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张永年反难杨修 庞士元议取西蜀

《孟德新书》或有以其不传为可惜者。不知兵不在书,即使其书传,而书中之意,岂书之所能传乎?得其书而化之,虽旧亦新;执其书而泥之,虽新亦旧。得其书中之意,则无以书为也;不得其书中之意,则又何以书为也?夫善兵者不言兵。曹操有书,而孔明无书,是以曹操之用兵不及孔明云。

张松暗暗把一西川欲送与曹操,曹操却白白把一西川让与玄德。玄德以谦得之,曹操以骄失之也。许攸狎侮曹操,而操独能忍者,当未破袁绍之时,故气抑而善下;张松狎侮曹操,而操不能忍者,以既破马超之后,故志满而易骄耳。

文有隐而愈现者:张松之至荆州,凡子龙、云长接待之礼,与玄德对答之言,明系孔明所教。篇中只写子龙、只写云长、只写玄德,更不叙孔明如何打点,如何指使,而令读者心头眼底处处有一孔明在焉。真神妙之笔。

孔明深欲为玄德取西川,又明知张松此来是卖西川,却教玄德只做不知,凭他挑拨,并不提起,直待张松忍耐不住,自吐衷曲。最似今之巧于贸易者,极欲买是物,偏故作不欲买之状,直待卖者求他,然后取之。写来真是好看。

西川画图一轴,孔明在草庐时已曾取以示玄德,何待张松而后见之?曰:孔明之图,不过形势之大略也。张松之图,必其险要曲折之详备者也。大略虽已可见,而至于何处可以屯粮、何处可以伏兵,不有张松,安能知其详哉!况将入一险峻之西川,则必有人焉为之先容,为之内应。是其得松,又不专在于得图耳。

玄德迎张松之计,孔明教之;而取西川之谋,则庞统主之。何也?盖孔明欲以守荆州之责自任,而特以取川之事委之庞统也。以荆州当吴、魏之冲,苟我方入川,而吴、魏乘虚来袭,将奈之何?故刘璋之使不来,则西川不可入;荆州之守不重,则西川亦不可入。

当刘表之迎刘备也,忌之者蔡瑁一小人耳。至于刘璋欲迎,而黄权争之,李恢争之,刘巴争之,王累又以死争之:此数人者,皆君子也。未得孔明之前,则一小人之忌,几为其所中;兼得庞统之后,则众君子之争,曾不以为忧。得士者昌,于兹益信。

