第五章 二

龙福海在办公室一看马立凤送来的文件,就瞪眼了。

天州非法出版物冒充教材,中央省里领导都做了批示:严查。叶眉搞的内参,说是天州非法出版物新闻曝光后,天州市仍有人层层设卡,采取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策略,让图片社的一个普通人物出来承担全部责任,一系列违法内幕都被掩盖。

龙福海出汗了,他拍着文件说:“我已经批示严查了,怎么不执行?查到谁是谁,不要丢卒保车,闹得好像我龙福海心里有鬼似的。”马立凤站在他身旁看了看外间屋,俯身低声说:“这和白主任有点关系。”她说的是白宝珍。龙福海瞪眼道:“什么关系?”马立凤说:“是她让你题的书名,你忘了?”龙福海说:“她到底怎么样了?”马立凤整理着桌上的文件不说话。龙福海说:“她收人钱了?”马立凤说:“可能是吧。”龙福海一拍文件:“这娘们儿嘴还挺硬,喊着谁拿了钱谁吐出来。闹了半天,是她雁过拔毛,拿人手短。”

马立凤轻轻点了点桌子,指了指房门。

龙福海说:“怎么不早说?”

马立凤低眉顺眼:“这不该是我说的话。”

龙福海大盘脸上布满凶气:“你知道不知道,现在不光有三个‘代表’,还有四个代表:第一代表自己,第二代表老婆,第三代表子女,第四代表情人。你知道这四个代表都是说谁的?你们争着给我龙福海脸上抹黑。那个打黑枪的事,到底怎么回事?”马立凤垂着眼整理着文件说:“那事您就放心吧。”龙福海说:“放心什么,人家搞的是拔出萝卜带出泥。”马立凤说:“把萝卜连根断了,还拔什么?”

龙福海瞄了她一眼:“你们都小心为之。吃不了,自己兜着走。”

龙福海回到家,将白宝珍骂了个狗血喷头。

白宝珍白着一张高颧骨胖脸眨着眼坐在那里,没敢吭大气。

儿子龙少伟来到客厅,他慢条斯理说了一句:“堡垒都是从内部最先攻破的。天大的事,自家人先别内讧。”龙福海坐在那里,像块又肥又软的烤红薯,光虎着脸喘气了。龙少伟掏出烟,既不递爸也不递妈,自己有条不紊地点着,吸了两口,徐徐吐出烟说:“这在爸眼里还不是件平常事?犯不着冲妈发这么大火。”

龙福海向来是对老婆火大,对儿子没火。用他的话说,他上辈子可能欠着儿子了,儿子在家里横竖比他理大。

家里又很适时地来了外人。

龙福海又变得满堂谈笑风生,虎虎有生气了。

来的两个都是县委书记。一个,是西关县委书记孔亮。一个,是太子县委书记万汉山。这两个人在天州都是紧傍龙福海的。

当然,傍和傍有不同。

孔亮是名副其实傍龙福海的。这个年轻人能说会干,当市团委副书记时,得了龙福海赏识,破格提拔当县委书记。他到龙福海家,龙福海比见儿子还高兴。他自然也侍候白宝珍,但那是礼数周全。凡遇大事,不见龙福海这个真佛,是不烧香磕头的。

万汉山虽然在天州人看来紧傍龙福海,但实际上,他是白宝珍眼里的大红人。

用龙少伟的话说,经常聚在龙家客厅里的大小官员,分为夫党和妻党。

大多数是夫党,少数是妻党。白宝珍的弟弟人事局长白宝贵自然首推妻党。副市长魏国为第二妻党。这两个用白宝珍的话讲,是她的左膀右臂。再一个妻党,就数着万汉山了。多少年前,万汉山能到县里当副县长,全凭他一连几十天来府上,捏好了白宝珍的肩周炎。后来能提为正县长,又提为县委书记,都离不了白宝珍的枕边风。龙福海大事全凭自己拿主意。但老婆的话明里不听,暗里也听七分。当然,夫党妻党,也就是被儿子一句话挑出来的,彼此分界并非绝对。夫党的人,也有靠和夫人套近乎话,在龙福海这儿办成事的。妻党的人,有了白宝珍的敲边鼓,最终还要当面求得龙福海的点头。

