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吉塔和她的朋友们,和其他上千个从奥斯维辛和比克瑙出来的女人们一起,沿着一条积雪过膝的窄路向前跋涉。吉塔和丹娜尽可能小心地在队伍里寻找希尔卡,她们很清楚地知道掉下队伍就会吃子弹。她们问了上百次“你见到希尔卡了吗?你见过伊凡娜吗?”,答案总是相同的。女人们互相挽着胳膊相互扶持。过了说不上多久,她们会被允许停下来休息。尽管很冷,她们还是会坐在雪地里,这样能让她们的脚放松一些。继续前进的命令下达下来,许多人依然坐在原地,已经死亡或只剩下一口气,她们没力气再往前多走一步。

天色渐暗,她们还在往前走。她们的人数逐渐减少,这只会使她们更难逃脱党卫队监视的目光。到了晚上,丹娜跪倒在地。她再也走不动了。吉塔停下来陪她,有一小会儿她们淹没在女人中间,暂时不会被发觉。丹娜一直让吉塔继续往前走,不要管她。吉塔不同意。丹娜宁愿和朋友死在这里,死在某片波兰的土地上。四个年轻的女孩想要帮忙搀着丹娜。丹娜不听她们的。丹娜告诉她们带上吉塔往前走。一个党卫队军官朝她们走来,四个女孩拉起吉塔,拖着她往前走。吉塔朝后看,见到军官停在丹娜身边,但没掏出手枪。没听到枪击声。显然,他以为她已经死了。女孩们还在拖着吉塔往前走。她们不会放开她的,即便她试图摆脱她们跑回丹娜身边。

女人们继续在黑暗中踉踉跄跄向前行进。乱枪射击甚至都不能引起她们的注意。她们不再回头看是谁又倒下了。

天亮的时候,她们被带到一片挨着火车铁轨的田间停下来。旁边是一节火车头和几节运牲畜的车厢。它们带我来了这里。现在它们要带我离开,吉塔心想。

她了解到和她一起走的四个女孩是波兰人,但不是犹太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波兰女孩被迫和她们的家人分离。她们来自四个不同的镇子,在到比克瑙之前她们并不认识。

田野间有一间孤零零的房子。那后面是茂密的森林。党卫队吼着命令,而这时火车也加满了煤。波兰女孩们看向吉塔。其中一位说:“我们想跑去那间房子。如果我们被枪杀了,那我们就死在这里,我们不想再往前走了。你想跟我们一起吗?”

吉塔站起来。

女孩们头也不回地开始奔跑。把数千个精疲力竭的女人运上火车让警卫们无暇顾及其他。她们跑到房子之前,门就已经打开了。进了房间,她们倒在一堆烧得很旺的火堆前,紧张激动和如释重负的情绪不停翻涌。热饮和面包被递到她们手里。波兰女孩们拼命地跟房主讲这一切,而他们摇摇头表示难以置信。吉塔什么都没说,她不想让她的口音暴露她不是波兰人的事实。最好让这些救了她们的人认为她是其中之一——安静的那一个。房子的男主人告诉她们不能留在这里,因为德国人时不时会来搜查这处房子。他让她们脱掉外套,然后拿着它们去了屋子后面。他再回来的时候,衣服上的红色斜线不见了,衣服闻起来都是汽油味。

她们听到外面不住地响着枪声,从窗帘瞥出去,她们看见所有幸存的女人都被塞进车厢。尸体四散倒在车轨附近的雪地上。男人递给女孩子们一个地址,是他隔壁村子里的亲戚家,还为她们准备了面包和毛毯。她们离开房子走进树林。她们蜷缩在一起互相取暖,就这样瑟缩着在冰冷的土地上度过了那一晚。光秃秃的树木几乎起不到任何掩护的作用,挡不住发现她们的视线,也挡不住这寒冬的肃杀。


她们还没抵达下一个村庄的时候太阳就已经落山了。幽暗的路灯投出半明半暗的光。她们只能向路人寻求帮助,希望能找到被告知的地址。善良的妇人带着她们走到她们想找的房子前,敲门的时候也陪着她们等在一旁。

“照顾好她们。”门开了,她说了这句话便离开了。

一位女人站在一旁,让女孩子们进了她的家。门一关,她们就向她解释是谁送她们来了这里。

“你们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女人紧张地问。

“不知道。”一个女孩回答。

“她是党卫队的。还是个高级军官。”

“那你觉得她知道我们是谁吗?”

