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新译唐传奇 聂隐娘

〔唐〕裴铏 著

唐德宗贞元年间,魏博节度使麾下有员大将聂锋。

聂锋的府上发生过一件奇事,他有一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名字叫隐娘。

聂隐娘十岁的时候,有位女尼上门化缘,看到隐娘后分外喜欢,对聂锋说:“我和令爱很是投缘。我想做她的师父,希望将军能同意让贫尼将她带走,贫尼一定悉心传授技能。”聂锋听了非常生气,聂隐娘是将军府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跟随化外之人过苦日子呢,于是将女尼痛骂了一顿。女尼倒也不生气,只是说:“你不答应也不成。就算你把她藏在铁柜子里,外面锁上十把大锁,再派士兵守卫,贫尼也会把她偷走的。”聂锋只以为女尼说的是诳语。到了晚上,聂隐娘竟然真的凭空失踪,此后整整五年音讯全无。聂锋让手下人到处找寻,却没有一点头绪。之后的每一天聂锋和妻子只要想起丢失的女儿,难免就会抱头痛哭。

在淌不尽的泪水中,五年时间很快过去了。当年在门前乞讨食物的女尼居然把聂隐娘完好无损地送了回来。这个时候,聂隐娘已经十五岁。女尼对聂锋说:“隐娘已经出师,现在请将军把她领回去吧。”说完之后,女尼就不见了。

女儿失而复得,聂锋大喜过望,无暇过问女尼的去向。全家人都沉浸在悲喜交集中,想问的问题太多了:这五年去了哪里?和谁一起生活?生活得怎么样?吃得可饱?穿得可暖?有没有生病?受没受委屈?太多问题倒教聂隐娘沉默了。

聂锋想起前事,女尼亲口说过她看中隐娘资质不凡,要倾囊教授隐娘,便问道:“那位女尼,这五年时间里都教了你什么?”隐娘说:“刚开始的时候,只是教我读些经文,念些悲咒,其他就什么都不教了。”聂锋不相信,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隐娘说:“我要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们,只怕你们也不会相信的。如此一来,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和意义呢?”聂锋坚持道:“还是不一样的。但说无妨。”

于是,聂隐娘便把这五年里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被女尼一路手提着,不知道走了多远。等到天亮,我们进入了一个大石洞,就像一个天然的石室,嵌入山崖里面,有好几丈高,好几丈深。附近一个人也没有。我只看到很多猴子。后来我才知道,女尼已经物色到两个女徒弟,也都是十岁,先我之前被带到这里。她们看上去又聪明又清秀,尽管一日三餐什么也不吃,却能在悬崖峭壁上奔跑自如,一点不觉得乏累,敏捷得就像猴子,不会出一点意外。女尼让我服下一颗药丸,我才知道她们为何不饿,又让我时刻手握一口宝剑,长二尺多,非常锋利,吹毛可断。之后,我便和那两个女孩作伴,她们教我攀岩爬树,慢慢地,我也觉得自己身轻如风,攀爬再陡峭的岩石也毫无困难。一年之后,我拿着宝剑刺那些猴子,百无一失。之后又以宝剑刺杀虎豹这类猛兽,也能轻易砍下它们的脑袋,带回石室。三年后,我能以剑刺中天上盘旋的老鹰,也从来不会失手。说来奇怪,那口宝剑的剑刃竟然没来由地隐匿了五寸,即使敏感如飞禽,被剑刺中砍翻,甚至都感觉不到剑刃入肉的疼痛。

“到了第四年,女尼留下两位女孩看守石室,带我来到一处闹市,也不知道是哪座城市。她指着一个人,把他犯下的过失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然后对我说:‘你现在就去把那个人杀死,把他的首级带来见我,注意一定不能让他察觉到。你不要害怕,杀他们比刺飞鸟还要容易些。’又给我一把羊角匕首,刀身宽不过三寸。我就用这把匕首光天化日之下在集市里把那个人给杀了,并没有人发觉。我将他的首级放在我的布袋中,带回女尼的住处,洒上特制的药物,毛发、骨头和皮肉顷刻间化成了一滩水。

