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向生命施爱
汶川大地震,留给了我们太多的痛苦与悲伤的记忆,同时抗震救灾的伟大行动中又留给了我们太多的感动。这一切都是为了两个字——生命。
这是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之间的一次灵魂与肉体的告别与重合,它因此变得如此的壮烈与壮丽。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更悲恸与精彩。
人世间的一切事,皆因生命而产生光芒与辉煌,也皆因生命而流逝黑暗与罪恶。地震带给人类的是瞬间产生的生命悲剧,而这个悲剧并非因为瞬间的死亡而永远停留在悲痛的哭号与眼泪,它还会滋生为抗争这种死亡而出现的另一种更加坚韧与不屈的生命力量。所有一切惨烈的死亡和英勇的抢救都在彰显着人的生命的伟大和尊严。
人,活着的时候,是需要尊严的。用百姓的话说,就是面子。中国人几千年来一直用独特的面子来诠释自己的人权思想。因此当某一个人在死了之后,那些活着的人会尽一切可能来满足死者的面子,包括给他们体面的衣饰,与活着的时候一样的生活方式——那些陪葬品就是寄托了生者对逝者的一种尊重。只有那些生前不被人们尊重的人,才会被抛尸荒野。
在灾区,我听到了太多亲人与亲人之间的那种感天动地的生死离别之情。有一张照片上一个中年男人为了让亡妻能进殡仪馆火化,他将已经死去的妻子用红市包住脸,然后绑在自己身上,用摩托车驮着亡妻送她最后一程。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空降兵的眼里,所以部队的一位新闻工作者摄下了这个镜头。
其实,在灾区采访时,我听到和看到这样的事很多。我想以自己的方式向读者报告,因为我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是不可能在新闻媒体上出现的,多数人也不可能听到和看到另一种灾情下的人类的表现,而其实从某种角度看,它比那些在废墟中奋勇抢救生命的场面和义举更加催人泪下和悲壮。
它是我们人类最后所获得的尊严,并将这些瞬间永恒地定格在中国的名字之下——
定格在抢救现场的最后尊严
某学校教学楼的垮塌现场,一名孩子被瞬间倒下的水泥楼板压断了脖子……当救援队员将她抬出现场的时候,头颅突然掉下,吓得许多人一阵恐慌,躲至三丈之外。可是这个学生的班主任,毫不胆怯地上前去抱起掉在地上的头颅,然后给孩子重新按在脖颈上面。为了能让前来认尸的家长看个完整,这位教师守在首体分开的学生身边整整一个雨夜……
12日的夜晚是每个人的心都在寒战的冰冷之夜。某学校操场上摆着越来越多遇难者的遗体,而在十几米之外的废墟现场,大人们都在拼命抢救那些不停地呼喊着救命的生命。没有大人顾得上已经死去的孩子们,他们只能被暂时安放在操场的泥地上,与那些刚从惊恐中逃脱了死亡的活着的孩子们待在一起。
没有人去教那些活着的孩子这个时候你应该做些什么,也没有人去教那些活着的孩子你怎么面对离别你的那砦小伙伴,可是当大人们没有办法再在黑暗中进行抢救时,他们向操场上看去,却都面露敬重——雨中,那些活着的孩子或用雨具,或用书包,也有用塑料布,更多的是用自己的衣服,在为一个个死去的小伙伴遮风挡雨……他们的脸上丝毫没有恐惧,相反个个显得那样的坚定不移。
北川中学的抢救现场从14日起,已经很少见到生还者,成批成批的花季少女和少年被救援队员抬到操场,一个挨一个地摆在那里,由于离别生命的那一刻经受的各色各样袭击而死亡的孩子们的表情与面容各不一样,令人心痛至极。遇难孩子的遗体又一时没有可能迅速处理。而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们找来孩子们丢失在废墟里的书本或作业本,然后一个挨一个地将孩子们的脸盖住……抢救现场的战士们后来告诉我,说现场至少有几个不知姓名的人一直守在那些永不再说话的孩子们身边,随时准备拾起掉落的书本,重新盖在死者的脸上。余震随时而来,风也刮来,遮在孩子们脸上的书本不时被吹落或震落,但很快又有人上前轻轻地拾起书本,重新给永远安眠的孩子盖住他们的一张张痛苦的脸……
这在惊心动魄的抢救现场,似乎是个非常不起眼的场景,但它却让悲痛的现场平添几分肃然。
有人告诉我,曾经有个女学生被抬出废墟时,裤子已经被撕碎而不能掩体了。只见一个年轻的小战士立即脱下自己的迷彩服,然后认认真真地给这个女学生穿上,像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
地震像一个恶魔,它不分手段,用最极端的残忍方式来毁灭人的生命。
一个孩子被断裂的墙体钢筋刺破了腹部,纷乱的五脏撤落在地。孩子的家长看到这一切后,立即昏死过去——这娃儿不是我的!我娃儿不是这样的!家长疯了,几个小时瘫在地上哭着不承认那是自己的孩子。70多岁的爷爷捧着孩子身匕一直戴着的写有名字的胸徽,老泪纵横地跪在地上,为自己的孙子,一样一样地捡着沾满灰尘的五脏六腑,然后用布擦干净,再安进孙子的腹中。这是娃的,不能少了一点也不能少的……
老人这样一直忙乎了三个多小时。旁人见了无不泪雨纷飞。
13日,某山区小镇的一所小学废墟前的停尸处,一位从山上赶来的家长抱着已经僵硬的孩子身体,突然发现孩子少了_一只小胳膊,便哭着冲刭废墟里拼命刨挖,像寻找自己失落的生命一样,很快她的十指淌血,又昏死在现场……
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帮这位母亲把她孩子的小胳膊找到!镇上的一名干部对现场抢救的几十名干部群众这样说。
于是,干部和群众们重新将一堆堆废墟进行搜索。其实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按说孩子的断胳膊应该在挖出她的地方找,可偏偏在那个地方找不着,周围四五平方米的废墟堆里就是不见断落的小胳膊。
把范围再扩大一倍!现场的一名干部指挥道。于是十几个干部群众包括老师又开始向更大的范围内寻找,他们扒开一堆又一堆废墟,没有找到小胳膊,却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同学的遗体和两条断腿……
我真不想找了。实在让人受不了!一位同是当母亲的妇女刨着刨着,突然—下坐在地上痛哭起来,说啥也不愿干这活了乙她的孩子虽然幸免于难,可她受不了眼前一幕幕悲惨的情景。
小胳膊最后终于找到了,是在十几米外的一个楼板的夹缝里找到的。有人估计当时楼板削断了那位同学的胳膊后,正好被另一块断裂的楼板反弹出去了,所以才甩出了那么远。这已经是五个多小时以后的事了,现场负责人让另外几位妇女帮着那位遇难者的母亲,用缝衣服的针线为她已经逝去的孩子缝上小胳膊……
宝贝儿,妈妈愿意随你去。妈妈不想再活了妈妈就想这样一直搂着你啊啊呜呜—那个母亲与自己的孩子平躺在临时停尸处,久久不起……
同为13日。某家属宿舍楼倒塌现场。一位部队连长正指挥一队战士将十多块楼板移开,当最后一块楼板被掀开之后,他们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一位男性遇难者的遗体被压得面目全非,仅有七八厘米高,完全被压扁、压烂了!而这位遇难者的家属就在离抢救现场仅十几米的地方等待着认领……这么个样子咋让家属看呀?部队官兵愣在现场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先去把家属稳住了。这里我来!说着,连长慢慢弓下身子,轻轻将自己的双手插进那具已经不成形的遗体底部,然后缓缓托起,又一步一步轻轻地走出废墟,向旁边的那顶当作临时停尸房的帐篷走去。
快躲开!躲开——!连长托着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走过的地方,原先围观的人纷纷退到了很远的地方,人们恐惧这样的遇难者遗体,因为确实太惨了!
按理,这样的遇难者遗体必须进行特别的处理:放进装尸袋,直接或火他,或掩埋。但现在家属还没认领,所以必须保证遇难者尽可能的最后的那分尊严。这位连长知道自己的官兵也有人很惧怕罕见的遇难者遗体,便默默地独自承担起了为这位遇难者整容的任务。
现场的场面无法用文字描述,也不可能用摄像镜头记录。只有我们的连长同志一个人在那里用双手和几块布条,帮着遇难者从头到脚进行最后的一次关怀——三个小时后,这位连长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迹。我想吐、吐——他只说了一句,便当场瘫倒在地……
墓地与火葬场前的那一份尊严
多次往返于地震灾区之后,我似乎患了一种脆弱的神经质:每每踏上灾区的土地时,我的双腿就会感觉特别的软,尤其是踩踏在那些倒塌的楼群和村庄的废墟上时,我总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不听使唤——敬软的,像踩在雾里云里一般……后来我明白了,我明白自己的敏感的神经在发生作用:我的幻觉里怕自己的双腿踩疼了那些仍在废墟里沉默的遇难者的灵魂,怕自己的双腿踩醒了那些长眠于废墟中的遇难者痛苦的感觉……这种意识叫我不敢重新回到那些曾经被5.12大地震掩入地狱的人们遇难的地方。
我想不管是已经化为烟尘的灵魂,还是仍埋在废墟没有被挖出的遇难者,他们都会因我的踩踏而有所感觉。
生者与死者其实还是有许多相通的信息与感应的。要不然这个世界就不会再有人议论鬼说了。
在地震过后一个多月的某一天,网上突然传出一则消息,说北川城内有生命迹象。虽然后来没有找出幸存者,但我仍然认为埋在废墟里的—万多北川人中,肯定还有人仍然活着,只是我们有限的能力没有办法去拯救他们而已——我们这些貌似很强大的生存者,其实有时很没有能力。仅靠一个生命探测仪想完成对所有幸存者的判断是非常有限和不准确的。生命在自然界千变万化,谁也不敢说深埋于废墟中几十天后的生命就永远不能复活。奇迹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还是一句老话:只是我们能力有限而已。
从灾区回来的人,都会有一个同感,那就是对生命的重新认识。
活着多好啊!这几乎是经历大震后的所有生还者的共同心声。是啊,活着多好!活着,我们可以舒畅地呼吸,可以尽情地享受生活的甘美,可以想说就说、想做就做。这就是生命的惠义和生命的自由。但死者却不能,他们只能在废墟里等待活着的人对他们的处置,一切都是被动的,没有选择。
人类自有历史以来,世界上发生过无数次劫难。不同时代,不同文明社会里,对生命的处置很不一样。过去西方社会的一些人权主义者经常指责我们中国人不讲人权,似乎只有他们才最讲人权。人权包含了对死者的尊重。一旦战争和灾难光临我们的时候,某些戴着有色眼镜的西方人士出于他们的人权观偏见,总在指责我们。然而在此次的汶川大地震中,西方人的声调大有改变,原因是他们发现:中国人对生命的尊重其实不比他们差,甚至表现得更为突出。
这是中华民族在此次大地震中获得的一份尊重。
许多记者和媒体似乎并没有太多地把镜头移到一个特殊的领域——对遇难者遗体最后处理的细节上。也许是太多的抢救生命的现场太感人、太紧张和太惊心动魄了,也许是对遇难者遗体的最后处理不易被人知晓和难以采访到。但这个问题引起了我的特别关注——所以我用特别的场景来向广大读者报告这样的内容,原因之一是:我坚持认为这是体现民族精神的另一个辉煌点。
它可以显示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明进步程度。
大地震后的第三天,抢救工作正处在最紧张的七十二小时左右的时候,来自总指挥部的一项新的指示正在灾区的各个抢救队伍里悄然传开与执行着——必须认真处置每一具遇难者遗体,确保对死者的尊重,以告慰那些遇难者家属。
汶川地震带来以前我们很少遇见的一大问题是:由于交通和通讯的阻断,加之多数震区在偏远的山区,大量的遇难者遗体不能在当时获得家属的认领。而夏季又加雨淋之后的遇难者遗体,一般只能存放两至三天,数以万计的遇难者遗体如果得不到及时的处置,时间越长,不仅对他们的家属不好交代,更重要的还可能造成比地震更具毁灭性打击的疫情的随时泛滥。而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告诉我们:死者必须尽可能地获得家属认领。可是时间并不允许,像汶川等多数地方的营救幸存者的战斗还在紧张地进行着,山区的村寨甚至在一个星期后连空降部队都无法进入。遇难者遗体不可能再暴露在外面——一项特殊而必须尽早处置的事摆在了政府和各个战区的救援队伍面前。
就地处置——毫无疑问是唯一的选择。
说容易,做起来却非常之难。这项特殊的艰难的任务给政府和救援队伍带来了不少的困难和麻烦。
首先是那些已经有家属认领的遇难者遗体的处置。因为巨大的不幸来得奕然,那些虽然明知与自己的亲人已经生死两个世界了,但活着的亲人仍然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他们不愿意就这样草草地处置亲人—一有人甚至把遇难的亲人背回家后,供在帐篷内几天不愿别人来打扰。
一个失去妻子和女儿的男子,说什么也不愿把死去的妻子和女儿交出来。他说他已经不想活了—一房子没了,妻子和女儿没了,我活着干啥?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死字。他认为只有与妻子和女儿一起升天,才是最好的结果。干部前来动员,说破了嘴皮仍然动不了那两具遗体。
你真爱她们吗?干部们换了一种方式动员他。
他翻翻眼皮:不爱她们我干啥天天守着她们?
你很恨地震夺去了你两个亲人的生命吗?
我恨死了老天!它不长眼!
既然你恨老天不长眼,为什么还甘愿让老天欺负你的亲人?