却说那进计于刘璋者,乃益州别驾,姓张,名松,字永年。其人生得额镢头尖,鼻僵齿露,身短不满五尺,言语有若铜钟。庞统貌丑,张松亦貌丑,可见以貌取人者,不可以相天下士。刘璋问曰:“别驾有何高见,可解张鲁之危?”松曰:“某闻许都曹操,扫荡中原,吕布、二袁皆为所灭,近又破马超,天下无敌矣。主公可备进献之物,松亲往许都,说曹操兴兵取汉中,以图张鲁。则鲁拒敌不暇,何敢复窥蜀中耶?”张松看得曹操中意,谁知后来却是不然。刘璋大喜,收拾金珠锦绮,为进献之物,遣张松为使。松乃暗画西川地理图本藏之,画图为记,永年张铺出卖西川,不误主顾。带从人数骑,取路赴许都。早有人报入荆州。孔明便使人入许都打探消息。有此一句,暗为下文伏线。却说张松到了许都馆驿中住定,每日去相府伺候,求见曹操。原来曹操自破马超回,傲睨得志,每日饮宴,无事少出,国政皆在相府商议。张松候了三日,方得通姓名。左右近侍先要贿赂,却纔引入。此苏秦所谓因鬼见帝者也。然走谒大人者,往往如此,岂独曹操为然哉!操坐于堂上,松拜毕,操问曰:“汝主刘璋连年不进贡,何也?”松曰:“为路途艰难,贼寇窃发,不能通进。”操叱曰:“吾扫清中原,有何盗贼?”好言太平而恶言盗贼者,秦之赵高、宋之贾似道则然,不谓曹操亦作此语。松曰:“南有孙权,北有张鲁,西有刘备,至少者亦带甲十余万,岂得为太平耶?”抢白的好。操先见张松人物猥琐,五分不喜;又闻语言冲撞,遂拂袖而起,转入后堂。曹操不以貌陋轻庞统,独以貌陋轻张松,何也?盖庞统谀之,而张松触之也。左右责松曰:“汝为使命,何不知礼,一味冲撞?幸得丞相看汝远来之面,不见罪责。汝可急急回去!”松笑曰:“吾川中无诌佞之人也。”身虽短,言则长。忽然阶下一人大喝曰:“汝川中不会谄佞,吾中原岂有谄佞者乎?”松观其人,单眉细眼,貌白神清。一俊一丑,相形好看。问其姓名,乃太尉杨彪之子杨修,字德祖,现为丞相门下掌库主簿。此人博学能言,智识过人。松知修是个舌辩之士,有心难之。修亦自恃其才,小觑天下之士。当时见张松言语讥讽,遂邀出外面书院中,分宾主而坐,谓松曰:“蜀道崎岖,远来劳苦。”松曰:“奉主之命,虽赴汤蹈火,弗敢辞也。”修问:“蜀中风土何如?”松曰:“蜀为西郡,古号益州。路有锦江之险,地连剑阁之雄。回还二百八程,纵横三万余里。鸡鸣犬吠相闻,市井闾阎不断。田肥地茂,岁无水旱之忧;国富民丰,时有管弦之乐。所产之物,阜如山积。天下莫可及也!”张松口中夸示之语,亦抵得一幅画图。修又问曰:“蜀中人物如何?”松曰:“文有相如之赋,武有伏波之才;医有仲景之能,卜有君平之隐。九流三教,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不可胜记,岂能尽数!”既夸地灵,又夸人杰。修又问曰:“方今刘季玉手下,如公者还有几人?”松曰:“文武全才,智勇足备,忠义慷慨之士,动以百数。如松不才之辈,车载斗量,不可胜记。”既夸先贤,又夸时俊。修曰:“公近居何职?”松曰:“滥充别驾之任,甚不称职。敢问公为朝廷何官?”修曰:“现为丞相府主簿。”松曰:“久闻公世代簪缨,何不立于庙堂,辅佐天子,乃区区作相府门下一吏乎?”孔融称杨彪四世清德,而其子乃为曹操所用。且操曾执辱杨彪,而修曾不以为嫌,宜其为松笑耳。杨修闻言,满面羞惭,强颜而答曰:“某虽居下寮,丞相委以军政钱粮之重,早晚多蒙丞相教诲,极有开发,故就此职耳。”不曰附操之势,而曰服操之才,亦是勉强支吾之语。松笑曰:“松闻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达孙、吴之机,专务强霸而居大位,安能有所教诲,以开发明公耶?”既笑杨修,又笑曹操,妙甚,恶甚。修曰:“公居边隅,安知丞相大才乎?吾试令公观之。”呼左右于箧中取书一卷,以示张松。松观其题曰《孟德新书》。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共一十三篇,皆用兵之要法。曹操以兵为书,张松又以言为兵。松看毕,问曰:“公以此为何书耶?”修曰:“此是丞相酌古准今,仿《孙子》十三篇而作。若仿十三篇,便不得谓之“新书”。公欺丞相无才,此堪以传后世否?”松大笑曰:“此书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诵,何为新书?此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止好瞒足下耳!”今之盗窃他人文字以为己有者,恨不令张永年见之。修曰:“丞相秘藏之书,虽已成帖,未传于世。公言蜀中小儿暗诵如流,何相欺乎?”松曰:“公如不信,吾试诵之。”遂将《孟德新书》,从头至尾,朗诵一遍,并无一字差错。不是曹操蹈袭他人文,却是曹操之文,被张松蹈袭去了。修大惊曰:“公过目不忘,真天下奇才也!”后人有诗赞曰:

