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天一早拉莱来到行政办公室,朝总办公台的贝拉走过去。
“拉莱,你之前去哪儿了?”贝拉脸上挂着暖暖的微笑问道,“我们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我在奥斯维辛。”
“啊,那不用多说了。你一定没剩什么供给了——在这儿等一下,我给你备一些。”
“不用太多,贝拉。”
贝拉看了看吉塔:“那是当然,我们还要确保你明天还会再来。”
“你太了解我了,小贝拉。谢谢你。”
贝拉起身离开去拿他的供给。拉莱斜靠在桌子边盯着吉塔。他知道他进来的时候她看见了,但是她假装害羞,一直低着头。她的一只手指滑过嘴唇。这让拉莱欲火焚身。
他还留意到吉塔旁边希尔卡的座位是空着的。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一定要弄清楚她遇到了什么事。
他注意到一辆装着新囚犯的卡车已经到了,所以他离开办公室后就前往挑选区。他正摆桌子的时候,巴雷茨基走了过来。
“有人想见你,文身师。”
还没等拉莱抬头看,他就听到了一个声音,不过一声低语,却很是熟悉。
“拉莱,你好。”
莱昂站在巴雷茨基身边——他面色苍白,比之前更加瘦弱,弯腰驼背,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挪。
“我让你们叙叙旧。”说着巴雷茨基就笑着走开了。
“莱昂,天哪,你还活着。”拉莱冲过去抱住他。透过他朋友的衬衫,他能感受到他的每一根骨头。他又伸直胳膊,仔细检查莱昂哪里出了问题。
“门格勒,是不是门格勒?”莱昂只能点头。拉莱轻轻抚过莱昂瘦骨嶙峋的胳膊,又摸了摸他的脸。
“混蛋,早晚有一天他会遭报应的。等我把这里的活儿都做完,我就去给你拿吃的,足够你吃的。巧克力、香肠,你想吃什么?我要让你胖回来。”
莱昂朝他虚弱地笑了笑道:“拉莱,谢谢你。”
“我知道那个混蛋不给囚犯吃饭。我以为他只对女孩这么做。”
“如果他只做这个就好了。”
“什么意思?”
莱昂直视着拉莱的眼睛说:“他割了我的蛋,拉莱。”他说,声音坚强而沉着,“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割了你的蛋之后,你就不再有食欲了。”
拉莱踉跄后退,震惊万分,他转过身去不想让莱昂看见他的惊恐。莱昂双眼盯着地面,想找到什么东西盯着看,这样才能强忍住哽咽,挣扎着让自己能开口讲话。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的。谢谢你的帮助。我很感激你。”
拉莱深呼吸,想要抑制住自己的满腔怒火。他很想爆发,想报复施加在他朋友身上的罪行。
莱昂清清嗓子:“我能重新做我的工作吗?”
拉莱的脸上充满暖意:“当然。你能回来我很高兴——但是要等到你恢复力气再说。”他说,“你回我的房间吧!如果有吉卜赛人拦着你,告诉他们你是我的朋友,是我让你过去的。你在床垫下能找到食物。我完成这里的工作之后就回去找你。”
一个党卫队高级军官正朝他们走过来。
“快点儿走。”
“快点儿可不是我现在能做到的事。”
“对不起。”
“没事。我走了。晚些见。”
那个军官看见莱昂离开,也转身回去做他之前的事:决定谁生谁死。
第二天,拉莱到行政办公室报到,得知他可以休息一天。奥斯维辛和比克瑙都没有新囚犯到来,医生先生也没要求拉莱去协助他。拉莱一上午都和莱昂在一起,他贿赂了第七营房的卡波,请他接纳莱昂,这样他恢复体力之后就可以帮他干活。他把本来准备分给罗姆朋友和吉塔的食物都给了莱昂。
拉莱正要离开莱昂,就听到巴雷茨基大声叫他:“文身师,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
“他们告诉我今天休息。”
“嗯,但现在不是了。来吧,我们有个活儿。”
“那我得去拿包。”
“这个用不上你的工具。走吧。”
拉莱紧跟在巴雷茨基身后。他们正走向其中一个焚尸炉。
他追上巴雷茨基:“我们这是去哪里?”
“你害怕了?”巴雷茨基笑着说。
“你不会吗?”