什么意思?他不明白。
这不明摆着——老天已经让你失去了两位亲人,现在它又不想让你两位亲人有个完尸,它想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烂掉……你就这样甘心?
他不说话了。突然又号啕大哭起来。
终于他放开扑在妻子和女儿身上的身子,让干部和救援队队员将死去的妻子和女儿抬人已经准备好的棺材内,并且亲自找出妻子和女儿没有穿过的新衣服,让娘俩在离开他的最后时刻,体体面面地留了一个遗照……
某中学掩埋遇难者遗体的墓地上,几十名军人和当地政府工作人员正在忙碌着。有的将一具具遇难者遗体装入黄色的口袋里,进行最后一次消毒处理;有的则在挥动着铁锹挖掘墓穴,丈量着高度与宽度;有的则把遇难者身上寻找到的某一遗物珍藏下来,装入固定的小包里,上百具遇难者遗体被一一埋入地下。
从坟墓的标志上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有的遇难者是有名有姓的,有的则是无名墓—它的数量占了三分之一之多。显然,这个遇难群体是在地震非常严重的坍塌地。他们大多数是十六七日后被救援部队用推土机和挖掘机从废墟里清理出来的。
看不清了。有的连家属都辨认不出来了。一位地方官员告诉我。
对待这样的遇难者最后怎么办呢,如果他们的家属来辨认的话?我问。
那就得重新开墓启棺。
这不是太麻烦了?而且遇难者遗体可能已经腐烂,还容易引起疫情?
即使这样,我们还得尊重家属的意见。我们不能让活着的人再留下遗憾。处置遇难者遗体的工作人员回答得非常肯定。
他告诉我这样一件事:就在前一天,有三位刚刚从山上下来的学生家长,当他们得知自己的孩子遇难后,说什么也要认一下自己的孩子。本来我们对每位人土者都是照一张照片的,但有的遇难者被埋的时间长,加上遇难时压得不像样,照片也看不出啥模样,只能凭个大概。可家长要看一看自己的亲生儿女。所以我们只能开墓启棺——当然多数其实只是一个尸袋。但我们得尊重家属,就得挖掘出来,让家属们做最后的辨认。有一位家长开始说不想再开棺了,但过了一天又非要我们把坟墓挖开。他说他不放心我们将他的女儿埋好了。第二天我们就带他到墓地,当我们用了近两个小时挖开他的女儿的坟墓,让他看了安葬的情况后,他说他放心了,说没有想到你们把我女儿安葬得那么讲究。我们告诉他:所有的死者的安葬是按统一标准,不会有任何粗枝大叶的。后来又来的另外六个家长就再也没有要求开启坟墓了。我觉得我们政府在这次对待遇难者遗体的处置上是非常人性化和标准化的,让生者感到有种安慰,对死者也十分负责任,具体化了以人为本的思想。这位政府工作人员说。
在北川县城和映秀镇,有关部门建立了几处遇难者的集体墓地。这是地震七八天后必须做的一件大事。这样的墓地需要在一块相对安全的地方,它既不能再受余震的威胁,更应当是让那些不幸的遇难者的灵魂能永远地驻足安眠之地。救援部队承担了这样的任务。那些年轻的战士们刚刚告别抢救生还者的紧张战斗,还没有来得及喘一口气,便穿上防护服,开始了搬运和安葬遇难者遗体的艰巨任务。然而他们没有因为任务的艰巨而忽略对死者的每一个安置顺序——先消毒清洗他们的遗体,尽可能完整地保留他们留给亲人的最后一个遗容。而这样的工作有时需要费很大的时间和精力,且不说寻找断臂缺腿会耗时间、处置遗容的工作极端艰巨,光是现场每天十几个小时在特殊气味里工作,没有坚强的意志和勇气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支撑的。有个战士告诉我:开始他把遇难者装进尸袋,每次都需要很长时间,后来遇难者遗体太多了,就干脆用双手去抱遇难者遗体。这样效率就高多了。他说他最多一天抱了四十多具遇难者遗体。
天气一热,每迟埋一天,都可能对灾区的安伞带宋威胁,所以上级要求我们必须在两天之内埋葬上千具遇难者遗体。任务虽然很重,但我们仍然不放弃每一个细致的步骤——对所有遇难者都要做好整洁遗体、认真消毒、规范入地、标明墓碑……战士如此说。
其实我知道这项集体掩埋遇难者遗体的工作是带有半秘密性的,但却始终是在专家和相关人员的指导下严格按照要求进行的。在北川和映秀等地,我们现在已经可以看到那几处整齐划一的遇难者集体墓地,它不再弥漫着浓浓的药水味了,它的新土上已经开始长出嫩嫩的青草……相信在更长一些时间后,这里将是青草和野花并盛的绿地。
它因此也会让所有活着的人感到一份安慰。
在灾区的数次采访中,尤其是第一次进入灾区的时候,我遇见了大批不知其名的志愿者,他们的精神深深地记录在我的脑海之中。
某山区小镇的抢救现场的一个帐篷里,我见到了一个叫做752的志愿队。他们都是些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们。十几个人,有贵州的,有甘肃的,也有重庆的,他们先后汇聚到了这个重灾小镇。
我们是从贵州过来的,我们当时乘坐的那趟火车是752号列车,所以后来它成了我们志愿队的名称。贵州大学的任小姐向我介绍道。
他叫朱涛,贵州来的,是我们队里的挖尸一号手。他很了不得!有人把一位腼腆的小伙子推到我面前。
什么叫挖尸一号手?当时我没有听清挖尸是什么,后来搞明白了原来是寻挖被埋遇难者的挖尸者。
因为我大学里学的法医,到这里后,前线各个地方都非常吃紧。指挥部根本顾不上给我们分配具体任务。我们先到了绵竹的广济镇。到那里后,见到到处是倒塌的房屋。我们请求当地的干部分配任务,人家说你们既然是志愿者,那就去山区看一看,如果发现还有幸存者,就赶紧救出来;如果碰到遇难者,就想法挖出来埋了。我们得了这样一句话后,便到广济镇附近的农村开始救援。一路上我们碰上了许多倒塌的房子。活着的老乡们多数被转移了,但那些被埋在废墟里的遇难者却没有人管。于是我们几个志愿者就商量由我们来完成清理被埋遇难者的任务。当时大部队都在城镇和那些被埋人多的地方抢救,零星的救援还到不了山村。所以我们觉得这样更适合于像我们这样的志愿者小分队行动。工作就这样开始了,我们努力地用最简易的工具进行挖掘。最多一天,我挖出了十一具遇难者的遗体,后来我侗这个752志愿者队伍里的兄弟姐妹们就把挖尸一号手的称号给了我…一朱涛有些不好意地说。
以前见过死人吗?你怕不怕?面对多数是80后的青年人,我不由得问起这样的问题。
朱涛摇摇头:没啥怕的。或者说根本顾不上怕。我们一来这里,就看到到处是废墟下的遇难者,几天来只有一个念头:能多救一条生命就是最大的幸福和光荣,能多挖出一具遇难者的遗体就是对生者的一个交代,没有别的想法。一天到晚累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所以也就不想怕不怕的。
你们怕不怕?我问几位姑娘。
她们的脸红了。其中一个说:开始还是挺怕的,后来慢慢就好了大家都在这么于……
他是火炬手。你问问他怕不怕。贵州大学的任钰柠让我问站在我身后的一位小伙子。
火炬手?我还以为是奥运会的火炬手呢!
不是。是焚尸的点火者……有人插话道。
我心头猛地一紧,盯着小伙子问:真的?你焚过死尸?
他点点头:有五六具吧。
天!我内心暗暗吃惊和感到不可思议。
为什么要焚尸呢?没有火葬场?埋在地下不也行吗?我提问。
这里离最近的火葬场有一百多公里,而且山路不通,根本去不了。土葬是允许的,但上面有规定:土葬得挖2.5米深。但这里都是山岩地,最深只能挖一米多。所以只有焚烧处置遇难者遗体……这是上面提出的处理遇难者遗体的办法之一,允许的。
你以前干过这事?
哪会呢!
饩火的那一瞬,你手不颤?
颤啊!但为了防止灾区的疫情出现,也是为了给遇难者一个尊严,我们必须这样做。小伙子认真地补充道,我们对每一位焚尸者的处理都是非常认真的,先要征得家属的同意,如果没有家属在场,就必须有当地的干部或群众在场,再要留下死者的一些遗物,然后给死者照相,还要举行简单的仪式——这是我们志愿者伙伴们自己增加的内容:集体念一段悼词,然后将死者清洗干净,尽可能地整理好遗容。将其架在柴堆上后,还要进行消毒处理。在焚烧过程中,我们全体志愿者都要跪下默默哀悼,一直等到遇难者遗体全部焚尽……最后一道手续,是大家再一点点捡出遇难者的骨灰,一部分埋葬用,一部分留下给家属……
这是我在灾区听到的晟具悲情的一个场景的叙述。这也是让我感到中国人在此次大地震中对生命尊重的一个例证。
做这项工作的,竟然是一些年轻的80后志愿者,更令我对他们肃然起敬!
在之后的采访中,我因此也特别关注了志愿者群体。没有想到的是我认识了一位志愿者大侠。他便是我的江苏老乡,被四川灾区人民称为第一志愿者的陈光标。
陈光标在此次抗震救灾中的英雄行为让全世界都认识了他。
我特意为他写了一篇长文,发表在《光明日报》。中央领导同志看后,作出批示,让媒体重点宣传他。
抗震救灾第一志愿者的称号,是四川灾区人民给他的。这是因为他在汶川大地震的第一时间内,亲自率一百二十人的民间抢救队伍,带着公司的六十台挖掘机、吊车等大型机械,日夜兼程奔赴灾区,成为第一批参与抢救都江堰、汶川和北川等地遇难群众及打通生命之路的英雄队伍;他和他的志愿队伍从14号抢救了第一位生还者后,一直在灾区义务参加抢救被埋灾民和唐家山堰塞湖抢险及建设家园的紧张战斗。他亲手救出十四位学生和群众,肩上背过两百多位遇难灾民的遗体;他一路撒钱捐物达两千多万元,其中包括两千三百顶帐篷、两万三千台收音机、一千台电视机、一千五百台电风扇和八千个书包……灾民们感激地叫他大好人,温家宝总理称他是有良知,有感情,心系灾区的企业家。
他叫陈光标,39岁的江苏青年陈光标。
无处不在的他……
在灾区前线采访,每天都有无数人向我讲述无数感人的事。但却难有许多场合同时听到有人在讲同一个人的故事,而我又在不同场合竟然多次见到了同一个英雄的身影,这不得不让我对他产生一种特殊的敬意。
第一次听说陈光标的名字是在前线指挥部。一位副总指挥正焦急地等待通向灾情最为严重的北川县城的生命通道何时才能打通的消息时,前方向他报告:江苏来的一名民间志愿者带领的机械队伍先期到达,已经挖通和扫除了通向北川县城的最主要的山体渭坡地段。
第二次听说陈光标的名字,是在从汶川通向都江堰的道上走过来的一群灾民口里,他们约有几十人,已经走了两天,并且很快被安顿在一个良好的居住地。他们告诉我:我们的命,是那个叫陈光标的江苏人救的,他带着大吊车、挖掘机才把我们从垮塌的楼板下救出来……
第三次听说陈光标的名字,是在成都青羊区灾民安置点里,几个正在购买生活日用品的灾民告诉我,他们在地震之后,失去了家园,从死亡堆里逃出来后身无分文。是13号傍晚的那个雨夜,有个江苏来的青年人,拎着一只装满钱的大口袋,站在公路旁一边对我们说,大家不要怕,政府和全国人民会帮助你们的,一边给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灾民每人发放一百、两百元的现金。我们一路上有好几千人,听说他—下把几十万元现金全发光了。他叫陈光标……
我第一次见陈光标是他带着抢救队伍来到灾区十多天后。那天深夜,我从他助手那里知道他这一天要从汶川映秀镇回成都。夜11时左右,我们在成都的一家饭店终于见上面。老乡,你太辛苦了!我握着这位江苏老乡的手,不由自主地打量起这位深得灾区人民传颂的英雄:中等个头,四方脸庞,板寸头发,结实身材,一身戎装,袖子上还有醒目的红十字标记。灾区现在很多地方只有军队和医疗队才能进得去。我是江苏红十字会副会长,同时又是受抗震救灾指挥部统一指挥和领导的民间抢险突击队队长,所以这身打扮……陈光标向我表示抱歉,今天不能接受你采访了,因为明天我还要到绵阳九洲体育馆为灾民赠送—万台收音机。货刚从南京发来,我必须现在到火车站去取。如果方便我们明天到捐赠现场见面,如何?…好的。我忙说。此刻的陈光标太忙了已经在抗震救灾最前线连续干了十多个昼夜。我看到他的助手一次又一次地催他吃药,助手悄悄告诉我:陈总已经接连三天高烧不断,身上都起湿疹了……
第二天下午5时左右,在绵阳九洲体育馆广场上,我看到了陈光标正在为长长的灾民队伍发放他捐献的熊猫牌收音机。看到灾民们高兴地打开收音机,听着优美的音乐时那份开心的笑容,陈光标的脸上也露出了憨厚的微笑。他这次到灾区已经捐了现金七百多万,实物也有三百多万了。要算上他带的一百二十人的抢救队伍和六十台大型机械在这里干的活,真可算得上慈善第—人了!绵阳抗震救灾指择部的一位工作人员感慨道。
总指挥部来电,命令我今晚作好准备,明天一早带三台挖掘机参加唐家山堰塞湖抢险战斗。不能陪你采访了。陈光标一边接着手机,一边匆匆地走到我跟前,抱歉地前来与我告别。
没关系。你的任务重要!去吧,注意安全,让医生赶紧检查一下身体……我心疼地看着年纪比我小一轮的猴弟远去,高声对他说。
第三次见陈光标,是在电视镜头里:5月30、31日,唐家山堰塞湖现场,以武警水电部队为主的抢险施工队伍里,我又看到了这位江苏老乡的身影,他身着迷彩服,像一位冲锋陷阵的指挥员,一手叉在腰际,一手指挥着他的重型挖掘机,忙前跑后……
6月1日上午,他从唐家坝现场打电话来,告诉已在北京的我:他的队伍这一天随大部队从大坝上撤离,将奔赴新的地方参加清理灾区城镇的战斗。
从5月12号大震不到四小时,即带队伍出发支援灾区的二十多天时间里,陈光标和他的抗震救灾志愿队,南征北战,屡建功勋,而他却总共只睡了不足三十小时,五次回绝了医生让他火速回南京检查身体的建议……
陈光标,你如此无私无畏、倾力奉献,到底为什么?