古怪形容异,清高体貌疏。
语倾三峡水,目视十行书。
胆量魁西蜀,文章贯太虚。
百家并诸子,一览更无余。

当下张松欲辞回。修曰:“公且暂居馆舍,容某再禀丞相,令公面君。”松谢而退。修入见操曰:“适来丞相何慢张松乎?”操曰:“言语不逊,吾故慢之。”修曰:“丞相尚容一祢衡,何不纳张松?”照应二十三回中事。操曰:“祢衡文章,播于当今,吾故不忍杀之。松有何能?”修曰:“且无论其口似悬河,辩才无碍。适修以丞相所撰《孟德新书》示之,彼观一遍,即能暗诵,如此博闻强记,世所罕有。松言此书乃战国时无名氏所作,蜀中小儿,皆能熟记。”操曰:“莫非古人与我暗合否?”令扯碎其书烧之。今人文字多有暗合古人者,却不肯学曹操之烧之也。修曰:“此人可使面君,教见天朝气象。”操曰:“来日我于西教场点军,汝可先引他来,使见我军容之盛,杨修夸之以文,曹操又耀之以武。教他回去传说:吾即日下了江南,便来收川。”修领命。

至次日,与张松同至西教场。操点虎卫雄兵五万,布于教场中。果然盔甲鲜明,衣袍灿烂;金鼓震天,戈矛耀日;四方八面,各分队伍;旌旗扬彩,人马腾空。松斜目视之。斜目便有傲睨不屑之意。良久,操唤松指而示曰:“汝川中曾见此英雄人物否?”松曰:“吾蜀中不曾见此兵革,但以仁义治人。”妙甚,恶甚。○文不足以动之,而欲以武动之,曹操已低一着。操变色视之。松全无惧意。杨修频以目视松。操谓松曰:“吾视天下鼠辈犹草芥耳。大军到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顺吾者生,逆吾者死。汝知之乎?”松曰:“丞相驱兵到处,战必胜,攻必取,松亦素知。昔日濮阳攻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绣之日;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羽;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避箭于渭水:此皆无敌于天下也!”当面嘲笑,亦大快心。闻此数语,《新书》即不暗合古人亦当烧矣。操大怒曰:“竖儒怎敢揭吾短处!”喝令左右推出斩之。杨修谏曰:“松虽可斩,奈从蜀道而来入贡,若斩之,恐失远人之意。”操怒气未息。荀彧亦谏。操方免其死,令乱棒打出。有此一番受侮,愈衬下文之妙。松归馆舍,连夜出城,收拾回川。松自思曰:“吾本欲献西川州郡与曹操,谁想如此慢人。把一个西川乱棒打落了。我来时于刘璋之前开了大口;今日怏怏空回,须被蜀中人所笑。吾闻荆州刘玄德仁义远播久矣,不如径由那条路回。试看此人如何,我自有主见。”一个主顾不着,只得再寻一个。于是乘马引仆从望荆州界上而来。前至郢州界口,忽见一队军马,约有五百余骑,为首一员大将,轻妆软扮,勒马前问曰:“来者莫非张别驾乎?”松曰:“然也。”那将慌忙下马,声喏曰:“赵云等候多时。”明明是孔明调遣,妙在不叙出来,令读者自知之。松下马答礼曰:“莫非常山赵子龙乎?”云曰:“然也,某奉主公刘玄德之命,为大夫远涉路途,鞍马驱驰,特命赵云聊奉酒食。”言罢,军士跪奉酒食,云敬进之。极其恭敬,便与曹操相反。松自思曰:“人言刘玄德宽仁爱客,今果如此。”俱在孔明算中。遂与赵云饮了数杯,上马同行,来到荆州界首。是日天晚,前到馆驿。见驿门外百余人侍立,击鼓相接。一将于马前施礼曰:“奉兄长将令,为大夫远涉风尘,令关某洒扫驿庭,以待歇宿。”又明明是孔明调遣,妙在只不叙明,令读者自知之。松下马与云长、赵云同入馆舍。讲礼叙坐,须臾排上酒筵,二人殷勤相劝。又极其恭敬,妙与曹操相反。饮至更阑,方始罢席,宿了一宵。

