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都江堰:生命之道

许多人不想重现汶川大地震的灾情,是因为人的生命在那一刻变得极端的脆弱与痛苦、无助与悲恸。但这是历史,这是客观。不记述这生命之苦,就不知道人类从动物世界走向衣冠楚楚、讲吃讲穿的文明历程的每一步痛苦与辉煌,这对人类更好地走向未来也是无益和有害的。

一位哲学家说过,死亡是每一个人的必然经历。痛苦的死亡,更比快乐的死亡多出一些精神和史学方面的参考价值。

8级汶川大地震中,人的死亡是最为惨烈的场面,而映入国人眼里最初与最痛的一幕发生在大家都熟悉的一个地方——都江堰……

都江堰怎么啦?

都江堰与成都只有几十分钟的路程,每一位到成都旅游和出差的人,几乎不用思考,就会到那里去看一看距今两千余年的水利大师李冰父子留下的杰作。那里的水,那里的水利工程,那里因先人留下的伟大的水利工程而由此带动的自然与人文之美,令人叹为观止。

而都江堰,又是我二十多年前曾经工作和战斗过的地方。

我比大多数人多了—份对它的感情。但都江堰是此次汶川大地震中最先让我们感到生命之痛的地方。

我们无法抹去聚源中学、新建小学和中医院这三个本不该有生命问题的血淋淋的生命现场……

许多人给我描述过当时地震那一瞬间成都和成部之外的情景。其实不用更多的描述,8级强烈地震在方圆—百里的那种感觉,就是死亡在接近每一个人,而在毫无准备、无法抗拒的死亡来临之时,人变得极度无助与恐慌,更何况身边的人、身边的亲人可能在那一瞬间,就死在你跟前,死得血淋淋的……没有人面对这种情形不感到可怕和惊恐!

但,都江堰的情况比这更加令人胆战与痛心。死亡和倒塌最严重的竟然会是学校和医院——那学校里有我们的孩子,那医院里是我们的那些本来就已因病人院的亲人呀!

我到聚源中学倒塌的现场已经是大震后的一星期了。我仍然能深切地感受到大震留给当地百姓尤其是那些孩子的家长的那份如刀绞的心痛……

通往聚源中学的那条路叫勤学路,顾名思义,这是这所拥有一千八百多名学生的城乡结合部的乡镇中学向外延伸的标志,会让走人这条路的当地农民感觉是一条通往改变身份、荣耀祖宗的光明之路。但在我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天,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一群死了孩子的家长举着牌子和标语,披麻戴孝地站在路中央,向每一个来访者诉说着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场大悲剧——

教学楼全塌了,当时有九百多个孩子被埋在里面,孩子们就这样活活地离开了我们,有的头跟身子都没有连在一起……

温总理来的时候,我跪在他前面,他跟我一起哭……

为什么镇上的其他房子没塌几间,唯独速孩子上课的教室塌得这么惨啊!

……

家长们你一言,我一语,他们沙哑的嗓子不知已经重复了多少遍这一类话,但他们始终没有放弃任何一次有用或无用的机会诉说他们心中的哀痛与悲愤。

你看看,这是我的女儿,两个,是双胞胎。她们长得俊不俊?现在她们都没了……一星期了,我天天守着她们的灵,我心里好憋、好难受啊!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双手举着一张放大的彩色全家福照片,指着上面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孩,边说边捶着胸脯向我喊叫着。她的眼里没有眼泪,眼泪可能早已干了,目光中只有期待与恳求: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外国记者来了,我啥也没说。可你是我们自己的作家,我想让你跟我去我家看看,我在家里给孩子设了个灵堂,现在我每天陪着她们,像过去一样,可她们现在不跟我说话了,只冲着我笑,就是照片上这个样子……

我想强忍眼泪,可还是忍不住……我告诉她请让我记下这两个孩子的名字。她说:一个叫赵雅佳,一个叫赵雅琦。她自己叫赵德琴。

我一路洒着不由自主淌下的眼泪,踩着充满消毒药水气味和冲天死尸气味的勤学路,来到聚源中学的那个埋葬这位母亲的—对双胞胎女儿的废墟前……现场的几位老乡告诉我,这里一共死了二百七十八人,其中有几个是教师,其余全是学生娃儿。

二百七十八个?排在一起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啊?我下意识地往废墟另一侧的操场看去,老乡便说:12号当晚,这个操场上就放满了尸体。

简直不敢想象!

当时你们都在现场?

在。都在。出事后,这里围了几千人,一直到14号后才少了些。那时已经很少能挖出活人来了……,几位始终围在我身边的老乡似乎有话要跟我说,但他们又显得吞吞吐吐。这反倒让我有些想追个究竟。

你不知道,已经有人来打过招呼,说不让随便跟外面来的人说了……,有个看样子胆子大一些的庄稼汉说。

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学校塌了是事实,孩子死了那么多也是事实,你就说你看到的就行。我鼓励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咋国务院温家宝总理都能在第一时间到灾区来看望我们,他们下面这些官员就喜欢报喜不报忧,平时他们这么做,我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可这回是地震,地震死人、死多少人是老天爷都知道的事,他们还要那么做,我们老百姓看了就有气嘛!中国的老百姓是很明白的人,他们要讲心里话,有人不让他们讲是没有多少用的。

嘴,长在他们身上。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我们眼前,谁也瞒不住——

我家的孩子也在这个学校上学,他运气好,那天他们班在操场上体育课,所以没出事。因为他没出事,所以我还能有心情出来跟你们外面来的记者、作家说说当时的情况。要不然,谁有心思天天在这儿待着。这位老乡悄悄指着刚才在我面前举着双胞胎女儿照片的赵女士说,她从地震的第三天开始就天天在这儿举着娃儿的照片,她心里苦啊!好端端的两个漂亮女娃,—下全没了。换了你行吗?都不行嘛!人家每天举着娃儿的照片就想问问那些当官的:为啥学校附近的房子都没塌,偏偏娃儿们上课的教学楼塌得那么惨,害得几百个娃儿死了!老子觉得人家提这样的问题没啥错!应该给人家一个答复嘛!庄稼汉一说这,气就大了。

老乡,这辜我们先不去说。我想上面一定会有个说法的,请相信这一点。咱们说说当时学校倒塌经过怎么样?我跟他这么说,其实不全是哄他赶紧向我介绍我想知道的事。事实上后来没几天,国务院真的开了会,作出专门决定,提出了关于那些学校倒塌而造成学生严重伤亡的四条处理意见。这是后话。

你这话还算中听。那我就跟你说说当时的情况……老乡掏出一包烟,顺手递给我,抽一支。

我赶紧说不会,其实是不敢抽。戴着口罩还能闻到非常难闻的尸体味和消毒药水味,从北京出发时就有人不断提醒我不能在灾区随便碰当地的东西,尤其是在有死尸现场的地方。

那我就说说吧,不过有个要求:你不能把我的名字写在你书里。在得到我的保证后他说了。

下面是这位老乡的话——他告诉我:从地震后的半小时开始,他基本天天在这儿。

我娃儿是初三(3)班的,他们班正好12号下午上体育课,所以他运气好。他们那个班全活着。我家就在镇边上,所以来得比较早。那天我正在镇上的一家商店里买货,突然货架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撒了一地,这时满街的人都在叫、都在喊,说是地震了!我就赶紧往外冲,一直冲了几十米,停步后摸摸自己的头,双腿使劲蹬了蹬,没伤着啥,就回过神拼命往家里赶。一路上,看到有几栋楼塌了哭的叫的到处都是,也见了死人。所以心里很害怕,就跑着回家。到家一看,还好,没啥事。老婆就对我说,你赶紧去看看儿子!我说我们家的破房子也就掉了几块瓦,他们学校的楼房不会有事吧!但不管怎么说,我心里还是悬了一块大石头,就赶紧又往学校奔。平时十五分钟的路程,这天也就用了十来分钟。我走到镇上时,就吓出了冷汗:一路上看到许多人边哭边叫地往中学跑,我一问,说是学校塌了,死了好多人!我一听,两条腿也不知咋的竟软了,跑不动似的。

也看见有几个女的家长原来走在我前面的,结果当场倒在路上,哭叫着,她们是吓得跑不动了。这时,救护车也出现了,声音挺吓人。等我到勤学路口时,一看,学校那边全乱了。烟尘还是很大,人都在往那里跑,也有不少是往外面跑的,是一些家长带着活下来的娃儿回家。我看了看,有的娃儿什么事也没有,有的就惨了;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看就是瓦砾里刚刚钻出来的。有一个同学脸上都是血,家长背着他拼命在跑。一个骑三轮车的人就赶紧招呼他们,好像他们是熟人,说拉娃儿到医院去。我一看这阵势,心里想着一定出大事了,我家娃儿是初三,他们在三楼,肯定跑不出来了!我就开始流眼泪了,还一边喊着娃儿的名字,跟着学生家长们往学校跑。一到学校门口,我就傻了:咋楼房塌成这个样?三层楼变成了_一层楼,我娃儿上课的第三层歪斜着叠在—二层的废墟上,而且也看不出哪间哪室了!现场已经有上百人了,都在叫着自己娃儿的名字。也能听得出压在下面的娃儿在喊救命……当时很乱,大伙也特别着急,没有人指挥,乱挖一气。家长们都急死了,踩着废墟到处在喊,到处在寻找。多数人只顾救自己的娃儿,有些娃儿挺可怜,他们喊叔叔阿姨救他们,可因为不是他们的家长,就没人救他们。

但也有好心人,顺手把他们拖了出来,血淋淋的。现场的老师比较多,他们一个个脸色也都变样了拼命在自己的班级那里救人。我到自己的娃儿上课的那堆废墟前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可没有回应。我也很着急。旁边有个男老师正抬着楼板救两个压在里面的娃儿,他抬不动。我就过去帮了一把手。那两个娃儿救出来了有一个腿断了,血流了半身。我们只好两个人抬着她。当时救护车根本不够,我们就把她抬到一边的操场。躺在那里的已经有好几个,还有十几个已经死了,连盖都没盖,样子可惨呢!我一想自己的娃儿,就往倒塌的教室跑,突然有人拉住我,叫爸。我一看,是儿子!眼泪哗啦就像放闸似的……走走!我拉着儿子就往家跑。我记不清怎么跟儿子回的家。后来路上他告诉我,他们班正好在操场上上体育课,所以没压着。谢天谢地!他妈一看儿子平安回到家,也哭了。抱着儿子直念叨着阿弥陀佛。儿子吓坏了;坐在那儿发呆。可我坐不住,觉得自己的儿子虽然没事了,可他们学校那边事大着呢!就啥也没说,又往学校跑……这回学校的人多起来了,也看到有消防队员出现了,他们救人比较专业,但多数还是家长和老师在刨挖。

