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春天的到来赶走了冬天的肃杀。活下来的人撑过了大自然的严寒和看守们心血来潮施加给他们的酷刑,渐暖的天气给每个人都带来一线希望。就连巴雷茨基都不那么冷酷无情了。
“我知道你能弄到东西,文身师。”他说道,说话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拉莱说。
“东西。你能弄到。我知道你和外面有联系。”
“你说这个是要干什么?”
“你看,我喜欢你,你知道吧?我没开枪打过你,是不是?”
“你打死了不少其他人。”
“但不是你。我们就像兄弟,你和我。我还告诉过你我的秘密,对吧?”
拉莱不想去质疑这一套称兄道弟的说辞。
“你说吧,我听着呢。”拉莱说。
“有时候你给我提建议,我都听了。我甚至试着写一些好听的话给我女朋友。”
“这我倒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巴雷茨基说,他的表情很认真,“听着——我想让你帮我弄点东西。”
拉莱很紧张,因为他怕有人可能会偷听到这段对话。
“我跟你说过……”
“我女朋友的生日要到了,我想让你帮我弄到一双尼龙丝袜送给她。”
拉莱难以置信地看着巴雷茨基。
巴雷茨基对他笑了笑:“帮我弄到手,我不会打死你的。”他说完大笑起来。
“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可能需要几天。”
“别太久就行。”
“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拉莱问。
“没了,今天你休息。你可以去陪吉塔。”
拉莱心生厌恶。巴雷茨基知道自己会陪吉塔在一起,这已经很糟糕了,但是他无比憎恶从这个混蛋的嘴里听到她的名字。
在接受巴雷茨基让他去找吉塔的提议之前,拉莱先去找了维克多。他最后找到了尤里,他告诉拉莱维克多生病在家,今天没来工作。拉莱表示他对此感到很难过,然后就准备离开。
“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尤里问。
拉莱转过身道:“我也不知道。我这次需要的东西很特别。”
尤里扬起眉毛。“我可能能帮上忙。”
“尼龙丝袜。你知道吧,女孩子穿在腿上的。”
“拉莱,我又不是个孩子。我知道那是什么。”
“你能帮我弄到一双吗?”拉莱亮出手里的两枚钻石。
尤里接过它们。“给我两天时间。我应该能帮到你。”
“谢谢你,尤里。替我向你父亲问好。希望他能很快好起来。”
拉莱穿过大院朝女子营地走的时候听到了飞机的声音。他抬头看到一架小飞机在大院上方低空飞过,接着又调头飞了回来。它飞得很低,拉莱甚至能看清上面美国空军的标志。
一个囚犯喊道:“是美国人!美国人来了!”
所有人都抬头往上看。有几个人甚至跳起来,朝空中挥舞手臂。拉莱看了看大院周围的塔楼,发现看守们都在全面戒备,朝大院里骚动的男男女女们举起步枪。一些人仅仅是想挥手引起飞行员的注意,还有很多人指着焚尸炉的方向大叫:“扔炸弹。扔炸弹!”飞机转了两圈正要飞第三圈的时候,拉莱想着要不要加入这些人的队伍。几个囚犯跑向焚尸炉,指着那里,奋不顾身地传达他们想表达的信息:“扔炸弹。扔炸弹!”
飞机在比克瑙上空飞过三圈,接着慢慢爬高,最后飞走了。囚犯们接着大喊。很多人跪倒在地。这般视而不见的举动让他们十分崩溃,不知所措。拉莱退到附近一栋楼边。刚好及时。子弹如雨点般从塔楼落在大院里的囚犯身上,击中了很多没能来得及躲到安全地方的人。
面对着这些爱乱开枪的看守,拉莱决定先不去见吉塔,而是走回他自己的营房。迎面而来的是哭天抢地的叫喊。女人们怀里抱着受了枪伤的小男孩和小女孩。
“他们看见飞机,就跟着其他囚犯一起在大院跑来跑去。”一个男人说道。
“我能帮忙做什么吗?”
“带其他孩子进屋。没必要让他们看到这些。”
“好。”
“谢谢你,拉莱。我会让老妇人们进去帮你。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尸体,我不能把它们留在这里。”
“党卫队会过来抬走死者的,这点我可以肯定。”这话听起来如此冷酷无情,但却是事实。拉莱的泪水在眼中翻滚。此刻他也不知所措。“我很抱歉。”
“那他们会对我们怎么样?”这个男人问。
“前方等着我们每个人的是怎样的命运,我真的一无所知。”
“死在这儿?”
