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一把交椅

——在江西的画眉坳山区,一位老人抽着旱烟,娓娓动听地对我说:咱这儿不信天,不信地,就认谁是山头上的第一把交椅。你要是坐了第一把交椅,百姓就甘心俯首听命,可这第一把交椅不是随便可以坐的呀!

我当然明白。

关于交椅之说,大概有了封建集权制后,便有了这个象征权力的产物。我是在幼时听爷爷讲水浒传时知道这个词的。在我幼小的心目中,这第一把交椅可是很不容易得到的!当年,梁山泊108位好汉,为谁坐第一把交椅,不知争议过多少次。我知道宋江这个名字,最早就是从弄明白第一把交椅这个词上晓得的。后来大了,学了历史,才对交椅这个词有了理性的认识。

中国几千年的朝朝政政,哪一次火并与争斗,不是为了争夺那第一把交椅!

在采访农民挖矿时,我似乎对朝政间的这种不惜代价争夺第一把交椅的残酷性与永久性,又有了深一层的认识。

画眉坳山的名字如同它秀美的山峦一样好听,中看。这是南国的山——那繁茂的树木,通体的绿装,曾让我们这些久住北国城市的人感到心旷神怡,留连忘返。

然而,现在的画眉坳却不是这样。远远的、肩连肩的十几座山峰象一个个秃小子似的站在那儿,满脸长着密密麻麻的黑斑点,真叫人扫兴。画眉坳不再是美丽的了,倒是如同一个丑小子。

可丑小子却特别的霸气。

站住,这儿不准进!通向大山的一条窄道上,一位年轻的老俵不让我走。

我找你们的主——大老张!我是在30里以外的镇上打听到有关这个山寨王名字的。黑道上有规矩,只要能报出山主的名字,那些守山的就会让你进去。我是刚学到的这一手。不过,这规矩在这儿完全失效。

什么大老张、小老张的,这儿没有他们的地盘!走吧!拦道的气势汹汹地把我挡到一边,下着逐客令。

妈的,这山是你的吗?我心里骂着,嘴里却满口甜自蜜语:好兄弟,我老远来一趟不葛,求求你能让我见见你们的头吧?来,抽一根!我递过一支珍藏了几天没敢抽的熊猫牌香烟。

拦道的接过烟,十分高兴和惊异地喃喃着:听说这玩艺是专供邓小平抽的,好好好,咱今天享享这个福。他将烟屁股放在大拇指甲板上冲了几下,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习惯动作。

熊猫是带过滤嘴的。

哦,看样你还是有点来头哟,可不会是便衣队,吧?他一边点烟,一边用狡黠的目光打量着我。

便衣认?哈哈哈,我象吗?我不觉一惊,这家伙怎么一下把我这个当兵出身的人瞅得这么准!我忙掏出记者证,给以解释。

瞎,你怎么不早说?我还真以为你是东边山头来这侦察悄况的呢?

东山头是什么人,你们这么怕他们?我倒有点好奇了。

你不知道,那边是福建、广东来的一大帮外乡人。他们脑瓜子灵,又有能打方向的风水盘他把罗盘说成风水盘,他们一来就糟了,这山头上的全给他们独吞了。我们的头说,凡逛外地口音的人,一律不让进山……

所以,我也别想进去?我打趣地反问他。

他笑了,然后又板着脸孔说:你可别以为一根熊猫烟就能从我的眼皮底下溜到山上。我不会让你上去的。你要上去了,我可得倒霉了,一旦这个山头被别人抢去了,我一家的命也得搭进去呢!

我看不出他的话是在故意吓唬人。在这些八丈赶不上鞭的山区,哪有什么法律可说。王法是他们自己定的,谁也别想泼进一滴水。

好兄弟,通融通融,我又不去抢你们的宝葫芦,干嘛拦着我?