我跟着上去帮着救人,不少人跟我一样,他们是镇上的和周边来的,大家见一个救一个。那楼塌得玄乎,楼板压得死死的,刨一个娃儿挺难的。有个娃儿的脖子被卡在钢丝里,我看着血顺着她的衣衫在流,但就是救不出来。当时她还活着,眼睛里满是泪,我们几个抢救的人费了很大的劲把她拉出来,结果一看她的腿断了……我心里疼得不能形容,这个娃儿被弄到操场时,就已经断气了。她的家长来了,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那女的估计是她妈,当场就昏死过去了。我再往那女娃边上看去,已经有二十几个躺在那里,都是没气了的。有的身上好端端的,啥伤也没有,是闷死的;有的脖子扭到一边了,估计是水泥板压的;还有一个头被盖住了,可旁边流了一摊血,还有白乎乎的脑浆……我不怕你笑话,从那会儿起,我再没敢上废墟里去救人了;傻呆呆地站在校门口,着着一边是废墟上忙忙碌碌的抢救现场,一边是躺满受伤的或是死了的娃儿的操场,我不知干什么是好。不少人跟我一样,站在那里不知做啥。我是吓傻了。他们可能跟我一样,因为这种惨劲谁也没见过,没经历过。事后我心里骂了自己好几回,不像个男人,没去多救几个娃儿出来。12号那天,我回去比较晚了,快半夜了。温家宝总理来了后,我们大家都感到娃儿们有救了。我和在场的人多数是第一次见温总理,他现场看了一遍,然后拿着喇叭对我们说:我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来了,人命关天,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难过。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尽全部力量救人,废墟下哪怕还有一个人,我们都要抢救到底。他这句话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大家听后内心热乎乎的。等总理时,我们现场就开始隔了几个区域,外面来的抢救专业队伍有一条通道,家长们有一条通道,中间是救护车通道。我看了看勤学路上围满了人,大家脸色都很难看。特别是那些有娃儿压在下面的家长,简直急死了。我看到有个家长跪在地上磕头,不知是在求观音保佑自己的娃儿,还是在求人家帮她救人,总之非常可怜。在废墟里面,每挖出一个活着的娃儿,就有人喊快来看,是谁家的孩子,家长们就拥上前。一看不是自己的娃儿,就散击赶紧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喊、去刨。如果是自己的娃儿,家长们就连声又是笑又是哭的;如果抬出来的娃儿是死的,家长多半哭得叫人看着实在受不了!有个男的见了自己已经死了的女娃,双手握着拳头,连同头一起往地上又撞又击,嘴里还在哭喊着,样子真的叫在场的人都跟着落泪……夜里人少一点,因为只有一些车灯照着才能挖,所以多数家长只能看着消防队员和解放军在抢救。这一天我离开学校时,操场上已经放了很多尸体,有人在说已经有八九十具了。我不敢去数,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咋回的家。其实回家后也没睡着,眼前一直在晃着学校里的现场,所以第二天一早又往学校走。家里人不让我去,可我一双腿就是不听劝,还是往那边走,好像埋在里面的娃儿没全挖出来,跟我有啥关系似的。我一到那里,看到已经有很多人了。挖掘的机器好像也多了些。这个时候,操场上时不时有人放炮仗。我们这里有习惯,死了人,要放炮,算是送他上天。所以后来每挖出一个没气的,就有人放一响,这响声让我们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受滋味……后来的情况好像报纸上电视上都有了,我还说吗?老乡问我。

我说谢谢你。

对了,地震当天晚上就开始下大雨,特别是13号这一天,下着大雨,大得很哪,老天不帮忙!你看这操场,过去长满了青草,现在基本都没草了,就是那两天下雨踩掉的。老乡指着操场又说,当时抢救现场不管是救出一个活人还是抬出一个死人,都得往操场这边送。这来回走的人太多了,整个操场被踝得像个泥塘,青草全踩掉了……

见我被另一位遇难者的家属叫去,那老乡又拉住我胳膊:还没说完呢!

说吧。我不得不停住脚步。

13号不是抢救第二天吗?我再来现场时,看到一支穿橙黄色衣服的国家救援队来了;就是温总理说的国家专业队。他们是13号凌晨2点赶到聚源中学的,带队的团长姓王,他们有狼狗,还有生命探测仪,那玩意儿真灵,谁在里面还活着,就显示出来,狗也挺厉害,嗅得出来。13号早上我回到现场时,就见他们在救一个女娃,费劲大了!那娃儿压在三层半尺厚的楼板下面,正好在三层和四层楼板之间,只有二十来厘米的空隙,娃儿从那缝里喊救命。救援队员想了很多办法,就是救不出来,我们估计那娃儿不行了,因为她的腿被水泥板夹住,不把她的腿截断不行。没办法,解放军的一个大官张参谋长最后决定用军刀把夹住娃儿的水泥板及桌子腿截断,再用气垫顶住,最后花了六个多小时才把那娃救出来!娃儿的家长跪在地上直向解放军磕头致谢。娃儿叫高颖,跟我儿子同是初三的,她也命大。13号晚上了,国家救援队队员,说要撤离聚源中学了。我们一听就着急起来,特别是那些还有娃压在废墟里面没有出来的家长,急得死活不让国家救援队队员们走。那个时候其他抡救队虽然也能救人,但基本上跟我们差不多,靠笨办法。所以现场的家长们一听就不干了,但国家救援队是奉命要到绵竹的汉旺镇去,那里也有一个中学压倒了好多人,他们那边比我们这边惨多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江堰离成都近,交通是通的,其他地方就不行了。第一个七十二小时里救命最要紧,估计汉旺那边太紧张了,说是总理的命令要调国家救援队过去。但我们这边的老百姓不理会这一套,都是孩子,都是命呀!所以家长们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我也跟着跪了下来,求他们不要走,哪怕再给几个小时。人家国家救援队水平就是不一样,到13号后,一般抢救基本上不能救出啥活人了,只有国家救援队他们用探测器一搜索,又有专业抢救本领,基本上能发现一个有生命的遇难者,就救出一个来。他们在聚源救了五个生还者,可当时废墟里还有几百人没出来,家长谁不急?但没有办法,我们跪在地上人家也要走。我当时看国家救援队的人也十分为难,他们从感情上也不愿走,有人看着我们跪在那里都哭了,几百人跪在地上求他们,我想国家救援队虽然身经百战,但这种场面可能也是第一次经历。最后那个王团长站在废墟上用喇叭说:乡亲们,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国家救援队只有一支。这里已经经过我们多次搡测,里面有生命迹象的已经很渺茫了,所以我们必须赶到更需要我们去的地方,去救更多的人!我看王团长说这话时,嗓子也是哑的。后来我们当地的一个领导也出面说话了,他说这次地震面积大,要我们顾全大局,让救援队到更需要的地方去,不要耽误他们的时间。这样,我们才慢慢站了起来,可那些家长还是没有站起来,最后也基本上都站了起来,给国家救援队让出一条路来,这一情景,我看了心里也特别感动,又特别难受,因为这等于说那些没有救出来的娃儿基本上没有希望了,家长的心隋你想会是啥样?

老乡说到这儿一再说:我不说了!不想说了……然后背过身,走了。我看他在擦眼泪。这一瞬间,我的眼睛也酸了,我能想象得出几百人跪在地上的那种场景是什么样!那些百姓默送国家救援队离开现场时的心情又是何等的复杂呵!

这就是生命之苦!生命之痛!

我相信当时在废墟里绝对还有生命活着,事实上后来也确实在聚源中学废墟里救出了存活七十多个小时的被埋者。但我也相信,在国家救援队离开聚源中学之后,废墟里又死去了不少人——他们在无助的情况下丧失了残存的生命……地震就是这样无情!倒塌学校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这种情况。而国家救援队后来去救援的汉旺镇命运要比聚源中掌差得多。因为多数山区倒塌的学校,他们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内获得专业队的救援,甚至连一些大型机械设备都不可能到达参与抢救。所以这些学校师生的死亡程度和死亡比例要比都江堰一带的高得多!

都江堰是不幸的,但都江堰在此次地震后的第一时间里获得了最快、最多的救援,这里他们的幸运之处。温家宝总理来到灾区后选择的国家抗震救灾总指挥部也设在都江堰。

都江堰必须承担悲痛和责任双重担子。

当我踩着洒满白灰的地面,走近聚源中学两座教学楼的那片废墟时,看到的景象,令人吃惊,因为六层楼的教学楼除了中间还留了一个只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歪歪斜斜的楼房走廊外,两边看不到任何竖起的建筑物。与之相距几十米的据说是教师的办公室,基本还算完好,但裂缝很明显,显然也是受到了地震的严重损坏。不过据说当时这栋楼里没有死人,但遗憾的是学生们上课的所有教室全部倒塌了——这也是那些遇难学生的家长的最痛。

当地人说,聚源中学一直以师资力量雄厚著称,多年来为都江堰市一些高中输送了许多优秀毕业生。为此,在当地人看来,聚源中学就是该镇的骄傲,而学校门前的这条勤学路,记录了聚源镇几代人的希望。在勤学路的两侧,长满了许多高高的白果树,有的据说有四十多年了,宅见证了聚源镇注重教育的深厚历史。而十多年树龄的水杉树,则与聚源中学老教学楼的年龄相仿,记载了聚源教育的辉煌。

一位孙姓老者告诉我,他小时候在聚源中学念书时教学楼有四层高,在当时的乡镇初中学校里,是非常气派的。那些家长会在学校门口的杉木树下叮嘱自己的孩子要好好学习,将来要像这杉树一样,长得高高的,成为国家和社会的有用之材。

勤学路和两旁的杉树,寄托了全镇家长们对子女的期望。多少年来,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是家长们的荣耀和学生们的理想。但,2008年5月12日下午2时28分的大地震,打破了这种理想和期望:聚源中学的教学楼彻底震坍了,震得极其惨烈,让人无法理解它为什么会倒塌得那么厉害!

而这在之前的所有时间里,这里还是欢乐与理想并存着的场所。地震来得太突然!大楼塌得又有些不可思议!

