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寻找陆路

地中海里,此刻已有六艘租来的邮轮分别于当地时间22日晚和23日先后向战火纷飞的利比亚港口驶去。

随船而行的几位外交官,几乎都是第一次坐船走海路。执行这项任务极其危险,驻希腊使馆的陈夏兴和驻马耳他使馆的刘美年近六十,马上就要退休了,可他们自告奋勇,迎难而上,让人感动。他们虽年龄相仿,在奔赴利比亚的途中,命运却大不一样。

陈夏兴接受采访时笑着说:“从希腊的帕特雷港出发后,我的运气不错。刚出港时地中海风平浪静,但后来起了大风,我们走了14小时就抵达利比亚。体会最深的是,我和小张都是第一次乘坐豪华邮轮,我们乘坐的‘希腊精神’号平时可以搭乘两千多名游客,你能想象有多大!这回船上除了船员就只有我们两个中国人,船老大把最豪华的房间让我们住。但那个时候我们没心思享受这一切,心里想的是战乱之中身处险境的几万同胞……有一点我必须强调说明:谁听说过哪个国家的政府像我们中国政府一样不惜代价,租这么豪华的国际大邮轮去接自己的普通公民、百姓民工?绝对没有!西方的富国不会这样做,世界上的穷国想这么做可也做不起。只有我们中国这么做!”

另一位老外交官刘美上船后的运气就比老陈差远了去了。“妖一样的地中海”,平时人们说它“妖”,是赞美它四季变幻如妖的风光,然而现在老刘感受地中海的“妖”,是它的妖孽。也不知是苍天有意给中国撤侨出难题,还是它的本性使然,邮轮从意大利出发后就遇上了地中海少有的飓风。那风大得出奇,老刘他们住的客房里所有没固定住的东西,全都被甩在舱板上,人就像在摇篮里翻跟头。老刘以前坐过邮轮,却没受过如此严重的折腾,五脏六腑像是全都挪了位似的,苦不堪言。小李是第一次坐船走海路,小伙子上船不到一个小时,吐得苦胆汁都要出来了,船老大看着都心疼。小李没有丝毫委屈和半点怨言,总是问:“班加西到了没有?”他心里牵挂的是炮火中同胞的生命安全。

一路颠簸,在地中海走了大约38个小时才到了利比亚的海域……

自22日中央下达撤离命令后,22日晚至23日、24日,地中海海域上,参与中国撤侨行动的大小船只已达十余艘。它们从不同地方出发,正全速向利比亚方向前进。

这些船只分别是:由我驻希腊使馆指挥的三艘希腊籍大型豪华邮轮,由我驻马耳他使馆指挥的三艘型号与国籍各不相同的邮轮,由国资委派出和指挥的“天杨峰”轮、“新秦皇岛”轮和“新福州”轮等,加上中远集团公司的几艘货轮等。

此外,还有让世界高度关注的中国海军导弹护卫舰——“徐州”舰,也开始从4000海里之外的亚丁湾向地中海方向全速驶来……

“中国政府已经摆开空前的撤侨阵势,尤其是首次出动军舰加入这次行动,使得在近30年间迅速崛起的这个社会主义东方大国,在自己的人民面前再次显示其爱民为民的执政理念。同时可以看出,中国显然也想借机在世界面前展示一下他们的军事能力。”欧美各国媒体纷纷对此发表评论。

“军委!军委!”

“总参!总参!”

“海军!海军!”

人民解放军的将校军官,此时此刻正在军委和总参谋部首长的亲自指挥下,一方面每时每刻与各军兵种和上级机关密切联系,另一方面与外交部和有关部门紧急协调,研究我动用军事力量在海外实施撤侨行动的国际法和国际实践依据。

中国的宪法和中国历来遵循的国际准则是,我们的军队及其他武装力量决不侵犯他国一寸土地与领空和领海,除了按照联合国相关决议所履行的国际维和与打击海盗、国与国之间的联合军演等特定事务外,这也使得中国的正义立场和国际威信受到广泛好评。然而现在不一样了,假如利比亚撤侨没有军事力量的介入,我们几万同胞的生命安全如何能得到保障?利比亚与中国相距万里,用飞机直线飞行也要途经十多个国家和它们的领空,谁为我们的军事力量开大门、敞屋顶?