陈光标淡淡一笑,说:人是要有良心和爱心的。我是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鼓舞下成长起来的青年企业家,当年国家供我上的大学,后来开公司也是靠党的政策,所以我始终认为我的财富不只属于我个人的。当人民和国家有难时,我力所能及为灾区人民作贡献感到很幸福。
第一时间,千里出征
5月12日下午2时28分,四川省汶川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刻,陈光标正在武汉主持公司董事会议。武汉也有明显的震感。
光标啊,我们这边发生大地震了!这时,成都一位朋友给陈光标打来电话。
严重不严重?陈光标的心一紧,问。
成都的楼房都摇晃得不得了!据说都江堰一带已经死了很多人,震中在汶川一带……
坏了!那边都是山区,而且城镇都建在断裂带上!陈光标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噌地站了起来,嘴里自言自语地说,这回损失可能很惨重啊!
陈光标是江苏黄浦再生资源利用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他在再生资源回收方面干得颇有成绩,公司的效益也很好。这位苦出身的农家孩子,懂得感恩,心地善良。他在过去的十年中,先后向贫困山区捐助各种善款达六个多亿,去年一年就捐了1.82亿元,被评为中国十大慈善家之一。由于陈光标对西部地区的特殊贡献,有三十六个县(市)授予他荣誉市民,十七个市县政府聘他为高级经济顾问。他的部分善款就捐在汶川、绵阳一带的山区,因此当听说那里发生大地震后,陈光标立刻意识到灾情可能带来的毁灭性后果,并且马上闪出一个念头……
陈总,只要你一句话:让我们干什么吧?董事们见陈光标心急如焚地皱着眉头,纷纷表态道。
陈光标信任地向大家点点头:四川那边的大地震都在山区,必定造成房屋的严重倒塌,抢险救人离不开大型挖掘机、推土机这类大型机械。我们公司有专业房屋拆迁队伍,我想马上组织一支机械队伍火速赶过去!
行,听你的!董事们齐声回答。从这一刻起,他们和陈光标的心便与灾区人民紧紧地连在一起。
好,现在开会专门研究如何抽调机械到灾区。另外,找们是志愿者队伍,不能给灾区及当地政府添任何麻烦,所有后勤保障全得由我们自己解决……作为董事长的陈光标,此时成为一支抗震救灾突击队的总指挥。会议随即决定:把原本准备调往北京执行商务拆迁任务的二十八台挖掘机立即转调到灾区,同时又从安徽建筑工地上调出三十二台推土机、挖掘机等,组成六十辆机械设备的抢险救灾志愿队。为了保证战斗力,有经验的陈光标特意给每台设备配上两名熟练操作手和必要的生活用品。
出发!地震发生不到四个小时,陈光标率领的第一支民间救援机械队伍就从南京出发了,并在安徽合肥与另一路出发的三十二辆大机械车队会合,组成浩荡的铁甲雄兵,火速奔赴灾区。
同志们,汶川的这次大地震,使我们四川的父老乡亲们损失惨重,胡总书记已经作了重要批示,温家宝总理现在已经到了灾区。所以我们要全力以赴,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开足马力赶到灾区救人!现在,我领大家一起唱首歌——就唱团结就是力量吧!通过公司的无线电话,陈光标开始领唱这支节奏强劲的歌陆,作为志愿突击队的出征战歌。
陈光标是江苏红十字会副会长,为让车队在千里征途上畅通无阻,便及时向省红十字会作了报告,在他的车队上专门做了一个红十字会抢救车队的牌子。这招真管用。车队从南京出发,途经武汉、重庆,千里跋涉,竟然一路绿灯。
你们是到四川去的抗震救灾车队?走走,放行——所有关卡和收费站的工作人员,几乎以同一种赞赏的目光为陈光标的车队放行。
具有丰富经验的陈光标为了让车队能一抵达目的地就迅速有效地投入抢险救灾,他从半道上改乘飞机,于13日中午先到达成都。然后从朋友那里借了一辆小车,马不停蹄地先到了两所医院,在那里他看到了数不清的伤员……了不得!了不得啊!陈光标的心一阵一阵地痛,他知道灾情比自己想得要严重得多。
请马上给我提二十万元现金!在一个储蓄所,陈光标让银行职员从他卡上刷了一笔钱,然后背起装钱的包,直奔都江堰……
雨,哗哗地下个不停。此时从成都到都江堰的一路上,尽是无家可归的灾民,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几乎都是双手空空、满脸惊恐地在艰难地往成都方向逃奔。有的衣服上留着血迹,有的在路边向人行乞要水喝。家全塌了,啥也没有了。求求你给点吃的,等有钱了我再还你们……陈光标看到一位花季少女伸着双手在向行人乞讨,鼻子直酸。
小妹妹,拿着!陈光标上前将两张百元的钞票给了那女孩。当他转过身去,发现已有一大帮人围着他,看着那一双双恐惧未定、可怜又无奈的眼睛,陈光标心头直难受——他知道他们都是刚刚死里逃生的灾民。
大家都有份,别着急。陈光标庆幸自己从银行里及时提取现金的想法是对的。于是他开始向一路走来的那些需要帮助的灾民发钱……一直发了长长几里路。
好人!大好人!这是四川灾民第一天认识陈光标,尽管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却记住了他的长相—平头,胖乎乎的,一脸憨厚。
到了都江堰,到了聚源中学坍塌的现场,看到一排排从瓦砾里扒出来的学生遗体和家长们哭天喊地的悲惨场面,陈光标跟着大哭起来,哭得两眼肿肿的,像是自己失去了亲人一般。
你们给我想尽一切办法,火速往这边赶!越快越好!陈光标离开都江堰,又向灾情严重的绵阳、什邡方向前进,他要探明灾情,以便让自己的机械队伍更有效地展开抢救。一路上,陈光标用手机不停地催促自己的那支正在赶路的救援车队快速前进,自己则在巡视和观察沿途的灾情:太严重了,到处是倒塌的楼房,消失的乡镇,特别是整栋大楼垮塌的学校……
14日凌晨4时左右,陈光标到达什邡和附近的几个镇,这里的灾情比都江堰要严重。7时左右,他驾车向北川飞奔,然而到了安县的安昌镇后,再也无法前行。巨大的山石,早已将公路阻塞,不时还能听到看到从山坡上滚下的飞石砸在路上……
进不得,进不得了,千万别往里走了!从北川方向走出来的逃生者惊恐地告诉陈光标,里面的路塌了,城埋了,进不去!
死伤的人多不多啊?
你就别问了呀!哇——
一个中午妇女当胸打了陈光标一拳,然后突然疯了似地奔跑起来,她的腿上不停地流着鲜血……陈光标的眼泪又一次浸湿了衣襟。
张宏德,你们现在到什么位置了?什么,已经出重庆了!好,注意安全,全速前进!陈光标一边抹着脸上的泪水,一边继续在遥控指挥着车队,这边的情况非常严峻。注意听我的指挥:你们到达成都后,往都江堰开十五台挖掘机,在什邡留十台,绵阳留五台,其余的全部到北川……听明白了没有?这几个地方都十分紧急!汶川那边我们—下进不去。所以先到情况最严重的北川,那里的县城被崩裂的山体掩埋了,路又被堵死。总理都急坏了!我们必须发挥机械队伍的优势,帮助部队和其化抢救队伍快速清除山路上的阻塞。你们到了马上通知我!
14日傍晚6时,陈光标的挖掘机车队到达聚源中学。同时到达的解放军某部指战员,以及正靠双手及木棍、铁撬等轻便工具在现场抢救的群众见了陈光标的挖掘机,无比激动。太好了!有挖掘机和吊车,就能把压在孩子身上的楼板搬开了!
四十五分钟后,当陈光标的6号机械手,轻轻移动一块断残的楼板,几位解放军官兵迅速俯身将一位浑身是血的女学生从废墟里托起时,全场一片欢呼:还活着!活着——
陈光标一听,热泪夺眶而出。但他没有时间去庆贺这一胜利。这个学校的废墟里还有无数孩子,其他地方倒塌的学校和居民楼里,还有更多、更多的生命急需有人去救!
宏德,你们继续在此抢救。我上北川!陈光标用拳头向都江堰战区的爱将挥了挥,然后驱车直奔仍与外界阻隔的北川……这一夜,陈光标没合一眼。他指挥的三十辆大型机械化车队,一路为几千名向北川进发的解放军官兵和部队车队扫石开路。
那是争分夺秒的战斗。那是生与死的搏杀。在余震不断、飞石随时可能从天而降的山道上,陈光标一手拿着喇叭,一手不停地指挥自己的机械队伍搬石开路。他随行率领的炮头机此刻发挥了超常作用,将一块块拦在部队和抢救人员面前的巨石凿碎,再由后面的挖掘机推走,使得道路畅通。每掀掉一块巨石、凿开一段道路,抢救的队伍不由欢呼和急行军一程。而这个时候,成百上千的救援部队、公安干警和医生及志愿者往里走,又有成百上千的灾民们从山里往外走,造成狭窄的山路常常堵塞,通行十分缓慢。缓慢的结果,一是耽误救援,二是在山体旁的部队和行人又面临随时可能的余震与山体滑坡的袭击。时间就是生命。这个时候,陈光标便义务当起了交通总管。他不顾个人安危,不停地穿梭在各种车辆和滚石之间指挥着来往的人流与车流,一站就是三四个小时。
首长好!首长辛苦了!官兵们这样向他招呼。
救命恩人!谢谢你了!我们一辈子忘不了你!逃生的灾民们这样感激他。
抢救现场,以命救命
通向北川的路终于在陈光标的铁军和其他抢险友军的一路拼杀下打通了!
15日早上,陈光标的志愿救援机械队伍抵达北川中学,这对现场主要靠双手和简易的棍棒工具参与抢救的百姓和解放军官兵来说,是个巨大鼓舞。那些被埋学生的家长,纷纷跪倒在陈光标的跟前,恳求他快快用吊车和挖掘机搬掉压在他们孩子身上的混凝土楼板……
兄弟们,你们一定要迅速、科学、稳当地进行抢救,争取每一分、每一秒时间!现在,全部进入现场——陈光标一声命令,十几台挖掘机、吊车,轰轰地驶向已成废墟的中学现场。
现场的灾情让陈光标触目惊心:浅层的遇难者已经被先期到达的学生家长和救援群众抱了出来,遗体放在一边的操场上叫人心寒。而楼板下压着的学生在他每次指挥吊车或挖掘机移走楼板及断墙残壁时,又让陈光标看后更加揪心:成堆成群的孩子们多数已经死亡,他们被断墙残壁压得或断肢脑开,或七窍出血——那早已凝固的血黑黑的,半掩半露地沾在孩子们的脸上、身上……其情景惨不忍睹。而这样的情景下,现场抢救的胆小一点的人都不敢去搬运遇难者遗体。陈光标便毫不犹豫地躬下身子,伸出双手,或将遇难的学生双手抱起,或将遗体搁在肩上扛出废墟……其中一个女学生的遗体一搁到陈光标的肩膀上,她的口中突然喷出一股污秽的血水,—下喷在陈光标的脖子上,顺势流进了他的内衣。
陈总,快去换洗—下,会有危险的!现场的官兵和自己公司的同事忙将放置好遗体的陈光标拉住。
陈光标用力将胳膊一甩,有些生气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争分夺秒的时间!那么多孩子已经在里面压了几十个小时了!救命要紧!
救命也得注意自己的安全嘛!
别废话。没看到那么多孩子埋在里面吗?我们要以命救命!明白吗?平时待人总笑呵呵的陈光标突然一声吼道,随即又冲到了废墟上。
有人吗?这里有人吗?陈光标手持喇叭,不停地行走在废墟之间,只见他时而伏在断残的楼板上倾听着废墟底下的细微声音,时而又使劲地在断墙残壁间有力喊着。
叔叔,救我——突然,一个楼层的楼板底下传来一声微弱的呼救声。
快快,这里有人!吊车!吊车先过来!这时的陈光标一阵兴奋,立马命令自己的吊车操作手,小心翼翼地将—块又一块断墙残壁慢慢搬走,然后与几位解放军官兵轻轻撬开压在孩子身上的阻碍物……小心!好,好——出来啦!又一个学生得救了!