“也许不会,但我不知道。”
拉莱开始召唤小男孩和小女孩们进屋。有些在哭,有些被吓得待在那里。几位年长的妇人过来帮他。她们带着活下来的孩子到营房最里面的地方,开始给他们讲故事。但这一次,故事也无法安抚孩子们的情绪。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处在创伤过后失语的状态。
拉莱去他自己的房间,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些巧克力。他和娜德雅把巧克力分给大家。有些孩子接了过去,还有些只是看着它,就好像巧克力也会伤害到他们一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娜德雅握着他的手拉他起身。
“谢谢你。你已经尽力了。”她用手背轻抚他的脸颊,“你先回去吧。”
“我过去帮他们。”拉莱声音颤抖地说。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外,帮外面的男人们把瘦小的尸体收到一起,好让党卫队抬走。他发现他们已经把横在大院里的尸体收了回来。几位母亲拒绝交出他们的宝贝孩子。看着幼小、毫无生气的躯壳从他们母亲的怀抱里被拉扯出来,拉莱万分心碎。
“Yisgadal veyiskadash shmei rabbah——愿他的名被颂扬,神圣纯洁……”拉莱低声背诵祈祷文。他不知道罗姆人如何或用什么样的词语来悼念亡者,就本能地用他自己熟知的方式来安抚这些逝去的生命。他在外面坐了很久,望着天空,想知道美国人看到了什么,又想了什么。几个男人沉默地坐在他身边,死寂般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的悲痛就这样包裹着他们。
拉莱想到了那天的日期,1944年4月4日。他在那周的工作单上见过。“4月”让他喘不过气来。4月,4月到底怎么了?接着他意识到,再有三个星期,他就在这里待满两年了。两年。他是怎么做到的?为何他尚能呼吸,而很多人却再也不能?他回想起最开始自己立下的誓言。活下去,要看到造成这些痛苦的人遭到应有的报应。或许,仅仅是或许,飞机里的人清楚这里发生着什么,救援队伍可能正在来的路上。这对今天死去的人来说已经太晚了,但他们绝不会白白死去。坚定这个想法。支撑自己明天早上,后天早上,每天早上都能从床上爬起来。
头顶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不再是一种安慰。它们只是在提醒着他理想生活与现实之间的鸿沟。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在温暖的夏夜里,他趁着所有人都熟睡后悄悄溜到外面,让夜风轻抚他的脸庞,好似为他清唱摇篮曲;和年轻女士一起度过的夜晚里,他们手牵手在公园、湖边散步。空中成千上万的星星为他们点亮道路。夜空里绝美的穹顶曾经常让他感到慰藉。现在,我的家人在某个地方也会看着同样的星星,想知道我身处何方。我所希望的是,他们能从星星之中得到比我更多的安慰。
1942年3月初,拉莱和父母、兄弟姐妹在家乡克龙帕希道别。前一年的10月,他辞去了布拉迪斯拉发的工作,搬离了那里的公寓。这是他和一位为政府工作的非犹太老朋友叙旧后做出的决定。这位朋友提醒他,迎接所有犹太公民的将是一场政治变革,拉莱的亲和与魅力也无法在这场风波中保全他。他的朋友为他提供了一份可以保护他免于迫害的工作。与这位朋友的主管上司会面后,他得到了斯洛伐克民族党党首助理的工作,他也接受了。加入斯洛伐克民族党不涉及宗教问题。这意味着将国家掌握在斯洛伐克人自己手中。拉莱身穿很像军装的民族党制服,他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在全国各地分发通讯,在集会上发言。民族党特别想要在青年中引起共鸣,大家必须站在统一战线上,反抗完全投靠希特勒、不为斯洛伐克人提供保护的政府。
拉莱知道斯洛伐克境内的所有犹太人都被勒令在公共场合时要在衣服上佩戴黄色的大卫之星。但他拒绝这样做。这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他认为自己是一名斯洛伐克人:骄傲、固执,甚至他承认自己在世界上的存在就是如此傲慢。生来是犹太人实属偶然,而这个身份也从来没有对他所做的事或是与谁成为朋友产生过干扰。如果偶然谈及,他会承认自己是犹太人,然后继续对话。犹太身份不是定义他生而为谁的特质。比起在餐厅或俱乐部里,在卧室里聊起这个问题更普遍。
1942年2月,德国外交部要求斯洛伐克政府开始押送犹太人出境去补充劳力,拉莱提前收到了警告。他请假探望家人的要求得到了批准。职位为他保留,他可以随时回来工作——他在那里的工作是有保障的。
他从不觉得自己很天真。像许多当时生活在欧洲的人一样,他对希特勒的崛起和他给周边小国带来的恐慌十分担忧,但他不能接受纳粹入侵斯洛伐克的行为。他们也不需要。因为政府按时如愿地给了纳粹想要的一切,对他们来说,斯洛伐克丝毫不构成威胁。斯洛伐克只希望能保持独立。用晚餐和与家庭、朋友聚会的时候,他们有时会讨论发生在其他国家的迫害犹太人的报道,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身为一个群体,斯洛伐克犹太人也危在旦夕。
然而他现在在这里。已经过去两年了。他生活在一个主要由犹太人和罗姆人组成的社区里,用来定义他们的不是国籍,而是种族。这是拉莱始终都很费解的。国家威胁国家。因为它们有权力、有军队。一个分散在众多国家之中的种族怎么会被视为威胁?他知道,在或长或短的余生里,他都不会想清楚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