黄屏、郭少春他们的领事司和领保中心代表外交部为国家应急指挥部草拟的撤侨方案中已经将军事力量介入措施列入其中。张德江、戴秉国心中装着这样的预案打算。于是国防部、司法部,甚至外交学院、中国政法大学等部门和机构、院校也在高速运转中将相关信息和法律解释汇总到外交部……

“出于人道主义干预,国外武装力量参与撤侨行动已有诸多先例。我军此番参与利比亚撤侨行动理当可以!”从22日开始,外交部大楼里灯光彻夜通明的不仅仅是领事司、亚非司、新闻司、办公厅、政策司……条法司的专家们同样没有丝毫的喘息时间。整个撤离涉及的国际法律问题有成百上千条,而每一项、每一个看似简单的行动,比如,向外国公司租一条船、一张外交官签出的单子、使馆打出的一个电话承诺,都必须有国际法依据,更何况现在我们要运用军事力量撤侨。这是在我们国土之外的行动,这是在几十个不同地区、不同民族、不同政治背景和国体间的国际行动,假如法律不通,没有国际公认的依据,要想万里之外救人,那真的比登天还难,难千万倍!登天我们可以用属于自己的领空,然而出境救侨若没有途经国的同意,关卡过不了,天空飞不了,海自然也渡不了!那才叫寸步难行。

领空权、领海权与领土权一样,事关一个国家的主权和尊严,处理起来要格外小心慎重。能依法行事,就能得到理解和同情,在友谊之中获益。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是国际关系中最复杂、最敏感的。在外交工作中我们可以看到那些惊天动地的冲突与战争,而更多的微妙而复杂的国际交往,则不为众人所知,高超的外交艺术和非凡能力,是外交官解决复杂多变问题的钥匙。

“撤侨行动,其实也是一场国际法律战!”

外交部条法司的人说到了点子上,他们和诸多参与这场国际法律战的专家们,是中国整个利比亚撤侨战役中的一支无名英雄队伍,同样功不可没。

在这次撤侨战役中有许多无名英雄。这里不能不提到一个叫王毅的小伙子,他是外交部亚非司利比亚处的副处长。从2月19日凌晨起,负责与驻利比亚使馆和领事司、政策司、欧洲司等各个方面保持热线沟通,每天24小时都要随时掌握和报告事态的最新发展。王毅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超高强度的工作中,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桌边的行军床乱成一团,没有吃完的方便面还向外散发着防腐剂特有的气味……

23日凌晨,连续四天四夜没打过瞌睡的王毅,感到胸部发闷,而就在这时,三岁的女儿在电话里用稚嫩的声音哭着问:“爸爸,我发烧好几天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呀?”“爸爸在帮好多叔叔阿姨撤退,他们现在可危险了,他们的小女儿也和你一样在家里盼爸爸妈妈回家呢。小乖乖,等爸爸忙完这段,就回家陪你啊……”

王毅放下电话的那一刻,身子也软了下来。“快,快叫救护车!”同在加班的陈晓东司长见状不妙,大喊起来。

王毅住院刚好一点又重新回到了战斗岗位。其实,在大撤侨行动拉开战幕之后,像这样不顾自己生命安危,全身心投入工作的何止王毅一人。前方的战斗波澜壮阔,激烈异常,我们只能把目光和焦点转向那里——

不用掩饰,像利比亚战事引发的大撤离,对普通人来说,就是两个字:“逃命”。

命,生命。生命对人而言高于一切。当生命受到威胁时,逃命是本能的反应,是最现实的。哪个地方安全,哪条路最近,用什么办法能逃离战争带来的威胁,是人们最先考虑的。

张德江和戴秉国等领导曾在22日的国家撤侨应急会议上明确提出,应最优先考虑选择最近、最快的撤离路线。

“除了海路,与利比亚接壤的有六个国家:东边的埃及,南边的尼日尔、乍得和东南方向的苏丹,还有西边的阿尔及利亚和西北方向的突尼斯。”

“西边和正南方向的邻国去不了,那里都是荒无人烟的大沙漠,路途遥远,条件恶劣,不予考虑。”

“首选埃及和苏丹,这两个国家跟我们关系很铁。再说,班加西到埃及边境最近,直线距离约300公里。”

“好,300公里用车运送的话,一天就能解决。这条路线应当成为我们撤侨的主要陆路线。马上与驻埃及使馆联系,让他们全力打通这条路线!唐立,赶快跟驻埃及使馆联系,我要跟宋大使通话。”黄屏命令唐立。

“驻埃及使馆吗?我找宋大使……”唐立操起外交部专线电话,几秒钟内就与远在开罗的中国驻埃及使馆联系上。唐立是领保中心主持常务工作的副主任,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即将临盆的妻子了。

“宋大使吗?我是领事司的黄屏。埃及离利比亚的班加西最近,打通埃利边境路线对于整场撤离行动意义重大,你们那边的进展如何?”

