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访血奴群落 第六节 第二次卖血
血奴们睡觉都很早,可能是因为他们身体虚弱的原因。他们一躺下去,就响起了响亮的鼾声。那天夜晚,我还是睡不着,思量着怎么脱身。跑吧,门外就是几只比饿狼还要凶猛的恶犬,这种身体庞大的狗,绝不是城市里那种养在居民楼里的性情温顺的宠物狗,这种狗疾如闪电,力大无比,它的攻击力顶得上一只金钱豹。再说,就算偷偷跑出去了,没有恶犬追击,这样漆黑的夜晚,不辨方向,我该去哪里?就算走对了方向,但是肯定还会遇到别人,还会被抓回来。那个蹬三轮车的人不是说了吗,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无处可逃。我想起了看过的电影《桂河大桥》,日军把盟军战俘押解在热带原始森林里,战俘想逃也无法逃脱,因为离开战俘营后,遇到的是炎热、饥饿、焦渴、猛兽、土著人等等危险,这些比日军的皮鞭更加可怕。
既然无法逃脱,那明天该如何应对?我在焦急地思虑着。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只绵羊,被关在除夕夜的栅栏里,听着栅栏外的爆竹声声,心中充满了惆怅和凄凉,当别人欢天喜地庆过新年的时候,我的死期也就到了。
我头痛欲裂,这是好几天没有安心睡觉的结果。后来,也许到了下半夜,我蒙眬睡去了,感觉只是打个盹儿的工夫,门外就响起了血头愤怒的叫骂声,好像谁踩到了他的大拇脚趾一样气急败坏。勺子已经穿好了衣服,他推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外依然一片漆黑。
我和勺子,还有一群不认识的人,慢慢走向外面,走向一辆停驶在黑暗中的卡车。
几分钟后,我和血奴们站在汽车车厢里,在无边的黑暗中驶向血站。黑暗像大海,汽车像一条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破船,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车厢里不时响起叫骂声,不是谁踩了谁的脚,就是谁碰了谁的头。还有一个人叫声哎呀,被挤出了车厢,掉落在了路边,幸亏没有摔伤。
我一路都在努力想着,我如何才能逃过这一次劫难。
这天到得比较早,我们是第一批来到血站的人,我们在朦胧的夜光中站好队伍,大家都沉默寡言,怀揣着自己的心思。有人怕冷似地蹲坐在地上,抱着双膝;有人拼命抽烟,烟雾包裹着一张铁青色的没有洗干净的脸。我的前面是勺子,勺子吸溜吸溜地吸着鼻涕,手指有些哆嗦;后面是哑巴,他的眼神在清冷的天光中显得有些慌乱。原来大家都和我一样,有些紧张,毕竟这是自己身上的血液,而现在就要被抽出来,送给别人了。
昨天,勺子和哑巴都没有卖血。
我悄悄问勺子:“你怎么一月就卖十几次血,这样身体受得了吗?”
勺子叹口气说:“没办法,没钱啊。再卖上一些时日,就回家去。”
勺子卖血已经七八年了,他跟着不同的血头这些年辗转了好几个地方,从北向南,他这些年也没有和家人来往,家人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也忘记了家乡的面貌,家乡在他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冰冷的地址。
七八年的卖血生活,彻底掏空了勺子的身体,让勺子虚弱得像个稻草人,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不卖血的时候,他就躺在地铺上睡觉,一天又一天,他的生活失去了任何乐趣。他不能跑步,一跑步就会头晕,就会摔倒。摔倒后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爬起来。这样的身体也不能再卖血了,再卖血就会死在血站。
我又问起了哑巴的情况,勺子说他也不是很清楚哑巴的情况,只是听哑巴的一个同乡说,哑巴是为了逃避债务才跑出来卖血的。哑巴家在非常偏僻的乡下,三年前,哑巴借了很多钱娶了一个漂亮老婆,可是结婚的第三天,老婆就不见了。债主上门索债,哑巴没有钱还债,就跑出来卖血。
哑巴虽然又聋又哑,但是他心中雪亮,看到我和勺子在说话,不时地看他,他知道我们在说他,就疑惑地盯着我们,嘴角挂着模棱两可的微笑。勺子和我都感到不好意思,就不再说话了。
天空越来越亮,太阳爬上远处的山巅,羞怯地露出了半张脸,就像一个躲迷藏的孩子。几辆手扶拖拉机和大卡车轰隆隆地开来了,像倾倒货物一样,将这些血奴倒在了血站门口。护士们来了,一个个神气活现,趾高气扬,她们从血奴们的面前走过,血奴们敬畏地看着她们——这些被称为白衣天使的人。
太阳就像一块干牛粪,将血奴们浑身都烤得暖烘烘的。有人脱下了毛衣,有人把裤脚挽起来。护士们开始工作了,排好队伍的人群向前慢慢挪动,我的前面是勺子,他已经一只脚站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勺子下来就是我,我该怎么办?