“到了第五年,女尼又跟我说:‘有个一品大员,无缘无故害死了很多人,也是罪不可恕的家伙。你可以在晚上潜入他的府邸,把他的首级取来给我。’于是我带着羊角匕首,穿门过户,一点阻碍都没有,就这样潜入他的府邸,藏身在屋梁上,静待出手时机。等到第二天傍晚,我才带着他的首级回去复命。女尼很生气,诘问我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我告诉她:‘我在梁上看见这人一直在逗弄一个孩童玩,那个孩童特别可爱烂漫,我便不忍心当着孩子的面痛下杀手,取走这人的首级。’女尼说:‘我还以为你碰到了什么天大的麻烦!以后再遇到这种人,就先把孩童杀死,再让罪人伏诛。’我向女尼不停请罪,求她宽恕自己的过失。女尼说:‘我要在你的后脑勺上开一条缝,你可以把羊角匕首藏在里面,也不会错伤自己。以后要用到它,随时可以取出来。’又说:‘整整五年啦,你已经学成了本领,可以回家去了。’于是把我送了回来,临别时她又叮嘱我说:‘二十年后,我们还会再见面。’”

一将功成万骨枯,聂锋虽然在战场上杀人如拾草芥,听完隐娘的叙述之后,依然万分惊惧。他完全不清楚这个神秘女尼是什么来历,也不明白隐娘所练的剑术到底有多可怕,更不知道她们平时都取哪些十恶不赦之徒的头颅,为什么自己对此一无所闻,好像那些刺杀行动都发生在另一个平行时空。

此后聂隐娘的行踪特别诡异,一到晚上就不见她的人影,及至清晨才返回家中。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聂锋并不愿意过问,因此父女关系也慢慢疏离了。

这一日,一位磨镜少年造访聂府。聂隐娘便对父亲说:“这个磨镜少年,可以做我的丈夫。”聂锋不知道缘由,也不敢反对,便将女儿嫁给了磨镜少年。这个少年只会打磨铜镜,其他一无所长。聂锋为夫妻二人在外面购置了独立的庭院,另外提供丰厚的衣服食物,足够他们的日常生活所需。

几年之后,聂锋去世。魏博节度使多少耳闻过一些聂隐娘的传言,便让聂隐娘夫妻担任自己的左右吏,为他们提供一份可观的俸禄,还额外赏赐一些金帛。

这样又过了好几年,到了唐宪宗元和年间,魏博节度使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有难以调和的矛盾,便让聂隐娘去取刘的项上人头。聂隐娘便辞别魏博节度使,前往陈许。刘昌裔擅长卜卦,已经推算出聂隐娘何日何时会出现在陈许,便命令自己的衙将在那一天早早到北门迎候。是日,衙将果然看见一个男子跨白驴,一个女子跨黑驴,二人往城门而来。适逢有一只鸟雀在前面聒噪,丈夫便取出弹弓射击驱赶,一连好几次都没有击中。妻子忍不住嘲笑他,把弹弓抢过来,随手一击毙命。衙将拦住他们,用刘昌裔早就教导他的话说:“我们大帅知道贤伉俪大驾光临,想要和你们见上一面,命我早早在此恭候。”夫妻两个面面相觑,聂隐娘说:“刘昌裔肯定是神仙,不然怎么能洞悉我们的行踪呢。我们夫妻愿意前去拜见刘昌裔。”

刘昌裔特意安排宴席,为聂隐娘夫妻接风。聂隐娘说:“我们夫妻前来此处,意图很明显。刘仆射不可能不知情,却不加罪罚,反而待为上宾。如果我们夫妻再做出对不起仆射之事,那真是万死之罪。”刘昌裔说:“我倒不这么看。每个人各为其主,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魏博与陈许,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你们如果愿意留在陈许,我非常欢迎,也一定要请你们放下顾虑。”聂隐娘沉吟少许,徐徐道:“刘仆射如此大度,魏帅确实比不上你。仆射左右如若需要人手,我们夫妻佩服仆射的深明远见,愿意留在陈许,任凭您差遣。”

刘昌裔喜出望外,便问他们夫妻需要什么条件。

聂隐娘说:“每天只要发放两百文钱给我们就够了。”

这个时候,一黑一白两头驴突然不知道去了哪里。刘昌裔让手下兵士四处寻找,又哪里能找得着。后来有人在夫妻二人所携带的布袋子里发现了两张驴剪纸,恰好一黑一白,这才明白聂隐娘的神通。

过了一个多月,聂隐娘对刘昌裔说:“前事未成,魏帅不会轻易罢手,一定还会派人过来继续谋害仆射。今晚我想要您的一束头发,用红丝带捆扎起来,送到魏帅枕前,告诉他我们不愿意回去。”