“好,我报告一下,情况是这样的……”

宋大使一生下来,他的父母就希望其成为一名爱国者,所以起的名字叫爱国。这位江苏籍人士,1979年大学一毕业就到外交部工作,在其后的三十多年工作中,有一半时间在亚非司的岗位上,另一半时间都在驻外使馆工作。2010年10月,他从亚非司司长的岗位上被调任驻埃及使馆当大使。他刚刚上任不久,埃及便开始了政治动荡,仅18天时间,中东铁腕人物穆巴拉克就下台了。埃及在中东和阿拉伯国家中起着领袖作用,这里的动荡会影响到非洲和阿拉伯世界的发展和稳定。宋爱国是中东问题研究专家,他敏锐地意识到,埃及的动荡会给周边地区乃至整个阿拉伯世界带来多米诺骨牌效应,须及早应对。2011年2月11日,当穆巴拉克总统宣布下台之后,宋爱国立即着手研究埃及新形势和周边国家的事态发展趋势。

驻埃及大使宋爱国(越洋采访):

我记得利比亚国内刚刚有骚乱迹象时,我就和使馆二把手李连和一起研究利比亚的局势。他曾在驻利比亚使馆当参赞,熟悉那边的情况。我们当时主要讨论的问题是,一旦利比亚出现像埃及一样的动荡,我们驻埃及使馆所要做的事是什么。根据埃及动荡引发的种种情况,我们认为首要考虑的是如何保证我国侨胞的安全,是否撤侨尤为关键。埃及动荡时,国内派了8架飞机,共撤了一千八百多名同胞。那一场撤侨行动也有惊心动魄的事。我们把人集中到车上,再往开罗机场走,虽然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但路经的地方一片混乱。我们撤侨的车队由全副武装的埃及军方架着机枪给我们开路,国内来的工作组和使馆的同事们,哪个见过这阵势!

尽管越洋电话里看不到宋大使的表情,但通过他的叙述,撤侨的困难依然令我感同身受,荷枪实弹的紧张场景历历在目。利比亚撤侨所面临的问题会比埃及撤侨复杂困难很多倍,因为埃及局势的突变是以和平抗议形式进行的,而利比亚政府和反政府力量一开始就陷入了军事武装冲突之中,执政者和反对派扬言要毫不留情地把对方置于死地。战争的炮火与枪弹是不长眼的,不管是敌我双方,还是毫不相干的外国人,谁碰着谁就倒霉。这个时候谁死了,没有谁来负责。这是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从头到尾都充满了血腥和暴力。包括中国政府在内的诸多国家政府都看清了这一点,都在为自己国家的公民担忧。

命悬一线、生死存亡之际,时间将决定一切,每抢先一分钟,同胞们的生命将多一分保障。宋爱国等人分析认为,利比亚一旦出事,埃及必将成为我国政府首选的撤侨中转地,他们当机立断,于2月19日和20日,派出一位参赞和领事部主任前往利比亚了解当地的局势。

宋爱国说:他们走的是陆路,除了解利比亚局势外,同时也是一次实地探察。当他们马不停蹄来到埃利边境小镇萨卢姆时,一看那里已经聚集了几万人,场面非常混乱。萨卢姆距利比亚边境只有几里路,能清楚地看到那边的情况。他们向我汇报边境的情况时,外交部正好打来电话,命令我派人火速去利比亚了解情况。部里同志一听我使馆人员已经到达埃及与利比亚边境时,很兴奋,命令我们争取时间,创造条件,全力开辟埃利边境撤侨通道。

据宋大使所知,国内最早考虑从埃及边境撤离一两万同胞,可利比亚的局势变得太快了,让人措手不及。当时,卡扎菲当局把以班加西为中心的东部作为它的“死敌”,屡屡进行军事围剿,给整个撤侨行动带来极大的风险。

