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

龙福海接了罗成电话就睡不成觉了,他干脆起来,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又坐在沙发上抽烟转眼珠。白宝珍自然也睡不成了,穿整了衣裳陪龙福海。

龙福海在客厅里站站坐坐,摔烟盒,撂打火机,没好气。

白宝珍再不明白事理,也知道太子县事闹大了。她担心万汉山:“汉山被这么一搞,威风就扫地了。”龙福海一下虎起超大号的脸盘:“你就知道个万汉山,还知道什么?”他把茶杯拿起来重重一蹾,站起来很暴躁地走了几个来回。白宝珍一看龙福海事关大局发起威来,便没二话。她小心巴结地看着龙福海问:“要不要给太子县那边打打电话,问问详情?”龙福海抖着双手发火道:“我打给谁?打万汉山,他可能就在罗成主持的会上呢。打别人,合适吗?”

龙福海确实对太子县那边情况放心不下了。

白宝珍还是小心地看着他:“要不,把马立凤叫来?”

龙福海很烦地又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双手叉腰背对白宝珍站住。白宝珍仔细体察着龙福海的意思:“叫还是不叫?”龙福海冒火地唉了一声,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白宝珍看明白了丈夫的心思,拿起电话,摁了两下,看龙福海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把号摁完了。

马立凤一接电话就来了。她说,她不知道龙书记没睡,要不,她早就汇报情况了。她告诉龙福海,市政府去太子县收白条,开出去了十几辆车。天州电视台也开着转播车去太子县了,六点钟的现场会要全市直播。龙福海冒大火了:“几张白条,这样大闹特闹,这是搞‘政变’还是搞什么?也太扰民了,弄得全市上下都不睡觉了。”马立凤说:“您别生气,他不睡,咱们也不睡。我先把情况摸一摸。”

她当着龙福海、白宝珍的面接连打电话,把情况报告给龙福海。

龙福海看清了事件发展的全貌。凌晨五点钟以后,收白条的十几辆车先后开进太子县县委大院。龙福海说:“全县十几个乡,开着车连夜收白条,惊动真是不小。”马立凤说:“太子县各乡的正副书记、乡长四点钟摸黑往县城赶,全县的机关干部三四点就都被叫醒了,整个太子县城就和打仗差不多。”马立凤又汇报,全市二十个县区的书记、县区长以及分管文教的副书记、副县区长都在赶往太子县城的路上。

龙福海说:“真是滥用权力。”马立凤又说:“每个县区不光是去这四个人,还要求组织全体机关干部和各乡干部准时收看六点钟天州电视台的现场转播。这等于开了一个超大型的现场会,真是要翻天覆地呀。”龙福海脸色铁青。

临近六点,家里的电话响个不断,各处报告情况。

龙少伟也来到客厅:“这真成两个‘司令部’的斗争了。”

龙福海瞟了儿子一眼,没说话。电视直播已经开始,事情确实闹得比较大。白宝贵也赶来了,叫了一声姐,就一块儿坐下看电视。一屋人都直愣愣瞪大眼,他们看见太子县大礼堂外面停满了车。

刘小妹拿着话筒在灯光照耀下,很激动地介绍着情况。什么罗市长深夜在东沟村发现第一张白条,又组织力量出动十几个工作小组连夜收白条;什么太子县全体机关干部不到六点就无一遗漏到达会场;什么太子县各乡正副党委书记、正副乡长都无一迟到;什么二十个县区的与会领导有的不到四点就出发,六点差五分时,最后一个县的与会领导赶到会场;什么全市各县区各乡都组织干部在电视机前收看现场会直播;什么新的工作效率就这样开始了。刘小妹指着灯光以外的黑暗天地说:“天还没亮,现场会就要开始了。为老百姓创造环境,政府干部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龙福海骂了一句:“和鸡狗比的话也成口号了?”