话是这么说,可一旦出了事,你倒好,买张火车票,回北京了,可我咋办?他没有点齒量余地。不过,大概看在我的那支熊猫烟的份上,他说:你不就是想晓得些这个山头上的情况吗?好吧,我给你讲讲。

求之不得,我悄悄打开包里的录音机。

早先这儿是什么人也没有的荒山野林。也就是在……前三年吧,省里来了一个找矿的地质队,他们说这儿有个大型钨矿。咱也不知道钨是千什么用的。有一天,从广东那边来了个人,找咱村长说,只要村里的人把地质队赶跑,他就带着我们全时人挖钨,每个人每月200块工钱。这好事哪儿去找呀?于是,一天晚上,村长带着村里五六十个男男女女,半夜间,把13名地质队员连吓带唬地赶出了山3地质队走后,那个广东佬就领着我们干了起来。村里人负责挖那矿石,他却不知从什么地方联系了几辆大卡车,每星期从咱这里运出一大批矿石。这小子还守信用,凡跟着他干活的每人一个月200块工钱,有时还多些。不过,后来他越来越黑,每天要我们为他干十七八个小时,而且不加工钱。咱山里人也不知道挖出来的这些矿石到底是什么宝贝,值多少钱一车,也只好忍气吞声。有一次,矿石采得太多,运输的人不够,广东佬就让村里的几个壮小伙帮忙一起押货到广州。这一押不要紧,咱村几个小伙子一到广州,便知道这矿石是什么宝贝了。原考我们每挖一车矿石,那个广东佬就可以净赚两万元!他们回来一说,大伙顿时火了起来,说什么也要让广东佬加工钱,或者把卖矿石的钱对劈。那小子就是不答应,他说,我是矿主,你们全是我雇来的,我想给多少就给多少。还扬言说:按山里人的规矩,谁不服从山寨主,他就可以用任何手段惩罚谁。这小子也太狂了!他实在低估了咱本乡本土的庄稼汉了!这天晚上,村长带着我们几个基干民兵,溜到那个广东佬住的屋里,大伙呼,地一下扑上前,把他蒙在麻袋里,抡起大树棍,你一棍我一棒地厂把那小子打得嘹天嚎娘个不停,直到将他的双腿打断为止。完后,又把他赶出了咱这块地盘……

后来,谁坐上了第一把交椅?

自然是村长呗。不过,他的日子不长。他很会算计咱们,把自己的兄弟、儿子、儿媳妇安排到矿上当会计、保管、出纳、车队队长,一年下来,他家光楼房就盖了三栋,可乡亲们还是那么穷。也不知谁有意干的,还是老天打抱不平,一天突然矿窑大塌方,村长、他儿子和村长的三兄弟全都埋在了几十公尺深的大定头底下尸骨至今还没有取出来。你看这边的一个禿禿的山上有一片白乎乎的东西,就是那个地方。前天是村长的忌日,那白乎乎的一片可能是他家里人给烧的纸钱吧?我抬头往他指的山头望去我看到了。

村长死了,山上乱了好大一阵。谁家都想在矿上多挖点宝,发发洋财。你不知道咱这儿实在太穷了。你们城里有电视、冰箱电灯电话咱整个村里连台收音机都没有。乡亲们能不拼死去抢眼皮底下的宝贝吗?这下好了,山上没了个头,大火象无头的苍蝇,一呼隆拥到矿上,你抢我夺。这下可了不得,每天为这打得头破血流。好吧,你有劳力不让我占那我就去找外忖的亲戚找乡里的干部,有的竟然从河北、黑龙江请了不知塥了多少辈份的亲戚来帮忙。那些乡里县里有后台的人家,千脆让腰杆子硬的千部亲戚带着民兵、公安人员来到矿上,独霸一方。小小画眉坳,最多时候聚了上万人。后来,大伙都感到这样下去实在不行,就提出选王立寨。条件还挺那个的,第一,必须是最有能耐、最有威望的本地人——这一条足咜村51人死活不让的首要条件。第二,必须有变矿石为活钱路子的经济头脑。这一条也非常重要,许多人光有力气挖,却没冇门迓挝这些矿石运出去变为钱,这还不等于守着宝山挨饿吗?第三必须有保证让大伙都富起来的心眼。咱这三条都不错吧有工作能力,有经济头脑,有为大伙着想的心眼。嘿嘿!听起来比选大队支书条件还高呢!