我驻埃及使馆审时度势,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他们“打响了撤侨的第一枪”。

早在班加西的枪声响起时,各国侨民都在寻找逃亡之路。身处利比亚东部各地的我国承包工程的人员,自然也有人加入了逃亡队伍。利比亚东部港口城市图卜鲁格距埃及边境150公里,中建技术公司的员工一行83人,聪明而机智地迅速随浩浩荡荡的埃及劳务人员向埃及边境的萨卢姆撤离。

“大使啊,这边情况相当严重。从利比亚那边逃过来的同胞越来越多,光靠我俩无法保证他们能顺利过关。”

宋大使接到求援电话后,感到事态严重。“我去吧。”使馆二把手李连和熟悉利比亚的情况,主动请战。

“好,你再带几个人马上出发!”

宋大使派出第二批赴萨卢姆的工作人员后,遵照国内的指令,立即着手联系开罗和亚历山大的旅行社。

“你们能有多少车?当然是越大越好!”

“有100辆?太好了!如果别的公司还有,请你帮助我们再租几十辆!”

最后宋大使共向埃及旅行社租下150辆大巴车。150辆大客车一起走,浩浩荡荡,车队得排多长啊。不光埃及人惊叹不已,就连驻埃及使馆的人也暗暗吃惊。

150辆多吗?每辆车坐70人也才10000出头。到时候还怕不够呢!宋爱国的胃口真是很大。受动乱影响,埃及旅行社的老板和司机们已经几十天没生意了,嗷嗷待哺,他们兴奋得恨不能把中国朋友抱住亲个够。

在宋大使等人的指挥下,埃及各旅行社的大巴车浩浩荡荡从不同方向向萨卢姆边境集结。

最先离开利比亚的中建技术公司的83人开始进入埃及海关。

“护照!证件!”地中海的初春依然寒气逼人,可海关大厅内却热浪滚滚,臭气熏天。满头大汗的埃及海关人员见是一队中国人,便非常友好地让他们从挤得水泄不通的逃难人群中优先办理入境手续。

“Passport!”

“把你们的护照拿出来!”

海关人员不停地喊着,我们那些浑身沾着工地灰尘、惊魂未定的同胞,此刻茫然地瞅着埃及海关人员,不知所措。

“No!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是从利比亚逃出来的,工地丢了,连牙膏牙刷和随身的钱夹子都丢了,哪还有护照啥的!”

“No!没有护照,你们就无法入境。”埃及海关人员耸耸肩,无奈地将83名中国人赶到一边。

“啊,那不是我们的外交官吗?同志……”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喊起来。

“是,我认识他们,是驻埃及使馆的外交官!”有的人激动得快要跳起来了。

不错,正是我驻埃及使馆的外交官,他们一到萨卢姆海关现场,得知我同胞没有护照,便立即通过使馆向埃方有关方面交涉,请求按特殊情况处理。

“埃方已经同意,向我们的83名同胞签发旅行证件过境。”开罗的宋爱国大使告诉在萨卢姆的前方人员。

“同胞们,我们现在给大家办旅行证件,这样你们就可以安全回家了!”使馆同志的话一出,惊魂未定的同胞们顿时欢呼起来。

接下去,照相的照相,贴照片的贴照片,外交官和几十名中国劳务人员忙成一团……当83人做好证件,办完入境手续,在开罗等待消息的宋爱国大使一看表,好家伙,整整花了五个多小时!

这可怎么办?83人用去小半天,10000人过境要用多少天呀?宋爱国一算,头“嗡”的一下涨大了几倍!

与此同时,国内外交部领保中心也在为同一问题犯难。

“我看得马上设计一个中国公民紧急旅行证件,让我们的同胞即时可用,又便于前方制作。你们看呢?”

“只要让我们的同胞能够撤到目的地,什么办法行得通,就用什么办法!”领保中心的郭少春、唐立、张洋、朱家耀等人围着黄屏说。

黄屏对郭少春说:“你们马上设计一个表样,最好是一张A4纸,留出照片框,内容务必考虑周全。前方使馆已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要让他们一收到复印即可,然后现场向无证照的待撤人员分发、填写。”

“明白!”郭少春等很快把此事处理完毕。外交部的这一发明在后来的整个撤侨行动中起到了特别重要的作用。

我驻埃及使馆行动在前,经验在前,他们也创造了另一个“先进经验”:团进团出。

何谓“团进团出”?