次日早膳毕,上马行不到三五里,只见一簇人马到。乃是玄德引着伏龙、凤雏,亲自来接。遥见张松,早先下马等候。非敬张松也,敬西川耳。松亦慌忙下马相见。玄德曰:“久闻大夫高名,如雷灌耳。恨云山遥远,不得听教。今闻回都,专此相接。倘蒙不弃,到荒州暂歇片时,以叙渴仰之思,实为万幸。”非请张松,直请得一个西川来了。松大喜,遂上马并辔入城。至府堂上,各各叙礼,分宾主依次而坐,设宴款待。饮酒间,玄德只说闲话,并不提起西川之事。孔明教法绝妙。松以言挑之曰:“今皇叔守荆州,还有几郡?”孔明答曰:“荆州乃暂借东吴的,每每使人取讨。今我主因是东吴女婿,故权且在此安身。”却用孔明回答,妙甚。松曰:“东吴据六郡八十一州,民强国富,犹且不知足耶?”庞统曰:“吾主汉朝皇叔,反不能占据州郡;其它皆汉之蟊贼,却都恃强侵占地土;惟智者不平焉。”又换庞统回答,妙甚。孔明只言玄德无处安身,庞统便言他人合当相让。一吹一唱,大家说着哑谜。玄德曰:“二公休言,吾有何德,敢多望乎?”庞统不平之语,渐渐说得近了,却用玄德一语漾开去。妙甚。松曰:“不然。明公乃汉室宗亲,仁义充塞乎四海。休道占据州郡,便代正统而居帝位,亦非分外。”玄德拱手谢曰:“公言太过,备何敢当。”玄德一味谦逊,只不拢来。妙甚。自此一连留张松饮宴三日,并不提起川中之事。三日后还不提起,妙甚。松辞去,玄德于十里长亭设宴送行。玄德举酒酌松曰:“甚荷大夫不外,留叙三日。今日相别,不知何时再得听教?”到西川来领教便了。言罢,潸然泪下。非为松而泪,为西川而泪也。张松自思:“玄德如此宽仁爱士,安可舍之?不如说之,令取西川。”乃言曰:“松亦思朝暮趋侍,恨未有便耳。松观荆州东有孙权,常怀虎踞;北有曹操,每欲鲸吞。亦非可久恋之地也。”只说荆州不可居,尚未说出西川来,亦自觉引路。玄德曰:“故知如此,但未有安迹之所。”以言钓之。松曰:“益州险塞,沃野千里,民殷国富。智能之士,久慕皇叔之德。若起荆襄之众,长驱西指,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至此更耐不得,只得和盘托出。玄德曰:“备安敢当此?刘益州亦帝室宗亲,恩泽布蜀中久矣。他人岂可得而动摇乎?”张松明明说出,已是极力相就矣。妙在玄德又用一语漾开去。松曰:“某非卖主求荣,实实是此四字,偏要先辨白一句,亦自觉口重耳。今遇明公,不敢不披沥肝胆。刘季玉虽有益州之地,禀性暗弱,不能任贤用能;加之张鲁在北,时思侵犯,人心离散,思得明主。松此一行,专欲纳款于操。何期逆贼恣逞奸雄,傲贤慢士,故特来见明公。不打自招,尽情说出。明公先取西川为基,然后北图汉中,收取中原,匡正天朝,名垂青史,功莫大焉。明公果有取西川之意,松愿施犬马之劳,以为内应。未知钧意若何?”连日殷勤相待,止为要钓他这几句话。玄德曰:“深感君之厚意。奈刘季玉与备同宗,若攻之,恐天下人唾骂。”又推开一句。妙甚。松曰:“大丈夫处世,当努力建功立业,着鞭在先;今若不取,为他人所取,悔之晚矣。”皆是孔明、庞统意中之语,却偏要逼张松口中说出。妙甚。玄德曰:“备闻蜀道崎岖,千山万水,车不能方轨,马不能联辔;虽欲取之,用何良策?”此处方纔应承,却便要钓他这本画图出来。松于袖中取出一图,递与玄德曰:“深感明公盛德,敢献此图。但看此图,便知蜀中道路矣。”玄德略展视之,上面尽写着地理行程,远近阔狭,山川险要,府库钱粮,一一俱载明白。松曰:“明公可速图之。松有心腹契友二人:法正、孟达。此二人必能相助,如二人到荆州时,可以心事共议。”又引出两人来一同做贼。玄德拱手谢曰:“青山不老,绿水长存。他日事成,必当厚报。”松曰:“松遇明主,不得不尽情相告,岂敢望报乎?”说罢作别。极似迎宾馆中说分上者,直待临别时,方纔一露来意。孔明命云长等护送数十里方回。