抢救现场一片欢呼。
恩人!那边好像还有声音,你快去看看—家长们立即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陈光标和他的机械队伍上,纷纷向他提供线索。
好的,我们会全力以赴!请大家相信我!陈光标的心,深深地被遇难学生的家长们那一双双痛苦而焦虑的目光所灼痛,他泪水横流地安慰他们一声后,又猫着身子爬上废墟……
在北川中学的抢救现场,陈光标整整战斗了十五个小时,亲手救出当时活着的学生十一名,背出遇难者遗体达四十多具。
陈总,县城内的情况还要惨烈得多!您是拆迁专家,救援楼板下的被埋群众有经验,想请你带部分机械队伍立即开进北川县城去。16日,解放军某部首长前来向陈光标求援。
没说的。就出发!陈光标马上在现场吩咐自己的机械队伍留一部分在北川中学现场继续帮助搜救和清理工作,自己则率十三辆挖掘机和吊车直奔北川县城。
北川中学与县城相距约两公里。这段路程几乎全被崩裂的山体掩埋,巨大的滚石封死了进城的道路。为了保证后续的救援队伍和大型机械设备进得去,陈光标指挥他的铁军整整清理了一天一夜,终于将通往北川县城的生命线彻底地打通了。
站在县城脚下,陈光标的眼泪哗哗直流:这里已夷为平地,到处是山体掩埋的废墟,而且现场的死尸味与各种消毒水味混杂在一起,整个城内的空气和环境十分恶劣……他已经没有时间去顾这些了,因为他看了看现场,除了几千名解放军官兵和一部分群众外,所有的救援队伍里还没有—支专业抢救的机械队伍,于是立即下定决心:必须发挥机械优势,争取尽可能的抢救生还者。
有人吗?
这里还有人吗?——
陈光标冲到一个又一个废墟堆里,用他那只救命的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寻觅着可能还活着的生命。
此刻离大震的5月12日已经数天了,一般性的搜索很难发现生还者。陈光标凭着他的经验,专门在那些倒塌的断墙残壁的裂缝间寻找。果不其煞,又一个微弱的救命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
这里有活人!吊车快过来!这样的时刻,陈光标就会兴奋异常。
在一堆废墟里,陈光标听到深埋在楼板下的是位女性。他立即调来吊车,同时指挥几位解放军战士,与他一起轻手轻脚地撬开阻碍物——需要格外的小心,不说随时发生的余震,单凭在这种险恶的情况下救人,就得有专业本领。经过两个小时的紧张抢救,被埋近一百小时的37岁的北川茶厂女工尚翠兰成功得救了!这位幸运的女职工,她在大震时躲到了床底下,陈光标救她出来时,身上竟然没有一点伤。被救的那一刻,将其抱出废墟的陈光标给她连喂了三口矿泉水。不想尚翠兰猛地抢过矿泉水瓶,要自己喝个痛快。陈光标连忙一把夺过来,说你现在不能这样喝,要不胃就可能坏了。尚翠兰明白地点点头,朝陈光标感激地笑了笑。
看到这生命的灿烂一笑,我感到无比幸福。陈光标事后对我这样说。
18日,前线指挥部又有人来向陈光标求助,希望他带队伍到震中的汶川县映秀镇参加更艰巨的抢救。
没问题!陈光标对部队首长说。这时他的机械专业抢救队伍,已经在灾区一线声名显赫。
恩人啊,求求你帮助我们给孩子挖个坑……正当陈光标聚集挖掘机、吊车队伍准备离开北川、开赴汶川时,不知哪儿来的一群学生家长围了上来,他们恳切地向陈光标提出这样的请求。
陈光标得知这些群众都是曲山镇幼儿园遇难孩子的家长,他们大多是从打工的成都赶回老家北川的。现在活泼可爱的心肝宝贝没了;家长们唯一的安慰是想让孩子们最后有个安身地。陈光标听后很悲恸,他低着头,发誓般地向孩子的家长们保证道:放心,我一定做得最好!
临别北川的最后两个多小时里,陈光标带领他的志愿机械救援队,为遇难的孩子们挖了三十四个坑……
陈光标和他的队伍在北川共战斗了三天三夜,救出生还者二十多名,挖出遇难者遗体两百多具,为后续抢救队伍扫清了交通阻碍,立下大功。而陈光标则说:在北川的日子里,我的心最痛,我和我的队伍没能救出更多的孩子和父老乡亲……
与北川有关的两件事是我后来才听陈光标说的。
一件是关于两百台电脑的事。
2008年4月,中华慈菩奖颁奖典礼在北京隆重举行。陈光标作为中国首善,他的大爱和慈善事迹被中央各大媒体作了报道。4月下旬,北川县教育局长尚勇和北川中学的领导得知陈光标的慈善事迹后,很受鼓舞,共同决定5月底到南京专门去拜访—下这位感动中国的慈善家,希望陈光标能够给北川贫困儿童捐赠两百台电脑,让孩子们可以触摸到外面的世界。当他们把这个想法告诉孩子们时,孩子们高兴得跳了起来。正当他们期盼可以有自己的电脑,可以看看外面精彩世界的时候,5月12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发生了北川县教育局长尚勇不幸遇难,两百台电脑成了这位贫困山区教育局长的最后心愿。
我是在这次抗震救灾前线时从绵阳电视台的一名记者口中得知这事的。听了非常难过,我当即决定,并让绵阳电视台记者转告北川的孩子们:尚局长虽然不在了,但是,他的心愿我一定会替他完成。叔叔永远和你们在一起,快乐永远和你们在一起!几天后,陈光标如数将两百台电脑送到正在重建家园的北川县教育局。
第二件事是陈光标的事迹受到广泛的宣传后,北川中学的一个女同学看了非常感动,写了一首题为《一个北川女孩对陈光标最后的话》的诗文,发在网上,结果广为流传。我在此录下这诗——我在北川长大;不知道江苏在哪;抱在你温暖的手里;我才知道江苏四川是一家;你拂去压在我身上的垮塌;原谅我无法给你一声回话;生命的温暖在悄悄地离我而去;我能听出你焦急地把我向生的彼岸牵拉;不是我有意忽视你的牵拉;更不是我故意不听你的话;你一刻没有停息向我迈进的步伐;瞬息间你缩短了东部与西部的时差;只是废墟截断了我结着蓓蕾的枝丫;枯萎着疼痛着憔悴着我无法给你以成活的报答;静静地躺在你那宽厚的怀里;我能做的就是让你感到其实我很听话;请你轻轻地放下我那已不属于我的躯壳;别再用你的眼泪把你的歉意表达;有缘在最后的时刻获得你的拯救;我要深深地感谢你给了我尊严的面纱;我不会忘记灾难发生的那一刹;从遥远的长江口你发出了同样震级的惊诧;救人去,救人去,兄弟们集合吧;我们一起奔赴四川去抢救可怜的娃;让六十辆忙碌的挖掘机停下手中的计划;掉转方向以统一的姿势向西部开拔;你带着你的一百二十名叔叔们还有你的爱心;开始了浩浩荡荡穿越半个中国的横跨;从长江之尾逆行着长江的落差;你日夜兼程走进四川盆地搭起生的脚手架;冲进瓦砾与泥石里寻找着像我一样的娃;把活的孩子洗洗干净重新放回他们快乐的年华;即使我无法走近那生的队列里一起与他们玩耍;我至少明悟了啥是世界上最美的企业家;如果来生还有一次机会与你一起并肩;我愿成为你手下的员工去善待更多不幸的娃;有记者问你走过废墟可曾感到害怕;你说:怎么会,那都是一些孩子啊;即使花朵凋谢了她们的花她们的芬芳依然会证明她们是天下最珍贵的奇葩;轻轻地将我放下;谢谢你将我的课本盖上我的脸颊;让它陪伴我走过我永不递增的年华;我会永远记住一个来自江苏的最美企业家;
离开北川,陈光标接受了更艰巨的任务—打通震中映秀镇的生命通道!也许这里的山体滑坡、泥石流太多,也许是挖掘现场缺少专业技术。从都江堰通往地震中心——汶川映秀镇的公路,在18日前,一直处在无法让大部队通过的时瘫痪、时半瘫痪的状态,这让抗震救灾总指挥部十分着急。当时在映秀镇仍停留着近万名被困灾民和伤员,周边的许多乡村还处在与外界杏无音信的隔绝之中。于是总指挥部得知陈光标的这支专业志愿机械队伍在前期的抗震救灾中屡建战功后,便请他从北川抢救现场抽调部分机械设备,支援映秀镇。
我们是从都江堰市的虹口镇向汶川的映秀镇进发的。这一段山路,山体滑坡极其严重,一路上我们看到很多车辆被压在大石头底下,还有不少遇难驾驶员的遗体仍在车上没搬走。而在我们之前,一些开路先锋的挖掘施工队伍也有非常严重的伤亡。当时的情况十分危险,可总指挥部下达了死命令,必须保证在最短时间内彻底打通这条生命通道。当时映秀镇除了成千上万的灾民困在里面,还有五六千名参加救援的解放军官兵和各路干部群众,他们每天都得有后勤供应才能活下去和坚持战斗。同时防止疫情也到了关键时刻。在这种情况下,我便指挥自己的人马立即投入凿石挖路的战斗,虽然我们是志愿队,但在施工现场,我们一点也不比其他施工队和部队的官兵干劲小。凭着经验,我们负责的那些路殷挖掘得又快又好。通过连续四十八小时左右的苦战,我们的队伍先期到达映秀镇。当军委郭伯雄等首长带着队伍通过我们在岷江江边铺设的一条新路时,他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夸我们非常了不起,非常专业!陈光标讲起这段经历,很是自豪,他说作为一支民间救援队,能够与大部队并肩作战,参与救援几千人、甚至几万人的大战役,并在其中发挥特殊作用,这是值得骄傲的事。
陈光标理应在此次抗震救灾中感到骄傲。他到达映秀镇后,一方面协助前线指挥部迅速投入清理废墟和掩埋遇难者遗体的工作,同时为在场的救援及医疗队平整战地医院地址、开辟后勤保证供应基地的停车场和运送伤员的直升机坪等。只要哪里用得着,他就带着机械队伍往哪里冲,真是一支名副其实的抗震救灾突击队。成都军区的一名高级指挥官当着我的面直夸陈光标。
19日这一天,刚刚在现场参加完全国性悼念默哀仪式的陈光标,突然见山坡上走来一位60多岁的老婆婆,他上前还没有来得及询问,那老婆婆就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面前,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脚,哭诉着告诉陈光标,她是山上跑下来的,山里面有一所学校的一百个孩子,被困好几天了,已经饿死了三个。我跑了七个多小时,求求你快去叫解放军上山救孩子!老婆娑认定陈光标是个好人,非要他出面去找部队领导。陈光标二话没说,立即报告了正在这里视察的军委领导。当时一名上校军官主动请缨,带着七八个官兵,背上干粮和矿泉水,火速向山里进发。
那一天晚上我要回成都接受新的任务,临离开映秀时,对我的员工讲,把所有吃的、用的聚在一起,等孩子们下山后都给他们,不能让饿了好几天的孩子再挨饿。陈光标说。而他的员工告诉我,陈光标其实当时还把准备给他的队伍留作买油和生活费的十几万元现金也交给了当地灾民,希望他们能够照顾好从山上下来的孩子和其他灾民。
回到成都的陈光标一直在惦记这些孩子,当他知道山上下来的孩子平安无事后,才放下心。当晚,他与留守在成都的公司两位工作人员一起到火车站提取从南京运来的—万台收音机。第二天一早,他亲自押运这批灾民们十分需要的物品,到了绵阳九洲体育馆,向渴望已久的灾民们发放一台台崭新的熊猫牌收音机。这一天,温家宝总理正好来到九洲体育馆,看着长长的领取收音机的灾民队伍,人民总理感动了,走过来握着陈光标的手,说:我听说过你,知道你。你是个有良知、有感情,心系灾区的企业家,我向你表示致敬。企业家都要像你一样,既有经营观念,还要有爱心,有灵魂,
那一刻,陈光标格外激动,他向总理汇报:我是靠党的政策致富起来的,没有党的改革开放,就没有我。现在灾区的人民受了难,我尽一份力是应该的。
温总理满意地笑了。
第二天,我正在距唐家山堰塞湖不远的擂鼓镇采访,这一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突然从我们的头顶响起隆隆的声音,抬头一看,是红色的大型直升机正吊着挖掘机向唐家山堰塞湖方向飞去。那几日,前线特别紧张,人们都知道如果不及时将大型挖掘机械运至唐家山,一场比地震更可怕的堰塞湖水泄灾难随时可能发生……正在此时,我的手机响了。
何作家,我现在已经到唐家山堰塞湖坝七啦。我和公司的三台挖掘机将参加这里的战斗……你听得见吗?是陈光标来电!