逝者无法给我讲述他们的感受,他们的亡灵在天国,有一天我们同在天国的时候,我想她们和他们再向我们讲述的时候,天国会下泪雨……

我们所能听到的是那些幸存的孩子的讲述——

初二(8)班一位同学这样回忆:我们的教室在三楼,靠楼梯口比较近。下午上课大约二十分钟的时候,教室突然晃动起来。有人说地震了!我们就开始奔跑,我跑得快,一口气就顺着楼梯口跑了出来。跑出来后,我看到有人从二楼、三楼、还有四楼的窗户内跳下来。有的跌倒了又爬了起来,但高的楼房子里往下跳的人基本上很少有人能够爬起来的,他们后来几乎都被压在倒塌的楼板下。我跑得快,估计才用了几秒钟。我是男孩,平时我们同学之间吵吵闹闹,经常在楼梯上奔跑,可那一天我跑得特快,所以跑了出来,后来就啥也不知道了……脑子一片空白了!只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响,然后烟尘大得很,等能看得清时,我吓坏了:我们上课的楼全塌了,我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有个同学倒在地上,全是血……我一看,双腿一软,啥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我爸正背着我往回家的路上走。

初三(4)班的一个同学说:我们班逃出来了一部分,压在里面的很多,后来被救出的一部分,死的很多。我也跑得快,可是当时楼梯口人太多,堵住了,我们只能从楼上往下跳。我看到有个男同学跳了下去,我也跟着跳,着地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的煺可能断了,但还是站了起来,往前跑了几步,这个时候楼开始塌了……我回头一看还有同学在跳,其中还有个女同学,她跳的姿势不对,当场就伏在地上没起来,可能摔伤胸脯了。我想去拉她一把,但来不及了,楼塌下来时往我们身上倒,我赶紧朝前扑了几步,好险哪,一块大水泥板就倒在我身后不到一米!等我能看清倒塌的楼房时,就再没见那个女同学,她被压住了,肯定没活成。在倒下的楼板的一根钢筋上,我看到一个同学的大半个身子被挑了起来,她还没死,浑身在抽动,一会儿就不动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被老师赶到了操场,坐在地上,想站起来,可腿就是不听使唤。其实没多大伤,可就是起不来。眼前老闪着那个女同学痛苦的抽动……

在这倒塌的两栋教学楼里分别有该校初二和初三各九个班。每个班的学生平均在六十人左右。5月12日下午第一节课,其中的两个班在楼外的操场上上体育课,还有一个班在另一栋楼上微机课。这三个班得以全体幸免于难。

在那些从教师办公室逃离和上体育课的教师的描述中,楼房垮塌的速度很快,随之腾起巨大的灰尘,整个过程在一两分钟内完成,所以楼房垮塌一共有近千名学生和教师埋在里面。后来在抢救过程中,看到不少地方都是十几个、十几个的孩子一起砸在水泥板底下,其隋景惨不忍睹!

成都一家报社的何三畏,是比较早到聚源中学现场采访的记者,他用诗意的笔调记录了当时一位初二同学的震时心境,读后让人心酸——

5月12日,星期一,刚刚立夏,以川西平原的天气来说,稍显闷热。都江堰市聚源镇中学中午的作息时间是,1点40分学生到教室休息,到2点整,再活动一下,2点10分开始上课。也就是说,到地震爆发的2点28分,孩子们上了十八分钟课。

初中二年级八班第一节是语文课。杨琳同学今天感到很满意,因为老师一上来就抽了她回答问题,背诵一段你认为最优美的阅读课文。她准备了好久,可是,老师以前没有抽到过她。

荷是一种有人性有灵性的植物。如雁排长空,鱼翔浅底,驼走沙漠,荷与碧水结不解之缘……今夜在如水的月华下,我在书桌上铺开绿色的稿纸,如同摊开一湖碧水,那荷则以诗的形状开在纸上,花蕊便成了诗眼……杨琳喜欢这些句子。可是,她觉得她背的段落太少了,她珍惜老师抽到她的机会,在诗眼那句后面临时加了些句子。这篇课文的名字叫《荷》,她喜欢。

老师抽其他同学去了,她检查了一下自己在这一堂课的内容,想到下一节是英语课,她开始背英语单词。各科老师都关心我,我的压力很大的;有一次,老师还说有人要送衣服给我。因为我家里贫困。

杨琳14岁,还有一个弟弟在同一个学校念初一。初一在另一栋房子上课,那一栋没有垮。杨琳5岁的时候,爸爸突然去世。妈妈很劳累,患骨质增生,在成都打过工,后来到了青岛,继续供两个孩子上学。爷爷66岁,奶奶63岁,是两个孩子在家里的依靠。

杨琳开始懂得生活的艰辛,性格独立,坚强而隐忍。她学业中上,但她愿意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她说,她到这里来读书,开始学校是不收她的。

教室开始摇晃的时候,她没有回过神来。她能回想起那一刻教室里恐怖的尖叫,但她说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害怕。当教室越来越剧烈地摇动时,她失去了控制力。在教室倾塌的时候,她已经从第一排被甩到了最后一排,她是从最后一排坠落在废墟中的。

他们在三楼,教室最高一层。当尘埃初步落定,她被压在废墟里,伤势不重,横七竖八的建筑构件暂时稳定下来。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男生。一个压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叙述中,地震发生过两次,教室第二次垮下来,她的臀部被重压,上面有了光线。但第二次地震应该是废墟里的引力作用。

她不能计算在那里面的时间。她先后两次跟呼喊着寻找孩子的家长对上话。他们问,是不是某某,回答不是,别的孩子的爸妈就走过了。两次过后,杨琳说她不叫了。她有一只手能动,就拿砖头砸自己的额头,因为砸昏了就不难受了。旁边的男生叫她不要做傻事。不过,那只是一个瓦片似的水泥块,她没有昏过去,却感觉更加艰难。

前面一个同学终于被家长救出去了。她寄希望于他们叫人来,可是,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人来。压着她的那位同学,曾经昏迷过去,又清醒过来。那位同学后来也被家长救了出去。她又在里面等,可是,他们又忘记了她。

在等待中,她摸到一个同学的鞋,摸到她的腿脚,凉的。她能判断出是班上一位比较胖的女同学。

她不再喊了,开始自救。她要在玻璃碴上面爬行。她略微借用了一下书本垫着,隔玻璃碴。她没有感觉到哪里痛,但是,她出来以后,遍体鳞伤。

她不能判断时间。只知道爬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她看到花坛,觉得有点怪异,这是一楼地面上的,而她没有走路,竟然下了楼。一个穿红色衣服的人背上她。下午第一节课听她背诵过美文《荷》的老师朴过来,抱住她,说,我叫你跑的!她想,我在愣着背英语,没有听到。

她被抬到一边放着,等待送医院。同学老师劝她不要哭。她说她是在傻笑。但是,当同学们说,她爷爷奶奶很担心她,她开始哭。

都江堰的医院没有救治条件了,她被送到成都。整个楼道都是地震的受害者。还有一个初一的孩子,一直没有跟家人联系上。而他已经截掉了一段小腿……

在成都时,我很想与杨琳的聚源中学同学联系上,可整个灾区的伤员分得太散。后来从一位朋友那里知道了杨琳的情况,他们告诉我,这个女孩子非常坚强,内心也很丰富,她有个愿望是将来能上一所好的高中,然后争取上大学。但她担心家里生活条件不允许,那时她只能回家跟妈妈出去打工挣钱,来照顾爷爷奶奶。我请朋友转告杨琳,希望她树立信心,只要考上大学,国家现在有政策,那些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是可以通过多种形式争取贷款或勤工俭学等方法来解决问题的。

杨琳毕竟是幸运的。只要生命存在,就有希望。

但在聚源中学,有近三百位孩子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的同学和亲人,只有他们的灵魂在天国孤独地存在……

震后的都江堰,完全处在一片恐惧和混乱的状态,到处是痛苦和悲伤的场面。即使一星期多后,我所看到的都江堰也还处在明显的混乱加悲痛之中……

天上的直升机不停地飞过,据说是在向大山深处的映秀等地运送伤员和物资。地面上的城市,到处都是军队和那些推土机的队伍,要不就是各色各样的帐篷。

这已经不知好多少了!当地一位百姓说,现在至少晚上有灯亮了,白天能喝上水、做上饭了!如果你们在5月12日晚上和13日来,就可以看到真正叫惨了!没吃没住倒还能坚持,最让人揪心的是几个地方的死人太多,尤其是新建小学,这么多小娃儿,而且学校又是在市中心,去看的人也多,开始还能帮上手,后来只能靠机械来救人了,娃儿们埋在废墟里哇哇直叫,把地面上的人叫得眼泪哗哗地流,可就是没有办法去救活他们,那楼塌得玄乎,像老天爷从楼顶往下砸似的,几层楼压得扁成一团,扒不开,有的娃儿被压成肉饼,不能提那惨劲……

都江堰多数人不愿再提新建小学的事,这痛在他们心头留下的伤痕太深刻了!

有成都人告诉我,当夜在成都只有一个直播的声音,交通台的一个女播音员和她的五位同事一直坚守在岗位,而她也成了地震之后第一个让成都人感到有希望和交流的城市夜莺。可是在我们与她单位联系采访她时,有人告诉我们说,此人平时表现一般,而且还不合群,言外之意希望我们不要宣传这样的人。真是可悲!

一个给苦难中的城市带来希望和安慰的人,同时也因她的声音和传播而拯救了无数生命的英雄,却在某些人眼里永远无法摆脱偏见。

这位女播音员在成都市民的心中永远是英雄,至少在那一夜她比任何人都英勇。

都江堰十万火急!那里急需救护车辆运送伤员,请的哥的姐们行动起来!去拯救我们的孩子和同胞吧!这是她的声音。这是她的呼救。

于是,成都到都江堰的公路上,长长的、开着应急顶灯的出租车队,浩浩荡荡地开向都江堰……最后汇成上千辆的队伍——而且他们都是自愿的!这是大震之后,第一时间里出现的第一支伟大的志愿者队伍。

苦难中挣扎着的都江堰人一见如此阵势,无不热泪盈眶……

新建小学,顾名思义,一座新建的小学。它在都江堰市中心的建设路上,原本由两座平房和一栋四层教学楼组成。我们去时,看到了两座平房还基本完好,但教学楼只残留约四分之一的楼体,其余的全变成了废墟……

地震时,只听轰的一声,那座四层的教学楼就斜倒了,学生娃儿—下就埋在里面,惨得很!一位居住在学校旁边的居民指了指那堆已经被推土机和挖掘机翻了几次的废墟如此说。

新建小学共有学生六百八十七人。12日当天,在校的学生共六百八十人。经过现场初步清点,安全撤离到操场的学生有三百五十人。校长杨勇一直对外界这么说:地震发生时,他急忙冲上三楼,大声叫喊着要求学生们不要慌张,扶着墙壁往下走,到操场集中。我是最后一个下楼的人。杨勇校长在地震发生时的指挥是有功的,不然不知要多死多少孩子!

但新建小学付出的代价还是无法让遇难学生的家长们平息心头之愤:为什么教学楼就这样不经震?砸死的都是些七八九十岁的孩子啊!