张松回益州,先见友人法正。正字孝直,右扶风郡人也,贤士法真之子。松见正,备说:“曹操轻贤傲士,只可同忧,不可同乐。吾已将益州许刘皇叔矣,专欲与兄共议。”轻轻将一国卖与人了。法正曰:“吾料刘璋无能,已有心见刘皇叔久矣。此心相同,又何疑焉?”少顷,孟达至。达字子庆,与法正同乡。达入,见正与松密语。达曰:“吾已知二公之意。将欲献益州耶?”松曰:“是欲如此。兄试猜之,合献与谁?”达曰:“非刘玄德不可。”三人抚掌大笑。做买卖归,又合着伙计了。法正谓松曰:“兄明日见刘璋,当若何?”松曰:“吾荐二公为使,可往荆州。”不用法、孟二人请往,却用松荐之。妙。二人应允。次日,张松见刘璋。璋问:“干事若何?”松曰:“操乃汉贼,欲篡天下,不可为言。彼已有取川之心。”先将取川諕他。璋曰:“似此如之奈何?”松曰:“松有一谋,使张鲁、曹操必不敢轻犯西川。”不即说是何计,待他自问。璋曰:“何计?”松曰:“荆州刘皇叔,与主公同宗,仁慈宽厚,有长者风。赤壁鏖兵之后,操闻之而胆裂,何况张鲁乎?主公何不遣使结好,使为外援,可以拒曹操、张鲁矣。”不须玄德自来,却使刘璋去请,亦谓善于卖国矣。璋曰:“吾亦有此心久矣。谁可为使?”松曰:“非法正、孟达不可往也。”璋即召二人入,修书一封,令法正为使,先通情好;次遣孟达领精兵五千,迎玄德入川为援。正商议间,一人自外突入,汗流满面,大叫曰:“主公若听张松之言,则四十一州郡,已属他人矣!”松大惊,视其人,乃西阆中巴人,姓黄,名权,字公衡,现为刘璋府下主簿。黄权后亦从刘备,而此时则忠于刘璋。璋问曰:“玄德与我同宗,吾故结之为援,汝何出此言?”权曰:“某素知刘备:宽以待人,柔能克刚,英雄莫敌。远得人心,近得民望,兼有诸葛亮、庞统之智谋,关、张、赵云、黄忠、魏延为羽翼。若召到蜀中,以部曲待之,刘备安肯伏低做小?与郭嘉之度刘表,其语相同。若以客礼待之,又一国不容二主。今听臣言,则西蜀有泰山之安;不听臣言,主公有累卵之危矣。张松昨从荆州过,必与刘备同谋。其言如见。可先斩张松,后绝刘备,则西川万幸也。”璋曰:“曹操、张鲁到来,何以拒之?”权曰:“不如闭境绝塞,深沟高垒,以待时清。”璋曰:“贼兵犯界,有烧眉之急;若待时清,则是慢计也。”遂不从其言,遣法正行。又一人阻曰:“不可!不可!”璋视之,乃帐前从事官王累也。韩馥欲招袁绍,耿武、关纯谏之;刘璋欲招玄德,而黄权、王累谏之:前后正复相类。累顿首言曰:“主公今听张松之说,自取其祸。”璋曰:“不然。吾结好刘玄德,实欲拒张鲁也。”累曰:“张鲁犯界,乃癣疥之疾;刘备入川,乃心腹之大患。况刘备世之枭雄,先事曹操,便思谋害;后从孙权,便夺荆州。心术如此,安可同处乎?今若召来,西川休矣!”王累之言,更切于黄权,故其后黄权不死,而王累独死。璋叱曰:“再休乱道!玄德是我同宗,他安肯夺我基业?”便教扶二人出。遂命法正便行。

法正离益州,径取荆州,来见玄德。参拜已毕,呈上书信。玄德拆封视之。书曰:族弟刘璋,再拜致书于玄德宗兄将军麾下:久伏电天,蜀道崎岖,未及赍贡,甚切惶愧。璋闻“吉凶相救,患难相扶”,朋友尚然,况宗族乎?今张鲁在北,旦夕兴兵,侵犯璋界,甚不自安。专人谨奉尺书,上乞钧听。倘念同宗之情,全手足之义,即日兴师剿灭狂寇,永为唇齿,自有重酬。即以西川酬之。书不尽言,端候车骑。

