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天鼎 第一章 马家军探营
只身赴东北,开始了五十多天的探秘。不认识任何人,怎样进入风源核心?马家军当年是怎样叫响的?马俊仁亲自开车去买煤。曲云霞留在基地,是因为父母亲也在基地搞勤杂。这里的事情像公事,又像私事。作家在基地住下来。
是啊,是谁重创了马家军呢?
过了大年初一又过了初五,我就动了去东北的念头。遥想1993年中国田径马家军红火时候,虽然也振奋欢欣,却到底没有引起我去深入研讨的热忱。那时我正在赶制电视纪实系列《内陆九三》,见到报上说马俊仁率领的一批东北女将,跑得很顽强,非常出色,打败了欧美国家的许多强手,震动了国际体坛;不久又在北京七届全运会上大破世界纪录,引得街谈巷议,全球瞩目。突出的两个尖子,一个叫王军霞,一个叫曲云霞,印象中都是农家姑娘,长相挺平实,跑开后凶狠异常。有权威说法是黄种人在田径项目干不过欧美人,因为人种的品质差,毛驴难以跑过马。而今扭转乾坤改天换地扬眉吐气了。马俊仁在电视上做长篇报告,我正好看到了他的光辉形象,生的刀条长脸,像条汉子,印象中挺能说,虽然使用一些词语较陈旧,比如学习王杰精神等,但无碍大局,报告还是做得很成功。我心里也很佩服这位土得掉渣儿的教练员。后来时常可见他在电视上为营养液做广告,总是扯着沙哑的嗓音说:“我们常喝中华鳖精!”各地观众多多少少有些非议,说这人怎么常喝这个?一阵儿红火过去,马家军的胜利堪称辉煌,而时下国人对于体坛上的胜利已经不再看得过重,胜利了人们不一定激动得上街游行,输了球人们轻易也不会再砸车闹事。体坛上的输赢都是整个社会生活当中合理的存在,就好像胡同里边突然出了人命案子,当时自会一惊一乍,闹腾一阵子,案子也破了,不是情场仇杀便是谋财害命,凶手自当偿命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顺理成章就给毙了。人们便不再去理会他,又把注意力归到涨物价分房子评职称谈恋爱考学校的旋涡中,该重视的东西一样不敢忽略。
忽一日,有《北京青年报》和《南方周末》等报刊先后披露“爆炸式新闻”——马家军队伍溃散,王军霞率众姐妹“兵变”大连!教头马俊仁又出车祸险些牺牲!昔日无敌天下的一哨人马突然内部崩溃全军覆没!报上的标题很醒目——《泪别马家军》、《马家军危难,马俊仁遇险》,文章一开头写道:“继刘东一年多以前离开马家军后,1994年12月11日,马家军的10名老队员,又有9人集体离开马家军大本营。她们是:王军霞、张林丽、张丽荣、刘丽、王媛、吕亿、吕欧、王小霞和马宁宁,老队员当中仅剩下一个曲云霞没有走,但在事变当晚也参加了同马俊仁的谈判。”
刚刚还在讨论学习马家军学什么如何学,转眼间这支劲旅又成了沉痛的教训,让人防不胜防。汉城奥运会时百米王约翰逊创造九秒七十九崭新纪录,他如日中天,全人类正在欢呼,突然纪录作废金牌收回交给了刘易斯,从天上跌到深渊;天津大邱庄禹作敏也是从全国农民的楷模转眼间沦为阶下之囚。我在1994年年底得知马家军溃败的消息,最早掠过脑际的人物竟是约翰逊和禹作敏,叹过眼云烟,人世沧桑。这些日子里世人争议马家军,说法千万种,就好比胡同里制造人命案子的那个凶犯分明在春节给毙了,咋的到了清明节那凶犯又打胡同口笑眯眯地回来啦?这一惊无论如何要比听说他前头杀人时的惊吓更深刻些。
我初五以后就说要上东北,又总觉得此时去采访尚且准备不足,脑子里平时对马家军的积累储备比较少,手头资料不多,一时间也收集不齐,便犹豫了一些日子。转而想到手头缺资料也有一份好处,就是少受他人影响,免得先入为主、主题先行,采访反而容易夹生走偏。究竟日后当如何看待这段震古烁今的体坛历史,写成一本什么样的书献给读者,最好还是让生活本身来解答,还是自己摸索到的第一手资料最可靠。我想索性先到东北去,下了水才能摸到鱼。听说马俊仁近来烦恼叠加很少见客,又听说他仍在住院疗伤,是否接待作家、能否配合采访还是未知,也许到东北采访不成,看看旧日朋友没啥事儿就又回来了呢。
1995年2月的最后一天,恰是农历正月最后一天,我一大早赶到太原新机场,登上一架国产“运七”旧客机,向着渤海湾飞去。中途在寒冷的天津降落停站,旅客们下机待了一个时辰,上机又飞。不久,我终于从窗口看到了久违的墨青色的大海。马俊仁在不在大连基地呢?抑或他仍在沈阳治疗?他会怎样对待我的采访?