马立凤说:“这是罗成的口头语。”

现场会六点准时开始,大会由贾尚文主持。龙福海注意察看着主席台上贾尚文、孙大治、文思奇和罗成的表现,也注意着台下头几排坐的各县区书记、县区长的表情。他不在现场,就如同在现场一样。他相信,所有这些人都会想到龙福海在打量他们。

贾尚文虽然被推出来主持会议,但宣布程序时一派照章办事。在龙福海眼里,贾尚文是勉为其难的。孙大治代表领导小组宣布,截至目前收到的白条,太子县所谓全部补发几年来拖欠教师工资,含百分之六十虚假水分。孙大治的宣布一丝不苟,绝无兴师动众的口气。这同样是一个既能对付罗成又能交代他龙福海的照章办事。接着是万汉山做了检查:主要责任由他第一把手负,他将接受市委对他的任何处分。

万汉山在泰山压顶下,只能摆这个能屈能伸的姿态。

接着,焦天良代表太子县常委表示,三天内将所有欠发工资发到教师手中。龙福海对这个黑壮的焦天良怎么也看不顺眼。过去想挤水分,就挤掉了自己的乌纱帽。现在又想抱罗成的粗腿往上爬,要挤他龙福海的水分,真是蚍蜉撼树谈何易。

最后是罗成讲话。他说:第一,万汉山欺上瞒下虚假浮夸,错误性质是严重的。第二,他要求全市各县区立刻核查补发教师工资一事,在一周内把白条兑现,水分挤干。一周后,倘若还有拖欠教师工资未补发,请教师直接打电话向市领导小组和市政府举报,我们将追究该县区第一把手责任。第三,这次全市补发拖欠教师工资出现这么大的虚假浮夸问题,他作为领导小组组长和天州市市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将在市委常委会上做出检查。他还将请市人大对他的工作做出审议。

白宝贵说:“这样子也装得太足了点。”

龙福海阴着脸没说话,他左右看着,急于找支笔找点纸。电视镜头正扫过各县区的书记、县区长,他要记录一下他们的反应。白宝珍问:“你找什么?”白宝贵递过烟来:“是不是找烟?”他都摇了头。马立凤却立刻从电话柜上拿过一支笔和几张便笺。龙福海接过来,白了马立凤一眼,他并不满意马立凤知道他这个小九九。

白宝珍说:“这有什么可记的?那些讲话到时候《天州日报》就登出来了。”

龙福海有些恼了:“你们管这么多干什么?”他盯着电视草草记他的。

龙少伟对白宝珍说:“妈,有些事您不必刨根问底。”

龙福海听出龙少伟有些看透,又见白宝贵左看看电视右看看他,一恼火,撂下笔不记了。白宝珍却还看着龙福海说:“你到底想记什么?”

马立凤说:“龙书记喜欢记点自己的思路。”

龙少伟说:“妈,有些事不能像您这样刨根问底。您不知道天机不可泄露?”龙福海顾不得恼罗成,先恼开儿子了,他指着儿子说:“就你那套有限战争论,高明过分。什么将这些上访、补发工资、国企解困、下岗就业的难题都推给罗成干。你看你误导得有多好?”龙少伟挂着一张长脸慢条斯理:“您这是怨我了?又不是我让他当稳定社会领导小组组长的。”白宝珍说:“你爸爸还不是三分听你的?”龙少伟一指电视:“要听我的,那我就说罗成快完了。”

一屋人不解地看着龙少伟,龙福海也虎着大脸瞄着儿子。

龙少伟说:“我相信罗成这些难题都能解决得差不多,等他解决完了,他也就完了。你们没看战国时期的商鞅变法?变法把秦国搞富强了,可商鞅最后死无葬身之地。罗成这种干法,就像把一个弹簧压紧,一旦反弹开来,他说完就完了。就凭这清晨六点让人开会,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这一套。他越这么干,完得越快。”白宝珍问:“那你说罗成为什么这么干?”龙少伟说:“我要是处在他的位置,也可能这么干。”

白宝珍又不解儿子了:“什么意思,要是你处在你爸的位置呢?”

龙少伟说:“我要处在我爸的位置,就像我爸那样干。”

白宝珍说:“你这话怎么说得这么绕啊?”

龙福海却一伸手打断了白宝珍,他已经把远火近火都收了,这时家里家外都很一把手地说:“他搞了一个六点钟开会,电视直播,就把你们搅得天无宁日了。这还不是小事一桩?什么事太犯规,迟早要被罚下场的。”龙福海话说到这里,充分体会到儿子刚才言之有理。像罗成这样剑拔弩张地折腾,确实用不了太久自己就玩完了。他转圈摆了摆手说:“事情好办。领导小组既然成立了,就不能轻易撤销,但可以加强。”他转头看着马立凤,“你以后可以兼领导小组秘书长,这个马上就安排。”他想了想又说:“常委会可以要求领导小组每周汇报工作,这样就把罗成控制住了。”

马立凤说:“往下一个关键是万汉山的处理。”

龙福海说:“罗成想怎么处理万汉山,免人家职务?这可就由不得他了。”

白宝贵说:“只要万汉山官在原位,这事就雨过地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