玄德看毕大喜,设宴相待法正。酒过数巡,玄德屏退左右,密谓正曰:“久仰孝直英名,张别驾多谈盛德。今获听教,甚慰平生。”前张松初来,再三推调,今日却急于自说矣。前缓后急,变化不同。法正谢曰:“蜀中小吏,何足道哉!盖闻马逢伯乐而嘶,人遇知己而死。张别驾昔日之言,将军复有意乎?”只消将张松语一提,不必更说自家语。玄德曰:“备一身寄客,未尝不伤感而叹息。尝思鹪鹩尚存一枝,狡兔犹藏三窟,何况人乎?蜀中丰余之地,非不欲取;奈刘季玉系备同宗,不忍相图。”既言欲得西川,却又假意推调。法正曰:“益州天府之国,非治乱之主,不可居也,今刘季玉不能用贤,此业不久,必属他人。今日自付与将军,不可错失。岂不闻逐兔先得之语乎?将军欲取,某当效死。”前得画图,今又得一乡导。玄德拱手谢曰:“尚容商议。”

当日席散,孔明亲送法正归馆舍。玄德独坐沉吟。庞统进曰:“事当决而不决者,愚人也。主公高明,何多疑耶?”玄德问曰:“以公之意,当复何如?”统曰:“荆州东有孙权,北有曹操,难以得志。益州户口百万,土广财富,可资大业。今幸张松、法正为内助,此天赐也。何必疑哉?”如范蠡“天以吴赐越”之语。玄德曰:“今与吾水火相敌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不忍取刘表,正是此意。若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吾不忍也。”庞统笑曰:“主公之言,虽合天理,奈离乱之时,用兵争强,固非一道;若拘执常理,寸步不可行矣,宜从权变。且‘兼弱攻昧’、‘逆取顺守’,汤、武之道也。若事定之后,报之以义,封为大国,何负于信?此处说封以大国,后乃欲袭杀之于涪城,何耶?今日不取,终被他人取耳。主公幸熟思焉。”玄德乃恍然曰:“金石之言,当铭肺腑。”于是遂请孔明,同议起兵西行。孔明曰:“荆州重地,必须分兵守之。”玄德曰:“吾与庞士元、黄忠、魏延前往西川;军师可与关云长、张翼德、赵子龙守荆州。”孔明应允。取川之谋,惟庞统力劝;取川之事,亦惟庞统任之耳。于是孔明总守荆州;关公拒襄阳要路,当青泥隘口;张飞领四郡巡江;赵云屯江陵,镇公安。玄德令黄忠为前部,魏延为后军,玄德自与刘封、关平在中军,庞统为军师,马步兵五万起程西行。临行时,忽廖化引一军来降。二十七卷中所伏之人,于此处始来。玄德便教廖化辅佐云长,以拒曹操。

是年冬月,引兵望西川进发。行不数程,孟达接着,拜见玄德,说刘益州令某领兵五千远来迎接。玄德使人入益州,先报刘璋。璋便发书告报沿途州郡,供给钱粮。璋欲自出涪城,亲接玄德,即下令准备车乘帐幔,旌旗铠甲,务要鲜明。主簿黄权入谏曰:“主公此去,必被刘备之害,某食禄多年,不忍主公中他人奸计。望三思之!”既于遣使时谏之,又于出迎时谏之。张松曰:“黄权此言,疏间宗族之义,滋长寇盗之威,实无益于主公。”璋乃叱权曰:“吾意已决,汝何逆吾!”权叩首流血,近前口衔璋衣而谏。璋大怒,扯衣而起。权不放,顿落门牙两个。黄权之齿落,黄权之心尽矣。璋喝左右,推出黄权。权大哭而归。璋欲行,一人叫曰:“主公不纳黄公衡忠言,乃欲自就死地耶!”伏于阶前而谏。璋视之,乃建宁俞元人也,姓李,名恢。叩首谏曰:“窃闻君有诤臣,父有诤子。黄公衡忠义之言,必当听从。若容刘备入川,是犹迎虎于门也。”李恢后来亦事玄德,然此时则忠于刘璋。则璋曰:“玄德是吾宗兄,安肯害吾?再言者必斩!”叱左右推出李恢。张松曰:“今蜀中文官各顾妻子,不复为主公效力;诸将恃功骄傲,各有外意。不得刘皇叔,则敌攻于外,民攻于内,必败之道也。”偏是卖国之人,反说别人不忠。璋曰:“公所谋深,于吾有益。”次日,上马出榆桥门。人报:“从事王累,自用绳索倒吊于城门之上,一手执谏章,一手仗剑,口称如谏不从,自割断其绳索,撞死于此地。”如此谏法,从来未有。刘璋教取所执谏章观之。其略曰:益州从事臣王累泣血恳告:窃闻“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昔楚怀王不听屈原之言,会盟于武关,为秦所困。今主公轻离大郡,欲迎刘备于涪城,恐有去路而无回路矣。倘能斩张松于市,绝刘备之约,则蜀中老幼幸甚,主公之基业亦幸甚!

