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四

叶眉开着摩托到了医院。

罗成几天来一直躺在病房里,体温上上下下,一进病房,见他又吊上输液瓶昏睡着。田玉英、罗小倩守在一边,医护人员在进出忙碌。罗小倩抬眼看叶眉:“叶眉阿姨,你坐吧。”叶眉在床边坐下,摸了摸罗成的手臂,还是有些热。叶眉转头对田玉英说:“那些容易让他着急的事,还是少对他说。”田玉英点头:“明白。”罗成却对叶眉有了知觉,睁开眼:“什么事不对我说?”叶眉说:“天上下刀子了,没敢告诉你。”罗成笑了笑,因为这样躺着生病,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你们看我,多少年铁人,一躺下就和散架一样,真叫败兴。”

罗小倩说:“谁让你逞能过分的。”

叶眉说:“就是,孙悟空逞得过分还经常做难受鬼呢。”

罗成看着一边一个训他的:“你们这左右夹攻欺负人呢。”都笑了。罗成说:“黑三角现场会已经开过几天了,应该再去检查一下关井关窑落实情况。只部署不检查,常常还是等于零。”又对叶眉说:“昨天洪平安来,我已经安排了,让贾尚文、魏国再去黑三角检查一下,我还特意让洪平安陪着去,他对黑三角大小煤井煤窑情况也算有第一手资料。”叶眉说:“你既然已经吩咐洪平安了,就安心养你的病。”叶眉看着罗成至今不知道市委常委已经否决了他在黑三角的决议,还在那儿念念叨叨,有点可怜他。罗成强打精神说话:“北京农科院几个单位的考察咨询团,帮咱们策划黑三角绿色旅游经济,这两天也快到了。”又说,“听说天州梆子会演开始了,我还真想好好看几场呢。”叶眉给了一句话:“这是人家龙福海的专利。”罗成精神不大地一笑:“这个专利我可不承认。”又问:“省里都请来些什么人?”叶眉说:“宣传文化口的来了一些,还有一些过去在天州干过的老人,赵平原的父亲赵彪就来了。”

罗成说:“赵彪我在省里打过交道,见了面还聊得来。”

叶眉嗤了一声:“你真是想当然,你把人家大公子的歌厅都拆了,还指望他和你聊得来?”罗成说:“什么是什么,那些事都是说得通的。”叶眉冷笑了一声:“你真是太一厢情愿了,还不知道人家说你什么呢。”罗成说:“说我什么?”叶眉意识到自己失口,给他掖掖毛巾被:“管他说什么,你养好身体比什么都强。”

洪平安推门进来,络腮胡没刮净的圆脸上布着焦急。

罗成问:“平安,我让你陪贾尚文、魏国去黑三角检查关井落实情况,怎么还没去?”洪平安愣了一下,说:“我陪他们去了。市里又有些急事,我先赶回来了。”罗成问:“落实得怎么样?”洪平安为难地搓了搓手,站在床边说:“落实得不错。”罗成点点头:“亏得咱们这次闯了黑三角,再拖几天,真要出大事。”又问洪平安:“这么急着跑来,有什么事?”叶眉转脸对洪平安伸手指做了一个嘘,洪平安看看罗成的样子,转为一笑:“我在走廊碰上医生,说你今天又烧开了,所以有点着急。”罗成说:“和病魔做斗争,现在正是拉锯,它拧螺丝,我也拧螺丝,我肯定打败它。”说着闭眼睡着了。叶眉站起身,和洪平安走近窗户:“你要说什么?”

洪平安压低声音说:“赵平原到处传,说省委要……”

叶眉又伸手嘘了一下。看来省委要调走罗成的消息已经在破坏天州的政治格局了。叶眉说:“我这就去找赵平原,不许他四处造谣。”

洪平安说:“夏飞也到天州了。”

叶眉在天州剧院找到了赵平原。

剧院正在上演天州梆子《打金枝》。叶眉晃了晃记者证,便趟平道进去了。舞台上正演了个满堂红,舞台下,龙福海和纪简明一左一右陪着赵平原的父亲赵彪坐在前几排正中央。叶眉装模作样走到台前,台上台下拍了几张照。剧场里还有不少记者,她倒并不惹眼。赵彪看着台上入了神,龙福海脸上挂着洋洋喜气。放眼看,龙福海把天州一班人全抬出来了。龚青琏扬着小脸看得神采奕奕。许怀琴稳坐在那里,平时的黄白脸今天也映上了台上的红光。贾尚文坐在那里也似乎饶有兴致地凑着热闹。孙大治仰台看着戏,还不时对身旁的人介绍着什么。叶眉也便发现,天州的这班人人人都陪着省里来的人头。虽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物,不过是省委宣传部还有文化艺术口上的官,但却显得满是人气。魏二猛也在首长座占着位,他没陪省里的,陪的是天州“第一夫人”白宝珍。马立凤则隔着一个人坐在龙福海一旁,龙福海向她吩咐什么,她便挤着座位出去,过一会儿拿来一摞印制精美的戏曲目录书,给首长座发了个遍。

看着龙福海带头鼓掌为台上捧场,真是大开庆功会一样。

叶眉便想到龙福海将罗成合围了。

赵平原也挺虎气坐在他老爷子后面看戏。

不知什么人从甬道走过来,向赵平原抬手致意,他便弯下腰挤出座位匆匆出去了。叶眉一甩头发跟了过去。赵平原到了剧院休息室,听六七个人焦急地汇报着什么,他抱着肘横眉立眼听完,三下两下做了吩咐,众人匆匆走了。

叶眉挡在了他面前。赵平原抬眼说:“你找我?”