“她又不傻。我听说她是集中营里最残忍的人之一。”

一位年长的妇人从厨房里出来。

“妈妈,我们有客人了。这些可怜的家伙从一个集中营里逃了出来。我们要给她们准备些热食。”

年长的妇人看见女孩子们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就带她们进了厨房,安排她们坐在桌边。吉塔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坐在厨房桌边的椅子上是什么时候了。老妇人从炉子里给她们舀了热汤,然后问了一连串问题。房主认为她们待在这里并不安全。她们害怕党卫队军官会向上汇报女孩们的行踪。

老妇人借故出了门。过了不久,她带了一位邻居回来。她的房子屋顶有个隔间,地下还有个地窖。她愿意让她们五个人住在屋顶。屋里燃烧的壁炉会让顶上的温度比地窖高一些。但是她们白天不能待在房子里,毕竟每间房子随时都会被德军搜查,即便他们现在似乎在撤退。

吉塔和她的四个波兰朋友每天晚上都睡在屋顶的隔间里,白天就藏进附近的树林。这个消息传遍了小村庄,当地牧师让他的教区居民每天都来给她们的房主送食物。过了几星期,剩下的德国人被步步逼近的苏军打得四散溃逃。有些苏军就驻扎在吉塔她们睡觉地方的正对面。一天早上,女孩们出门去树林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些,她们被一名在楼外看守的苏军拦住。她们给他看了她们胳膊上的文身,试着和他解释她们曾经在哪里,现在又为什么在这里。他很同情她们的遭遇,提出在楼外安排一名看守。这就意味着她们白天不再需要躲在树林里了。她们居住的地方不再是闭口不谈的秘密。士兵来回巡逻的时候也会冲她们微笑或是挥手示意。

一天,其中一名士兵问了吉塔一个很直接的问题。她的回答让他立即认出她并不是波兰人。她告诉他自己来自斯洛伐克。那晚,他上门拜访,还介绍了另一位身穿苏军制服的同样来自斯洛伐克的年轻男人给她。他们两人聊到深夜。

女孩们期待着能继续保持好运,夜里能一直在炉火边取暖。这让她们已经很知足了。一天晚上,前门突然被推开,一名醉酒的苏联人闯了进来。女孩子们措手不及,她们看见门外的“看守”躺在外面昏迷不醒。闯进来的人挥着手枪,挑出一个女孩想要扒掉她的衣服。同时他伸手解下他的裤子。吉塔和其他女孩子吓得尖叫。几个苏联士兵很快冲进房间,看见他们的同伴正趴在一个女孩身上,他们其中一个人掏出手枪开枪打爆了他的头。他和他的同伴把差点成为强奸犯的人拖出房间,连声向她们道歉。

女孩子们满心惊惶恐惧,她们决定继续往前走。其中一个女孩有一个住在克拉科夫的妹妹。也许她还住在那里。由于前一天晚上的侵扰,苏联人为了凸显道歉的诚意,一名苏军高级军官安排了一名司机和一辆小卡车送她们去克拉科夫。


她们找到了女孩的妹妹,她依然住在杂货店楼上的小公寓里。公寓里挤满了人,之前逃离这座城市的朋友现在回来了,却都无家可归。大家都没有钱。为了勉强过活,她们每天都去市场逛,每人偷一样吃的。她们就用这些偷来的东西做一顿晚饭。

有一天在市场里,吉塔留意到一名正在卸货的卡车司机说的是她的母语。她从他那里得知每周都有几辆卡车从布拉迪斯拉发开到克拉科夫,运来新鲜的水果和蔬菜。他答应她顺路把她带回去。她跑回去告诉和她一起生活的人,她即将要离开。与一起逃出魔窟的四个朋友告别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她们送她到市场,挥手告别。卡车载着她和她的另外两名同胞一起离开,前往充满未知的方向。她早已接受的是,自己的父母和两个妹妹已经离开了,但是她祈祷至少能有一个兄弟可以幸存下来。成为游击队的一员和苏军并肩作战或许能保护他们的安全。


吉塔到了布拉迪斯拉发,和在克拉科夫一样,她与其他集中营幸存者一起住在拥挤的公寓里。她向红十字会登记了名字和地址,得知所有返乡的囚犯都需要这样做,希望能够帮他们找到遗失的亲戚和朋友。

一天下午,她从公寓窗户向外看,瞧见两名年轻的苏联士兵跳过后面的栅栏进到她住的地方。她很害怕,但当他们走近后,她认出这是她的两个兄弟,多度和拉特洛。她跑下楼推开门,用力地拥抱他们。他们不敢留下来。他们告诉她,尽管苏联人从德国人手中解放了这个镇子,当地人对穿着苏军制服的人还是心存怀疑。吉塔不想破坏他们重聚的短暂的幸福,没告诉他们她所了解的家里的事。他们很快也会知道的。这也不是在这几分钟里需要说的事。

他们分别之前,吉塔告诉他们她曾经也穿过苏军制服:那是她到达奥斯维辛穿的第一件衣服。她说她穿起来比他们好看,他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