地震袭击都江堰后,许多房子倒塌了,市民遇难的也很多。因此有一对中年夫妇志愿者驾驶自己的挖掘机帮助救援,可当他们经过新建小学时才知道他们的儿子也被埋压在废墟里。

求求你一定救救我们的儿子啊!中年夫妇看到现场的惨状,跪在正在抢救的消防支队四级士官肖和的面前乞求道。肖和点点头,转身上了废墟,这位战士当时已经救出了几十位学生。他又毫不犹豫地开始为这对志愿者夫妇寻找被埋的儿子。经过几个小时的艰苦发掘,一具残缺的遗体被小心翼翼地抬了上来……

那中年妇女一看遗体,话还没说出口,便当场昏死过去。那中年男子从消防战士的手中接过孩子,又一次扑通跪在肖和面前,哭着说:兄弟,我的孩子没了,请求你们给他裹一床新被子吧。昨天我给孩子说好了,今天和我们分床睡,他很勇敢,不哭也不闹,就说要一床新被子,我和他妈妈还没有来得及给他买被子啊……中年男子泣不成声。

泪流满面的肖和将手里的工具递给战友,跑到自己驾驶的移动照明车上,将部队集结时候发给自己的一床新棉被抱了下来,裹在了孩子身上……

当时现场嗣了很多人,大家看到这种情景,无不落泪。后来大家知道,这位叫肖和的消防战士是正面临退役的四级士官,是消防支队中军龄最长的一个兵,这位老兵在新建小学立了大功,仅他—人就先后救起四十五人。

国家队来啦!我们娃儿有救了!快让让路!让一让!突然,有位在现场指挥的当地领导对围在校门外的家长们高喊起来。大家顿时不由自主地往同一个方向看去,只见一队身着橙黄色服装的国家救援队的官兵跑步向新建小学而来。立即,校门口让出一条通道。国家队,迅速进入现场。领队的刘向阳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把手一挥:快展开抢救!

一时间,队员们冲上废墟,生命影像测探仪、红外测探仪、声波测探仪,还有搜救狗——老百姓这样称呼那些灵敏的特种狗,一齐开始忙碌起来。围观的群众和那些揪心的家长脸上跟着紧张和兴奋起来……

发现目标!不到三分钟,有队员报告。于是现场的挖掘机等设备被利用起来,包括消防队员的双手,集中在目标处……第一位幸存者被救。当受伤的孩子睁着恐惧的眼睛看着围观的人群时,他的家长又笑又哭,不知如何是好。

三个小时过去了,八个孩子被救出。这对现场是何等的鼓舞!

汪、汪、汪……灵敏的专家又发现目标!救援队指导员杜国平带着队员张文起等飞步过去。他们通过电筒照射,发现楼板下面有微弱的声音,原来里面有个女孩,而地的旁边还有一个男孩子也活着。

一定要把孩子活着救出来!领队刘向阳经过观察,迅速与大家研究出了营救方案:先把楼板吊起来,然后再视隋况营救。

你们把眼睛闭上!刘向阳冲底下的孩子高喊了一声,然后指挥吊车缓缓移动横伏的水泥楼板……

再往里面看去,刘向阳他们又高兴又心痛——高兴的是小女孩子的身体露了出来,那男孩也睁开了眼睛看着他。痛心的是,在这两个孩子旁边,拥挤了七八个缠绕在一起的已经都死亡了的学生……这一幕触目惊心。

总理来啦!突然有人说。

刘向阳他们抬头一看,可不是,就在他们旁边的一堆废墟上,温家宝总理冒雨来到了现场。报告总理,我是国家救援队的副队长刘向阳,我们已经在这里救出八名幸存者。

好。谢谢你们,你们是好样的!希望你们能尽快地救出更多的幸存者。温家宝说着,就蹲下身子,往废墟的下面看……现场的人清楚地看到温家宝的眼里—下湿了,孩子,你一定要挺住,你一定能获救的!

总理爷爷……那个躺在遇难者遗体之中的小女孩轻轻地说。

总理爷爷好,我很坚强的。那个被压在遇难者遗体之下的男孩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温家宝的嘴顿时一抿,两行眼泪淌在脸颊上。

现场的人都流泪了。

找个东西给孩子遮—下。温家宝见雨水淋在废墟里的女孩子脸上,心疼地对刘向阳说。马上,有人传过一床被子,刘向阳裹住了女孩的身子。

流着眼泪的温家宝这才慢慢站起身,并对刘向阳说:你们一定要把这两个孩子救出来。

总理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刘向阳保证道。

工作人员一直在轻轻催着温家宝,显然另有重要的灾情要向他报告。可总理似乎放心不下仍在抢救中的孩子,于是在现场亲自指挥了二十分钟。由于孩子周围的废墟成网状,一时难以将孩子马上救出来。最后温家宝不得不离开现场,他再次用命令的口气对刘向阳说:你们无论如何要救出他们。要查—下这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将来我要去看他们。

5月24日下午,温家宝总理再次来到都江堰灾区时,问当时在场的市领导,新建小学那两个孩子救出来了吗?市领导同志回答说,救出来了,现在可能在市人民医院治疗。温家宝当场就说,我想去看看那两个孩子。随后,温总理穿好衣服,正准备去都江堰市人民医院,忽然又听说这两个孩子都在四川省人民医院,于是,又直奔省人民医院探视。

温家宝来到两个孩子住院的病房时,9岁的赵其松正躺在病床上输液。小其松觉得这个爷爷很面熟,便拿起一个苹果,热情地说:爷爷,给您一个苹果。

温家宝的脸上顿时出现了笑容,俯下身子,说:谢谢你,爷爷不吃,你留着吃吧!你还记得那天吗?那天我看到你了。你听见我喊你了吗?我叫你要挺住。我有一张蹲在地上看叔叔们救你的照片,我惦记着你呢!

小其松眨了眨眼睛,终于想起来了,忙回答:知道!

看过小其松后,温家宝又来到7岁女孩王佳淇床前。他俯下身子,拿起孩子的小手说:来,摸摸爷爷的脸。

小淇淇非常聪明,—下就认出了面前的这位爷爷是谁,便十分兴奋地说:总理爷爷,我被救出来的时候没有哭,我做鼻子手术的时候也没有哭。

温家宝的眼睛顿时红红的,他满怀深情地对小淇淇说:对,你很坚强,我记得你,你现在想和爷爷说什么话吗?

小淇淇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转了转,说:我代表新建小学的小朋友感谢温家宝爷爷!

温家宝点着头,双手紧握孩子的手,说:你好了以后,代我向新建小学还活着的小朋友问好!

嗯!小淇淇开心地应道。

小淇淇和小其松是幸运的。他们是新建小学几百名幸存者中最幸运的孩子,因为他们是得到国家总理的直接关心的幸存者。然而他们还有一百多名小伙伴却永远地不能再做爸爸妈妈的好宝贝了……

大震两天后的14日下午2点左右,另一支现场搜救队又在新建小学的废墟中发现了一名小男孩的遗体。孩子的母亲见到死去的儿子后,号哭一声,便瘫倒在地,当场被救援者一路搀扶着离开现场。孩子的父亲赵建中看起来还算冷静,此前,据说他已经在废墟上搜寻了近两天时间。当救援者把孩子的遗体抬到收殓车前,赵建中蹲下身去,用手帕擦去儿子脸上的灰尘,拿出手机,拍下了儿子留在人世间的最后容颜。然后,赵建中和周围的人一起,平静地将孩子裹人一块军用毯里。紧接着,赵建中用力抱起军用毯,往收殓车走去,所有人都默默地望着他的动作。突然这个一直很镇静的父亲,仰天长啸,那声音撕破已经过度悲痛的都江堰的短暂平静,许多过路的人再一次围到新建小学门口,他们与赵建中一起再一次承受着悲痛……

自12日下午开始,都江堰的哭声就没有停止过。

5月12日,对普通的人来说,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但在医院,这个日子会引发一些年轻的女护士的热情,因为这一天是一年一度的护士节。一百多年来,南丁格尔精神一直激励和鼓舞着白衣天使们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奉献着热情与医术。而通常,这一天每个医院都有些特别的活动,这会让年轻的护士们感到格外的兴奋和自豪。都江堰市中医院的女护士们同样关心着这一日子。

上午同往常一样,只是因为这个护士节是周一,所以这家日门诊量在八九百人次的县级中医院,这天上午要比平日多一些看病的人。许多一线的医生和护士一直忙到中午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这座医院与新建小学离得很近,同在老城区繁华昀建设路上。全院只有两座大楼,进院门右手是门诊大楼,与之对面的是厂字形的六层楼住院部,门诊大楼和住院楼合围成一个小广场。

因为上午的门诊特别忙,所以到中午后多数医院职工回家吃饭和休息去了。通常下午2点半后门诊部的工作人员才开始重新多起来。但住院部大楼里一切正常。一百多位病人和陪床家属,除值班医生外,忙碌的要算护士了。而这一天还有一个情况是,今天的住院楼护士中,有一部分被副院长胡芸带去参加市里的护理技能竞赛去了——没有人想到,这些去参加竞赛的护士们是多么的幸运,她们都幸免于难。而留在医院的护士们,几乎全都成了地震的殉葬者……

住院部的五楼,是妇产科。2点20分,一例妇产科手术成功做完。几个护士嘻嘻哈哈地要去住院部大楼背后小巷吃麻辣烫,主持手术的吴大夫有点累了,说不想去,留下来处理一些手术室的事。

下午2点半快到了,医院总务科的胡小弟提前几分钟来到办公室,他一看同室的四个人到齐了,他们的办公室就设在住院部大楼顶层的简易房内。这时的胡小弟刚想要做点什么,突然感到整个楼体在猛烈摇晃,地震!快跑——!同室的张科长大喊了一声。胡小弟迅速跟着同室的人往房门外奔跑,他是第三个出的门。

出门就是住院部大楼的楼顶,胡小弟奔跑到大楼的中间时,听到走在前面的张科长仍在急促地催他快跑。胡小弟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因为后面还有同事。他看到一个离他五六米距离的同事刚刚跨出房门,那房门前原来就有的一条裂缝,忽然张得很大,并迅速倾斜下去,那个同事来不及有所反应,就从裂缝处掉了下去……他惊得不知所措,又回过头看到走在前面的张科长已经进了楼房一端的楼梯口,然而就在这时,整面楼体像抽空似的颓然下坠,且下坠的速度令人难以想象之快,张科长的背影在胡小弟的眼里瞬间消失在一阵扬起来的尘灰中……

胡小弟同时感觉自己的双脚也像被抽空似的伴着涌起的尘灰往下猛坠,如坠人万丈深渊……

大约两分钟后,胡小弟发现自己还活着,只是位置不同了,他的脚下尽是瓦砾和碎片。他从断裂的楼板上站起来,拍拍腿和腰板,没事!毛发无损!可张科长没了,其他几个同事也没了。倒是那个从裂缝中掉下去的同事还有气,只是脊椎骨折了。

胡小弟吃惊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原先是六层高的楼房,现在只剩下两层楼那么高的废墟了。他知道住院部彻底完了,那么多病人和陪床的病人家属,还有自己的几十位医院同事也完了……这是地震吗?唐出大地震挺厉害,可也没有听说这么高的大楼往地下坐下的!

