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地鼎 第七章 和老马清明上坟
马俊仁出生在莽莽山林中一个叫滚子沟的地方。祖上独居大山梁,遗迹尚存。他喂猪有奇绝之招儿。上辈人不算传统中的耕作农家。小学没上完,全家走鞍山。
队员长跪坟前不起。老马说:“两山夹一杠,辈辈出皇上!”
我一直觉得对马家军的解剖与评说是一个危险的命题,于是我力图去开掘事物背后许多规律性、必然性的东西而宁愿忽略一些繁枝琐节。我一直想把马家军的绚丽传奇还原为质朴可触的生活实体,于是我奔波的脚步就必须踏遍故事发生的早期疆域。寻根在这里成为一种使命性的劳作。
中国东北地区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的确是个好地方,即使拿到全世界去看,也是数得着的好地方。从小我们就会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辽宁省又是整个东三省的一个中心。俯瞰辽东半岛,东西部为山区,中部的辽河大平原一直向西南延伸,插入渤海与黄海之中。这是一片多么富饶的土地啊!它是中国最具实力的重工业基地。值得注意的是,与国内其他省区相比,辽宁有着独特的人口构成,全省人口4000万,它的城市人口和农村人口的比例是1:1,而其他省份则是以农村人口为主。于是,高比例的城市人口为整个辽宁省大大地强化了独一无二的全民体育意识,成为高水平竞技体育的根基和土壤,从历史上看体育基础是很厚实的。有人说,在大连,卖冰棍的老太太看踢球,也能判定啥是越位。如果拿辽宁同北京、天津、上海这几个直辖市相比,又占尽优势,广阔的农村和将近2000万之众的农村人口,为艰苦卓绝的竞技体育提供了雄厚的人才资源,取之不尽而用之不竭,令北京、天津、上海望尘莫及。这真是天赐神设的一块宝地。
把东北的城市体育意识与农村中体育积极分子沟通起来的人,就是东三省的各级体育教练。马俊仁等人就像是一座座桥梁,一头扎在古老黑土地,另一头跨向都市运动场,一批又一批的全国冠军、世界冠军便从这桥上走过,天堑变通途。
1995年春,赵瑜首次深入大连马家军基地采访,与兵变后重组建的马家军新队员合影。
1995年的清明节,老马开着那辆沈阳产金杯牌面包车(另一辆已毁于车祸),拉着曲云霞、董艳梅、崔颖、姜波、白雨、尹莉等小队员,从大连经鞍山疾驰300多公里,要回辽阳老家那大山深处,给逝去的父母亲上坟——老马的父亲是今年春节前刚刚病逝的。这时我先期已在鞍山,一边采访,一边等候老马的来临。清明节前一天傍晚,老马拉着队员到达鞍山与我会合,安排队员们在张娟的亲属家中住下。老马不大愿意让队员们住宾馆。那样架势太大,又不便于集中管理,且多花钱。到某个家庭里床上地下挤一挤,好处甚多,符合老马一向推行的东方家族式管理方针。
营养师王伟也和老马同车前来,必要时即可上手做饭。
老马的故乡属辽阳市,只是离市区极远而靠近鞍山边缘,位于鞍山东南50公里,名为辽阳市塔子岭乡滚子沟村,与著名的千山旅游区连成一片。这辽阳也不是个等闲之地,历史上名人辈出,是文化古城,在当代体育史上写着世界乒坛名将李莉、射击巨星王义夫、游泳女杰戴国宏的大名。马俊仁的名气就更响亮些。1991年的全国游泳冠军赛就是由辽阳市承办的。蹼泳世界冠军郑世玉也是辽阳选手,她居然先后24次打破世界纪录!我查了一下,辽阳体坛值得骄傲的人物还有前国家登山队队长、攻克世界屋脊的功臣、中国登山协会主席史占春,著名射击运动健将、中国射击协会马青山等。你看,李莉、王义夫、戴国宏、郑世玉、史占春、马青山,现在又出了一个马俊仁,都是辽阳人,这地面足够辉煌的了,全是世界级的。