宋大使解释说:“就是撤离人员像平时的旅行团一样,不分散行动,全部整团进,整团出,中间也不住夜,不驻地。从萨卢姆海关办好入境手续后,直接把我们的同胞接到大巴旅行车上,再一股脑儿送到机场……”

我驻埃及使馆确实干得漂亮。21日晚上,领保中心撤侨的热线电话在《新闻联播》刚公布,郭少春他们就接到报告:第一批83名从利比亚撤出的同胞已经安全入境埃及。

“好样的!”黄屏把这消息报告给宋涛等外交部领导后,外交部又迅速将此汇报到张德江、戴秉国等中央领导那儿,相关工作人员一路听到领导们都是用这三个字在发感叹。

有第一批就能有第二批。83人安全撤离值得庆幸,令领导们和外交部前线指挥部的黄屏、郭少春他们心头无比兴奋的是,总算打通了撤离的第一条路线,而且是最近、最理想的陆路!

“立即电告班加西的中资公司各单位,还有其他中国侨民,让他们马上组织队伍,准备向埃及边境萨卢姆集结……”领保中心负责前方联络组在朱家耀、祝笛二位组长的带领下,组员孙显宇、李霞、王腾、买欣全、赵剑阳、过琳、徐晶晶、蔡志烽、孙亮、刘建宗交替着拿起电话,向我驻利比亚使馆和利境东部地区的中资单位及中方人员发出紧急通知。

“你们马上行动,尽快向埃及边境撤离!”

“嗨,还管那么多干什么!赶紧向萨卢姆转移!”

班加西一带的中资公司和中方人员已经接到撤离行动的具体命令,他们相互传讯、你促我催,纷纷卷起铺盖,收拾自己的瓶瓶罐罐,准备离开工地……

然而,当地的局势变化比我同胞的行动还要快,尤其是发誓要将班加西的反对派势力像老鼠一样消灭的卡扎菲当局派出了军队和战机,战争的炮火比我同胞撤离的步伐要快得多。

当地时间22日下午开始,班加西和利比亚东部地区全面陷入枪炮交射的混战状态,通往埃及的陆路撤离路线基本宣告终结。

“根本过不来呀!已经有好几个埃及人在逃离途中被打死了……”正在组织150辆接应车队的宋爱国一听这消息,刚才那份气吞山河、舍我其谁的气概,一下烟消云散,这可怎么办?这还了得!

“注意动态,等待时机!”原本已经摆开架势,准备轰轰烈烈接受一场大撤离考验的我驻埃及使馆工作人员,只得放慢脚步,按照国内的指示在埃及边境和首都开罗及亚历山大市等候利比亚那边的情况通报。

这是令人万分痛苦和焦急的事,然而真正万分痛苦和焦急的当属身陷利比亚危险战火之中的中国同胞。

“22日起,我们这儿的电话断了,手机也没了信号,营地和工地被当地的暴徒一次次洗劫,上级的指令也收不到,看来真的要埋葬在异国他乡了……”

“谁来救救我们?上帝啊!你为什么这么无情?我们可都是些有家有室的民工和建筑人员呀!”

利比亚境内,当时能发出一点信息的,也只有时断时现的互联网。类似这样的呼救与哀叹,比比皆是。

“今天我听了很多遍F.I.R(飞儿乐团)的《应许之地》,这是我多年前就很喜爱的一首歌:

多事之秋

耶路撒冷的天空

破碎的梦

应许之地消失中

你神圣的外表之中有多少无奈

这纯粹的仇恨啊

你想证明的是什么

我不应该对你有任何遐想

就任凭你

无止无尽地诉说

多残酷的笑话

我逃离我冷静不下来

就让仇恨随风

带走伤带走痛

让眼泪不再流

为生命找个出口

当血染红天空

却用爱去承受

愿天使从废墟灰飞淹没中

把爱降落

我不应该对你有任何遐想

就任凭你

无止无尽地诉说……

“每次听这首歌我就想哭。很多人以为这是首关于爱情的歌,其实它是关于战争的心境之歌。难道现在我们不是身处这样的境地吗?我现在想问:战争,你什么时候由穆斯林兄弟那里结束?你什么时候让我们这些无辜的人离开你?……”