哈哈,他太神奇了!祝你成功!祝你再建奇迹——!在隆隆轰鸣的飞机下,我对着手机、对着大山、对着飞鹰、对着整个灾区大声喊着,并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陈光标的事迹很具典型性。但陈光标不代表此次大灾中的两百万志愿者的全部。
两百多万志愿者,其实他们个个都是陈光标式的无名英雄。
河北作家李春雷讲述的河北赴灾区的一批志愿者的故事,同样令我感动——
5月12日发布了地震消息后,13日,我们河北团省委就已经开始启动了紧急援助灾区的预案,并于当日将三十万元的特殊团费打入四川团省委的账号,同时发动本地的一些青年企业家紧急捐赠了八十万元的麻醉药品火速运往灾区。考虑到受灾地区急需医疗救护,我们开始酝酿成立一支医疗志愿者服务队。从组织、召集、报到、到准备妥当,我们只用了一天时间,14日夜里就准备赶赴灾区。省委省政府,特别是胡春华书记高度重视,省委常委、副省长杨崇勇亲自到机场送行。我们这支以医务工作者、骨科和外科大夫为主的医疗志愿者团队,于15日凌晨到达成都,当天下午就到达了抗震救灾的最前线,绵竹市遵道镇黄金村。河北省青年志愿者抗震救灾医疗服务队的领队、河北团省委青年志愿者行动指导中心主任邵连民同志,向我介绍着他们这支志愿者团队的基本情况。
我听说你们河北队是第一支到达现场的共青团志愿者队伍?我问。
何止是第一支到达的队伍,我们还是在全国共青团系统中捐赠第一笔特殊团费、第一批麻醉药品,同对也是第一支救援服务队和第一支心理治疗服务队,在团组织中创造了五个第一呢。谈到这些荣誉,邵连民晒得黑红黑红的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笑容。
这支由十二名医务工作者,两名媒体记者,一名后勤人员以及领队邵连民等十六勇士组成的队伍,带着河北人民的嘱托,带着广大河北青年志愿者的问候,扛着河北志愿者的旗帜赶到遵道镇黄金村的时候,是5月15日17时,当时天还没黑,受灾场面的惨烈使队员们震惊了。成片的废墟上,一具具血肉模糊的遇难者遗体和散落各地的残肢断臂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画面。一些老乡的手被砸烂了,五根手指分都分不开;有的腿被砸平了,成了一张肉片;有的孩子眼睛里流的是血,哭都哭不出来……老乡们的目光是空洞的、恐惧的,神情紧张、焦虑,心思很重,整个村子弥漫着一种惨烈、恐怖的气氛,这种气氛把队员们都传染了,一个个显得高度紧张。
可想而知,在这种破坏力面前,人是多么的渺小和无助,老百姓受到了多么大的伤害。邵队长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我们刚到,情况还不熟悉,当地的镇党委书记和镇长都罹难了,现场比较混乱,当地的基层组织正忙于自救,根本就顾不上与我们沟通。我当即决定,要立即把抢救伤员、救死扶伤放在第一位。
他们通过走访和排查,以及对村子周边散居住户的询问,了解当地的伤亡情况。当时这个村子里至少死了一千人,而且还有大批不同程度的伤员。邵队长痛心地对我说。针对这一情况,服务队迅速进行了整体评估,并据此制订了相应的预案,确定留守该村,为还没有得到必要救护和医务处理的伤员进行医疗救助,并逐户发放一些必须的药品,同时将评估结果和第一阶段的实施预案上报给团省委。
遵道镇一共十八个村。第二天,他们分为四个小组,第一个小组四个人进驻当地卫生院,配合当地医护人员做一些医务处理;另外三个小组十二个人,每人带一些药品,把十八个村逐个地走遍。我们的目标就是不管花多长时间,一定要把这十八个村挨家挨户地走完,绝对不许留下一个死角或盲点。邵队长坚定地说。
目光空洞的杨老汉,孤零零地呆坐在黄金村村委会门口的飞来横石上,57岁的他在地震中失去了老伴和年仅7岁的小孙女。悲伤的老汉浑然忘了自己被檩条砸断的右臂,成群的苍蝇覆盖在已经化脓的伤口上,散发出阵阵恶臭,如不及时治疗,造成坏死,整条右臂都可能保不住了,然而,身体的疼痛被巨大的自责掩盖了。他欲哭无泪地望着那条被毁得不成样子的村口大路,盼着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回来责骂他,哪怕是打死我这把没用的老骨头呢。
儿子没来,但是远处走来一支打着河北青年志愿者抗震救灾医疗服务队旗帜的年轻人队伍。他们中一位肤色白皙、戴着黑框眼镜的小姑娘走上前来,轻轻安慰着他,默默地给他清理好伤口,并小心翼翼地包扎好,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瓶药,说:老大爷,记得每天吃三次,一次吃两粒。如果还有什么不舒服的,您就到村北头的营地来找我们,我们是来帮助您的志愿者。说完轻轻拍了拍杨老汉的肩膀,向村里走去了。
两天后,精神和病情好转的杨老汉从邻居杨大婶的口中得知,那位小姑娘的队伍已经离开了黄金村,走之前把村子里七十二个受伤的村民逐个进行了妥善的医护处理,还抬走了三个重症的村民,其中包括他32岁的侄子杨东民。老汉的眼眶湿润了,至今他也不知道这个保住了他一条胳膊的小女娃子叫什么名字,我还没来得及谢谢她哩!
杨大婶望着村口的路喃喃地说:全村老少的性命哩,咋就是一个谢字呢,保佑好人一生平安吧!听说他们明天就要从镇上走了,咱们去送送他们吧。
在百里灾区,像上面这样的故事随处可见、可闻。而这些故事汇聚在一起,它们所闪耀的则是同一种绚丽的光芒,这光芒便是向生命施爱。这样的光芒你无论怎么的夸张和描述,总不为过。因为当爱超越于所有世俗而向生命施放时,它所显现的那种纯洁与高尚,含有永恒的诗质。
7月19日,这又是一个周六。两个月前,我参与中国作家抗震救灾前线采访团,第一次到汶川地震灾区。现在是第二次到灾区了乙感觉与前次完全不同,我们第一次到灾区时,整个灾区的情况仍处在忙乱的状态,虽然当时距5月12日已经过了一周,但大灾造成的巨大伤亡所带给灾区群众的悲恸,还深深地笼罩在四川大地。两个月后的灾区,我已经可以看到这里的百姓正常的生活和正常的精神状态,那些失去亲人的同胞的脸上已经有了笑容,他们也不再无家可归,而是住在由相关省市援建的漂亮的安置房内。孩子们可以有学上了,推迟一个月高考的学生也已经轻松地走过了独木桥式的高考历程。总之,除了个别地方外,灾区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这让我对灾区的采访和认识有了一种更恬静的空间——对历史和事件的规察与认识,非常需要这种恬静。
但很快我意识到这种恬静是表象的。其实灾难对灾区人民内心深处所造成的痛苦或许几年、几十年都难于抹去。
到绵阳后,我向当地的官员提出要去北川县那个死城走一趟。不行了,那里谁都不让去了!第二次采访时,那些曾经答应过我的绵阳官员竟然一口拒绝我的请求。
为什么?连你们都去不了啦?我很不解地问。
是。我们也去不了啦!只有少量的防化部队驻扎在那里,其他的人都一律不让进去了。他们说得非常肯定。
到底为什么?还是防疫情?
晤,也不全是……地方官员说得含糊,似乎他们也弄不太明白,上面的规定。我们地方公安局和政府已经基本上放弃那一块的具体工作了,我们现在主要精力放在重建和落实新县城的选址上。
北川新县城的地址定下没有?
还没有最后定下,有几个方案,正等国务院批呢。
啥时候批下来?
不清楚。不知年底能不能定下来。
这是7月19、20日我到绵阳后了解的情况。我有些失望。
然而正是这种失望,更让我有种期待。北川和灾区肯定会有外界更多不了解的事情,它正考验着一个职业作家的能力,这能力就看我自己了。
我不进北川县城,可能不能到县城附近的山上看看?我提出。
这……应该可以吧!绵阳政府的朋友说。
好,走吧!
于是我们立即驱车前往北川。
又是个阴雨天气。一路上雨雾迷漫,似乎老天有意布下几分悲切让我们重新回味大震带来的那分痛楚。
通往死城的道路是畅行的,但明显见不上几个人。偶尔有车子擦肩而过,都为警车和军车,上面皆是穿着防护服的军人和公安人员。这让人马上意识到死城依然有恐怖之感。
竖在通往北川中学和北川县城路头的禁区牌子,醒目地警示来往的车子和行人。荷枪实弹的军人把守着的哨卡,让我们不得不放弃闯关的念头。
上山看看吧!无奈,我们只能弃车朝山上跋涉。
到了!北川县城就在我们的脚下——
雨雾笼罩下的北川死城,真的彻底死沉在那里。像个坟墓,特别巨大的坟墓。没有修饰的坟墓,成片废墟组成的巨大坟墓,大大小小废墟组成的大大小小的坟墓群……
这就是我居离临下所看到的现在的北川县城。
你想象不出它曾经是那么美丽。你也想象不出大震时那种惨烈。你更想象不出在这一巨大坟墓里依然掩埋了数千条生命……
前些日子还有人说听到过废墟里有喊救命的声音……当地朋友这样冒了一句。他的话让我毛骨悚然。
真的?
对我的问话,没有人回答。
大家一起在观望脚下几百米之外的那片死城,没有人再说话。
我不知道随行的朋友们在想什么,我只是自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是痛苦?是悲恸?肯定是。也不全是。不全是又是包含着什么呢?
我剖析了一下自己的内心想法—原来,我还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意识是,相信这座死城还活着——当然是活在另一个我们看不到的世界。在那个地狱的世界里,肯定非常热闹,那些曾经是我们的亲人的死魂们都在奔忙着做自己的事……他们也在开始建设自己的家园?
肯定没有人再来救我们了,我们不给自己建个家园以后住什么呀?
听说活着的人已经抛弃了我们,他们在另一个地方建新的县城了。
这么说,他们不会再回来了永远就剩下我们这些人了?
他们害怕我们,所以搬得远远的了。
真是人心难测!阴阳两重天呵!
走了好,我们就可以清静了,就可以过我们的天堂生活了!
这都是死灵魂们的话。
没有什么声音传过来,但我相信现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我们的脸上都特别凝重,甚至有些恐怖。
是啊,我们是不是已经抛弃了他们?是不是该抛弃他们?是不是不该把新县城搬到另一个地方,与这数以千计的死魂永远相伴?
肯定不行。但怎么又忍心让他们永远孤独地留在这里呢?
他们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
对,谁让他们不来管我们的!
唉,有什么用!能怪他们吗?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一半人被救了,我们这些死魂也该心乎气和了……
死灵魂们又开始兑话了。声音似乎嗡嗡地在山间盘旋,并且化作团团气流,从山底一直吹过来—带来寒意与恐怖……
快走吧!有人催我。
我感到双腿在发颤,全身开始有些寒意。瞬间,这种寒意越来越重,忍不住打战起来。我看到与我同行的人都在打战。
走吧!又有人催着。
不约而同,我们快步朝山下奔跑,不知有多快,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反正几个人争先恐后地直奔停在山下的车子。
车子快到绵阳的时候,我们似乎才缓过神来。这家伙,挺吓人的!有人轻声地嘀咕起来。
看来那里真的不能再让活人待着了。我内心仍胆怯地附和道。
呵,北川,我真不知如何的割舍你!曾经有过这样的强烈愿望:无数次我设想过一个人在夜色降临的时候,留在你的身边,与你一起度过一个夜晚。想在这夜晚感受一下人们所说你是死城的景象与景意。设想在这样的夜晚,我还能倾听到因大灾失去生命的那些同胞的呼救与呐喊,倾听他们为什么没能逃脱地震的劫难,倾听他们在劫难降临的那一刻和之后所经历的死亡之苦,倾听他们与亲人生死离别的悲痛心情,倾听他们在漫长的黑暗中等待救助的心境,倾听他们走向另一个世界后的种种痛楚与无奈,甚至还想倾听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对活着的人有什么交代与期待……
可是我没有听到。
死城似乎永远地隔绝了我们与数以千计的遇难者之间的交流机会。我因此感到痛苦与无助,甚至留下诸多的不甘。
我的一个姐妹,她在宾馆工作,长得非常漂亮。5月11日那天,她给我打电话,说第二天要上北川去,她的男友在北川县城开了一家宾馆,很有钱。第二天她搭了一个朋友的车子进去的,就再也没有出来……绵阳市委礼宾局的小杜姑娘在饭桌上跟我说了这样一件事。
你肯定她也……留在那里了?我知道当地人不太愿意说死字。
肯定的。小杜说,送她去的那个司机后来回到绵阳了。前些天见了他,他说12号中午他与我的那个小姐妹在一起吃饭。当时房子里面有些热,司机拎了一瓶啤酒从二楼下来独自喝了起来,我的那个小姐妹和她的男朋友留在楼上。再后来就地震了,整个酒店垮塌了,司机捡了_一条命,我的小姐妹和她的男友埋在废墟里面再也没有出来……现在还埋着。小杜最后补充了一句。
那顿饭我们没有动什么菜。大家都很悲痛。
接下去的时间,我没有按照通常的采访习惯,而是很随意地走进绵阳的百姓中间,让他们同样很随意地向我介绍一些震中的故事,尤其是与生命相关的故事。我发现这种采访的收获其实也很大。他们都是当地人,有的是医生,有的是新闻记者,有的是普通市民,还有的是种庄稼的农民……
下面是一位大地震时还在手术台上的医生的自述——
5月12日中午,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医院。当天下午我有一台手术,为一位病人切除子宫肌瘤。病人今年40多岁,因为血色素偏低,术前三天已输了血,准备是相当充分的。切除子宫肌瘤只是个小手术,过程应该很简单,我相当自信。因为我们科当天的手术很多,所以我的手术被安排在骨外科的手术室进行。
中午12点半左右,病人被推进了手术室。消毒、麻醉,一切准备都很顺利。下午1点左右,我拿起手术刀,打开了病人的腹腔。仔细观察之后,我发现了一点小麻烦。这位病人除了患有子宫肌瘤外,卵巢中还有一个肿瘤。于是,我首先采用了卵巢肿瘤剥除术,并进行了冰冻病理检查。此时,已是2点了。接下来,我把病人的子宫动静脉血管结扎好,准备进行最后的筋膜内子宫切除。然而,当我刚刚切到四分之三时,手术室突然停电了!