刘昌裔于是剪了自己的一束头发,交给聂隐娘。到了四更,聂隐娘便返回陈许,回禀刘昌裔说:“信已经送到。魏帅必然恼羞成怒,后天晚上一定会派他的杀手精精儿前来,除了杀我,还会把您的首级一并带回去复命。到了那个时候,我自然也会竭尽所能杀掉精精儿。之所以告诉您这些,是希望您不要担忧。”

刘昌裔天性豁达,一点都不感到害怕。精精儿来刺杀他的那天晚上,他还让人在卧室内点上蜡烛,就为了能瞧得清楚些。午夜之后,他果然看到一红一白两条练带腾空出现,飘飘然缠斗于床榻四侧,过了很久,有一人从半空中仰首跌落在地,身首异处。聂隐娘这个时候也现身出来,告诉刘昌裔:“躺在地上的便是精精儿,他已被我杀死了。”

刘昌裔暗自咂舌,倒是聂隐娘在获胜之后,打扫战场干净利落,神色如常。她把精精儿的尸首直接拖到堂下院子里,倒上一点奇怪的药末,尸体却消失了,连毛发也不存在。

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生死在毫厘之间,最后竟然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聂隐娘说:“后天晚上,魏帅肯定还会让妙手空空儿前来。精精儿已经如此厉害,空空儿的神术还在精精儿之上,不要说人,就是鬼神也看不清他的招数,更不用说发现他的破绽了。据说他能藏形灭迹,在虚空中自由穿行。以我现在的修为,尚且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现在他要来陈许,刺杀我和刘仆射。说起来,我倒是受到了庇荫,能借刘仆射躲过这场劫难。”

刘昌裔忙问原因。

聂隐娘说:“到了后天晚上,您一定要在您的脖子周围箍上一圈于阗玉,在身上盖一层锦被。我会化作一只蠛蠓,潜入您的肠中,静静地伏匿在那里。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藏身之所,也完全没有办法躲过空空儿的攻击。”

刘昌裔依言行事,在颈上套上于阗玉,在身上盖好被子。到了三更将睡未睡之际,果然听到自己颈子那里发出一声脆响,好像有什么硬物猛地砍斫石头的声音。余音还未消散,聂隐娘已经从刘昌裔的口中跳了出来,祝贺说:“恭喜仆射,我们此夜已逃过一劫。空空儿这个人自负得很,他就像夜间的大鸟,一击不中,就会飞得远远的,因为耻于看到自己失手。现在这会儿工夫,他的人怕已是到了千里之外。”

刘昌裔把玉取下来,发现玉上果然有一道匕首的划痕,足足有好几分长。如果没有于阗玉挡住匕首的锋刃,刘昌裔此刻肯定早就身首异处了。而一旦空空儿杀死了刘昌裔,聂隐娘便也就失去了藏身之所,难逃一死了。聂隐娘是不是预知自己和精精儿、空空儿必有一战,精精儿不足为虑,空空儿却是一大劲敌,才想到这个方法,先背叛魏帅,投靠刘昌裔,然后借刘昌裔让空空儿一击不中,从此远遁呢?

空空儿的神技固然让人瞠目结舌,聂隐娘的计划也着实是天衣无缝。

自此,刘昌裔更加厚待聂隐娘夫妻。

元和八年,刘昌裔从陈许入朝,觐见唐宪宗。聂隐娘不愿一起前往京师,她对刘昌裔说:“从今往后,我想要寻幽山水,拜访高人。只希望仆射您能给我的丈夫一个挂名的差事,供他终老。”

后来,聂隐娘的行踪便越来越不被人所知了。等到刘昌裔去世,聂隐娘还骑驴到他的灵柩前祭奠,恸哭洒泪。

唐文宗开成年间,刘昌裔的儿子刘纵升任陵州刺史。赴官途中,他经过古蜀栈道,意外邂逅聂隐娘,容貌和当年在他的父亲帐下当差时几乎没有变化。聂隐娘依然跨着一匹黑驴,见到故人之子,也是非常高兴。她告诫刘纵说:“你真的不应该来这里做官,会有大灾难。”说完取出一粒药,让刘纵立刻服下,说:“明年你必须辞官回洛阳去,才能化解这场灾难。我让你服下的药,只能保你一年平安。”

刘纵并未当真。他送给聂隐娘的金帛礼物,聂隐娘一件都不愿意接受,只是痛饮美酒,在十分醉意中翩然离去。

第二年,刘纵终究没有辞官,结果真的死在了陵州任上。

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聂隐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