这是一位劳务人员年轻漂亮的妻子的博文。她内心被突如其来的战争阴影笼罩,那种痛苦撕裂着多少曾怀揣美好愿望来到地中海南岸国家谋生者单纯的心灵。

读它让人惊恐,让人焚心。

怎么办?原本最近、最可能成为撤离要道的东部陆路被切断后,现在只剩下西北往突尼斯边境的陆路可走。黄屏和郭少春迅速将这一消息报告到宋涛等部领导那里,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了的黎波里以西的利突边境,并将希望寄于此地。

从当时我在利人员的分布情况看,西部的人数显然比东部班加西地区还要多,这里集中了中水电公司、中铁公司、中冶一局等几大国字号公司和北京建工、北京宏福建设等几家大单位的一万余人。

“务必打通利突边境的陆路撤离通道!同时准备海上通道的正式撤离。”北京时间22日22点整,宋涛主持外交部当日的协调会,他代表部领导宣布了上述两项紧急任务。

在这次会上,黄屏代表领保中心汇报了一件火烧眉毛的事:“我在利比亚的人数到底是多少,现在仍十分混乱。今天一天下来,我们汇总了各个方面的信息,结果发现比原来掌握的人数多出了好几千人!”

“这是个严重问题!”宋涛的表情一下凝重起来,“人员不清楚,整个撤离工作就会乱阵。务必请国资委和商务部尽快报送准确的人数及他们的所在位置和目前最新情况。”

“宋副部长,中南海来电……”秘书悄声报告。

宋涛接完电话,回来向协调会上的同志们传达说,国务委员戴秉国同志对大家紧张的工作表示慰问,并提出对前方的形势研判由外交部亚非司牵头,每日汇总后上报中央。

“同志们,真正打响撤侨战役是在明天——也就是几十分钟后的23日。大家务必高度集中注意力,关注前方形势的变化,做好海、陆、空三条线的齐头并进,要周密配合,争取第一炮打得漂亮!”散会后,宋涛把陈晓东留下,单独向他交代任务。

陈晓东随即紧急约见利比亚驻华大使贾西米,说:“中国政府高度重视中国在利比亚人员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利方有义务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确保中国在利比亚人员的安全,并为中方撤侨行动提供尽可能的协助和便利。”几小时后,贾西米答复:“利方承诺将尽一切努力保障中方人员安全,并为其撤侨提供协助和便利。”

亚非司副司长常华则给驻埃及大使宋爱国打电话,请他立即联系利比亚反对派驻埃及代表,要求反对派承诺不干扰、不阻挡中国政府撤离本国公民的行动。很快宋大使那边也有了答复,利比亚反对派表示不会阻挡中国撤侨,而且会提供某些便利。

午夜23时50分,黄屏带着几项紧急任务回到领保中心,随即召开值班人员全体会议,把相关任务分配到各个小组。自己操起电话,直接与我驻突尼斯使馆的火正德大使通话:“火大使,你好!我想问问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这边开门见山,那边直截了当:“我这边一切就绪。同时已组织好50辆接应车向突利边境进发。同胞过来后的中转地基本落实,下一步回国的机场和航班也将在明后天敲定……”

“太辛苦你们了!”黄屏一听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下。

“不辛苦,是我们准备得早。西亚北非的动荡是从突尼斯开始的,所以我们算是有些经验了……”火正德大使说。

“都给你碰上了!”黄屏放下电话,内心有些感慨。他跟火正德也算是熟人,58岁的火正德2010年10月15日从驻几内亚大使岗位调任突尼斯使馆后,就遇上了突尼斯局势突变。几个月来,火正德还没有从驻在国的一堆乱麻中解脱出来,现在又担起了利比亚大撤离的重要任务。

“外交官就是这样的命,平时好像很风光,一旦有事,身家性命都得拼出去。其实平时我们也是在那种看似风光,实则时时刻刻暗藏风险的环境中战斗着。”这是我在外交部采访过程中留下的一个深刻印象,也是许多外交官向我吐露的真实心声。中国有3000多名外交官在全世界二百多个国家和地区工作,能分配到条件好的使领馆工作的只是少数同志,大部分人都要经受战乱、疾病、高海拔、高温、饮用水困难、贫铀弹辐射等各种生存挑战,在非洲工作过的外交官绝大多数人与疟原虫相伴终生。有一位外交官,在外常驻时曾遭遇战乱,一颗子弹射进了身体内,二十多年他竟全然不知!多么可敬可爱的中国外交官!

