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茶煮茗辨世情
很多人醉心于日本茶道,更有一些哲人和艺术家潜心研究它。
上世纪初,日本有一位精通美术和茶道的艺术家冈仓天心,常年旅居欧美。1906年,他用英语写下了著名的《茶之书》。他在书中这样写道:“本质上,茶道是一种对‘残缺美’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
他用如此诗意的语言,表达了自己对于“残缺美”的理解。这种“温柔试探”唯有在茶道之中才能完成,因为它必须是静谧从容的。
冈仓天心用颇为浪漫的言辞,来形容充满感情的茶。在他看来,茶“既没有葡萄酒的倨傲自大、咖啡的顾影自怜,也没有可可那种做作的天真”。在他的眼里,茶这种源自东方草木之间的饮料是最能让心思静的。
茶道融合了东方道德伦理、宗教思想的精髓。它讲求卫生,要求保持洁净;它不求排场,讲究在简朴中见到自然;它追求平等,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只要爱茶,都是真君子,都有自己的品格在其中。
老百姓家家有柴米油盐酱醋茶,茶可以说是“俗中之雅”。喝茶的门槛极低,对人几乎毫不挑剔,只要你热爱它,它就可以让你随时随地清心静气。
有茶这样一个道具,是简约的幸运,寻常的福气。关于人与茶,冈仓天心在书中提过一个有趣的说法。在日本,一个人如果对生活抱有一种宁静宽容的态度,别人会称赞他肚子里有茶水;一个人如果表现得很暴躁,没有生活品位,别人就讥诮说此人肚子里显然没有茶水。
中国人会用有没有墨水来评论一个人的知识,日本人却用有没有茶水来评价一个人的品性。在日本人心目中,品茶这件事与社会民生关联不大,而更多地体现了一种精神状态。
在清寂中慢慢品一盏茶,让我们从袅袅茶香中,寻找中国茶道一路走来的历史脉络。
“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僧爱斗茶”,文人雅士们不仅在茶里灌注了自己的生命,也在不断改变着茶的仪式。冈仓天心在《茶之书》中有一个很感性的比喻,他说唐代的煎茶是古典主义,宋代的点茶是浪漫主义,明清时的泡茶则是写实的自然主义。
唐代的茶,做出来的是茶饼,泡茶之前有一套繁复的程序。先要将茶饼放在炭火上烤,烤得松软,陆羽说要软得像婴儿的手臂,然后立即趁热放进纸袋里,不让香气四散。冷却下来以后,捣成茶叶末,再用火力强劲、不沾腥膻油腻的木炭来煮。
煮茶的水以山泉水为最上,其次是江湖水,最差的才是井水。茶是活物,林涧之水也是活物,沥沥山泉一泻而下,奔腾流淌时带上了草木芬芳。湖水稍微宁静一些,但更辽阔,能倒映山川的心事。寻常喝的井水是细小、幽深的,无山泉的涌动,也没有江湖宽广的视野,故陆羽说,烹茶一定要用活水。
煮水也颇有讲究。初沸小水泡如鱼眼,水还很鲜活,尚未煮老,此时将刚刚烤软捣碎的茶叶放入最好。边缘如涌泉连珠为二沸,波浪般翻滚为三沸,再煮的话水就已经老了。
唐人喝茶还要加调味品——盐。初沸时加盐加茶叶,刚好在生机勃勃时泡开。第二沸时,水波逐渐大了,要舀出来一勺放置一旁。等到第三次沸腾,水波更大的时候,再将刚舀出来的一勺微凉的水冲回去,避免煮得太熟。
此时回冲水,茶已在里面沸腾,盐也在其中溶化,水表面出现一层白色汤花。“明亮像积雪,灿烂若春花”,这样的茶斟在碗中该有多美啊!唐人喝茶、煎茶的意趣就在于此。
那么,宋人点茶的浪漫主义又体现在何处呢?
宋人泡茶时,要在小石磨里将茶叶碾成细末,再用沸水在碗里冲,冲起来后用竹制的茶筅点茶,让茶末和水生出泡沫,打出汤花来。点点汤花,如同人生绽放在平凡瞬间的细碎花朵。
明清煮茶则是将散茶叶放在碗里直接泡开。既无唐人煎茶的程序,又没有宋人点茶的汤花,所以冈仓天心不无遗憾地说,茶很写实地回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了。
唐人喝茶喜用越州窑的青瓷碗,泛着淡淡的青,如玉似冰。绿茶倒进去,与淡青色的釉彩相辉映,相得益彰。那浅浅的绿色,让人恍然如归草木山林之中。假想一下,如果用的是白瓷碗,茶汤倒进碗里,颜色就被反衬得过于夸张了。
宋代的点茶讲求汤花,喜欢用厚实的黑瓷碗,黑白相映,是非分明。讲究的是文人情趣,而不是回归自然本真。明代似乎更注重器皿的选择,所推崇的是宣德的白瓷小盏。雪白的薄瓷胎映着茶汤,别有一番美妙。
喝茶的过程一直都在简化,而茶意却越来越入心了。今人难以像唐人一样细细煎茶,因为我们已没有大把从容的流光岁月了。也许不必迷恋那样繁复的仪式,但要在简单的茶中喝出内心丰富的意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