我没有料到,从早春寒风凛冽的这一天起,我在辽东半岛的探秘生活竟一直持续到了万木葱茏的初夏。大连、鞍山、沈阳、辽阳,我竟然一跑就是五十多天。马家军的事情像一个硕大的泥潭,要么你躲得远点儿别沾边,要沾边便很难轻松地爬出来。
那天到达大连,已是掌灯时分。我随便找了一家相当简陋的小旅馆住下来——我们这种职业的人总是能上能下能高能低。我并不急于进入马家军的基地,我想先做一些外围的调查。
大连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两次,都是在海岸夏日旅行。眼下是初春,街头的行人穿着笨厚的冬装。斯大林广场上游人稀少,持枪的苏联红军战士塑像迎风而立,披肩上还残留着暮冬的雪。成群的鸽子在塑像脚下觅食,旁若无人,四周的空气里欧味十足。这情景使我再次想到真实的战争果真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人类在和平时期只允许在体育赛场重现各个民族的呼啸与胜利。
大连体委门前的小饭店里居然也有羊杂碎汤,可惜味道平平,比之山西和内蒙古地面的羊杂碎汤少了许多腥膻胡辣,这就不够地道。于是我每日的早餐就改用牛奶面包加黄油,自是晋陕蒙游牧民族的伙夫所不可为。
我有意识地想让海滨城市的氛围和特色把我感染同化,逐步忘掉山西浓郁的醋香和黄土地的滚滚风尘,以便更好地深入采访。我不想太快地进入马俊仁的世界。
外围的先期体验在一个又一个大连体育工作者当中展开,他们都同马俊仁很熟识。据我的经验,凡外界视为神话般的人,在本地的人群中往往视为寻常。你想了解一个人的来龙去脉,最好先去拥抱他生存的土地。你扎堆儿在形形色色的诸多知情人中,交叉了解情况,每个人都会从独特角度解说,渐渐地就可以抓住带有本质性的真东西。
我最早见了一下大连市体委主任盖增圣先生。盖先生毕竟是位官员,我们彼此间不熟悉,因而谈话相当规范。谈到马家军的话题,他很谨慎:
老马是省体委的人,队伍也是省里的专业队,随便讲嘛会影响省市关系。
我个人与老马打交道不多,但知道他的确是很能干的。听说他出了车祸,我们曾经派一位同志去看望过他,我本人也没见着。开始在瓦房店抢救,后来转到沈阳去治疗。这几天是不是回大连基地啦?搞不清楚。队员离开他,我们感到很突然。外面记者炒得很热,什么内幕啦揭秘啦,其实都不太了解情况。去年老马在开发区买房子办了基地安了家,我们市体委没有直接参与。不好说什么哟!要说王军霞、曲云霞、刘东这三个主力,倒都是从我们大连选走的。
对于盖主任的慎言我非常理解甚至有些赞许。现在马家军出了点儿事,新闻界的探子正在竭尽全力,如果地方体育官员说三道四破鼓乱捶墙倒众推,事情本身的真相反倒易被掩盖。倘若落井下石坏话连篇,就更不可取。
中国人这方面的毛病很顽固,那样将极不利于我写作这本书,各种偏颇都会有损于生活的真实。
此后,我郑重走访了大连体校的校长谭兵先生,他人很正派。王军霞在这所学校受到培养整整三年。在体校我又同执教王军霞的基础教练、北京体院的毕业生王时忠交了朋友。我还去大连甘井子区王军霞的老家前盐村住了两日,王军霞的父亲王有馥极有性格。我直接住在他的家中。王军霞在第六十八中学上学时的体育教师名叫庞厚东,是她的启蒙教练,住在后关村,自然也有必要去走访一回。而后我转向金州区体校,曲云霞和刘东都出自一位名叫邱立斗的老教练之手。金州区其实就是金县,如今算大连市的一个区。谭兵、王时忠、王有馥、庞厚东、邱立斗都是多年来同田径运动或常同马俊仁打交道的人。他们无一例外皆善饮酒,豪饮微醺而不胡言,对马俊仁所知甚多,每每滔滔不绝。可贵的是他们都能公道评价,很少以偏概全,更没有信口雌黄。尽管我明显地感觉到以往马俊仁同他们相处不甚好,而且马俊仁这些日子正走麦城,社会上各种议论很不利于老马,但他们都能够反复强调四个字“实事求是”。在下几章里,我将把他们和他们所谈的令人震惊的情况逐步向读者报告。
匆忙之间,一个星期过去。我渐渐觉得差不多可以去开发区拜访马俊仁了。听说马俊仁轻易不想接待搞宣传摇笔杆儿的生人,我以哪种方案进入为佳?找个介绍人引见一下很重要。数日前马的队员同他“闹掰”时,所有的女弟子都卷起铺盖卷离马而去,唯独老队员、队长曲云霞原地未动,留下了。为什么仅仅留下曲云霞呢?当时我想是曲云霞对马俊仁的师生感情深厚些,有关报道也是这么说的,因此我考虑,跟随曲的老教练邱立斗先生进入马的领地可能情况会好些?最差也不至于吃闭门羹吧。年过半百的邱立斗先生也很热情,他说这几天给曲云霞的父母办着些事情,已经有点眉目,正想同曲云霞通通气,陪我去一趟基地还是方便的。
早晨,大雾弥天。我和邱指导从金州体校出发,驱车向大连开发区缓缓而来。两地相距十几公里,因为有大雾,却走了半个多小时。前方能见度很低,朦胧中不辨南北东西,我感到一切尽属未知。