全市二十个县区,四十来个县委书记县长,都被龙福海拨拉过。市委若干部委一二把手,市政府几十个局委一二把手,也都经龙福海调动过。说得再宽了,副县处级以上的干部在龙福海的小九九里,有着密密麻麻的一本调配账。

几年来,把他们拨拉来拨拉去,拨拉出他的满意。

孔亮是先到的。一到了,就说说笑笑掏出烟,敬上龙福海、白宝珍,又递了龙少伟。龙福海很家长地享受着,满脸春风由此而生。白宝珍照例是有龙福海在家她不抽烟,将烟放在了茶几上。没有第二个外人,孔亮有点回到自家一样手舞足蹈的高兴。他也为的是将这一家人哄高兴。

接着万汉山就很雄壮堂皇地进来了。当然,不穿中式练功服了,普通的西装领带。

他和孔亮彼此一见,貌似很亲热,其实都有些意想不到头碰头。

白宝珍一见万汉山来,高颧骨的白胖脸顿时笑得像朵大菊花。

龙福海见万汉山来也高兴,只不过这高兴因为白宝珍的高兴减了三分。他说:“万汉山啊万汉山,都说你这座山靠的我这个龙福海。可是,我这个海还真是不常见你这座山。”万汉山也掏出烟,看到众人都点上了,便意思了一圈,只有白宝珍又收了他一支。他掏火给白宝珍点,白宝珍破例吸上了。龙福海说:“你看,你们这位白主任,真是给你万汉山面子。”

万汉山站在客厅里便云山雾罩地比划开了。他嗓门很洪亮,说得很从容,像是武术教练在操场对学员讲课:“这一阵我那太子县可成兵马场了。前几天是罗成带着一群人从县到乡到村、又从村到乡到县折腾一番,说是挤水分,把一个挤水分的大将焦天良抬了出来,还在我那里召开了全市部分县区解决拖欠教师工资现场大会。我问他,这个会龙书记来不来?他说,不一定动您大驾了。他这一招棋也用心很深哪。”

龙福海插话:“我也没想去。要去,也由不得他。”

万汉山还是照直说他的话:“这个挤水分什么意思?今年他新来乍到,挤的是你龙书记去年的水分。把你龙书记的成绩挤塌了,他就自然而然取而代之了嘛。一个太子县,真要像罗成期待的那样,挤掉百分之几十的水分,然后在全市再挤开来,这是往你龙书记脖子上勒绳索呀。”万汉山居然做了一个勒绳索的手势,“你们说,这能让他得逞吗?今天下午,那个不知哪里来的钦差记者,姓叶叫眉的,一个人开着摩托车跑到太子县,硬要调查什么挤水分。小妮子挨了黑枪,胳膊疼得碰不得。还亏得我三下五除二给她捏顺了。”

白宝珍听得两眼入迷,双腿盘到了沙发上。

孔亮却在这个顶天立地的大汉旁边受了压,坐在那里矮了半截。

万汉山接着说:“龙书记,我这可不是虚张声势。您总爱说兵来将挡、水来土囤,该挡该囤,得出手了。”龙福海从心里更喜欢孔亮这样乖觉的人,对万汉山这种当自己面都敢满堂比划的人向来三分不快。但是,万汉山是一员干将,关节眼上,他很为龙福海卖劲儿。现在“大敌当前”,正用得着这样的骁勇大将。一时间,他脑瓜里转了好几句与此有关的戏文。万汉山这一篇当堂演说,激起了他山中有老虎、老虎做大王的威风。眼前的局势真要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他一伸手笑道:“好啦,万汉山,你这个山先靠着我这个海坐下。咱们今天就来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囤。”

万汉山坐下了,还是他先有话:“拖欠教师工资的事,不能挡,那得跟着做。挤水分的事,我太子县这边就得挡住,那是罗成的突破口。”

白宝珍问:“你怎么挡,硬和罗成对着干?”

