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57之二:狂风大作 8、《人民日报》头题:攻破丁陈反党集团

有些日子是平常的日子,有些日子是难忘的日子。8月7日这一天,就发生了好几件难忘的事情。

下午,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第13次会议。首先发言的是白朗、李纳,郭小川对她们的发言不满意。然后是康濯两个小时的长篇发言,郭小川认为“说服性很差,我们几个人都很不满。”会间休息过后,是何其芳和老舍发言。

徐光耀说,“老舍先生的发言最具个人特色,依然保持他幽默、冷峻、直白的一贯风格。听内容,名为批丁陈,实则颇多弦外之音。”

老舍的发言与众不同,绵里藏针。他没有什么上纲上线,净是些大实话。他说,今天的会是为了作家的团结,我既无可揭发,就谈谈心吧。我爱党,因而也爱党员和党员作家。举个例子说,有一次冯雪峰同志指着我的鼻子,粗暴地批评我的作品,我接受了他的批评,没有闹情绪。事后,荃麟、默涵二同志为此事来看我,他们可以证明我毫未介意,因为雪峰是我所尊敬的有学问的党员。况且,他与我都是作协的副主席,我若为此小事闹意见,便不利于作协的工作。我钦佩丁玲、赵树理等党员作家的成就。但是,我对配合卫生运动,写打苍蝇的快板等通俗作品的作家也不轻视。我在工人曲艺汇演大会上曾说过,写打苍蝇的作品也是好的,没有理由遭到轻视。真的,要是任凭苍蝇猖狂,连莎士比亚也会得传染病,一命身亡。我早知道有人不大敬重我,我可是没向任何人窃窃私议过。他们说,我当作协的副主席,是把我抬得过高了。我说,并不高。当初重庆成立作协时,因怕张道藩抢作主席,所以根本不设主席,只设几个部长,掌管会务,实际负责的是我,应付张道藩的是我,团结大家的是我。因此,我虽然没闹革命,但张道藩随时可以把我送进监狱。营救骆宾基、魏猛克的是我。冯雪峰同志来到重庆,我们须向潘公展递手本,签名保他的有我,其他三个人都有靠山,我没有,雪峰若是跑了,我得入狱。我不是在这里表功,更要紧的是解放后我可曾拿这些当作资本,争取当作协副主席没有?没有!作家最大的资本应该是干净的灵魂。组织作协的目的之一是团结作家,我在重庆团结过作家,我有资格当作协的副主席。我不是向上爬的人,我不会向首长们吹嘘自己。我爱打哈哈,常说错话,做事也有许多缺点,可是我也有好处,不吹牛。今天可以算是汇报性的吹牛吧。当了副主席之后,我为作协作了许多事,特别是招待外宾,外宾在我家里吃饭,我送给外宾小礼物,我都没向作协要过钱。我不争待遇,没上过北戴河、颐和园,市人民委员会屡次叫我到颐和园去休息,我不去,我有自己一个小院子,为什么要上颐和园而把别人休息的机会挤掉呢?要写作哪里都是一样,写不出就是到瑞士去也还写不出。刚刚回国时,我需要薪资,这二年收入好转了,我一再向周扬同志表示停止给薪。我既拿薪水,就不该再向作协要求什么。我看,对作协的庶务科说,我是最省事的副主席。来参加这个会,丁玲同志,我不是抱着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态度,我以前尊敬过你,我爱党,爱作协,现在你反党,破坏团结,我又不能不恨你。你以为你是“朕即文学”,没有你不行,我看没有你更好,除非你能改过自新。我希望你改过自新。说老实话吧,别顾面子,丁玲同志,洗干净灵魂吧!你能改过,我还会向你伸出手去。你不改,我们连看也不看你!

那天下午,有一个人发完言下场时,一边走一边说了一句很厉害的话,半是自语,半是说给人听,他说:丁玲是最坏的女人!当时陈明就坐在他经过的地方,听得清清楚楚,心里猛地一怔,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平素关系不错的老作家,能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

8月7日这天,《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位置,报道了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的消息,题目是《文艺界反右派斗争的重大进展(肩题)攻破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主题)》。

整个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分为三个阶段,每个阶段结束后,《人民日报》都发表一篇(或一组)稿件,报道斗争的进展和成果。第一次是“攻破”丁玲、陈企霞,第二次是“文艺界反党分子”冯雪峰,第三次是李又然、艾青、罗烽、白朗。这第一次的稿件,是在斗争刚刚取得突破性进展而整个阶段尚未结束就提前见报,其原因,很可能是中宣部急于向党中央报功。中宣部和中国作协党组,都十分重视这篇稿件。

这篇报道主要出自郭小川之手,它的写作经过大体是这样的:8月2日郭小川听说:据说陆定一请示小平同志,主张后天就登报,于是加紧炮制。3日,郭小川约来《人民日报》记者叶遥研究会议报道。5日,郭小川和《人民日报》记者田钟洛、叶遥,三个人一直搞到晚上九点多,拿出初稿,夜里11点半送交周扬审阅,周扬亲自修改了后半部分,凌晨一点半搞完。6日中午,周扬、邵荃麟、刘白羽、郭小川几个人又进行了推敲修改,然后送到《人民日报》。7日见报。

这篇报道,全面详细介绍了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批判斗争丁玲、陈企霞的情况,它的意义在于,把丁、陈的罪行大白于天下,把批判从中国作协扩大到全国。从此丁玲、陈企霞便成了过街老鼠,妇孺皆知,人人喊打。