他看到了小广场上站着的不少人在喊话,也有人开始哭了。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明白了:自己还活着。

胡小弟认识门诊楼药房的罗昌伟。第一声喊快去救人和第一个冲进废墟里的就是他。罗昌伟从废墟里抱出的第一个人是活的,但第二个抱出来的却已经断气了。

后来门诊楼里出来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都冲到了已成废墟的住院部大楼……

很奇怪,厂字形的住院部大楼,有一面并没有倒塌,只是被扭斜了,像中了风的面孔,很恐怖。那楼上还有五十来人,因为没了楼梯,幸存者聚集在窗口处拼命呼救。有一个人情急难忍,一不小心,从松动的窗台跌下,当即身亡。

罗昌伟看到了这一情景,喊人到门诊大厅里拉出一根消防带,试图用简易梯将上面的人救下来,但简易梯子不够高,上面的人没法往下滑。

五十多个人更加紧张,大哭小喊,乱成一片。

这时,午休后回来上班的李其林院长,余福德、胡芸、周勇副院长等赶到了现场,救人开始变得有序。很快,成都消防队和武警成都指挥学院的官兵也来了。最终,残楼上面有四十九人获救。

可是,倒塌的废墟里,仍然有大量病人和陪床的家属及医院的几十位工作人员被埋……

此刻的废墟里,到处是血,救人争分夺秒。当时我们看到倒塌的住院部大楼,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你甚至都不敢去碰它,因为都是横七竖八的楼板,你不知道动了这一块另外哪一块会再一次轰然垮塌,死的人会更多!所以我看到医院和消防队的几个人在废墟上,只能靠双手抱、扒,或者用简单的木棍铁铲撬。还有不少来帮忙的人,一见楼板下有人叫救命,就小心翼翼地给搬掉压在上面的水泥块,有人还想往缝里塞矿泉水瓶,但又不能解决多大问题。所以救出一个人非常困难。眼瞅着许多人在里面被闷死了……七八天过去了,中医院的那堆废墟前,总有一些邻居和围观的人站在那儿向来自各地的记者等介绍些情况。一个中年人这样向我介绍道。

5点多,下起大雨。人们冒雨把废墟浅部的人都救了出来。没有有效救援工具,深处被埋的人只能等待。人们又想法把瓶装犷泉水塞进缝隙里,希望里面的伤员能够坚持住。

因为有四川省委有关同志的陪同,所以我的采访得到了中医院方面的配合。地震以来,由于门诊部大楼保存完好,因此这个医院的正常医疗工作仍没有停止,他们在院领导的带领下,坚持不分昼夜地战斗在岗位上,化悲痛为力量,为都江堰的抗震救灾贡献着自己的力量。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敬重的群体。

院办的一位同志向我们进行了正式介绍:12日下午地震后,医院方面迅速组织了抢救,当场救出了几十位幸存者,这些主要都是与倒塌的住院部大楼相连接的那栋危楼上的病人和陪床家属及医院工作人员。但压在废墟里的人却很难抢救。下午5点后,天下起大雨,给抢救带来困难,一些松散的废墟在不断往下坠。后来赶来增援抢救的主要是武警成都指挥学院的数百名官兵,他们在这里一直奋战了八天九夜,直到搜遍了全部废墟之后才撤离的。

温家宝总理是12日深夜到的抢救现场,他在雨中说决不放弃,全力抢救人,的话时,就是在中医院的废墟上。温总理的话,也从此成了整个灾区第一阶段的战斗号令。

这位同志介绍,中医院的抢救工作,主要是在地震的前三天。除了当地武警和消防队外,国家救援队也都来过现场。但由于楼房倒塌的情况太严重,几乎每救一位幸存者,都得花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几十个小时,这也就对整个抢救生命非常不利。他说13号他在现场就看到武警官兵为救一个幸存者,用了近二十个小时。

发现一个活人不容易,可要救出一个活人更不容易。在一个大坑上面,当时我们在地面上估计那里面会压不少人,武警官兵便费劲费力用了十多个小时,才挪走了那些压在大坑上的水泥板和砖块。后来他们在里面发现了一名已处于昏迷状态的幸存者,连忙给他戴上一顶安全帽。这个幸存者半坐在一堵矮墙前,背着搜救人员,左手臂还压在一个已经死去的遇难者身下,抽动不得。而那个遇难的死者身上,又压着大的水泥板。在这个幸存者的正上方,又是随时可能倒塌的一栋悬空楼体。要救这么个幸存者,实在太危险了!那垛矮墙是唯一的支撑体。抢救的消防队员只能轮流下坑,用腰斧将压在死者身上的水泥板块砍成小碎片,再慢慢抽出,进度很缓慢,但也只能如此。而且那个时候,讨厌的余震又不断。这个时候,三名国家救援专家到了,他们观察了一下现场,对搜救和营救提出了_一些建议。消防队员和武警官兵又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努力,才把那名已经昏迷过去的幸存者救了出来。我们在他的裤袋里发现了一本教师证,于是便知道了他的身份,是67岁的王德祥,小学数学教师……

王德祥老先生是幸运的,但活着的他内心极其痛苦。因为这一天本是他的生日。为了住院的他像以往一样过上一个生日,中午,王德祥的老伴、儿子、儿媳妇、孙子、侄儿、侄儿媳妇、二侄儿、二侄儿媳妇一行共八人,带着礼物和生日蛋糕等,喜气洋洋地来到中医院为老先生庆贺生日。哪知灾从天降,当时除儿子因为要上班而先行离开了医院外,其余七位亲属则全部被埋在废墟之中,永远地离开了王德祥。

5月12日,原本并不太在乎自己生日的王德祥,从今以后,如何愿意再记起这个生日?当他想起这个日子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的感叹与悲伤?

5月12日,你让多少骨肉分离?你给都江堰带来多少痛与悲!中医院最后确认的死亡人数为一百六十多人,其中医院人员三十多名。这是除学校之外,在地震中群体死亡最多的单位之一。

在我记忆中的都江堰,无论是三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它,还是大震前一年重游故地时,它都是那样的清秀、美丽,既充满中国传统的农耕风情,又四处散溢着现代的时尚浪漫。然而今春5月下旬的都江堰,则遍体鳞伤,满目疮痍,皆是眼泪和痛楚。

这种沉重令我感到窒息和压抑。

在12日至13日的都江堰,还有一个地方的抢救更加惊心动魄。这个故事在媒体上没有多少披露。这个故事的细节很特别,然而在我看来这个特别的细节恰恰说明了生命的不易。

在都江堰风景区,有条观光索道上,在地震时悬挂着十二名台湾游客,另有两名内地导游。台湾游客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年龄最大的已经73岁。山崩地裂后,索道运转完全停止了,悬在半空的被关在吊厢里的十几个台湾游客,惊出一身冷汗后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拼命地呼叫,然而没有人回应他们。傍晚时分,才有人过来告诉他们已经通知部队来营救。

我要下去解手!我憋不住呀—一位女游客喊个不停。每个索道上的吊厢装着两人,这位女游客正好与一位男游客在一起。他们虽然是一个团的,但并不太熟悉。现在他们成了险境中的同路人。男的对她说:你就别再嫌弃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去你的……女游客说完便哭了起来。不想,悬在索道上的几个吊厢内顿时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喊声。

救命!快来救命——

我要下去!我要解手——

女游客们全部哭喊起来。索道开始晃动起来。

你们好不好别哭喊了行吗?想死就往下跳嘛!有男游客愤怒了。那悬在半空的索道一旦晃动,随时可能坠人四五十米的山下,那个时候只能是一命呜呼了。

女人们不敢再大声哭喊了,可她们仍在哭泣。让我死吧——啊呜呜……突然,又有人放声大哭起来。

索道再一次晃动起来。

快来人哪——!我们受不了啦!这回是男人们在叫喊。

让我去死吧!…哐!哐哐!有个吊厢突然发出响声,是一个男游客用脚在猛踢吊厢。他想踢开反锁着的吊厢门档,于是索道摇晃得更加厉害。

你去死吧!你要再踢,看我扒你的皮!前后吊厢的游客大骂起来。

我日你老x,要死我也拖你一起往下跳!

你们能不能不嚷嚷好不好嘛!有人在规劝,可谁也不听谁的。索道上成了你死我活的争吵之地。而唯有摇晃才能让这种绝望的喧闹声停止片刻。

谁也不想死。但谁都知道,此时此刻谁要稍有不慎都可能将索道弄断,所有的人将粉身碎骨……可是你无法让那些悬在索道上的每一个脆弱的生命安静下来。

一个吊厢里的女游客接通了台湾的手机电话,她向女儿哭诉着自己在死神边上的感受。快来救救我吧!我、我……她再没有说出话,—下昏死过去。

妈咪!妈咪你要挺住——女儿在手机里呼喊着。手机坠入了几十米的山脚下……女儿与母亲的对话结束了。

醒醒!你醒醒。你死了我咋办?一旁的同行者吓得双手猛掐对方的人中。

昏死者回过气来,哭着呻吟着:你还是让我死吧!我实在受不了!

所有悬吊在索道上面的人都受不了了。

雨开始落下,而且是倾盆大雨……怎么还不来人?…人都死光啦?有人愤怒而紧张地顾盼着渐黑的天气,索道上的气氛更加紧张。

哐……哐哐——有人又开始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踢着吊厢。

你们、你们能不能不要踢了好不好啊?呜呜……女人们乞求地尖叫着,然而哐当…哐当的踢打声依旧。有的人已经开始精神岗溃……

一束灯光射来。

索道上顿时欢呼起来。来人啦!……是解放军同志来啦!……我们有救啦!有救啦!……解放军同志万岁!这些台湾游客忘了自己在喊什么,但这是他们的真心呼喊——他们把解放军称为同志,将一个久藏在心底、平时不敢喊出的声音这回高高地通通畅畅地喊了出来。

来的真是解放军同志。他们头上的帽徽上有五角星,不过他们其实是武警消防队员。

解放军同志,快救我们下去吧——!有人高喊起来。十几个人一齐高喊起来,将整个死寂的山冈喊得摇摇欲坠。

请大家务必不要再喊了!索道处在危险之中,不能再加剧震荡了!记住了不能高喊!也不能有任何晃动——,消防队员在下面喊着。

索道暂时平静了片刻。吊厢也不再发出哐当……哐当的踢打声。

突然又有人喊了起来:同志——我这里有人不省人事了!你们能不能拿点吃的来呀?水——矿泉水就行!

我们也要矿泉水——!

索道上顿时响声一片。索道又开始摇晃起来。

请大家务必不要再摇晃索道了。这样会有更大的危险!我们正在想办法全力抢救,你们千万要耐心等待……消防队员在喊着。

索道上又恢复了平静。

传动系统已经被破坏,又没有电力支持。一时很难救援。

请求派直升飞机来支援吧!

四周都是密林,直升机来了根本无法停留。

那怎么办呢?

只有等待了……

由于索道的电力系统被全部切断和破坏,加之吊厢悬在几十米高的半空,消防队员的几次营救均告失败。

12日晚上8点左右,营救暂时停止。

你们不能走啊!你们走了我们咋活呀?