我觉得马俊仁肯定不是一个难以接近的人。长期的体育教练生涯足以把一个人锻炼得能讲能做能同各种生人打交道。我至今还没有见过哪一位优秀的体育教练是很内向或很深奥的,果敢、决断、外露、善交际应是他们的共同特点。因为竞技体育本身原属于西方文化产物,同东方人心理相去甚远。人们常说,中国商人在同外国人谈判时往往态度不明令人费解,摸不清中国商人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最后倒把机遇也错过了。倘若换上一位体育教练去谈,情况定将大为改观,这位教练会认为这次谈判正是说服老外的良机,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一定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分析利弊,口若悬河,志在必得。这便是职业的差异,职业的背后是文化背景的基本形态——有鉴于此,我琢磨着,同老马打交道,应该没有什么大的意外。
大雾将散的时候,我和邱指导来到著名的马家军田径培训中心门前。
这是一座中型的三层楼,涂料把楼体抹成了浅绿色,一眼望去倒像是一个水上运动或游泳项目的驻地。大楼坐北朝南,面向一条宽阔的公路,有汽车从早到晚轰鸣着高速驶过。楼前五米处是一圈新式的铁丝网,又漆成白色,把一座楼团团围住。楼前楼后无人无车,显出了几分沉寂,又像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别墅。
看来,这就是那个“马家军风暴”以及后来发生“兵变风波”的风源中心了。
邱指导打门。那门是钢管铁丝网结构。
二楼阳台上有人应了一声:邱老师来了!寻声望去是一眼熟的女子,着夹克便装,从阳台上露出半截身子对下边打招呼。片刻,她出楼来开门。
邱指导介绍我是一位作家,写过关于中国体育的什么什么,然后又指着她对我自豪地说:这就是曲云霞!
曲云霞冲我短浅地一笑:马指导这阵儿不在,不过他上午会来的。
看见曲云霞我想起了《北京青年报》的报道,有个小标题是:《曲云霞喂饭,马俊仁泪流满面》,说的是马家军的队伍在兵变半个多月之后,偏又祸不单行,马俊仁翻车在沈大高速公路,身心俱创。报道称:
“……1994年12月29日夜间十点多钟,在沈大高速公路距沈阳296公里处,瓦房店市入口附近的肖炉大桥上,马俊仁和夫人赵素清在辽阳给父亲办完丧事后,马俊仁驾驶一辆海狮牌面包车离开鞍山,返回大连金州马家军田径训练基地。由于天冷,大桥表面结下了一层薄霜,路面很滑,车一下撞到一旁的护栏上,翻了个儿,马俊仁当场被弹出车外,夫妇二人头部、躯干多处受伤……1995年1月1日晚记者到省人民医院探望马俊仁夫妇时正巧遇见曲云霞为马俊仁喂饭。当喂至马俊仁实在吃不下去时,曲云霞说了这样几句话,令所有在场的人甚为感动:马导,你一定要多吃一点,马家军现在正处在困难时期,你千万不能倒下,当我和几名队员得知你发生车祸的消息时,我们一个个都哭了。这口饭就是我代表我们姐妹几人喂你的,你一定要吃下!曲云霞这位跟随马俊仁已整整八年的老将哽咽着说。
“马俊仁这位名扬世界的硬汉子,此时此刻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紧握曲云霞的双手,泪流满面地说:曲云霞,这几年,每当我有病,你都没少给我熬粥,这次你又代表队员专程从大连赶到沈阳为我熬粥喂饭,足见你一片真情。在我的队员里,你资格最老,贡献也最大,你代表队员喂我的这口饭,我说什么也得吃下!
“紧接着,曲云霞又代表她的父亲和母亲喂了马俊仁两口饭。见此情景,赵素清及马俊仁的两个儿子、两个侄女也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赵素清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马俊仁说:老马,你累了这么多年,有这么好的学生,再累也值了……”
这报道给人一个印象,曲云霞之所以没有跟“叛军”离马而去,是由于她更看重同老师的深厚感情。我却在想,感情深厚肯定是个重要的原因,在马俊仁车祸负伤后曲云霞的眼泪更是真挚无疑,但是别的队员同老马也是相处多年,你能说感情不深不厚吗?事变发生前曲云霞同王军霞同居一室,姐妹们要出走她不会不知,却又没有报告,同马俊仁的谈判她也同样参加了,而最终却没有同王军霞她们一块儿走出这座大楼。曲的滞留未走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吧?