咋回事哦,手术室的电怎么可以停嘛!刚开始,我和同事都感觉非常恼火,手术也不得不停了下来。然而,大家的抱怨还没结束,突然发现手术台在摇晃,已经全身麻醉的病人也不停地在动。在场的医护人员猛然间全愣住了,到底发生了啥子事情?紧接着,晃动越来越厉害,然后又开始剧烈地上下晃动,手术器械不断地跟着往下掉。手术治疗柜快立不住了,氧气瓶直接倒在了地上,屋顶上的墙壁也开始大块大块地脱落。我们一边扶着病床,防止病人被摇下来,一边用无菌纱布遮住了病人的伤口,防止感染。麻醉师则立即抄起气囊,不停地挤压着,为病人进行辅助呼吸。与此网时,我们听到隔壁手术室的同事在大喊:地震了先转移病人!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反应过来,发生地震了。
大约一分多钟后,剧烈的晃动停止了。
隔壁手术室的同事一边焦急地呼喊着,一边将病人向外转移。当时我的心里很矛盾,到底应该怎么办?转移吗?手术还没做完,打开的腹腔有可能被感染;继续手术?如果再次地震,不仅我们五个医护叭员很危险,已全麻的病人更无力自救。犹豫中,我赶紧让巡回护士去找配合手术的护士长。
此刻,手术室外,医护人员已开始组织病人集体转移,楼道内一片慌乱。电梯停了,病人们惊慌失措地冲下楼梯,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而我们的手术室内,却格外安静,大家不知所措地站在手术台旁边,仿佛外面的慌乱与我们全然无关。
我害怕。过了一会儿,安静的手术室里突然响起颤抖的声音。我抬头一看,说话的是器械护士,一个17岁的女实习生,虽然她戴着口罩,但眼睛里流露出的惊恐和无助仍让我一阵阵心疼。其实她还是个孩子,如果换个岗位,也许早已尖叫着冲出了楼外,甚至会大哭着扑进父母的怀里。可是因为她穿上了护士服,就必须留在手术室与病人共生死。不用怕,一定会没事的。我一边拉着器械护士的手安慰她,一边不由地想起了冢中76岁的婆婆和8岁的儿子。我的家在十一楼,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能及时跑出去吗?下楼梯时不会摔着吧。直到这时,我才强烈意识到了地震的危险。在这样巨大的自然灾害面前,人的生命是极其脆弱的。越想越担心,我不由地就说了一句:假如我有意外,请照顾好我的儿子。在场的麻醉师当即回应说:李姐,你放心,任何人有意外,我们都要照顾好对方的孩子。显然,麻醉师也做好了继续手术的思想准备。我们都准备留下,又都放心不下家人,所以才会那样息息相通。
事后回想起来,我们等待护士长的时间是极其短暂的,也许只是一两分钟。但是当时感觉好长好长,楼道中慌乱的哭叫声,手术室里可怕的安静,器械护士无助的眼神,与对家人的担忧交织在一起,让人无法承受。
2点31分,护士长冲进了手术室。她一边察看病人的情况,一边焦急地说:不能在这里做手术了,赶快关腹。通过护士长的神色,我意识到地震的程度比我意识到的要严重得多。于是,我决定临时关闭腹腔,尽快将病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要冷静,冷静,作为主刀医生,必须对病人负责。尽管情况紧急,我仍像平时做手术那样有条不紊:缝扎,冲洗……两分钟后,我在刀口上缝完三大针,病人的腹腔完全关闭了。
赶快转移病人!我喊宪这句话时才发现,在场的五个医护人员全是女性。电梯肯定不能用了,病人又处于全麻状态,要将她毫发无损地从十一楼抬到一楼,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急之中,巡回护士立即将患者的三位家属叫进了手术室。这三个男士原本坐在手术室外等候,大楼开始摇晃时,家属们都显得很慌乱,他们出于本能准备逃走。可跑了几步又反应过来了,手术室在十一楼,想跑也不一定能跑掉。更何况,手术室里还有他们的亲人。经过商议,他们毅然决定留了下来。家属得知我们的手术并没有完成,开始不满和担忧。我只好一边解释这是为了病人的安全考虑,一边请求他们帮忙,用手术床单把病人抬出去。走出手术室,我们才发现病人处于半裸状态,慌乱中,我和其他两名医护人员又匆忙脱下身上消过毒的手术服,盖在了病人身上。就这样,三名男家属和我们另外两名医护人员用床单抬着病人,麻醉师拿着气囊辅助病人呼吸,利用紧急通道开始撤离。下楼的过程非常吃力,原本不宽的楼梯上,上上下下的人很多。能走的病人由家属陪着往下走;行动不便或是病情较重的,由医护人员搀扶着下楼;病情更重的,则由医护人员或家属抬着下楼。有一些医护人员还在往上冲,新生儿、产妇、刚做了手术的病人、重症监护室内的病人,我佃在撤离时必须做到一个都不少。
快点,快点,还有余震。在下楼的过程中,我们不断听到这样的喊叫声,病人家属也想尽快把病人转移,整个场景非常混乱。抬着病人下楼,大约用了十分钟,但我感觉走了很久很久。我们把病人抬到一楼时,她的家人从别人手中抢来一个氧气瓶,给病人用上。不一会儿,麻醉师发现病人好像要清醒了,便赶紧去找担架。此时我们才发现,医院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根本找不到担架之类的东西。十几分钟后,麻醉师终于找来轮椅,让病人半坐半躺在上面。刚刚安放好病人,有位女医生的丈夫来了。我们这才知道,整个城区都停了电,许多单位已停止工作,要求员_撤离到安全地带。此时我才想起,撤离过程中,我只给老公打过一次电话,还没打通。还有我的婆婆和儿子呢?他们现在会在哪儿呢?来不及容我多想,医院已做出统一安排,要将病人转移到绵州大剧院前面的空地上。到了绵州剧院门口,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穿着手术室里的衣服和拖鞋,戴着口罩和帽子满大街跑。
下午4点左右,我们又按医院统一安排,把病人陆续转移回医院前的广场上。因为我的病人血色素比较低,地震前的手术又已进行了四分之三,我担心她因为出血造成坏死,立即请示院领导,希望尽快将手术完成。当时,我们科还有一个宫外孕患者,不立即手术会有生命危险。力此,领导决定立即在门诊大楼外的空旷处搭建一个临时手术室,尽快进行手术。就这样,我们科室的医护人员在余震不断的情况下,毅然返回十二楼,拿出了手术必需的器械、消毒工具和衣物。然后将病人放上推车,在医院门诊大楼的一角做起了手术。
下午5点左右,宫外孕患者的手术顺利完成。5点20分左右,我推着我的病人进入了临时手术室。这一次,主刀的是我们的主任医师陆琳,我担任这台手术的一助。约四十分钟后,我们的手术成功完成,大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下午6点左右,我终于可以离开医院,去找儿子和婆婆。走出大门时,我发现医院前的空地上,有二十多个年轻的护士,每个人怀中都抱着一个新生儿。她们身着粉红色制服,显得格外美丽。当时的场景让人赞叹,让人落泪,也让人心酸……
绵阳医院的医务工作者在地震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战斗岗位,相反比平时努力十倍地抢救每一个生命,直到地震两个月后的7月中旬,多数人还没有正经休息过完整的一个星期天。而正是他们的无私与献身,重灾区绵阳才有了更多的人幸运地活了下来。
北川农民朱桂翠,地震发生时,她家的房屋瞬间倒塌。当朱桂翠在惊恐中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家所在的四崖山和相隔一公里的唐家山几乎挪到了一起。与之同样令这位农家妇女惊恐不已的是:在流经家门口的湔江里,突然冒出了一座新山……
她这样自述起惊心动魄的那一幕——
天突然黑了,我倒在地上,只能听见房屋倒塌、山体崩裂的声音。
5月,对于四川的农民来说,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小春收割、大春播种都在这个时候完成。12日中午,我草草地吃了点剩饭,就拿上农具,站在院子里等待丈夫一起下田干活。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轰隆隆的声音从山顶上传来,一开始我以为是雷声,可紧接着,大地开始晃动起来。
地震了!我来不及多想,立即冲向屋内。
房屋在剧烈地摇晃,砖头碎瓦不断从房顶上掉下。80多岁的老母亲已被吓得不知所措,我拉起她就朝外面跑。可刚跑到门口,强烈的摇晃就使我们母女俩跌倒在地上。我扭头一看,自家的房顶迎面向我扑过来。我将母亲的头紧紧裹在自己的胸膛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我感觉自己被人提了起来,接着又被放在地上。伴随着一声闷响,我睁开眼睛:原来,就在地震开始的瞬间,我丈夫从茅房里跑了出来,连腰带都没来得及系,就提着我和我的母亲往外跑。
我正想看看丈夫伤着没有,原本晴朗酌天突然黑了下来,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了。惊慌中,我死死抱着丈夫的腿。在恍惚中,我听见周围房屋倒塌、山体崩裂、巨石滚落以及邻居们的哭喊声乱成了一片。大约过了一分钟,天又亮了。眼前的情景让我更加恐惧:山脚下的湔江中,突然出现一条口子,江水在瞬间消失;原本深陷于峡谷中的河道,刹那间冒出了_一座小山;山上很多地方也出现了裂缝,一些村民随着房屋一块掉进几米宽的缝里,接着裂缝—下子又合拢了;一块块房屋般大的巨石从山上飞一样滚落,冲向房屋、树木、田地、生灵……
短短的几分钟时间,我经历了人间和地狱,极度恐惧的我只有死死地抱住丈夫的腿,边哭边喊:老天,求你开开眼,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好在我丈夫当过兵,显得特别冷静。他一手抓住母亲,一手撑着地向我吼道:莫喊了,如果今天真要死在这儿也没得办法!丈夫的吼声镇住了我,我只能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大地终于平息下来,我家所在的这块山坡没有往下滑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稍微平静一点的时候,丈夫就喊了一声:走,赶快上山。说完,他就背着我的妈妈向山上走。我心里仍很害怕,紧紧跟在丈夫后面,拽住他的衣角往前走。
天!我们刚走出院子,回头一看,院子里已经多了一条一米多宽的缝。我眼看着院子里的两把锄头掉进了缝隙。片刻之后,那条缝隙又合上了,两把锄头彻底消失。看到这一切,我再也不敢回头,拼命地往山上逃。
我家所住的山叫四崖山,有一千五百多米高(当地百姓都说相对高度,该山实际海拔二千一百米左右),平时山上郁郁葱葱,山下湔江缓缓流过。曲山镇楼房坪村有八十四户人家,房屋从山脚错落而上,一直延伸到半山腰。我家的房子就在半山上,对于我们来说,平日上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睛。但是,此时通往山上的唯一一条小路,已经被滑下的山体掩埋,我们只能拉住山坡上的藤条往上爬。
大约走了十分钟,我感觉危险小了一些,便鼓足勇气,再次回头。这时我才发现,在这座山上居住的八十四户人家的房屋,几乎全部滑到了山下,或者被泥石流掩埋。更可怕的是,平日里和四崖山隔着一条江的唐家山,已经移过来很多,两座山几平挨在了一起。从两座山上滑下来的泥十,已经将湔江中的水彻底截断了……
就在我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恐惧再次袭来:地面又开始颤抖,我脚下的山体又开始裂缝。情急之下,我一把抱住了一棵大树。天!我刚刚抱住大树,一条一米多宽的裂缝就出现在我的脚下,我刚刚将脚从缝隙中取出,缝隙就合上了!很幸运,我没有被裂缝吞下。但是,我的邻居的一个亲戚掉下了缝隙,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了……
继续往上爬,人群中不知谁再次发出号令。幸存的人们一起向四崖山顶部爬去。
此时,恐怖仍在继续——随着大地的震动,一块块石头从我们头上、身边、脚下带着风声飞过。我丈夫背着我的妈妈,一边艰难地往上爬,一边对着后面的人喊往左,往右,蹲下……因为走惯了山路,平时我们只需半小时就可以爬上山顶,但是这次,大家扶老携幼,竟然用了四个小时。直到惊魂未定地坐在山顶上,我才发现自己的左腿被山上的飞石擦伤了,整条裤腿都已被鲜血染红。鞋子也跑丢了一只,身上的衣服到处是洞。
不一会儿工夫,大约四十多人从四面八方赶到了山顶。大家不论是否相识,不论过去彼此之间有什么矛盾,一见面,就相互拥抱,继而摸出手机,开始联系自己的亲人。由于手机没有信号,大家便开始商量,是不是向北川县城方向逃命。但是,大家定睛一看,原本美丽的北川县城仍然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有经验的老人说:那里肯定也出事了。听了这话,我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读大学的儿子几天前才回到县城,正住在亲戚家中,准备参加公务员考试;我的两个姐姐也住在北川县城;我的女儿在桂溪乡邮政所上班……但大家又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要想逃出大山活命,最好前往绵阳,北川县城不行,就走擂鼓镇。