万汉山抽着烟一摆手:“我哪能那样给龙书记添麻烦哪。他说挤水分,我就挤水分。他说让焦天良专管,我就让焦天良专管。焦天良又不能在太子县一手遮天。上下人头都在我的手里,就像天州市人头都在龙书记手里一样。我把周边人头摁住点,对焦天良制约一点,他就不那么好做了嘛。最后,我撑死挤出个百分之一、百分之零点五的水分,给罗成一个台阶下,也给龙书记水来土囤了嘛。”龙福海抽着烟点点头。他见白宝珍又想张嘴,伸手打断她:“万汉山哪万汉山,我今天就把你这员勇敢善战的骁将放在这个口子上了,你绝不能让洪水破堤。”万汉山双手一伸:“您没把我往口子上放,罗成就先把我选做口子了。您不派我堵口子,我也得堵口子。”说着,他做了一个武将姿势,“我这二百来斤,就堵在这个口子上了。”

龙福海觉得这种拿腔作势本来是他好的一口,心中十分不快。

但转而开怀大笑,他为自己容山纳海的城府感到气壮。

万汉山像说书人,很戏剧地睁大眼说:“我万汉山好赖是一座山,见了大海又是龙福海我得乖乖靠着,见一股子黄汤浑水冲过来,我还不敢挡啊。”

满屋人哈哈大笑。

孔亮笑得最勉强。他是个小心的人,跟龙福海,也决不想硬顶罗成。可在眼下的攀比中,他要有更亲近的话,他说:“龙书记,有一举措得失,您还需要细斟酌。成立一个什么稳定社会领导小组,现在成了罗成在常委中搞的小常委了。这您该警惕,大权不该旁落。”

龙福海当然比万汉山更有气势了。他居高临下一伸双手:“上访问题眼看就要解决了,拖欠工资问题也快解决了。还有什么国企解困、下岗就业这些难题,再让他扛几天。”

龙少伟慢条斯理说话了:“解决拖欠教师工资问题,可真算得上一个亲民工程。你们没看,天州报纸电视天天新闻,老百姓也把罗成当个救星。总不能让罗成把这些政治资本全捞在手里。”

这下轮到龙福海在客厅里走动了。刚才万汉山连说带比划的走动,多少对他有点冒犯。他十分当家地踱了几个来回,说:“解决教师拖欠工资问题,几年来咱们也没少抓,怎么就没想到像他这样玩绝的,往死了抓。眼看着他把一个天长日久的平常问题,抓成了一个天大的新闻。这在我也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龙少伟不紧不慢说:“天下有些事,是因为想不到,所以做不到。”龙福海感叹道:“咱们有些事是没想到。”龙少伟说:“有些事是因为做不到,所以想不到。”龙福海问:“此话怎讲?”龙少伟说:“挤水分的事,你们做得到吗?”一屋人没话。龙少伟说:“到农民家吃农民家住,现场诸位做得到吗?”一屋人又没话。

万汉山伸开很武功的手,说:“他现在其实是很孤立的。”

龙少伟说:“孤立并不等于立不住。孙子讲了,可胜在敌。”白宝珍在一旁说:“你别咬文嚼字。”龙福海打断白宝珍:“少伟说得很有道理,孙子说的‘可胜在敌’,就是说我们要胜利,就在敌人犯错误。”龙少伟说:“对方反过来也一样。现在是他抓住了你们的漏洞,不是你们抓住了他的漏洞。”

龙福海说:“一个人孤立到四面受敌,只要露一个破绽,给他来一下,他说完就完了。”

万汉山哈哈笑了:“真要自绝于天下,用不着给他一下,他自然而然就完了。这就归到老子的境界了,无为无不为。”

这一晚,孔亮和万汉山都想等到对方先撤,然后和龙福海个别谈些话。

结果谁也没熬过谁,最后两人不得不同时告退。

这一晚,在龙福海院子外,远近停着几辆车,也是县委书记。他们想等万汉山、孔亮的车开走了再进去。结果等到快半夜了,只能先后都走了。

龙福海家周一、周二、周三、周四晚上,来的都是市委、市政府机关里的干部。周五、周六、周日晚上,各县的书记、县长都回他们在城里的家中了,龙福海的客厅便轮到他们跑了。周五轮不上,还有周六。周六轮不上,还有周日。这一周轮不上,还有下一周。两周不见龙福海的面,就生分了。一个月不见面,你在龙福海的名单里就快排不上了。开会见面不算数。

万汉山、孔亮走后,龙福海独自进到书房,研究自己的小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