曲云霞的父母现在仍然生活在基地。这时候,她招呼我们进了楼,邱指导去同她父母谈事,看样子还挺急的。
我在马俊仁办公室的沙发上坐定。事变之夜的激烈争吵,师生的决裂,就发生在这间屋子里。那时办公桌的周围一定坐满了长大成人后肃穆冷峻的姑娘们。我凝视着墙上那唯一的装饰画,是以往的老队员李颖、厉建萍退役时赠送给马俊仁的,上书“恩师永难忘”五个红字。如今看来颇有些凄凉意味。我很随意地和曲云霞攀谈了一会儿,只是问及她的老伤,也没有触及什么敏感话题。我觉得彼此还很不熟,刚开始接触不宜深谈。曲云霞温和憨厚而腼腆,全然看不出世界冠军叱咤风云的模样。中国优秀运动员在场下大都是这个样子,来不了社会青年们那份儿油滑,见着生人就更收敛。何况眼下她正处在旋涡中心,出言尤为谨慎。
年过半百的邱立斗先生身体虽胖却健壮,面庞黑红而少皱纹,眼小如缝偏有亮色,嗓音嘶哑却不乏力度,实属几十年田径场风吹日晒的结果。
在50年代他干过中长跑运动员,在辽宁也是一员骁将。这阵子他在隔壁与曲家两位老人议事已定,出来似要与我话别。我便问他,还等不等老马见一见?他一摆手:我先走一步,以后咱们再联系。想说点什么,欲言又止。
他不再陪我等待,而我非常理解他,他自有他先走一步的道理。从十几天的外围采访中我已经感到,马俊仁的同行们虽然没有直接讲老马的不是,但是与马的关系都有点儿别别扭扭,至少不那么融洽正常。邱立斗先生在辽宁田径界年龄和资格都比马俊仁老得多,他带出过曲云霞,带出过刘东,算得上很不平凡了。风里来雨里去,烈日下严冬里,几十年如一日。
我想,是不是马俊仁在成功以后,不经意间竟伤害过这些老黄牛一般勤奋的人呢?而这些人把一棵棵茁壮成长着的好苗子拱手交给马俊仁之后,他们并没有得到更多的什么。那一群群坚强的男人们的内心亦有脆弱的一面。
倘若马俊仁果真轻视乃至忘却了这批人,这批人就会记恨他无疑。中国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既很深奥又很简单。人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邱立斗坐车而去。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默默地等待,马俊仁何时才来?
风源中心是格外平静的,现在的基地大楼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只是感到在马嘶人喊刺刀见红的肉搏战停息之后许久,阵地上依然弥漫着无边的哀痛。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咋就叫了个“马家军”呢?而马家军究竟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要说马家军的战绩神奇辉煌撼动了世界体坛,绝非虚妄过分之谈。早在1991年秋天这支队伍就开始显示出了整体上的实力。这一年,刘丽和曲云霞在第二届城运会上勇夺800米、1500米、5000米冠军,张林丽、古冬梅都进入了名次。当年,曲云霞还在第十六届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上获得过1500米第三名,在第九届亚洲田径锦标赛上夺得800米、1500米两枚金牌。在全国公路越野锦标赛接力赛上,马俊仁率曲云霞、李颖、张林丽、刘丽、张丽荣、冯文惠、古冬梅、常俊秀八员女将夺得冠军。王军霞那时候尚未参赛。姑娘们还参加了全国田径冠军赛,刘丽、刘东包揽了800米冠亚军,1500米古冬梅拿了亚军。更突出的是4×800米接力,刘丽、曲云霞、刘东、陈玉梅合力打破了全国纪录获得冠军。这是马俊仁当教头以来他的队员第一次打破全国纪录。还是这一年,全国青年女子田径锦标赛,曲云霞、李颖夺取了1500米的冠亚军,张丽荣获3000米亚军,李颖获10000米亚军。你看,1991年就很不错了,马俊仁的队员在国内国际夺得的金、银、铜牌已经超过一打。曲云霞和马俊仁已经进入国家体委评选的当年田径十佳之列,受到表彰。
曲云霞在第25届奥运会女子1500米比赛中
进入1992年,王军霞入队参战,情况更好些。一开春,马家军参加北京中日友好长城杯公路接力赛,在中日39支队伍的角逐中脱颖而出夺得冠军;马宁宁等鞍山体校队员代表国家中学生队,参加了世界中学越野赛,获团体第一名,个人第一、第四名。5月份全国青年女子田径锦标赛,800米刘东披金吕亿挂银;1500米刘东、李颖又获冠亚军;3000米李颖、张丽荣、张林丽包揽金、银、铜;10000米张丽荣、冯文惠拿了第二、第三。几天以后曲云霞又在全国田径锦标赛上夺得1500米和3000米冠军、刘丽获1500米亚军。9月份,马家军出征世界青年田径锦标赛,由吕亿、刘东、张林丽、王军霞四人分兵出击800米、1500米、3000米、10000米,四条金鱼无一漏网,王军霞崭露头角。此外陈玉梅、李颖、张丽荣还获得800米第二名、1500米和3000米的第三名。
这次马俊仁率七名队员获四金二银两铜的优异战绩。此后,她们掉头如风般刮回老家参加全国田径冠军赛,王军霞又夺走3000米、10000米两块金牌,刘东、厉建萍、王媛、吕亿再次登上4×800米接力冠军领奖台。就在这一年,曲云霞和刘丽在巴塞罗那25届奥运会上,开创性地夺得1500米第三名和第五名并双双打破亚洲纪录,标志着中国女子中长跑开始跨入世界先进水平。马家军1992年的特色是不再满足于在国内大赛中继续保持优势,而把“马头”更多地转向世界田坛,最终迎来了1993年的全面胜利。