我们是你们的同胞。我们过去没有得罪过你们呀!陈水扁不是人,可我们都是拥护两岸统一的良民呀!求你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呀——索道上又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说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听劝的。

上面的同胞们,请大家无论如何要配合。不能再使索道有任何的晃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请大家相信,我们会全力营救你们的,而且我们正向上级请求支援。这次地震非常严重,整个都江堰市都处在紧张的营救之中。但是我们这儿的营救已经得到了前线指挥部酌命令,将不惜一切代价营救你们。所以请你们务必配合,一定要保持体力,等明天天亮后我们一定会找出营救办法的……消防队员们又在喊话。

明天?要等到明天!我的天哪!索道上,又有人开始低泣,有人大喊大哭起来。

场面无法控制。只有听天由命了。

雨,猛烈地下着。将每一个吊厢淋得透湿……你能不能不拉嘛?有个吊厢里一对男女吵起来了。男的骂女的不该拉,女的则回骂男的这个时候还穷讲究什么。男人和女人在此时已经不用再分臭的和香的,更不用管那么多脸面了。

生命是第一位的。在生命面前,其余的都将让路。

谁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命—悬在半空之中,随时可能坠入深渊,粉身碎骨……心理素质差的人无论如何也难忍这黑色的一夜。

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恐怖之夜。

这一夜,十二名台湾游客在半空的索道上度过了人生最恐怖的十几个小时。

当第二天黎明时,有人疲倦地睡着了,有人则根本没有合过眼——睡着的人后来说:当时脑子全空了,真要索道一断,就一死了得!没有合眼的人说:就怕眼睛闭上的那一瞬,索道断了,所以不敢合眼呀!

活着太不易!活在死神的手掌之中的那一瞬更不易!

十几位台湾游客各自想了一千遍后悔—后悔不该选择这一次都江堰之游。但也有人想通了:活着真累,不如索道一断,眼睛一闭,求死算了!

然而,东方渐白时谁也没有死。可眼前的情景活着比死更可怕、更难受!

快来救救我们吧!

求你们啦!你们要什么我就给你们什么……吊厢内的游客不再像前一天那么声嘶力竭,但呼救的声音却更令人揪心。

生命进入最后的绝望时刻时,那种悲切是恐怖的。

上午9点左右,几位军官来了。他们是成都消防支队的田政委和公安部的一位副处长。他们询问了现场队友的营救方案后,认为必须改变战术。现在唯有可能是运用现场觋有的一台索道修理滑车,我们可以派一名经验丰富的队员利用这台滑车,慢慢接近吊厢,然后再用滑轮缓降器将游客解救下来。成都消防支队的田政委提出了这个有效的营救方案。

我看可以。现在也只有这个方法了。公安部的副处长和现场指挥员都同意此方案。

来,你把这三个鸡蛋吃了。现在就看你了!田政委把仅有的三个鸡蛋,给了一位看上去训练有素的战士。他叫常卫树,特警二中队的士官。大震之后的都江堰食品极度紧张,一线抢救的消防队员基本上都是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投入战斗的。能吃上三个鸡蛋,这对现场的抢救队员来说,好比吃了一顿山珍海昧的大餐。

保证完成任务!有了鸡蛋充饥的常卫树向现场指挥员行了一个军礼,便向索道攀进。

此时的常卫树,浑身绑着各种营救的器材,其中最重要的是滑轮缓降器。窄小而笨重的小滑车在索道上每滑动一寸,都需要力气和高度谨慎,因为此刻的索道有随时可能断脱的危险。

第一个游客吊厢已经近在眼前。只见战士伸出右腿,轻轻地开启厢仓外的锁塞,然后将安全绳索套在游客身上,再帮助其通过下降滑轮往下滑去——成功啦!

第一个游客安全地降到距离索道四五十米的地面时,现场一片欢呼。

第二个游客以同样的办法获得成功的营救。

我们有救啦!有救啦!其余的吊厢内的台湾游客,欣喜若狂地等待着命运之神前来搭救。那一刻,他们的心中,大陆的消防队员是世上最亲的亲人!

我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你们中间的任何人!一位剐刚被救下的女游客,抱住消防队员如此说。

消防队员没有时间回答她的问题。他们继续小心谨慎和紧张地开始救援后面的那些游客。

索道太危险。动作不能重了,而轻了又无法救下吊厢内的人。每营救下一个游客,几乎都要花去两三个小时。

队员们换了一个又一个。吊厢内的游客有些急不可待了。哐当!哐当——踢打声又起……

你想死啊?台湾游客的同行者不干了,骂骂咧咧起来。

踢打吊厢的是最后一个吊厢内的男游客。这是唯一一个只有一个游客在里面的吊厢。也许太孤独,这位游客B先生似乎已经精神崩溃了。无论谁的话他都不听,一个劲地只管踢着厢仓,而且嘴里不停地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的行为给抢救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因素。可,谁也无法制止他的疯狂……

太危险了!照这样下去,后面的几个吊厢随时可能被他的折腾而毁了!

指挥员万分焦急,又无可奈何。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加速营救!政委要求队员们尽一切力量全力投入最后的战斗。

此时天色又开始变黑——若不在天黑之前将最后的游客安全营救下来,便意味着又要让剩余的游客在半空的索道上多待一个夜晚。这不等于让他们去死嘛!不行,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他抢救下来!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吊厢了。里面只剩B先生了。不把他救出,就等于送他去死。

现场的人似乎都清楚这一点。

别踢了!我们一定救你下来!要配合,千万千万!营救队员不停地喊着。

你不耍命啦!快安静点,解放军同志一定会把你救下来的!相信他们!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不要踢了—_那些被救的游客也在地面不停地鼓励B先生。

英勇的战士开始了最后的营救。索道上发出咝咝的声音,令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极度紧张。

二十米、十米,五米……现在离B先生的吊厢只有三四米远了。战士甚至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B先生湿透了的下身,但就在这个时候,B先生又一次疯狂地踢起厢门,而且越踢越猛烈——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嘶哑地叫喊着,听不进战士和现场同行者的规劝。三米、两米……战士正准备伸出右腿开启他厢外面的锁销时,突然哐当一声,B先生自己将吊厢门踢开了!

别动!千万别动!马上救你来了—_战士向他喝道。

可B先生看了一眼营救他的战士,然后双腿一跃,纵身向几十米深的山下跳去……

这一幕谁也没有意料到。

这一幕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感到了绝望的生命是什么样!

B先生坠落在山坡的树权中间,当时没有死。队员们立即将他放在担架上,接力般的向山下飞奔——道路已经被地震震坍震没了,只能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走。三公里的山路,他们整整用了一个多小时,所有抬担架的队员浑身上下的衣服全都被划成碎片一般……他们尽自己的可能将奄奄一息的B先生送到山下的救护车上,又将其护送到成都人民医院。遗憾的是,B先生伤势太重,最后死在了手术台上……

报告总部:十二名台湾游客除一名意外伤亡外,其余全部获救……消防队政委向抗震救灾总指挥部报告道。

祝贺你们成功!

谢谢大陆同胞!消息迅速传到海峡另一边的台湾,电波里回荡起骨肉同胞间少有的欢呼与浓浓亲情……

这是我们经历的都江堰震中的一幕。它是痛苦中的一出悲喜剧。它因此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城市。

以前来都江堰,总是在城里转,并没有注意都江堰市其实还管辖了很大一块地盘。它下辖十二个镇,其中包括此次地震中出名的聚源。2004年之后,都江堰下辖十二个镇外,另保留了两个乡:向峨乡和虹口乡。

不曾想到,这两个紧挨汶川映秀的山乡,在比次大地震中饱受摧残。因道路被彻底震毁切断,到了二十多号,即便想到虹口乡,仍然无法如愿。

你想看倒塌的学校,向峨乡必须去。四川省委的朋友对我说。

好吧,我们就到向峨去。我问,从都江堰到那里需要多少时间?

几十分钟就到了。

果不其然,出都江堰后,经过一段山路,就进入了向峨乡境内。但路非常难走,尽是坑坑洼洼的泥路,由于前些日子下过雨,许多路段的路面像是泥潭一般——我由此想到了这个偏僻山乡在经历地震摧毁后前一两天的困境!

马上就要到了。穿越过一片很大的废墟和农舍之后,司机说。

看到了——这就是向峨乡的所在地?

沿着公路形成的一条山乡小镇的7字形街道,大致可以看出这个小镇往日的风貌。但呈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不见一间完整房子的巨大废墟堆!狭长的,除了中间一条为抢救队伍专门腾出的通道之外,整条约五百米长的7字形小街两边,皆是坍塌的废墟……只有空降兵部队的一台大型挖掘机捣毁那些半塌半斜的残余建筑的场面,似乎还能让人感觉到这个死亡了的山乡还有一丝生命。

陪同我的朋友是四川省委组织部的,所以他在来向峨前就为我讲了一个感人的故事,当然发生在向峨乡。而且后来中央组织的抗震救灾事迹报告团里就有这个人,他便是向峨乡党委书记罗鸿亮。

下面是罗鸿亮书记的报告内容:

5月12号下午,我正在莲花湖畔的莲月村主持一个村道建设工作会。突然,地动山摇,莲花湖像开水一样翻滚。有人大声喊:地震了!我和大家赶紧跑出会议室,爬上湖边的岩石,朝乡政府方向望去,那边已是满天黄烟,什么都看不清。不好,得马上赶回去!我和同事们急忙往乡政府跑。一路上,周围的农房几乎都垮了,水泥路面到处坍塌开裂。乡政府和周边的情况比我想象的更严重:成片的房屋只剩下几栋孤零零地立在废墟中,整个街道变成了一片砖瓦堆!

罗书记,乡政府大楼垮了,好多乡干部都埋在了底下!

罗书记,爱莲社区的房子垮了!

几个村民跑过来对我说:中学的教学楼垮了!

我心里一惊,中学垮丁?这可是上课时间,几百个学生啊!我火速把在场的乡干部叫过来,主持召开了向峨历史上最短的一次党委会,大家作出了一个生死抉择:先救学生!

乡长付岷涛立即带着一群干部拼命向学校奔去,边跑边对惊恐的人群喊:快去学校,快去救娃娃!

地震把中学的教学楼全部震垮,废墟中不时传出孩子的哭声、呼救声。已经赶到学校的家长哭喊着,扑在废墟上疯狂地刨找着自家的娃娃。

慌乱中,有群众问:乡干部都到哪儿去了?!

民政干部罗代强跳上乒乓球桌,大声说:哪个说乡干部不在,我就是乡干部!男人们都站过来!

慌乱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付岷涛嘶哑着嗓子对大家说:现在只顾自己,谁家的娃娃都救不出来。都到那边去,到呼救声最多的地方去,救一个算一个!