勺子走进去了,我看到他坐在了一张凳子上,那张凳子异常古老,已被无数人的屁股磨得光滑闪亮。他把手臂放在桌子上,手臂青筋暴露,像蚯蚓一样。他的手肘下是护垫,护垫里塞着坚硬的棉花,护垫因为和无数的手肘亲密接触,已经变得肮脏不堪,像一块还没有来得及清洗的尿布。
我跟着勺子走了进去,我就站在勺子的后面,我看到了护士身边坐着的血霸,他正悠闲的抽着烟,微微眯缝着眼睛,桌子边放着一部手机和一盒中华牌香烟。
这个血霸不是此前我看到的那个血霸,这个血霸比那个血霸苍老,他们都同样脸型瘦削,但看起来他比那个更阴险。他的眼光很毒辣,落在你的身上,像剔骨刀一样,将你的骨头磨得窸窣作响。流氓就是流氓,尤其是那些老流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能露出本色。
护士拿起针管,没有做什么准备,就将针头刺进了勺子的血管里,勺子的背影似乎抖动了一下,又变得沉默了。血液像蛇一样顺着针管,飞快地流进桌子旁边的塑料包里。塑料包放在磅秤上,突然奔涌而出的血液打在毫无准备的磅秤上,让磅秤的指针突然沉下,又向上回复,秤盘也开始摇晃起来。勺子的耳根突然颤抖了一下,他一定很疼。
勺子抽完血,站立起来,用棉签压着血管上的针眼,向外走去。轮到我了,我只要跨出这一步,只要坐在那张古老的凳子上,我就像躺在案板上的羔羊一样,连叫一声的机会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子捅进脖子里。
就在勺子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突然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我闭着眼睛,浑身哆嗦,就像受到了极度寒冷一样。我感觉到勺子俯下身抱着我,一声一声着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还感觉到血霸也站了起来,他气急败坏,大声叫骂。很多血奴都围在门口,焦急地向房内张望,很多双手抱起了我,在我的胸口拍拍打打。我听见护士镇定地说:“晕血,没事的。”
我不是晕血。我从小就一直胆子很大,我爬上过五六十米的烟囱顶上,那个烟囱几十年都没有人上去过,我后来回想起来才感觉到害怕;我还一个人走过几十里夜路,乡村的夜路经常有狼虫出没。我从没有害怕过。小时候和人打架,被人打得满脸是血,我也没有害怕过。
我是装的。
我憋着气,憋得非常难受,后来实在憋不住了,我才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吸气。我消瘦的胸腔上,肋骨根根凸起,像琴键一样,而此刻的我就象一架风琴,充满了忧伤和哀愁。
血霸走了出来,他穿着皮鞋,狠狠地踢我,叫骂着,我一边躲闪着他残酷的皮鞋,一边解释着。长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用当地方言向血霸说着什么,血霸停止了咆哮,气呼呼地拍打着刚才因为踢我而沾上尘土的裤脚。
长发有些生气地对我说:“你卖不了血,就早点说嘛!”我像做错了事情一样地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对长发心存感激。
这次又侥幸逃避了卖血,然而,下次我该怎么办?寻找什么借口?
我想离开,然而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我不知道怎么才能逃出去。我想,也许长发能够帮忙。
我正想着长发,长发就出现了。他来到了门口,和血霸一样不愿意走进来。这间房间太脏了。我知趣地走出去,像做错了事情一样看着长发,又惶惶不安地低下头。长发还是早晨那句话:“你卖不了血,就早点说嘛!”