大山上除了森林就是滑坡,根本没有路。丈夫和几名好心的村民背着我的妈妈,其他的人就相互搀扶着前进。晚上11点,大家相互连拖带拽,终于赶到了擂鼓镇。
这天夜里,我们在擂鼓镇的公路边坐了下来。从北川县城逃出的人,一群又一群的经过这里。从他们的口中,我们知道县城里死了很多人。因为惦记儿子和姐姐,我几次想冲进县城,都被丈夫拉了回来。
13日天刚亮,我在丈夫的强拉硬拽下,和聚集在擂鼓镇的许多老百姓一起,向绵阳方向走去。
5月14日,我终于在绵阳九洲体育馆见到了我的儿子和女儿。儿子告诉我,地震时,他被抛了出去,飞过邻居家的小两层楼,落在了另一家的两层楼楼顶。还没筹他爬起来,就又被甩了出去。落地之前,恰好被县武装部的一位同志接住了,结果这名同志的腿断了,他却没什么大事。儿子还说,我家在县城里的十三名亲人中,有六人遇难。
儿子的离奇幸存让我庆幸,可众多亲人的离去让我更加悲伤。在九洲体育馆的几天时间里,我的脑子里成天想的是地震时那山崩地裂的景象,是我遇难亲人的身影……想起这些,我心里就发怵、生痛。
医生杜四海独身守护生命孤岛的传奇也让我感慨万千。杜四海自己是位残疾人,可为了别人的生命,他表现出了比健全人更健全的心境和行为,他的事迹也在当地传为佳话。
每逢有人要他讲述地震那一刻的遇险情景时,杜四海都会这样绘声绘色地讲一通——5月12日吃过午饭,五六个乡民到我药店里来买药。我正给他们拿药,地下突然传来一阵打雷般的响声——轰隆隆……接着,外边就有人喊:地震了!地震了!我扔下手里的药,和那几个人一起,跌跌撞撞地冲出门,跑到几米外的东益桥上。
我跑到桥上时,地下那种雷声刚好响过三声,大地便开始摇晃起来。因为站不稳,我就坐在桥上,上身略往后仰,双臂使劲撑住桥面,整个身体就随着大桥晃来晃去。桥的另一端,是我姨父开的一家茶馆。摇摇晃晃中,我眼瞅着两层的茶馆轰的—下掉进了茶坪河……我心里想,但愿茶馆里没人才好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后来我才知道,茶馆里有四个人掉下去了,全部遇难,其中就有我姨父。
茶馆掉进河里之后,对面旧街上的房子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垮塌。那会儿,到处是房屋倒塌的声音——轰隆、轰隆……眨眼工夫,街上的房子几乎都垮塌完了,尘烟四起。街上的人,还有桥上的人,惊呼声不断。
那么多房子垮塌,肯定有人受伤。想到这里,我就开始大声喊,陈姐!赵老板……他们都是我家药店的左邻右舍,我想知道,他们还在不在。没想到,我喊的这几个人,其实都站在桥上。那会儿心里慌得不得了,也没注意身边是谁。也就在这时,我身边不远处的水泥桥面,裂开了一条五厘米宽的大缝。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桥上有二三十个人,距水面有二十多米高,这桥要是垮塌了,桥上的人肯定就没命了。幸好,桥没垮塌。不过,离大桥不远处,有座小桥垮塌了,伤了四五个人。
地震前,茶坪河的河水齐膝深。地震过后,河里没了水。
地震稍稍平息后,桥上的人都跑去找自己家里人。很多人被垮塌的房屋砸死了,很多人受了伤。我来到药店后边的一块空地上,吆喝人们把受伤的送到我这儿来。我这儿安全多了。
受伤的人挺多,可我手头什么东西都没有,只好从他们各自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简单包扎一下。碰到骨折的就找些木片、木棍儿固定—下。手忙脚乱的,也没工夫想家里人。后来有人说起小学的房子没事儿,我才想起来儿子还在学校上学。我父母和老婆都在新街的家里,那边的房子好,估计没什么事儿,也就放心了。我没担心家里人,可家人却很担心我。旧街这边的房子不好,再加上我的右腿有残疾,走路不方便,老婆认为我肯定被压在房子里了。地震过后,她急急忙忙跑来找我,爬废墟过死人,也忘了害怕。走到半路上,听人说我正忙着救人,她终于女心了,就又回去照顾老人了。后来送过来的几个人,都受了重伤,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我却帮不上他们大忙,心里很难受。大概快5点的时候,我摸进掉了顶的药店,想给伤者找点药。刚捡了几盒消炎药、止痛药,余震又来了,吓得我赶紧退了出来。
傍晚的时候,大部分伤员都在亲人的搀扶下,转移到了两公里外的新街。在我身边,只剩下五位重伤员,还有他们几个家人。这几位受重伤的,一个是锁骨骨折导致血气胸,一个是颅脑外伤,两个腿骨骨折,还有一个被砸掉了四个脚趾。
那天天气不好,6点多天就快黑了。老婆见我还没回家,就过来找我。一听说老婆要我回家,那几个受重伤的,都眼巴巴地盯着我,那眼神分明是不愿意让我走。其中一位伤者还说:杜老师,我平日都是找你看病的。言下之意,千万不能扔下他们不管啊。
在我们那里,大伙都称医生为老师。我对那人讲:你放心吧,我不会扔下你们不管的。
我把老婆拉到一边,悄悄对她说:我得留在这儿,我是医生,我待在这儿他们心里会踏实些。你回家照顾好老人和孩子。
那个晚上,我老婆在路边为我父母和孩子撑着一把雨伞,坐了_一宿,也替我担心了_一宿。她害怕河上游的水库要是垮塌了,还不得把我淹死啊。晚上8点多,几个人到河边解手,听到河道里有呻吟声。循着声音,大象从漆黑的河道里抬回来一位腿骨骨折的老人。
在伤者不停的呻吟声中,我度过了地震后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老婆让她堂弟来接我。我老婆说,乡卫生院那边缺人,让我去帮忙。她还跑去乡政府找人,准备把那六个受重伤的人也转到卫生院。临走前,我对那六个重伤的人说:等着我,一会儿就来接你们。守了一夜,他们都很信任我,很放心地让我走了。
当时,卫生院非常混乱,门诊楼已成了危房,伤员们躺在院子里,不停地呻吟。更要命的是,不少医疗设备都被砸坏了,就是没坏的也无法使用,因为没电了。从那天起,我就和卫生院的七名医生一起,每天忙着给受伤的乡民们包扎、换药、消炎、输液什么的。很快,乡政府就派人把那六位伤员转移到了卫生院。在卫生院里,有四十名重伤员,其中有三十多名危重伤员需要手术。作为医生,我知道多拖延一天对伤员们意味着什么,可我们无能为力。有时候,他们实在难受得忍不住,就会说:杜老师,给我看看。杜老师,给我看看。那时候,我心里就像刀绞似的。
这天我老婆做了件事儿,我挺佩服她的。她早上到乡政府后,主动提出把我们家两个药店价值七万元的药品捐献出来,集中到卫生院管理使用。这事儿,她也没跟我商量,但我觉得她做得对,她这样做我挺自豪的。
16日上午,来了一架直升机,接走了四名重伤员。下午直升机没再来,到了晚上天气变了,又刮风又下雨。伤员们的帐篷都很简单,几根木棍儿搭块塑料布,风一吹就散架了。那时候伤员的情绪都低到了极点,我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绝望,他们认为没人管他们了。风雨中,听着伤员们无助的呻吟声,我流泪了,这是地震发生后,我第一次流泪。
地震过后,茶坪乡就跟外边失去了联系,通信中断,路也不通,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从16日开始,谣言满天飞,有人说,还有更大的地震,还有人说,要来洪水,也有人说,山要塌了……亲戚朋友都劝我们赶紧离开。
第二天,我父母和亲戚们带着我儿子,沿着解放军翻山越岭走出来的一条小路走了。我让老婆跟他们一起走,她不肯,非要留下来陪我。那时候,我好感动。后来,我老婆就留在卫生院帮着配药。也就在这一天,整个茶坪乡镇上的两千多名滞留人员全部离开,只有政府工作人员、医护人员和伤员仍在留寺。
18日,先后来了九架直升机,把伤员全都接走了,卫生院的大部分医生也一起离开。乡政府的人要求我和我老婆也一起撤离,我们想了想,还是决定留下来。因为解放军仍在废墟里救人,总得有医生接应啊。最后,就剩下了我和张晓兰医生。
24日早晨8时,在茶坪乡救援的解放军将废墟清理完毕,再也没有受伤的人送来,我们开始撤离。我和老婆,张晓兰医生,还有两位解放军,我们五个人,一人拄一根木棍儿,开始爬山往外走。自从12岁时受伤,腿部落下残疾以后,我就再没爬过山。可是,我们要走到有车的地方,必须翻过三座山。由于道路险峻,有的地方甚至要用绳索绑在身上爬悬崖。同路的解放军担心我出意外,一再提出要背着我,可我坚持要自己走。后来,在大家的一再劝说下,为了不拖撤离队伍的后腿,我只好趴在了解放军战士的背上。
十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翻出大山,到达了安全地带。
北川银行女职员龚天秀性格泼辣、开朗,平时像男人一样行事果断。在大震中,她失去了丈夫,自己的腿也被压断了。但为了见到儿子,她在最紧要的关头下定决心,锯腿自救。绵阳本地记者曾记录下了龚天秀为了娃儿,自己锯腿的整个心理历程——
5月12日地震发生时,我正在北川县城的家中上网,突然房子摇了—吓。就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房子又剧烈地抖动起来。老公冲我大喊:地震了!然后抓起一件睡裙盖在我头上,拉起我就往卫生间跑。地震在北川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我朝老公嘟哝了一句,有病啊。但是,我们还没跑进卫生间,楼就垮塌了。
楼垮塌下去的时候,老公的手还一直护着我的头。我们两个一起掉进了一个夹缝。在夹缝里,两人分开了,他的头对着我的脚,我侧趴在他大腿上。我试着挪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右腿被水泥板压住了。
刚掉下去的时候,我们两个一直在本能地喊救命。喊了一会儿后,老公说有点不对劲儿,他想呕吐,觉得自己快死了。我说不至于吧,我们才落下,我的腿被压住了也没感觉到疼,你怎么会死,肯定是脑壳出问题了。
老公说,真的,我真的快要死了。我听他确实不是在开玩笑,就把手从他的背上摸过去,里面湿漉漉的一大片。我想,老公可能受重伤了,说不定脑壳真的被砸坏了。
老公叫着我的小名说,龚老二,坚强一点,你很能干的,这辈子我只求你一件事了,你一定要活着出去,把娃照顾好,让他走正路,不然对不起王家的列祖列宗。
老公王怀俊是县科协主庸,在家里是老幺。儿子王涛,是王家几代人中唯一的大学生,老公对他的期望非常高。
说完这些话后,老公再三要我照顾好自己,说不能一起往前走了。
我突然觉得非常害怕,就喊老公的名字,开始时他还答应,不到半小时后,就不再有回应了。虽然平时在家里我说了算,但我的胆子非常小,从不敢一个人睡觉。我说,老公,你是不是睡着了,再不醒我就咬你了。他没答应我,我就咬了他一口。我心里清楚,老公已经死了,我这样说,只是在给自己壮胆。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在废墟的上方,有一个碗口大的窟窿,通过这个窟窿,可以看到纵横交错的水泥板。右腿开始疼了疼痛难忍。
5月13日早上,当光线透过那个窟窿射进来的时候,我觉得不能再等死了,就开始喊,使劲地喊救命。我的呼救声得到了废墟中另一个人的回应。她叫刘华清,是住在五楼的一个银行职工家属。刘华清询问了我的伤势后,说不要总喊,要保持体力。我说不喊别人怎么会知道我们被埋了,听上面过来拖拉机了你也一起喊吧。可刘华清说,那不是拖拉机,是垮山的声音。
从地震发生到13日早上,我已经十四五个小时没进水了,不间断地呼喊了一段时间后,嗓子就喊不出声了。我伸手在四周乱摸,摸到了一团卫生纸,就用它接了尿喝下,然后又能出声了,继续喊。很怪,我在里面喊破了嗓子,外面的人,点听不到。但外面的人说话,我却昕得一清二楚。我想,可能是一直在喊,嗓子沙哑,已经发不出平时那样大的声音的原故。
刘华清跟我说,我们使劲喊,外面的人也不会听见,我们恐怕要死在里面了。我觉得自己不能死,就说要死你死,我是要出去的。已经排不出尿了,我就用一块砖块砸破自己已经麻木的右腿,喝血,继续喊。嗓子哑了,就再砸,再喝,再喊。我绝对不能死在废墟里面。
13日中午,突然听到了支行行长江山的说话声,我—下子来了精神,清了清嗓子大声喊:江山,我是龚天秀,快给我找点水喝!
江山是我从初中到大学的同学,他不会见死不救的。但我喊了半天后,江山才听见,还把我当成了另一位女员工苏学军,劝我别着急。我能不急吗?就骂了一句,我是龚天秀,要渴死了快给我整点水来。
江山听到我的喊话了可说他搬不动水泥板,让我先安心等着,然后甩进宋一瓶酸奶,说他马上去找人救我。知道有行长在外面,我的心放宽了。喝了酸奶之后,我趴在老公的腿上,跟他说,老公,我们一定能出去找到娃的,放心吧,现在我要把你的腿当枕头休息一会儿了。
有了行长的支持,我开始琢磨怎么出去。在我的正上方,有一些摇摇欲坠的砖块。这个太危险了,我开始动手清理。在清理过程中,不时有砖块掉到我的身上,砸得生疼。每掉下一块,我就捡开一块,但不敢大动,怕万一那些碎砖失去平衡,会全塌下来。但身体四周还遍布着装修时用的长木条,横七竖八的,在被救出时也可能碍事,我就用牙齿咬它们。早咬断一根,就能早出去一会儿,找到我的娃。
从中午喊到天黑,还不见江山搬来救兵。再喊他,他也不应了。我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救援力量,大都集中在北川中学,根本顾不上营救县城里被埋的零散居民。江山搬不来救兵,又怕我们失望,就一个人待在废墟外面,不敢做声。
13日晚上,时时有余震发生,不断有砖头水泥块砸在我和老公身上。在一次余震中,我的左腿又被压住了。费力地把左腿拉出来后,我流着泪对老公说,是不是老天真的不让我们见娃了?