男人们过来了,女人们也过来了。身强力壮的男人站到了废墟的最上面,其余的人排成两行,把砖头和水泥块不断往后传!十多分钟后,废墟里救出了一个活着的娃娃!但是由于没有大型机械,救援进展十分缓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废墟中,孩子们的呼救声越来越稀少,越来越微弱,我的心也越来越沉……

怎么办?必须找到救援机械!我们马上派人四处寻找。十五分钟后,东林村村主任袁凤群带着自家的两台挖掘机赶了过来!挖掘机进场后,迅速清除了废墟旁的路障,并打通了操场连接校外的通道。怕挖掘机伤到娃娃,木匠任隆富带着几个人,拆掉倒在操场上的篮球架,土法上马,硬是把挖掘机改装成了简易吊车!这两台临时改装的吊车,在最危急的时刻发挥了巨大作用!任木匠指挥吊车吊开水泥板,干部群众立刻跟进抢救。

自救中,我们用手刨、用肩扛、用自制的吊车救出了三十名学生;当天晚上,一千多名解放军、武警和消防官兵陆续赶到向峨救援。最后,从废墟中一共救出了六十八名学生!

前面提到的罗代强,在组织救援前已经看到了埋在废墟里的儿子。当时儿子露出了一只脚,老罗一眼就认出引儿子脚上穿的那再也熟悉不过的鞋和袜子。但为了不打乱救援安排,老罗从来没有向救援队伍表露过自己的孩子还埋在废墟下。三天后,孩子的遗体从废垃中抬了出来。儿子留给老罗最后的记忆,就是废墟里露出的那只脚。他后来告诉我,晚上睡觉就不敢闭眼,一闭眼,儿子的鞋和袜就在眼前晃……

16号清晨,学校救援基本结束后,一部分机械和人手随即转到乡政府增援。但是,太晚了!直到5月17号凌晨,地震发生后的第五天,乡政府废墟中才清理出最后一名干部的遗体,包括乡长助理易大东在内,八人遇难……

32岁的易大东,2007年9月从都江堰市下派到乡里挂职。当时,几块水泥板死死地压在他身上。救援的同事鼓励他要挺住,一有机械和人手马上就来救他,他却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要管我,你们先去救学生……大东结婚多年,忙于事业,把要孩子的时间一推再推。大东走了,留下了永远的遗憾,但从得救孩子的笑容里,我仿佛看到了大东生命的延续……

乡干部李明,在乡政府大楼完全垮塌的一瞬间,用力把一名来乡里锻炼的女大学生推出了死亡地带,自己却被深深地埋在了废墟里。后来,解放军战士进村入户帮助群众清运财产,来到李明家,问李明的妻子有什么贵重物品需要清理。她说:其他的都不需要了,我只希望能找到丈夫的优秀共产党员证书。我要让女儿知道,爸爸是一名铁骨铮铮的共产党员!

地震后的这些日子,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脑海里总会闪过这几个朝夕相处的同事的身影,浮现出他们的音容笑貌。如果早给他们几个小时,或许他们就能活下来。但生死关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把生的希望留给群众!

这几天到向峨乡爱莲社区的人,都会看到一块爱莲社区党支部的牌子立在废墟旁的受灾群众安置点。立牌子的人是社区党支部书记王婉民。地震那天,她的母亲遇难了,她流着泪朝掩埋母亲的废墟鞠了三个躬,说:妈,女儿不孝,顾不到您了……说完就匆匆赶去疏散群众。第二天,当她再次跑过家门时,家里人已经把母亲的遗体收拾停当。作为女儿,她能做的,只能是最后一次帮母亲换上一双新鞋。5月16号下午,受灾群众基本安置妥当。王婉民带着支部几个人回到原来的办公地点,从废墟里刨出了向峨乡爱莲社区党支部的牌子。她把这块牌子再次竖起来,她要让社区的群众都知道,地震没有震垮他们的党支部。

5月17号,胡锦涛总书记到成都察看灾情,指导抗震救灾工作,得知我们向峨乡的情况后,高度评价了向峨乡党员干部危难时刻坚持人民利益高于一切的做法。总书记的关怀和激励迅速传遍了向峨的每个角落。在乡、村和社区党组织的带领下,受灾群众正在走出地震的伤痛,振奋精神、团结一致、共渡难关。现在,十六个受灾群众安置点都插上了鲜红的党旗,全乡二十四个党支部已全面恢复工作,五百四十五名佩戴党徽的共产党员奋战在灾后重建、恢复生产的第一线。五百四十五个党员就是五百四十五颗种子。这些种子播撒在全乡五十九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向峨人民就一定能够重建家园、创造美好的新生活!

罗鸿亮书记的报告内容与他跟我讲的和当地群众给我讲的是一致的。在5月23~24日采访的时候,我受这个乡感动的确实也是这两件事:一是乡干部在自己同事被压在废墟时,首先提出了娃娃要紧,先救娃娃;二是在群众处在六神无主、一片惊恐和无家可归之时,爱莲社区的女支书王婉民带着支部几个党员,从废墟里刨出了那块向峨乡爱莲社区党支部的牌子,并高高地竖在了废墟之上,让群众能够聚集在他们身边,这是何等伟大的壮举!

向峨乡因一句豪言和一个壮举,将载人汶川抗震救灾的史册,并获得人们永远的记忆。

在同样是生命需要拯救的时候,乡干部们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学生娃娃,这让到处是学校悲情的汶川地震中亮出了一道崇高的人性光芒。

向峨乡的干部们的行为,在我看来可以比得上黄继光堵枪眼、董存瑞手托炸药包炸敌人碉堡等英勇的行为。因为作为成人、作为天下的父亲和母亲,如果需要作生命的选择,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将生的可能留给他们的孩子。

大震之时,在乡干部被埋的同一条街上、仅隔二三百米的向峨中学,当时有四百多名学生被埋,罗鸿亮他们选择对了,一句娃娃要紧,先救娃娃,让那些无助的孩子和绝望的父母有了一丝希望,即使在灾后的许多时间里,虽然不无悲痛地常常想起自己的儿女死去的那一幕幕悲惨情景,他们仍然不会有太多的怨气向政府和干部宣泄……这是向峨乡干部们作出正确选择后获得的最大安慰。

关于这个问题,笔者不想作深化研究。我只是想补充关于这个乡在此次大地震中失去生命的那一部分痛——生命之痛。

这是主要的。地震灾害之所以使我们流了那么多眼泪,尽管有很多是被抗震救灾的英雄事迹、人性复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大爱所感动,但我们无法回避那些突然失去生命的事实。

八万多条生命(其中包括失踪的),在瞬间从我们的身边消失了,有的甚至是整个家庭、整个班级地消失,以及那种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惨现实,我们不能不关注,不能不作最重要的美注。

因为这是生命。

我不得不补充罗鸿亮书记的报告内容,因为他在报告中提到一个叫任隆富的木匠。事实上,这位任隆富木匠是个英雄,因为他是最先开来简易吊车,并在现场连续工作近五十个小时,他—人至少就救出了五个生还的学生。直到15日凌晨搜救结束后,任木匠才悄悄拉着遇难的女儿遗体回家。

任木匠就是从这条山路上把女儿拉回家的……一位老乡指着一条崎岖的山路对我说。望着泥泞而狭窄的山路,我不知道任木匠最后是何等的悲伤。据说他在现场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因为他没时间掉眼泪。在解放军大部队没有到来之前,现场没有大型机械设施,一切抢救都是靠双手刨,而横七竖八的水泥楼板组成的废墟和瓦砾,光靠双手刨的结果是,那些原本可以不死的人很快会断气……任木匠的英雄壮举就是他有一套木匠功夫和他善良的本性。

12日地震发生时,任木匠正和一帮搞机械建设的兄弟在山边吃饭。上午的活忙了些,所以午饭吃得晚,这也使他和几位兄弟幸免于难。地动山摇后,任木匠立即想到了刚刚转到向峨中学不足三个月的女儿。坏大事了!我娃儿他们的中学不知咋样了?下山!任木匠凭着平时与兄弟们的关系一招呼,几个泥瓦匠、焊工、割工都跟着他向山下跑——当时山上到处飞石乱滚,十多里路,他们跑了一个多小时。

天哪!塌成这个样儿啊!任木匠跑下山,一看女儿上学的学校—下傻了:整个学校的大楼全部倒在地面……四百多个学生娃,活着站在操场一边的没几个。任木匠扫了一眼,那边没有自己的女儿。娃儿肯定被埋在里面……

快来救娃呀!有人朝他喊道。

哎!任木匠醒了,赶紧朝废墟堆上冲过去。

这时他看到现场抢救的人已经很多,显然有人在指挥——干部和家长们排成三行,从里往外传递废砖块什么的。这能救几个人嘛!

任木匠急了,转身对一起来的几位兄弟喊道:你们赶快看看哪里能搞得来氧气罐和切割工具。说完自己则冲上废墟,大声说着:你们千万要理智,要讲科学!

那个时候,能讲理智的人少,家长们疯一样地在废墟里到处寻找孩子的呼救声,然后拼命地挖。但当他们发现单凭自己的双手根本不可能救出自己的孩子时,才明白过来:必须有工具,还得有懂行的人指挥。

任木匠的话有人听了。因为他的兄弟不知从何处拿来的切割机对搬动压在孩子身上的断裂了的水泥板能够起很好的作月,而仅凭双手是不可能拉断那些钢筋水泥板的。

光这还不行。得有吊车!任木匠发现切割机只能将一些断裂的钢筋什么的切断,但仍然不能将大块水泥板搬走。搬不走墙梁和水泥楼板,就仍然无法救出更多的孩子——他们像肉饼似的被挤压在横七竖八的断裂墙板之间,每延误一分钟就将失去一分生的希望。

镇上有没有吊车?任木匠问乡干部。

只有两台铲车。

铲车也要。开来再说!任木匠说。很快,有人将两台铲车开来了。

这家伙胳膊太短,吊不到水泥板嘛!有人看着开来的铲车,很失望。

有办法。任木匠真是个能工巧匠,只见他转眼工夫就将铲车改装成了简易吊车。这回抢救现场有人说话——是乡长付岷涛站在废墟上,高高地扬起手,大声说:大伙儿都听这位师傅的,哪个楼板下发现了娃儿,就赶紧让师傅用吊车啊!任木匠顿时长了脸,从没当过啥官的,看着现场几百人都瞅着自己,便挺了挺腰板,二话没说,将先改装好的第一辆简易吊车开到废墟上,然后交给了一位一起下山的兄弟,自己则又去改装第二辆铲车……

我到向峨中学的抢救现场时,就见到那个木匠在全场组织指挥了,问乡里的罗书记这人是谁,罗书记说是个木匠,还懂些机械技术。我一看这人有一套,立即与乡里干部作出两条重要意见:一是抢救中学学生的生命放在第一位;二是现场抢救的指挥权交给这位木匠,他有经验,倒塌的教学楼只能靠机械才有可能救出更多的孩子。后来的情况证明这木匠确实不负众望。都江堰副市长廖小平大约是12日夜间10点赶到向峨乡的,他这样回忆说。

任木匠指挥下的群众抢救现场开始有序,同时效率也比家长和乡干部们靠双手刨要管用。但简易吊车是用铲车改装的,不一会儿其中一辆吊车的钢绳吃不了劲,绷成两截。怎么办?任木匠急了,说必须换成粗钢绳。乡里没有粗钢绳,得到都江堰去买。

110马上走一趟!廖副市长一声令下,警车以最快速度驶回都江堰。救学生娃用的?快拿走,别说钱的事,快走吧!货主一听警察救援,挥挥手就让拿走了钢绳。

13日凌晨1点多的时候,也不知任木匠从哪儿弄来了两台正式的吊车,这回他真的成了抢教现场的总指挥了。这边,这边!对,往下再往下一点儿……好,起吊!