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关这支劲旅的报道不能不多起来,究竟把这支队伍称呼为什么名堂才好呢?令人挠头。读者会问:最早将这支队伍称为“马家军”的人又是谁?按照中国人事体制说法,马俊仁本是辽宁省体委下属辽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的一名教学干部。这所学院相当于各省的体工大队,在这里生活着从球类到田径游泳诸多项目的省级专业运动员。
平时主要是专项训练,每年参加各级赛事,间或参加校内的文化课学习。
之所以不叫做体工队而称为学院,原因在于中国运动员退役后普遍面临着出路难题,分配时候如能获得一张中专或大专的文凭,也就可以一定程度地解决运动员家庭对子女干体育的忧虑问题。不这样给予优惠和便利,谁还会把自家的孩子送来干体育呢?这是中国体育界长期面临的一个严峻的危机,过去我曾在两部反映中国体育问题的作品《强国梦》及《兵败汉城》中做过许多剖析,这里放下不议。而马俊仁所在的具体部门,在学院里仍称为田径队。当时的队长叫孙玉森。田径队应该是一个正科级或副处级的部门。马俊仁在田径队里执教一个十几号人的女子中长跑小组,内部人习惯上称为马俊仁组或称马导组,马导就是马指导的简称,对外也没有什么太正式的称号。如果一定要规范化地报道出来,这个队应该叫做“辽宁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田径队女子中长跑小组”,多达20多字。记者和群众都觉得叫着别扭。1992年以后,这支队伍显见得就要呈现出一马当先万马奔腾的局面,各类报道必须快捷便当,名称问题便日觉严重,选一个恰当的名字已是迫在眉睫。
在全国大范围内最早也是最多地报道这支队伍的记者名叫邓学政,效力于《中国体育报》。邓学政在报社运动部当记者。这个部的工作是专门报道国、省两级专业运动队的训练和比赛情况。部里把三四十个运动项目都分在人头上,有的专报排球,有的专报举重。田径当时在国际国内都是个弱项,影响不算大,分管的记者也不多,仅一两名而已。邓学政大学毕业来到报社后就被分到了这一摊儿上,人称小邓。这个小邓颇有一股子四川人的顽执劲头,干工作挺卖力气。辽宁马俊仁的小组形势发展较快,自然也就是邓学政关注较多的一项新闻宝地,时不时地要去沈阳或到高原训练基地深入调研一番,同马俊仁、孙玉森以及队员们渐渐地熟识起来。1992年以前小邓在稿子里对马俊仁小组使用什么样的名称,我没有核查,反正他一定会觉得很别扭也很不响亮。
到了1993年一开春,第七届全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女子马拉松大赛先期在天津举行,其余项目均在秋季才能正式拉开战幕。谁也没有料到,马俊仁的队员在天津先声夺人,一举夺得女子马拉松比赛的全胜,在前六名当中除第五名以外,全部都是马俊仁的队员。王军霞披金,曲云霞挂银,张林丽夺铜,张丽荣得老四,吕欧打第六。领奖台上哗啦啦都成了马俊仁的女弟子。记者邓学政自然也很兴奋,深感一支队伍没一个响亮的名称真是憾事,就像一位憋了多日的好歌手要唱一首成名好歌而麦克风太不争气那样。
一瞬间的灵感,“马家军”这个颇具中国传统特色的名字从邓学政的笔下诞生了。就是打从这次赛事的报道之后,马家军的威名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从体坛传播到社会,从中国传播到世界。由于这次比赛是在天津举办,天津的媒体报道亦多,乱纷纷当中可能也亮出过这个名词,所以到后来就派生了天津报界率先使用马家军一词之说。经过笔者调研查证,似仍以邓学政首开纪录较为公道,比较符合事物自身的逻辑。甚至还有一种说法,说邓学政早在上一年即1992年的全国女子田径锦标赛的报道中就使用过这一名词。
也就是在马家军天津大捷的1993年,整个国内外田径界女子中长跑运动唯“马首是瞻”,一个胜利接一个胜利,一次震惊接一次震惊,夺冠军如同探囊取物,破纪录皆在预言之中,以至于在我今天向读者报告的时候都觉得十分繁琐累赘。然而为了留给人类体育史又不得不写,特从简综述如下:
从斯图加特归来后在北京的欢迎会上
1993年,马俊仁麾下王军霞、曲云霞、张林丽、刘丽、刘东、张丽荣、吕欧、吕亿、王媛、马宁宁一干女将,在800米、1500米、3000米、10000米直至马拉松几乎所有的女子中长跑项目的正式比赛中——2人5次打破三项全国青年纪录;6人同创马拉松全国最好成绩,加上王军霞创亚洲最好成绩;9人23次创四项全国纪录;5人16次创造六项亚洲纪录;王媛2次改写1500米世界青年纪录;特别是有5人13次刷新三项世界纪录,备受瞩目。从全国纪录到亚洲纪录直至世界纪录,马家军在短短的一年当中竟改写了66次之多!足够搞体育文字档案的人紧忙活一阵子。而且她们所改写的这些纪录尤其是世界纪录,业已突破了一些国际专家对2000年及下世纪初世界纪录的预测。1993年9月8日,王军霞在北京将沉寂了7年之久的10000米世界纪录猛然缩短了四十一秒九六,致使场下许多人纷纷怀疑自己手中的秒表出了毛病。不等人们清醒过来,曲云霞、王军霞再创惊世之举,双双打破保持了13年时光的1500米世界纪录;还有一项3000米世界纪录也保持了长达9年,竟被马家军的王军霞等5人在预赛中同时打破,到决赛时,5女将再次同破世界纪录。此前8月份,这群东方魔女在德国斯图加特世界田径锦标赛上大包大揽,将10000米和1500米桂冠、3000米金银铜牌悉数轻取归国。人们将永远记住三面五星红旗同时飘扬在国际赛场的壮丽情景;这次比赛,王军霞、曲云霞、刘东各得一台高级奔驰轿车的奖励。中国人在世界锦标赛上把奔驰车开走实在是出乎德国东道主的预料,舆论哗然。10月份,马家军又出现在西班牙第五届世界杯马拉松赛场,把从第一名到第四名的奖牌全部掠走!三面五星红旗又一次同时升起,《义勇军进行曲》响彻云霄。
美联社称:“这在田径史上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奇迹!”