“不会。”
拉莱胸口发紧,呼吸急促。他应不应该逃跑?如果他跑了,巴雷茨基一定会拿出枪指着他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子弹总比火炉要好。
他们已经快走到三号焚尸炉了,巴雷茨基放慢了脚步好让拉莱从痛苦的煎熬中缓过来。
“别担心。在我们还没惹到麻烦被扔进火炉之前,就快点走吧。”
“你不是要杀了我吧?”
“还不想。这里有两个囚犯,他们身上的号码是一样的。我们需要你看一下。一定是你或者是你那个小太监文的号码。你要告诉我们哪一个是真的。”
红砖大楼隐约出现在他们面前,巨大的窗户掩盖了这里真实的用处,但是烟囱的尺寸让恐怖的真相昭然若揭。他们在进门的地方遇到两个党卫队士兵,他们和巴雷茨基打趣,并没理睬拉莱。他们指了指楼里面关着的门,巴雷茨基和拉莱就朝它们走过去。拉莱环顾四周,这里是比克瑙死亡之路的最后一段。他看到特遣队队员站在一边,他们内心已经崩溃,准备好了去做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做的工作:把毒气室里的尸体抬出来再丢进火炉里。拉莱想要看看他们的眼睛,想让他们知道自己也是为敌人工作的。拉莱也选择了尽可能活得更久一些,尽管需要做出玷污和他有同样信仰的同胞的事情。但没人看他的眼睛。他听过其他囚犯是怎么说这些人的,也知道他们的特权——拥有单独的住宿、额外的口粮、温暖的衣服和睡觉时垫的毯子。他们的生活和自己的相仿,拉莱想到自己在集中营里扮演的角色也是被鄙视的,这让他的心沉到底。他无法用任何方式表达和这些人立场一致的想法,只能继续往前走。
他们被带到一扇巨大的钢门前,前面站着一个警卫。
“没事的,所有的毒气都放干净了。我们要把他们送去火炉,但在这之前,你们要辨认出对的号码。”
警卫给拉莱和巴雷茨基打开门。拉莱站直身体,看着巴雷茨基,伸出手从左摆向右。
“你先请。”
巴雷茨基大笑,拍了拍拉莱的背说:“不,你先请。”
“不,你先请。”拉莱重复道。
“文身师,我坚持要你先。”
党卫队士兵把门敞开,他们就踏进了一个洞穴般幽深的房间,里面全是尸体,数百具赤裸的尸体堆满了整个房间。他们彼此堆在一起,四肢扭曲得不成样子。死鱼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睁着。年轻和年老的男人;孩子们在最下面。血、呕吐物、尿液和粪便。死亡的气味弥漫着整个屋子。拉莱试着屏住呼吸。他的肺部像是在灼烧。他的双腿也似乎想要跪倒在地。巴雷茨基在他身后说:“该死的。”
这个词从虐待狂的口中说出更加彰显了这里的非人道,这就像一口深井,拉莱溺在其中无法呼吸。
“在这里。”一个军官在前面带路。他们跟着他走到房间的一边,两具男性尸体并排放在那里。军官开始和巴雷茨基说话。这是第一次巴雷茨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跟军官表明拉莱也能听懂德语。
“他们身上有相同的号码。怎么会这样?”他问。
拉莱只能摇头,耸耸肩。我怎么会知道?
“看看号码,哪个是真的?”军官厉声道。
拉莱弯下身,抬起其中一只胳膊。他很感激能有一个理由跪下来,但愿这样能让他保持平衡。他仔细看了看他手里的胳膊上文的号码。
“另外一个呢?”他问。
军官猛地把另一个人的胳膊塞给拉莱。他仔细地查看这两个号码。
“看这里。这不是‘3’,是一个‘8’。它的一半掉色了,但这个还是‘8’。”
警卫在这两个已经凉透了的胳膊上写上正确的号码。拉莱没请求准允,就起身离开了大楼。巴雷茨基跟上他走出来,拉莱在外面弯着腰大口呼吸。
巴雷茨基等了一两分钟。
“你还好吗?”
“不,我他妈的一点都不好。你们这些混蛋。你们还要杀多少人?”
“我能看出来你很难过。”
巴雷茨基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没接受过教育的孩子。但是拉莱很想知道,他们刚刚见到的是刻着死亡痛苦的面孔和扭曲变形的尸体,他怎么还能无动于衷。
“走吧,我们走吧。”巴雷茨基说。
拉莱站起来走在他身边,却无法直视他。
“你知道吗,文身师?我打赌你是唯一走进焚尸炉还能走出来的犹太人。”
他放声大笑,用手拍了拍拉莱的后背,接着大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