在场的干部和家长们打心里佩服这位不知名的木匠,但他沉着和熟练指挥吊车的精气神儿,尤其是一个又一个生命被他救出时,大家没有不念他是救命恩人的。

雨越下越大,向峨中学的抢救从来没有停止过一分钟。任木匠如何不着急自己的女儿!可现在他的责任太重,在大部队和更多的大型机械设备没有进来之前,他是整个抢救现场的核心人物,他别无选择——救娃儿,救所有的娃儿是他现场的使命!

他的女娃儿也埋在里面?慢慢地有人在现场传开了名于是关心这位救命恩人女儿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13日一天,是抢救人命最关键的二十四小时,所以任木匠根本没有时间去专门寻找—下自己的女儿,他甚至连特意去呼一声女儿的小名都顾不过来。人家其实不知道,他任木匠也是特别爱自己的女儿,和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

14日之后,从废墟里挖出的基本上都已遇难,任木匠的女儿也是14日被挖出来的。女儿同样已经断了气……娃儿,爸爸对不起你!任木匠用衣角为女儿擦净脸上的血迹,然后抹了抹眼泪,挥挥手让几个兄弟把自己的女儿抬到一边后又继续指挥起现场的吊车——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担此重任,任木匠不想轻易放弃,他知道在场有几百人看着他,他们中有娃儿同学们的家长,有乡干部,还有市里的领导,他觉得自己在这种场合下不能丢脸,他得尽全部的力量把市长交给他的抢救指挥权用好、用尽!

这一天上午9点来钟,任木匠趁有人换他下了吊车,从现场的一位家长手里借了辆三轮车,随后抱起已经没有呼吸的女儿,将她小心地放在上面,向山里的家蹬去……

你怎么又回来啦?有人发现才一会儿工夫,任木匠又出现在抢救现场,便问。

唉,这里不是还有活的,我哪能顾上死了的?他叹了一口气,重新担当起现场总指挥……

这是一个平民。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乡干部在人民大会堂里向全国人民作报告时能提—下他的名字,他脸上就觉得很有光了。

其实,他才应该去作报告。可他没有去,有人提起这事,他羞涩地说:别吓唬我,让我去作报告,非得腿肚子抖动不可!

向峨中学是此次大地震中死亡人数非常多的一个学校,而且是死亡比例特别高的一个中学,全校四百二十多名学生,前后一共得以获救生还的才六十八人——

老实说,罗鸿亮书记那生动感人的报告和任木匠那独特的英雄事迹,以及后来解放军官兵们的英勇无畏、奋力抢救等等在向峨乡这块山乡土地上抗震救灾中涌现出的各种事迹,都令我产生过强烈的震撼。但我仍然无法因此而减轻对这个乡死去了那么多孩子所感受到的深深的痛心!

在我到达这个乡的时候,部队正在用推土机对学校旁边原先是街道的一栋死楼进行最后的推毁,那现场的药水味和尸体味,令人无法解开口罩说话。然而,当我在一位叫唐凤的遇难学生家长带领下,来到那个空荡荡的中学操场中央,回首凝视旁边的那堆如山一般的废墟时,我想我必须摘掉口罩,这样我才能倾听到那些埋在废墟里的稚嫩的灵魂的呼叫声和哭泣声……

当时我就在这楼的后面的田里干活,突然地动起来了,我不知道是咋回事,想抬起头看看,可双腿站不住,就只能伏在地上。这个时候,我看到儿子上课的学校楼房突然摇晃起未,那个样子从来没有见过,整栋楼像没有下锅的油条似的,朝左右猛地晃动了两下,接着就往中间垮下来,就听到一阵隆——的响声,一股很大很大的烟尘就冲到了天上。我一想儿子肯定被压在里面,所以赶紧冲过去。一看当时的现场,吓傻了:土堆里全是娃娃们,有的当场死了,满身是血,看样子是被甩出来的;还有的肠子都露在外面,嘴还能动,可一会儿就不行了。最叫人揪心的是那么多喊救命的娃儿,你不知道救哪一个好了。家长中我是第一个到学校的,因为我的田就在学校的后面,离儿子上课的楼房也就两百来米,而且地震时正好伏在地上,脸对着这幢塌下来的房子,地震弄塌这楼时我看得清清楚楚,想不到楼房塌得那么快。真是太吓人了!唐凤说这些话时,眼睛直直地死盯着我,怕我不信似的。

你儿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虽然我不想勾起这位只有38岁的年轻母亲的伤心之处,但感觉唐风还算比较坚强,便问。

是第三天了。唐凤说,楼房塌了后,我们村上的人都过来了,乡里的人也跟着一起刨,一起挖,后来有人用土制吊车吊楼板,可我们家长还是不停地用手刨,当时约有一个来小时,到处能听到废墟里面娃儿们的呼救声,后来就很少听得见了。所以我们一边喊着娃儿的名字,一边拼命挖。可真没挖出几个来。后来天下雨了,越下越大。我们还是照样挖,第一夜就挖出了好几十具尸体,基本上都是娃娃的。老师也死了有二十个。我就奇怪,到现在还想不通:我娃儿是初二(2)班的,他们的教室是在南头,但最后挖他出来的时候,竟然在北头的地方。都是第三天了,当时我在南头的瓦砾里刨,有人在北头喊说又有一个娃挖出来了,没气了。我跟着其他家长一起过去辨认,一看就知道是我的娃儿,尽管他脸上尽是灰,根本认不出面目,可我是他妈,一看衣服就知道是我家的娃了……娃儿15岁了,属鸡的,9月份是他的生日。

说到这儿,唐凤低下头,但没有眼泪——眼泪早已干了。那么多娃儿都死了,好像家长们的心也平和些。我们是农村,一般家里都有两个娃,所以碰上这样的天灾,没啥说的。只是不明白为啥娃儿上课的学校塌得这么个惨法!你看看这栋新楼就没有塌……唐凤转身指指与变成废墟的教学楼相隔一个篮球场的一幢似乎还没启用的学校新楼,心头显得很气愤,这回塌得最惨的都是学校,我们想不通!是,我们农村的娃儿没城里的珍贵,可毕竟他们也是父母的亲骨肉呀!一直平静的唐风,这时变得满腔愤慨。

旁边,一位戴着口罩的中年妇女走到我身边,说:我的儿子也没了,他也是初二的,15岁,叫贾叶聪。那天我就在街头的铺面上忙活,突然房子摇晃了几下,塌了下来。还好,没压死人。心想我运气真不错。可一想儿子在学校,就慌了。我们都跑到这里来刨,双手都刨出了血,还是没有刨出来……那妇女伸出双手让我看,十个手指尚能见到伤痕。

后来呢?我问。

我儿子是第二天被挖出来的,早没气了。

你们都是不幸的。我为你们失去儿子感到难受……我不想再多问她们,因为我想到自己也有女儿,想到如果自己也碰上这样的事,我肯定不如她们坚强,我一定彻底地倒下了……儿女的命连着父母的命。天下的父母都一样。

谢谢你们,我想在这儿单独待一会儿…一我请两位失去儿子的年轻母亲先走,自己则独自站在向峨中学的操场上。

空空的,只剩下一只篮球架的操场上什么都没有,洒满白灰的地面可以说明这里曾经有过的那一幕悲惨的情景—大人、孩子的哭喊,活着的和死去的那一幕生离死别之痛,都在这里演绎……地震初期在报纸和网上流传非常广的一张照片,躺满用雨布和棉被裹着的遇难者遗体的篮球场,就是此刻我所站着的这块操场。三百多个孩子、二十个教师,在瞬间成了遇难者,与我们分隔在生死两重天,这样的悲剧和目睹这个悲剧全过程的那些家长的内心有怎样的创伤,我无法想象。

我觉得从那一刻起,我每天在灾区行走的双腿,变得发软。每天踩在那些废墟上时,我总觉得我的双脚下面还有生命,还有那些仍在挣扎的孩子的呼救声,还有他们不甘离开人世的企求目光……于是我自责自己不应该去踩踏这样的废墟,因为那是孩子们受伤和流血的稚嫩生命,也许我们不去踩踏,他们会睡得安宁些……

可我又觉得我应该去每一个废墟看一看,或许在那么多压着的废墟里还有生命活着,他们只是没有幸运地被救起,但他们是活着的,即使十天、一百天以后,他们仍然还活着,我们应该想尽办法去营救他们……

在大震发生的第一时间里,那么多学校的倒塌和倒塌后造成的那么多孩子的遇难,让所有家长和国人不得不去想这是为什么。

学校的建筑质量问题也就被亮在了公众面前。毫无疑问,我们所看到的明显的比较之后发现的问题已经证明了一些倒塌的学校是由于建筑质量的问题而造成了不该有的严重后果。而这一问题引起有关部门需要认真思考和处理的事还很多,也会遇到很麻烦的连锁问题。国务院乜出台了相关意见,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而另一个问题事实上也摆在我们面前:那些倒塌的学校班级里,我们常常听到一个教室内的学生总是六七十人,我不知教育部门有没有特别的规定,一个教室内到底应该容纳多少学生合适?六七十人一个教室,这么多人在一起,必定要把教室建得很大,教室越大,楼房的建筑框架就会增大,越增大,墙体和框架的承载能力肯定会减弱。许多现场一边是倒塌的教学楼,一边是依然完好无损的学生宿舍楼,这使人不得不想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第三个问题同样不能遗漏和忽视:汶川大地震的震源在一个巨大的龙门山断裂带上,该断裂带始于汶川映秀,然后朝东北方向逆上五百公里,其断裂的宽度约七十公里,一直至青川以北,这也是此次大地震波及的面积如此之大、范围如此之广的原因。强地震是依断裂带的生成方向而走的,所有在这条断裂带上的物体和生命都是此次灾难的最严重的受害者。专家有这样的意见:一些建筑假如顺着地震波的走向而建,受到毁灭就严重。而一些7字形或厂字形建筑,由于与地震波产生阻隔式冲击,其破坏陛也随之增大,这都造成包括学校教学楼在内的一些这样的建筑的毁灭性倒塌。

当然,以上这些解释和观点,都不能代表问题的根本和全部。我们亲人的生命和那些幸存者心灵所印刻的创伤才是最值得看重的。对人而言,没有比留下生命更重要的事,尤其是对一切逝者而论;对活着的,他们的心灵世界是否健康、安宁才是根本。

都江堰在此次汶川大地震中并不是受灾最严重的,但由于我们最熟悉它,由于它在第一时间内让我们知道了它,由于我们最先看到了那些倒塌的学校竟然会是在距离成都很近的地方,这个距离就像近在我们身边一样,我们因此感到特别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