法新社称:“作为新一代王朝的出现,使整个世界感到震惊!”
英国《每日电讯报》记者在云南训练基地跟踪采访了马俊仁之后写道:
“马俊仁付出的努力和代价赢得了惊人的成功,这也许是体育史上最了不起的一场革命”,“教练马俊仁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中国的民族英雄”。
日本朝野的反响更为强烈,不惜耗费重金派电视专题小组赴中国探究马家军奥秘。
五星红旗在国际田径大赛中屡屡飞扬,往昔的种种迷信骤然被打破击碎,新的神话又被营造出来。中国老百姓打心眼里高兴啊!群众看体育比赛还有个特点,就是不管成绩好坏,爱看名次高低。七届全运会的电视收视率很高,真正让全国观众开眼的是:800米比赛的前5名全是马家军队员,1500米前8名当中马家军队员占了7名,3000米又是前5名马家军承包,10000米前5名当中马家军又占4名,马拉松前6名马家军占了5名,你不信服行吗?何况800米和马拉松的成绩开创了全国新纪录,其余三项则开创了世界新纪录,不仅名次高而且成绩好,你还有啥说的?分明是天下无敌了。
次年,马家军主将王军霞荣获世界体坛最高殊荣:欧文斯杯国际大奖。这奖也是对中国马家军进一步的肯定。
马家军在国际国内的地位由此而奠定。
1995年春,作者赵瑜赴大连采访,赵瑜与马俊仁、曲云霞在马家军培训中心大楼前合影,身后为奖品奔驰轿车(左起:赵瑜、马俊仁、曲云霞)。
生活是非常具体的,一个人不论名气多响功绩多大,他也是非常具体的。在基地的这个上午,大名鼎鼎的马俊仁将要完成的工作内容是:驾驶一辆小型工具车去煤站给基地买煤。我问他:不可以和煤站订个合同,让他们定期送煤吗?马说,可以是可以,但是要多花钱,我还想多挑点儿炭块儿呢。我又问:基地做饭用煤吗?马说,做饭用两只大容积的煤气罐,煤是用来烧洗澡水的。我又问:你这是伤好出院了?他说:出院手续还没办,现在仍算住着院。可是我在沈阳医院里待不住,伤口长住点儿就跑回来了。曲云霞带着几个小队员恢复了训练,现在已经两天没洗澡。我不回来,好多事她们哪能办得了?
这么大一个基地,没有工作人员吗?买煤挑炭块儿也要老马亲自去干?
马俊仁诞生于1944年10月28日,今年51岁了,比我大十来岁。但是看上去他不像50多岁的人,比实际年龄小六七岁的样子。穿深蓝色休闲西装西裤,外披一件黑貂皮领的真皮猎装,脚上是古铜色的高档鳄鱼皮鞋。一顶黑呢礼帽压得很低,挡住了眉宇间那道新落上的疤痕。这一身打扮成龙配套,看不出一丁点儿山林的土气。礼帽加上一黄一白两枚粗大的金戒指,使得他更像一个商界老板,似乎与体育不太搭界。而以往在电视或宣传图片上见他,都是穿着运动服,手里握着秒表,扬着脖子在喊什么。
前头说过马俊仁肯定不难接触。曲云霞介绍我时只说了一句:和邱老师一起来的。我也只是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姓甚名谁,职业写作,想来马家军搞点儿调研,恐怕还须在这里住几天,给你们添麻烦了。长期以来我习惯于这种直率的方式,并不需要什么头衔什么人物的介绍。有些作家同行在初见时希望生人对自己包括自己的作品有所了解,以便于打交道开展工作,有些作家则愿意以新交朋友为开端,我则认为对方不了解咱才更好,相处起来会更真切更单纯些,慢慢再了解不迟。咱们是写作者又不是官员,是来深入生活又不是来猎奇。即便吃了闭门羹受了冷落,也没关系。生活是个什么样,就应该按照啥样子接受下来。
马俊仁只是问了一句,老邱先走啦?就当下表示欢迎,说过去跟作家打交道少,咱这里条件差,吃住凑合点儿吧。有些写家也真怪了,他说,压根儿没跟我打过什么交道,话都没说过几句,嗬,我都不知道咋回事儿,一转眼就把马家军整成了那么老厚的书,我也没看,不知道里边写了点啥。