现在我们说到的是火正德大使的驻在国突尼斯。

这个夹在利比亚和阿尔及利亚两个巨人“肩膀”之间的“一块小疙瘩”,尤其是它刚刚经历一场翻天覆地、改朝换代的大动荡,正值新旧政权更迭之际,许多部门和敏感地区仍未恢复正常,要从利比亚撤侨过境上万人,还要安排住宿和飞机中转,其难度绝对不小。

我驻突尼斯使馆在接到国内指示后,迅速抽出精兵强将,除了必要的留守和值班人员外,几乎全都到了突利边境一线做相关的接应准备。与驻埃及使馆相比,驻突尼斯使馆的硬件设施、人员配备都相差不少,但火正德大使他们承担的撤侨重任却超过了其他地方。可想而知他们的压力之大、工作之繁重。

将前线指挥部设在突尼斯边境小镇吉尔吉斯之后,火正德命令使馆武官秘书王一川迅速赶往与利比亚边境拉斯杰迪尔口岸遥遥相望的边境闸口,做好接应同胞的准备。

“迷雾太大,除了枪声外,根本看不到那边的情况!”王一川一到闸口,就往利比亚方向望去,什么都没有瞅见,只听见不断有枪声传来。偶尔朝闸口奔跑过来的,也都是些零星的突尼斯人。王一川问逃难的突尼斯人,在拉斯杰迪尔口岸有没有见到中国人?回答都是摇头。

“你们中国人过不来!卡扎菲不放!”终于有一个人对王一川这样说。

“为什么?”

“人太多,乱成一团,卡扎菲的人把海关封死了!”

到底怎么回事?当时与王一川同行的有几个新华社记者,在当日发了一篇突利边境现场报道,这样写道——

23日清晨6时,突尼斯首都阴云密布,凄雨霏霏,中国驻突尼斯使馆第二工作组和新华社记者一行五人冒雨驱车前往六百多公里之外的拉斯杰迪尔口岸,准备迎接和帮助首批从利比亚西部撤到突尼斯境内的中国公民。风大雨急,我们挂念同胞安危的心情更迫切,因为我们已经知道利比亚首都的黎波里当天发生激烈的枪战和炮击,大家都担心同胞能否平安撤离。

当我们行至470公里外的突尼斯南部重镇加贝斯时,已在口岸作相关交涉的第一工作组传来了让人多少感到欣慰的信息:首批中国中南勘测设计研究院(中南院)在利比亚的800名员工已经出发,预计午后1点30分左右抵达突利边界。这时,风停雨歇,如洗的蓝天撕破乌云,将缕缕金色的阳光洒向大地。随后,我们兵分两路:记者和使馆武官秘书王一川赶往口岸第一线,卓瑞生参赞带领其他两名工作人员前去突尼斯杰尔巴岛落实中国撤离人员的住宿问题。

正午时分,当记者赶到拉斯杰迪尔口岸时,先前到达的杨旭武官和周兆明参赞已办妥了所有入境事宜。这时,只见三五成群的逃难者不断拥入突尼斯境内。他们有的怀抱婴儿,有的肩负行囊,疲惫的面容依然带着经历过生死磨难的余悸。一些突尼斯侨民双脚刚刚迈过边界线,就不顾一切地扔掉行李,双膝跪地狂吻祖国的土地。一名叫穆斯塔法的青年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愤怒声讨利比亚极端武装分子的暴行。他和两个同在利比亚打工的朋友徒步返回突尼斯,半路上惨遭极端武装分子的袭击,两个朋友被当场打死,他本人的全部财物也被抢劫一空。穆斯塔法流着悲愤的眼泪说,一个国家如果陷入动乱,连人的生命和尊严都没了,哪里还有幸福和安宁?

得知了穆斯塔法的经历,我们更为迟迟不见踪影的中国同胞担忧。果然很快传来消息:由于利比亚局势极度恶化,边界地区甚至失控,加之其边防人员又采取了极不合作态度,一再以各种借口拒绝中国撤离人员离开利比亚。此时的我们,更加为滞留在拉斯杰迪尔口岸上的同胞担忧……

这可是要命的事!王一川立即把边境上的情况汇报给了火正德大使。火正德又马上汇报给国内。

“我的天哪!”黄屏的耳边仿佛炸响了一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