我不言语。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名被轮奸的少女,稍有反抗就遭到了轮奸者的责怪。但是,我知道长发和血霸他们不一样,长发身上还有尚未泯灭的人性。
长发说:“我跟老大说了,你以后就在厨房做饭吧。有需要的时候,就给大家讲讲课。你是老师,会讲好的。”
我强压着心头的狂喜。直到长发走远了,我才几步跨进房间里,蒙着被子大笑。
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然而,血奴们要听什么课?我不懂。
早在几年前,一股叫做传销的歪风就席卷而来,它的波及面之广,祸害之深,连这样的山村也不能幸免。
传销的基本功就是煽动,让煽动达到洗脑的目的。谎言重复一百次就是真理。就像宣扬圣战的本拉登一样,整天进行的是愚昧教育,让当地老百姓相信今天的幸福生活是他给予的,他是太阳,尽管他们生活得并不幸福,但是他们还以为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尽管刚开始没有人相信这些混账话,但是不断地说、不断地听就都相信了。这就是可怕的洗脑。
传销与此同理。
血霸看到了传销的可怕功力,他就活学活用,把传销的技巧也用在血奴中。他想让血奴们知道,人的血液是源源不断地,不卖就不能得到血液的更新。每月抽血几次,对身体没有任何害处,相反能够促进血液的新陈代谢。卖血是本世纪的阳光职业,国外很多人都选择这种职业等等。
我想起了那个本拉登的宣传,他们说世界上很多人都在受苦受难,每年都会饿死很多人,他要拯救这些人,要向魔鬼宣战。他的手下就相信了。不相信也会相信,因为他们没有别的信息可以参考。
血奴们也没有任何信息可以参考,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识字,即使识字,也了解不到这些科学知识,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觉得我有义务,给他们传授真正的科学知识。
我讲的第一堂课是在这个院子里,那天几乎所有的血奴都来了。血霸没有来,他可能有别的事情做。听血奴们说,他在城里有好几个情人,他经常会开着他的高档车去城里过夜。血头肉瘤也来了,他端了个凳子坐在院门口,叉开双腿,一副老大的派头。
面对着这些坠入黑暗中的人,我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我最想说的是艾滋病。这才是血奴们面临的最可怕的敌人。
我说,有一种疾病,它的最主要的传播途径就是血液,如果血液里感染了这种病菌,人就只能面临死亡,因为截至目前,还没有一种药物可以治愈这种疾病。这种疾病的感染者,多则十几年,少则几个月,就会死去。而卖血,也最容易感染这种病菌。
此前,我曾见过两例艾滋病患者,我亲眼看到了他们消瘦的身体,他们坐在我的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吐痰,浓浓的痰液中,夹杂着血块。时隔两个月后,当我再想起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
我说起了那两个艾滋病患者的惨状,说起了他们的凄苦和巨大的精神压力。我说,那两个人也是卖血的。
血奴们一阵骚动,有人发出啊呀的惊叹。肉瘤把凳子向人群的方向挪动了几步,他很好奇,也想听下去。
我说,卖血的人之所以传染了艾滋病,关键在于使用了不洁针头。当前一个人的血液中有了艾滋病病菌,针头接触了他的血液,再刺入你的血管中,你的血液中就会被传染这种病菌。这时候,这个针头刺入多少人的身体里,就有多少人会被传染上艾滋病。
人群静悄悄地,我看到很多人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我说,当务之急是,一定要求护士必须用还没有拆开包装的针头针管来接触你的身体,否则,就不与护士合作。
肉瘤听到了我的话,他站在人群外大声喊:“放屁!放屁!哪里有这种事情!”
我知道自己此时绝对不能退却,我必须顶住,让所有人相信我没有说谎,我说的是真话。我也大声说:“我家在河南,周围就是那个有名的艾滋村,我们那里很多人就是这样被传染上了这种病。”
啊呀,人群又发出一阵惊叹。
“放屁!放屁!”肉瘤气急败坏,想挤进人群里,向我动粗,可是他挤不进来。人群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像一面厚厚的墙壁。
“必须保住大家的性命。”我继续说,“如果不断有人死亡,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肉瘤不再挤了,他像泄气的皮球,瘫坐在那张凳子上。
“秀才啊,秀才!”很多人感激地叫着我。那时候,很多地方的人,都把有文化的人尊称为秀才。
肉瘤那天没有打骂我,事后我才知道,他得到了长发的解释。长发说我是老师,知道很多。长发还说,重复使用针头确实很容易传染艾滋病。
第二天下午,我听同房间那个总喜欢搓着身体上的泥垢的血奴说,当天卖血的时候,很多人要求更换针头,致使卖血一度中断。后来,别的血霸手下的血奴也跟着他们学,也要求更换针头,让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很难堪。
此后,这家血站开始了一人一针,我感到很欣慰。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有了艾滋病,但是这样至少可以将这种可怕病菌的传播降到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