我说,马家军做出了成绩,大家积极宣传也都是好意。老马说,那总得和我真的打过交道,搞点调查研究吧,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对不?咱们过去不熟,我叫你啥,叫老赵吧,我赞同你这种认真研究的工作态度,欢迎。现在报上乱哄哄说啥的都有,有的小报把我整得一塌糊涂,一钱不值。你都看见了吧?唉,过去把我吹到天上,我啥都好,好得天天开鲜花,也是他们写的;现在出了点事儿,说坏也是他们,把我踩到地底下,鲜花成了狗屎堆,正说反说都是他们,胡抡哪!我长一万张嘴也说不清,听说现在上边又不让叫马家军这个名字了,说是封建,是旧社会的东西,我就不明白,马家军是我叫出来的啊?过去说好好好的时候不是也叫马家军吗?反正我打了世界冠军算是有了罪了,成天闲着没事干的人倒活得比咱强。我整不清楚这些人都是咋想的,就说这茶缸子,让它变,就变成屎盆子了,我仔细看了看,噢,还是这个茶缸子!我读书少,世上有好多道理我讲不明白,整得我后脑瓜子生疼。
老马说话很随意,按照自己的个性照直往外抛就是了,毫不设防,一上来就滔滔不绝。他东北口音极浓,语言生动,很民间化,语速快,信息量大,随时随处可以抓住实物举例子,感染力是很强的。
1995年春,赵瑜(右)与马俊仁在大连合影。
据长期在他身边工作的助理人员和运动员们讲,马俊仁的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讲话上。为了让你接受他的一个观点,他可以口若悬河,一口气说上两三个小时而很少重复,直到把你听得疲倦不堪,表示同意他的观点确有道理为止。如果是给运动员开会,这些女孩子都不大乐意坐在他的对面,因为他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唾沫星子足以喷射1米多远,只见老马两个嘴角已是白沫横生,也不擦擦,听的人早已口干舌燥而他竟一口水也不需要喝。他没有时时端起杯子喝水的习惯。到后来,听者已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老马仍旧喋喋不休激动不已。老马在训话时常常见什么说什么,看见谁就说谁,一个长会开下来,一屋子的人优点缺点大部分都要数落个遍。
久而久之,训话也不是太起作用,用队员的话讲就是“麻木了”——这个现象是怎样造成的呢?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老马强调队伍的封闭性,队员们除了训练要在一起,吃饭、行动也要在一起,实在没事儿干也不准擅自外出。平日里训练完了吃完饭了,也必须聚集在老马的小屋子里,床沿边、角落里、小板凳上,横七竖八人挤人。听他讲话,谁也不用去想世上还有别的杂事,人间还有别的活法,队员之间也不要想三人一群五人一伙闹小堆儿——天天如此,直到睡觉时各钻各的被窝。次日如昨,一切照旧,老马的说话能力当然也日渐提高。
而谈话的内容却不甚广泛更不具备什么时髦观念,绝大部分话题都是围绕老马自己所走过的贫困而又艰难的道路展开。从青少年时期的经历到最早一批小队员的教学到当前的训练,无形中对历次比赛的成与败亦会做出许多深入细致的总结。如此投入如此痴迷的做法,一般的教练员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其效果也是利弊互见。从短期讲,有极大好处,中长跑运动通过老马无数次的重复业已完全渗透在每一个队员的生命中,中长跑运动成了每一个人生活的全部,占据了她们的全部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甚至到梦中还在跑啊跑啊,向着人类的极限冲击;精神生活的苦闷也变成了在训练中释放能量的源头,短期内成绩猛增。从长期看,运动员精神生活极度贫乏,有不少报道说老马推行“禁欲主义”,不准看书,不准听音乐,不准谈恋爱,不准上街,不准同外人交往,不准同社会有任何沟通,实在不符合人性的自然需求,是对一个健全人的强大挤压和无情局限,最终定会矛盾激化,引发造反。造反绝不仅仅是物质困难使然,更是精神世界长期被挤压后的总爆发。所痛心者还是那句老调子:竞技体育的胜利,是以剥夺了人的基本权利为前提的,运动员变成了最不允许健康发展的一群。
“老曲啊,”马俊仁高叫一声,老曲头应声而至,“老赵来咱这儿帮助工作,搞调查研究,你给他开间房,用上新被褥,开饭时候招呼他一声,有啥吃啥,反正就这条件,凑合凑合吧!”