刘璋观毕,大怒曰:“吾与仁人相会,如亲芝兰,汝何数侮于吾耶!”王累大叫一声,自割断其索,撞死于地。黄权、李恢之识同于王累,而王累之忠则过于此二人。后人有诗叹曰:

倒挂城门捧谏章,拚将一死报刘璋。
黄权折齿终降备,矢节何如王累刚!

刘璋将三万人马往涪城来。后军装载资粮饯帛一千余辆,来接玄德。却说玄德前军已到塾沮。所到之处,一者是西川供给;二者是玄德号令严明,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斩:于是所到之处,秋毫无犯,百姓扶老携幼,满路瞻观,焚香礼拜。玄德皆用好言抚慰。初来便收拾人心。却说法正密谓庞统曰:“近张松有密书到此,言于涪城相会刘璋,便可图之。机会切不可失。”张松之计太狠。统曰:“此意且勿言。待二刘相见,乘便图之。若预走泄,于中有变。”庞统直欲并瞒过玄德。法正乃秘而不言。涪城离成都三百六十里。璋已到,使人迎接玄德。两军皆屯于涪江之上。玄德入城,与刘璋相见,各叙兄弟之情。礼毕,挥泪诉告衷情。初见刘表未尝挥泪,今见刘璋而泪者,以将取其西川,故有所不忍而挥泪也。饮宴毕,各回寨中安歇。璋谓众官曰:“可笑黄权、王累等辈,不知宗兄之心,妄相猜疑。吾今日见之,真仁义之人也。吾得他为外援,又何虑曹操、张鲁耶?非张松则失之矣。”且慢谢,须仔细着。乃脱所穿绿袍,并黄金五百两,令人往成都赐与张松。人言刘璋暗,即此便知其暗。时部下将佐刘璝、泠苞、张任、邓贤等一班文武官曰:“主公且休欢喜。刘备柔中有刚,其心未可测,还宜防之。”后来此四人皆死于战,可谓璋之忠臣。璋笑曰:“汝等皆多虑。吾兄岂有二心哉!”众皆嗟叹而退。

却说玄德归到寨中。庞统入见曰:“主公今日席上见刘季玉动静乎?”玄德曰:“季玉真诚实人也。”统曰:“季玉虽善,其臣刘璝、张任等皆有不平之色,其间吉凶未可保也。刘璋无隙可寻,以手下人为说。以统之计,莫若来日设宴,请季玉赴席,于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主公掷杯为号,就筵上杀之。一拥入成都,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可坐而定也。”劝杀刘璋,孔明必不出此言。玄德曰:“季玉是吾同宗,诚心待吾;二句是宾。更兼吾初到蜀中,恩信未立;二句是主。若行此事,上天不容,下民亦怨。公此谋,虽霸者亦不为也。”不曰王者不为,曰霸者亦不为,拒绝之甚。统曰:“此非统之谋,是法孝直得张松密书,言事不宜迟,只在早晚当图之。”言未已,法正入见,曰:“某等非为自己,乃顺天命也。”玄德曰:“刘季玉与吾同宗,不忍取之。”正曰:“明公差矣。若不如此,张鲁与蜀有杀母之仇,必来攻取。明公远涉山川,驱驰士马,既到此地,进则有功,退则无益。若执狐疑之心,迁延日久,大为失计。且恐机谋一泄,反为他人所算。庞统只言取之之利,法正却言不取之害,更进一层。不若乘此天与人归之时,出其不意,早立基业,实为上策。”庞统亦再三相劝。正是:

人主几番存厚道,才臣一意进权谋。

未知玄德心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