一夜过去了。在天亮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今天无论如何要出去,再出不去的话,估计就要死在这里了。
14日早上,我终于听到了救援部队的声音,而且听见了江山在和他们交谈。这支小队伍应该是解放军吧。解放军通过和我简单对话,很快就确定了我的方位。江山在外面鼓励我,一定要坚持,再坚持一下,就能出来了。我还听到了有几个侄子在外面,他们一起用力抬废墟上的水泥板。
救援的工作量应该很大,听他们焦急的声音就可以判断出来。解放军在外面不停地抬、搬,我就在里面不停地咬木条。一个上午过去了。中午又过去了。天快黑的时候,除了后背还有一根木条咬不到外,其余的几根全咬断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搬东西的声音停止了。我朝外面大声喊,为什么不搬了?四周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没人回应我。一位解放军战士甩进来两瓶矿泉水后,他们的队伍撤离了。
不知道救援人员为什么会撤离,为什么会看着活人被埋而不救,我扯着嗓子拼命喊,在喊哑后喝水,继续喊,没有人理睬我。看着一根根被咬断的木条,想着几天来忍受的痛苦和煎熬,我绝望到了极点。
当时我内心清楚,被压住的右腿早已失去知觉,就算是被救出来,也保不住了。于是,我又摸到一个锋利的水泥块开始砸自己的右腿。这次不是砸开喝血,而是要把它砸断,只有断了才能出去。无论如何我要出去,至少要见到我的娃。砸着砸着,我失去了知觉……
15日早上9点,行长江山再次向我通报,陕西渭南消防中队的专业救援人员来了,带着专业的救援工具……救援人员很快确定了我的方位,并利用他们的破拆工具紧张破拆。下午1点的时候,他们打通了一个大洞,并用手电简查看了我被埋压的情况。一名消防战士对我说,你的右腿被水泥大梁压住了,如果我们破拆大梁,恐怕会引起新的垮塌。请你再坚持—下,我们还在想办法。到了下午4点,他们告诉我还在想办法,可我觉得我必须出去,因为我已经在废墟里待了三天三夜,而我的儿子至今生死不明,不能再等了。我朝一名消防战士喊,给我拿把钢锯和剪刀来。那名消防战士愣了一下训我,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蛮,再等一会儿就出去了。我没有理会他,继续向江山喊叫。江山也以为我要自杀,我只好跟他解释说,有一根木条顶着我的后背,钢筋挂住了衣服,我要用剪子剪开衣服啊。这么一说,剪刀和锯条就很快递了进来。我先用剪刀剪开了被钩住的裤子和上衣,拿到锯条后,又把后背上的木条锯断,然后吸了一口气,朝昨晚没有砸断的右腿锯了下去。—下、两下……当锯到骨头时,钻心的疼痛几乎让我晕厥。大约半个小时后,骨头被完全锯断了。因为空间狭窄,筋和粘连着的皮肉没能锯开,我又用颤抖的右手握紧剪刀,朝最后羁绊我的肉筋剪了下去……
把腿弄断后,我扑过去亲了一下老公,流着泪跟他说,老公,对不起了,我不能陪你了,我要去找咱们的娃了。
爬了几步后,我被消防战士背出了废墟。一大群人迅速把我围住,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扑面而来:妈妈!那是我的儿子王涛的声音啊。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心想:儿子,我总算实现了你老爸的遗愿;老公,我见到你宝贝儿子了!
生命其实对每个人的重要性都是一样的。不管他职务多高,财富多得数不清,但在面临生命毁灭的那一瞬,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他们同样是无助的。正是在这样的无助面前,生命才有了平等。
第三次重返灾区,有一件事令我久久不能平静——那是关于几只犬的故事。
第一只犬是个功臣,它相继救了七个村民。最后因为防疫,结果村民们不得不含泪为其送行……村民们告诉我,在地震前夕,一向温顺的小狗突然叼着主人的裤腿拼命往外拉,那天它的叫声特别凄厉,所以惊动了众乡亲。正是它的奇异的叫声,让当时在家怵息的四十二位村民在大震时幸免于难。我家的小狗叫小花花。12号中午我从北川曲山镇上回来,小花花看我躺在床上要午休,便不停地叫。当时我8岁的儿子也在睡觉,所以小花花一叫,我老婆就将它赶出屋子。但在屋子外的小花花叫得更厉害。我很生气,从床上起来,朝它嚷嚷,不许它再叫了。哪知小花花蹿到屋里,叼着我的裤腿就往外拉。我感到纳闷。这狗今天咋了?我一看小花花,竟然发现它在流泪。我赶紧跟着它出了屋子,这时儿子也从屋里出来了。但小花花还是叫个不停,结果把邻居都惊醒了,当时有人还很不高兴。可也有一位60多岁的老伯不这么看,他沉着脸说:这种事情我小的时候听说过,看来要有天灾降临了。老伯这么一说,村里的人都着慌了。也怪,这时村上所有的狗都叫个不停。我看到狗崽们这么异常,便向众乡亲喊道:赶快通知大家,都从屋内出来,可能要地震了!一会儿工夫,全村在家的七十六人中,有四十二人慌忙跑到了屋外。也有一些人死活不相信我的话,还说我们犯神经病了。就在这工夫,天突然暗了下来,像刚出窑的瓦一样的颜色。地底下也发出轰隆的声音,随即地面也跟着发颤,我们还没明白过来,村里的房屋一溜烟全部倒了……那些没有从屋子里撤出的人,全部被埋在了下面。我们全吓坏了,只有小花花汪汪汪地叫个不停,而且在废墟上奔跑。后来我们明白了,它是告诉我们有人被埋在废墟里。于是我们跟着小花花,到处挖掘抢救幸存者,先后共救出七位村民。小花花真是立了大功。13日下午,解放军组成的救援队到达后,要求所有幸存村民撤至安全地带。我们四十九人被安排在五十公里外的绵阳市九洲体育馆安置点,小花花也跟了过来。途中,乡亲们争着抢着抱小花花。刚到安置点时,由于道路被毁等原因,大伙每顿领取到的食品都只能勉强填饱肚子。但是,每位村民都宁愿自己少吃一些,也要省下来给小花花。可是到了5月19日,公安干警来找我们,说为了防疫,必须抓走小花花。村民们一听就急了,但没有办法,这是命令,必须执行。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民警将小花花带走。当时全村四十九位乡亲排成队,出来为小花花送行,情景非常感人。小花花也懂事似地流着泪与我们告别……小花花的主人这样向我叙述道。
另一只犬的主人是位60多岁的老太太。她说她的命是小犬给的。当时地震后,我被压在楼板下面,动弹不得。我的爱犬没事,但它看我出不来,就很着急,不停地叫着。可当时城里大乱,要救的人很多。有几个救援队员想救我,但苦于没有机械设备,他们搬不开压在我身上的水泥板,只好暂时放弃了对我的救援。这样我的小狗狗就很着急,但它通人性,几乎寸步不离开我。到第三天了,我在水泥板底下没吃没喝的,快支撑不住了,尤其是口渴,难受极了。我觉得自己不是饿死也得渴死了。14号下午了,我渴得快睡着了,突然我发现嘴边湿润润的,睁开眼睛一看:是我的小狗狗在用舌头舔我的嘴,我顿时感到一股透心的甘露一样的湿润……从那一刻起,我只要感觉支撑不住了;就喊一声过来,小狗狗就过来伸出舌头在我嘴上舔上几下……一直到15号,消防队员开着吊车,把我从楼板底下救了出来。我的小狗狗成了我的救命爱犬。之后几天,我天天抱着小狗狗,像亲人_样,日夜不分离。可是就在18号晚,居委会的一名干部动员我把小狗狗交出来,说是为了防疫。我说啥也不肯,那干部没有办法也就走了。当晚我一直把小狗狗抱在怀里,怕有人来偷走它。但是后来我睡着了,等醒来一看,小狗狗没有了。我到处找,一直找了几天,就是找不着。最后竟然在我的一件旧衣服下面发现了,可小狗狗早已没有了气……它是自己饿死的,它怕我伤心,就这样寻了短见。你说这犬是不是跟人一样,它不仅救了我的命,而且还为我分忧。我现在每天只能看这张照片过日子……老人说着拿出一张震前她与小狗狗在一起玩耍的彩色照片。离开老人后我感到有些遗憾,因为那天没有带照相机。然而老人与犬的故事则一直刻在我心里。
还有一则也是有关犬的故事。
这是发生在德阳的事。有个镇叫金花镇,是绵竹和什邡交界的一个小镇,位于红白镇和汉旺镇中间,是龙门山断裂带上的小镇,也是重灾区。第一次赴灾区采访时我就路过那里。当时看到路边有不少解放军在帮助灾区百姓搭房子,便想去采访—下,结果—下车就被当地百姓团团围住,后来才知道他们是金花镇金山村的。我们村里死了几十个人。还不算多。但金花镇中心小学死的娃儿多,共死了一百八十多个。一位村干部拉住我,指了指我身后的那座大山,说,你看到那块塌方了吧——它原来是我们这儿的一个旅游景点,里面是个仙女洞,每天有游客。光工作人员就有三十八个,可地震那天,全都被掩埋在里面……
现在还在里面?我转身看着半山腰处一片坍塌的岩石处,心头一阵紧缩,便问。
可不!根本挖不出来!至少得挖几十天才能把塌方挖尽。他们不死咋活法?村干部说得很随便,可我听后心头非常沉重。当时我有种感觉:对死人来说,在灾区人的心目中已经很随便了,或许他们见了太多太多的死人,所以有些麻木。但当时我却被一位一直跟我采访的小女孩吸引了,小女孩长得挺俊的。
你叫付么名字?
何雨薰。
嘿,我们是本家啊!我有些喜出望外。
几岁了?
8岁。
在哪儿上学?你们学校有没有倒塌呀?
在镇上中心小学上学。我们学校死了好多人……小女孩的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着,说起自己的学校时,明显阴沉了下来。
她也是金花镇中心小学的!我心头一惊,便低声问她。这时小雨薰的妈妈过来,搂着宝贝女儿开始跟我说:她们班上共二十六个娃儿,只有三个跑了出来,其他的全死了……
我忍不住拉过小雨薰,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片刻,我轻声问她:你怎么跑出来的?
我跟着欧国亮跑出来的。小雨薰说。
欧国亮是谁?我问。
是我小孙子。她跟我孙子是同班的。地震时,我孙儿反应快,先跑了出来。小雨薰就跟着他跑了出来。刚才那位向我介绍情况的村干部这时很自豪地告诉我。
是这样吗?我问怀中的小雨薰。
女孩点点头,眼泪就出来了。
命大!真是命大呀!我轻轻地朝小雨薰的妈妈说道,然后更用力地搂了搂小雨薰。
那天我发现记忆并不特别深的一件事:
这个村上的狗特别多。因为我在采访时,狗叫得特别响,总打断我的记录,村里百姓就几次帮我赶走这些狗崽。他们一边还说:这些狗也是功臣,它们救了村里不少人的命。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这话。可是这第三次采访又听说当地干部介绍金花镇的事时,不由想起金山村的狗的事来。
德阳干部告诉我,在金花镇,有个村子在震前有十八条狗,山区农家都有养狗的习惯,主要是为了防贼。地震时,这些狗可真成了英雄,它们是最先投入抢救生命的战斗的。因为当时地处深山的金花镇,一时得不到外援,抢救主要是靠自救。狗便成了最先冲向废墟救主人的战斗员。狗通人陛,且嗅觉好,这是公认的。所以在地震掩埋大量人员时,忠诚于主人的狗崽们毫不犹豫地冲在最前头,金花镇某村第一时间被救的几十名被埋者,无一例外是被狗凭嗅觉找到具体酌被掩埋地点后救出的。这个村的狗成了当地十里八乡家喻户晓的英雄。但后来上面规定,为防止疫情发生,牲畜必须屠杀掉。这事有些残酷,但为了更多幸存者的生命安全,屠杀牲畜是必须的。正在村民们为这事犯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突然18号的那一天,全村十八条狗无一例外地消失了,而且消失得影迹全无。村民们为此号啕大哭了好几天,公安人员多次派出专员搜索,全无结果。有人说,这些狗都被村民们藏了起来。村民们出面作证,说根本没有的事。有人说这些狗跑到山里去了。于是当地官员命令部队和公安人员上山搜查,但几天下来仍无一点信息。几十天过去了,这些狗到底到哪儿去了,至今仍然是个谜。
狗其实比人更灵敏,而且也极有感情。我们只能这样推测:它们以自己的方式,或早已消灭了自己的生命……要不然不可能逃得过我们拉网式的搜索的。当地一名公安局长这样说。
尽管这只是一种解释,但我宁愿相信这话是真的,因为与人的生命相通的犬是懂得如何保全自己的生命尊严和不为难主人的意识的。
它们的生命同样非常高尚。
大地震让所有的生命显得高尚。
高尚的生命是永远不会消亡的。它们存在于宇宙之中,化作天幕上的繁星以另一方式闪耀着光芒。
我因此要以特别庄严的形式——向生命致敬!
2008年5月19日至9月20日三次往返于北京和汶川之间采访与创作
(特别声明:本书得到了汶川地震灾区多方的支持与帮助,尤其是四川省作家协会和四川省各新闻媒体朋友的支持,谨致谢忱,并向被参考部分新闻材料、提供新闻照片的作者表示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