高大的曲老头已经老了,多少有些弯腰,他简略地答应着,回屋取出一大串铜钥匙,在一片哗哗作响声中向楼道西头而去。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出,老曲头的内心是苦涩的,女儿曲云霞同样闷闷不乐。
我住了下来。老马当晚即与外界通电话,侧面了解关于我的情况。他做出了欢迎来客的姿态,却不会轻易交给谁真心,尤其是不速之客。一个人内心的开放是最难的啊。
现在马俊仁开车去拉煤。我提出和他一道去,他说不用了,张娟和我一块儿去就行。
张娟是一位30来岁的女性,圆脸,微胖,现在基地为老马掌管财会钱物,同时还兼基地办公室主任。她同老马先是师生关系,跟老马在鞍山时练过中长跑,后来老马介绍她嫁给了自己的外甥,就成了亲属关系。老马的外甥原先是鞍钢的一名炉前工,这几年,老马把他安排在沈阳自己的商业集团,协助“马家军一号”营养液的经销,张娟则跟到大连基地来,协助老马管理基地的内务。
基地的事情既像公事,又像私事;既像一个运动队,又像一个大家子。
而建立这个基地其中还有国务院总理李鹏给予奖励批拨的100万块钱,因而在外界又很有名,既如此,张娟的地位就更加显要。
赵瑜在马家军大连基地与曲云霞、张娟合影(左起:曲云霞、赵瑜、张娟)
正常情况下,每日里老马开车拉张娟一道来基地。从哪里来呢?就是从4公里以外的海边别墅来。那是一套西班牙建筑风格的新别墅,造价400万元左右,由浙江圣达集团即生产“中华鳖精”的那家公司提供给老马居住,产权也已经归于老马。目前这套别墅里住着老马全家,包括老马的媳妇赵素清和两个未婚的儿子。张娟领着自己7岁的小女孩也同住在这套别墅的顶层里。小女孩在开发区上小学一年级,老马有空就开车去接送一下。基地到别墅的道路还没有正式修好,坑坑洼洼的颇难走,也不通班车,所以张娟总是坐老马的车,和老马同来同去。张娟的办公桌与老马打对面,客人同老马谈话,张娟一般就默默地听。因此基地的大事小事内事外事,张娟全部了然于心。客人走后,有时她也发表意见,帮老马拿拿主意,还起着参谋的作用,是基地最主要的工作人员,身兼多职,既是财会,又是出纳,又搞伙食管理,又是办公室内勤。基地没有专职医师,买药的事情也由张娟来管。
在基地给大伙儿做饭的厨师叫王伟,是个年轻人。他从沈阳学院田径队那边来,过去一直给田径队的冠军灶掌勺做饭,七运会期间曾作为编外人员服务于马家军,每日熬汤不止,没有正规铺位,就在楼道里搭个铺凑合睡,其忠心可鉴。队伍迁居大连之后,王伟当时留在沈阳没有跟过来。
直到马家军出事后不久,原先一位叫孙有巍的炊事员也上沈阳走了,老马要恢复训练,王伟就很热情地从沈阳来大连继任。王伟是运动学院的子弟,眼下也成了家,有小孩。来大连后,就和媳妇两地分居。显然他最近也感到这里闷得慌,我来了他很高兴,直个劲儿管我叫“赵哥”,是个热心肠的好兄弟。
我去的时候,即1995年二三月间,基地的全部工作人员一共就这四位:曲大叔、曲大婶、张娟、王伟。没了。人少得很出乎我的意料。开饭时加上曲云霞和六七个小运动员,也就是一桌而已。老马和张娟还常回家吃饭,偶有客人来才陪一陪。
我很快就同这四个人熟识起来。
我隐隐觉得这个基地像个无援的孤岛,风雨飘摇。而且一点也不热闹。
你说它同广大体育爱好者以及老百姓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其内在的关系还是很多的。其中有一点不知大家是否注意到,跑、跳、投是体育运动的基础,尤以跑为第一要素。马家军的胜利之所以同普通百姓的联系那么深切,正因为——看谁跑得快——这几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个基本命题。不论男女老少,不论高低胖瘦,不论职业千万种,跑和人生同在。每个健全的人都或多或少曾经有过跑步的历史,但你不一定打过乒乓球或者排球。在所有运动项目中,跑的参加者应该说是最多最多的。跑步大赛虽然也有技巧战术,但相比其他运动项目而言,跑的竞赛是最单纯的,是功能型的,甚至比竞走还要单纯。在民间,跑步的前提条件又是那样的充分,几乎什么都可以不要,有活泼泼的生命就可以跑起来、比起来。手里用不着拿任何器械,不用网,不用台,不用球门,不要专门场地,凡是人可以生存的地方,你在道路上跑起来就是了。小孩子穿着开裆裤就会赛跑。在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上,跑步从来就被列为第一项,在今天仍然是第一项。赛跑是人类最认可最相通的一种比赛。最早参加奥运会的中国人刘长春就是去赛跑,而我们从来就跑不过外国人。如今,灰色的历史终于结束,于是,在中国人心目中,东北马俊仁的意义非同凡响,是他把中华民族女子中长跑的成绩提高到全世界全人类的巅峰,把梦幻变成了现实,把现实又塑造成神话。
有评论认为,马家军的崛起,可以同中国乒乓球队的连年胜利和中国女排在国际上的五连冠并称为中国体坛的三座高峰或曰三大奇迹,其影响都远远超过了体育本身而渗透到全社会的各个阶层。倘做深入剖析,东北马家军的胜利似乎更神奇一些,因为他们连驻京国家队都不是。长期以来,中国最高专业运动队的方阵中居然没有正式设立女子中长跑这个项目,直到今天也没有,只有大赛前的短期集训队。往昔在鼎力推行“奥运战略”的中国体坛,有计划经济体制做强大后盾,什么项目都不缺,女子中长跑应该说比别的项目花销还要小得多,却偏偏没有专业队而只有集训队,足见决策者对这个项目的前途太缺乏信心了。而马俊仁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给人们的印象土里土气,又带着一群农村出身的小姑娘,居然跑到这么高的分儿上,一度打败了无数强大对手,就凭这一点,也让人钦佩叹服,由不得让人产生相当程度的神秘感。关于马俊仁的种种传说也随之而来。
在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胜利面前,海内外亿万善良的中国人心花怒放,马俊仁使人们的民族自豪感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在没有外族侵略,没有炮火硝烟的和平年代里,许多人果真已经从心底深处把马俊仁誉为一名当代的民族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