他的话里颇带有讽刺的味道。

第一次选上的叫马大进和朱其仁,两人一正一副,都是本地人。姓马的选上是因为他有一个在县上当工业副其长的哥哥,朱是退伍军人,党员。就这样,咱画眉坳山上有了第一朝山寨主山寨主权大着呢!马朱上台后给大伙规定了三条:

一、必须死心塌地听他们的指挥;二、必须绝对服从他们的分配;三、必须随时为捍卫矿山而去死。有了头,矿山倒是平静了,外乡人全被赶走了。可大伙没想到日子并不好过,这马和朱象一对魔王,他们不但自个儿不下井,还专门养了一帮名为护矿队实则是监工的打手,谁稍不出力,他们就可以拳打脚踢。么还不说,马朱两人到后来竟然把大伙的心血吞为己有,大发洋财。大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谁敢说呀!一说轻则开除,重则往死里整……

你们不是对他们有三条约束条件吗?

瞎扳!古只有君皇对臣民的约束,哪有百姓对君臣的说理之处;他说。

马朱两个山寨玉心狠手毒,终于惹怒了他们自己手下的人。1988年元旦,因为分赃不均,他们手下的人趁对方熟睡之机,在马朱的床底下放了几十斤炸药。导火线一点,炸得这两个家伙尸骨都找不到。你说什么?上面为什么不管?管,他管得了吗?这野山里挖矿、炸坑、塌方死人是常有的事,谁知道込诌然取故还是故意伤害?

马、朱死后,山上没了主,又足足乱了两个月。俗话说,山中无主必遭殃。过不几天,早已对咱画眉坳垂涎三尺的外乡人,一下纠集了上千人,一把火将画眉坳的树木点燃。啊,那场大火如今想起来都骇人。十几个山头上,个个山头火光冲天,一千余亩山林成了一片火海。那天,大伙儿正好等运输车装货,没进矿窑里,要不就是坐直升飞机也来不及,非烧成焦炭不可。外乡人趁着这把火,一下占据了矿山,那个带头的就是你要找的大老张9大老张可真是个山寨王的料,听说人家还是什么寺里出来的高僧,臂有举鼎之力,并又心计多端。他在画眉坳山上当了6个月的寨主。后来,听说又往新疆那边搞黄金去了,画肩坳就留给了他的把兄弟独眼龙周先。据说这个周先是学堂里出来的,也很能干。咱只见过一面,是在招工的那天,因为他手下的人大多是广东人,不懂咱南康话,所以要找个懂南康一带方言的人作山寨把门的。我就是他挑来的,也是眼下这个画眉坳上唯一的本地人。哎,你想听的我都说了,天不早了,你快走吧,咱大王虽然一只眼,可不是瞎子,他的眼睛尖着呢!说不定等一会又要带人来查岗,要是见我跟你这个可疑对象在说话,麻烦就大了。朋友,快走吧,你的一支熊猫烟够本了!

此刻,我对座朝繽笼罩的神秘山野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经这位把门的汉子说了那么多离奇而又惊心动魄的故事后,更想探索一下这些作威作福、权大势壮的山寨王的真面目。我自然不愿走。

经他提醒,我赶忙又从衣袋里掏出熊猫抽出一支。一想,干脆将整盒塞到他的手里:朋友,通融通融,反正我对矿山构不成威胁,让我上山见见你的大王吧!

不行不行,你构成构不成威胁我不管,可我不能用命冒这个风险呀!

有这么严重吗?虽然我对这些独霸一方的山寨王手段之辣早有耳闻,不过为了这篇作品,我决意要袭自会一会这些绿林大盗的头头们,我故意拿话激他。

咱是庄稼人,犯不着拿话来骗你。走吧,不然别怪我不讲情面。他亮了亮腰间两把斜插的杀猪刀。

我一怔,忽然骂起自己来:傻瓜,你的面前不是北京友谊商店门口的服务员,而是一个山盗大贼窝的看守!磨,就能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