报道说:“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从6月6日到8月6日陆续举行了十二次扩大会议。从7月25日起,会议范围进一步扩大,参加会议的有党和非党的作家及文艺工作者二百多人。会上揭发了以丁玲为首的反党小集团的活动。”下分五个小标题:1955年作协党组织为什么批评丁玲陈企霞;利用国际反共浪潮变本加厉卷土重来;配合右派的猖狂进攻勾结《文汇报》狼狈为奸;丁陈曾准备退出作协企图公开分裂文艺界;反党小集团开始崩溃,丁玲陈明继续顽抗。

《人民日报》的报道,也击破了陈企霞的幻想。

陈企霞在8月3日的大会上发言以后,心里踏实多了,坦然地“在家等候”。和1955年9月陈企霞被“隔离审查”那一次相比,“作协组织”的态度真是大不一样了。那次,一连三四个月不许家属见面,甚至写信都被扣留,这一次,作协出面为郑重请了一个月假,在家里照顾陈企霞。郑重乐观地以为:“作协组织和周扬同志一再保证‘党是要你的,是欢迎你回到党内来的’,事情一定会顺利解决。”

郑重太天真了,不懂得阶级斗争的残酷与复杂。“作协组织”其实是一种斗争策略,先分化陈企霞,孤立丁玲,再各个击破,最后把丁、陈一网打尽!陈企霞很快就明白过来。

陈恭怀写道:“暑假里的一个夜晚,父亲整夜狂躁不安,一个人闷头拼命喝酒,还不停地大哭大闹。我们吓得睡不着觉,可谁也不敢去劝他。第二天,母亲悄悄地告诉我,父亲感到他在大会上的交代是受了骗,把自己的问题说得太严重了,他自己不但被人出卖了,还使丁玲也蒙受了不白之冤,现在心里非常后悔。”

1958年4月,陈企霞被定为右派分子,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取消行政十级待遇,每月发给26元生活费,去河北省滦县柏各庄农场监督劳动。

8月8日下午,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第14次会议,发言的人有张光年、曹禺、阮章竞等。丁玲再次检讨交代问题,仍被认为是“没有进展”。9日下午,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第15次会议,经作协党组再三动员,冯至、吴组缃、卞之琳三位教授终于做了一个联合发言,第一句话是:“我们入党不过一年多。我们感谢党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内,不放掉任何一个机会,给我们以党的教育。”接着发言的,是当天上午被郭小川临时从电影剧本创作所找来的海默,然后是陈白尘、胡海珠、严文井、菡子、周立波。

8月13日下午,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第16次会议,从两点半一直开到近八点。钱俊瑞发言说:丁玲出身于封建大地主家庭,她的父亲阔绰到这般程度,他看见人家骑马姿态好看,就派人重金买回许多匹白马,每匹都给配上白缎绣花马鞍,然后要人们骑着在他面前奔驰取乐。她母亲在自己的花园里专门架起一座秋千,来打着消遣。就在这样的家庭里,再加上颓废享乐文学的影响,使丁玲的思想深深打上这个没落阶级的自私、骄傲和绝望的烙印,她在1922年加入了无政府主义党,热中于资产阶级的妇女平权观点。丁玲一边听一边觉得好笑: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编造出来的?

党组书记邵荃麟,作了两个小时的长篇发言,这是党组扩大会第一阶段的总结。他全面系统地分析批判了“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为把他们划为右派定下调子。

综观从7月25日复会之后的党组扩大会,揭发丁玲的“罪行”基本上都是两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新增加的只有三条,一条是浦熙修、姚芳藻到家里来询问“反党集团”问题时,丁玲不耐烦地说你们去问党组、荃麟同志好了,这被斥为丁玲勾结党外右派向党进攻;一条是丁玲说她的问题如果不解决就要在文代会上退出作家协会,这是制造分裂。还有最厉害的一条,就是丁玲要翻1955年党组扩大会的案。

尽管邵荃麟很卖力气,但是周扬、刘白羽对他的长篇发言并不满意,对臧克家、钱俊瑞几人的发言也不大满意,认为那天的会开得不好。

8月7日攻破丁陈反党集团的消息见报后,中央感到满意,9日晚,中南海里,中央开了一次专门研究文艺界反右派斗争的会议,中央领导同志作了指示。周扬、林默涵、邵荃麟、刘白羽都参加了会议。郭小川在第二天日记中说:“昨天晚上,总理和小平同志召集文艺界同志谈了反右派斗争问题,认为斗争已展开,很多大鲨鱼浮上来了。”中央领导在那次会上的指示,陈徒手在《丁玲的北大荒日子》一文中有更详细的记录,他们指出:“文艺界反右已展开,但火力还不够,应该更彻底。不要有温情主义,不要认为搞得过火了、面宽了等等。个人主义在文艺方面很厉害,略有成就就反党,根本忘记他的成就是怎么来的。今天不痛,将来不知道要怎么痛,将来就痛得不可收拾。顽抗的只好毁掉,淘汰一部分,这也是挽救更多人的好办法。这些人就是文艺界的败类,如不淘汰就起腐蚀作用。如这些人不整,则搞出的东西也是资产阶级的。不要姑息名演员、名导演,给他再次登报,扬扬臭名。”

中央领导肯定了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鼓励他们“不要有温情主义”,“应该更彻底”。有些严厉的措辞,可能就是针对丁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