叶眉不说话。赵平原抱起双肘看了看叶眉:“我怎么看你有点来者不善?”叶眉说:“你说你是君子还是小人吧?”赵平原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是君子是小人也都犯不着你呀。”叶眉说:“堂堂正正说明话就是君子,鬼鬼祟祟说暗话就是小人。”赵平原拖长声唉了一声:“我说,大记者说话可不要带刺。我这个人还就是明人不做暗事,你到天州问问,别的没有,这点名声还有。”

叶眉说:“那你散布什么谣言,说省委要调走罗成。”

赵平原觉得有点滑稽地冷笑了:“你这帮衬也帮得太没道理了吧?我说罗成又没说你,碍你什么事?话我说了,我传了,你打算把我怎么着?”

叶眉说:“我不能把你怎么着,我就说你散布谣言不地道。”

赵平原抱着双肘往后退了退,把叶眉从头扫到脚:“我散布什么谣言?我这个人从来不假招,你们等着下文件吧。”

叶眉知道天州的博弈到了紧要关口,她一定要帮帮罗成。

她手里握着一张王牌,她已经查明举报信是龙少伟所为。夏飞在天州,听说他很快又回省里,她要让他把话带给夏光远。她打了夏飞手机,并不深究他为什么冷淡自己,骑上摩托就去天州宾馆。正是雨季,刚晴了没一天,晚上又开下了。叶眉没带雨衣,水淋着自己成了落汤鸡,匆匆上了楼。推门一进夏飞房间,夏飞先愣了:“怎么湿着就来了,下雨天不会不骑摩托打个车?或者让我开车接你。”叶眉放下头盔,夏飞从卫生间拿出干毛巾递给她,她擦了擦湿透的衣服和手臂,又擦了擦裙裤和腿,便利索地坐下。

夏飞在她一旁坐下:“看你这样儿,肯定是急事。”

叶眉双手往后掠了掠头发:“是有急事要和你说。”夏飞又站起:“要不要拿件我的T恤给你换上?”叶眉说:“就这么着吧,先把话说了。”夏飞又坐下。叶眉说:“很对不起,一上来还是和你说罗成的事。”夏飞思索起来,很风度地点了一下头。叶眉说:“听赵平原到处散布,说省委要下文调罗成走。”夏飞说:“我也这么听说。但我不过问这些,不能告诉你确切消息。”叶眉说:“这是不公正的。”

夏飞笑了:“我们叶眉什么时候用开落套的旧术语了?”

叶眉说:“我这是情急之中找不到利索话了。我想告诉你,如果在天州罗成问题上做出错误的抉择,对任何一个领导来说这都是耻辱。”夏飞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别这么一惊一乍,我不想搅到这个事里头。我能以人格担保的是,我至今没在老爷子那里说过罗成一句不是。咱们绕开这个话题好不好?”叶眉想了想,把急劲儿去了一半:“告诉你一个情况,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愤愤不平了。”

夏飞一伸双手:“我听你说。”

叶眉说:“那封寄北京寄省里满天州散发的举报信,其实是龙少伟策划的。”夏飞倒有些诧异了:“你怎么知道?那是打印信,据说举报人连指纹都没留下。”叶眉说:“不同的打印机有不同的笔迹,这你能理解吧?”夏飞是聪明人,想了想就点头了。叶眉说:“我请在公安部的朋友鉴定过,那封举报信和龙少伟公司里打印的有些材料,出自同一部打印机。”夏飞低眼沉吟,双手相互摩挲起来:“这确是低劣一些。”

叶眉说:“我相信这件事有足够的道义力量说服你。”

夏飞说:“说服我有什么用?”叶眉说:“你过两天就回省里,希望你把这个情况带给你父亲。”夏飞说:“我刚才说了,我没说过罗成一个不字,但我也不愿意去说有关他的其他话。我答应过你完全中立。”叶眉一下坐近夏飞:“夏飞,这件事无论如何希望你做。罗成过去被闲了十年,现在有机会好好干了一阵,要是被否定了,那对于他这个从政的男人就太惨了。”夏飞低着眼想了一会儿,竭力找回自己的风度:“我们叶眉从来只知道关心自己,现在也知道关心起别人了。过去有人说你像男孩,现在倒女性感大发扬了嘛。”

叶眉说:“我现在明白,我过去可能是还没有遇到真正的男人。”

夏飞脸色一下暗了,咬着嘴唇漫不经心似的沉吟了一下,打趣一笑:“和叶眉相处这么长时间,我才知道,我还不算真正的男人。”叶眉一下摁住夏飞的手:“你是。”夏飞说:“别安慰我了。”叶眉说:“你确实是。你做事堂堂正正,是真正的男人。”叶眉低下眼:“但我对你可能不合适。”夏飞从叶眉手下抽出手,反过来拍了拍叶眉:“不是你对我不合适,可能是我对你不合适。”

叶眉急切地说:“我可能对谁都不合适,我希望咱们今天不讨论这个问题。我今天只是来求你帮一个人。夏飞,你也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希望你伸出手,帮助另一个需要帮助的真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