晨5时,老马驾车上路,我们出鞍山向东南方向而去。我原先以为仅这一车人马而已,没想到尚有一台大客车拉着许多老少尾随其后。老马对我说,这次上坟和往年不同,除了给早年逝去的母亲烧纸外,还要到坟上为春节前逝去的父亲祭百日的香火,所以凡自家弟兄姐妹都必须出动,加上同辈媳妇妯娌,也就多出好几批人来。马俊仁弟兄姐妹共计9人,马俊仁上头有两兄一姐,他排行老四,下头尚有四弟一妹(妹妹病故),各家还有晚辈子女一大群,都是马俊仁的大小侄子男女外甥,这样算下来加上运动员们,此次进山上坟超出百号人头,也就需要动用一台大客车。这次马家置办清明节就显得格外隆重浩荡,是整个庞大家族统一而又郑重的行动——名副其实的马家军。
老马驾车,我坐其旁,一路唠嗑。从而我得知,老马家兄弟姐妹多,各自都成了家,每家还是子女多,生活负担较重,过去一直过着苦日子。
但是兄弟们都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个好的传统,那就是肯吃大苦肯出大力,在生活的重负之下从不弯腰叫屈。除了老马本人体面风光成了大气候以外,其他的兄弟们都在鞍山从事不少挣钱的工作,如司机,如搬运,如修理等,文化不算高,日子过得却红火。老马成名,为马家争了光,全家上下很高兴。老四家首先在经济上翻了身。但是因为大家族子女亲属太多,一时间也不能照顾如意。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很坚忍很能干很务实的家族。
离鞍山渐远,汽车下了柏油大路,在沙石公路上颠簸前进。山渐渐高起来,河滩渐渐乱起来,而人烟越稀少,老马的话却越多。看得出来他在故乡荒远的山水之间是随心所欲的,而他一旦置身纷纭繁杂的现代大都市之中,却往往难以协调人际关系甚至无法适应。反过来,他的许多说法做法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也难以被山外的人们所接受和理解,总觉得他是半个怪人半个奇人而不大合群。
途经一个穷困的集镇,马家军停车购物,为中午起炊开饭做准备。这是多年来的惯例。老马先是买了几十斤蔬菜,然后到猪肉架子前割肉,他相当老到而又随意地用手在一扇肉上划了一个弧形,但见手上一黄一白两个大戒指在阳光下刷地闪了一道明光,那野村屠夫一看来了大户,只图肉卖得快,未及细想,提刀而下,十几斤上秤,摘钩子报纸卷了,付账走人,却不留意剩下的那小半边猪肉已是次等劣货,再不好卖。老马提肉便走,低声对我窃喜道:这人傻得不会卖肉。操刀卖肉,里边功夫深了,来的户头再大,也得好坏搭配,不然剩下的不好办。他看我用手划了划就急着下刀,只想多卖,刀走到半路上后悔了那刀却拐不回弯来,只好切给咱!
上车后老马又高兴地重复说那卖肉的等咱走了才要发愁。我琢磨着,莫非老马对猪亦有研究?便问他:你也喂过猪卖过肉?这一问不要紧,引来老马兴致勃勃一顿大侃:
我喂过猪。猪才是精明东西,它一点儿也不蠢不笨还和人斗心眼子哪!
我是1962年的兵,在本省公安部队干了7年,看监狱,押犯人。当兵回来是1968年吧,经过短训分配到鞍山五十五中教体育。这个时期我刚结婚,家在农村,每天骑自行车来回跑,那时候经济上手紧,一家比一家穷得邪乎。我先是养鸡,收入少,不来钱,顶不了大事儿。都说养猪要比养鸡强,就琢磨怎么养才养得好长得快。见集市上卖小猪崽儿,一问挺贵,我舍不得花那钱,它啥时候才能长大换钱?那太慢啦,总琢磨还有别的法子没?
说到这里我就笑了:不养猪娃儿你养啥?莫非你还真有高招?
老马接着侃:那当然有高招!在农村有一种架子猪,一辈子也长不肥,瘦得光有皮和骨头,总在街上晃,肋条一根一根看得清,杀了不能吃肉,想卖没人要它,养着它又不长肉,不知道你们山西有没有这号猪?我说有,常见的。老马说我们管它叫老柴猪。跟他妈的一把干柴似的!我说山西老乡们叫它壳郎猪,就是说脏兮兮光有个空架子。老马说就是它!我就买它!三二十块钱就能买一头,比个猪崽贵不了多少。他别人养不肥,我倒要试试养肥养不肥!我琢磨着凡是这种猪都是没有调教好哇,它不好好吃,肯定长不肥。我先把两头废猪关起来,蹲在猪圈墙上看着它我就寻思,它咋就不好好吃东西呢?这是有原因的,就是原先那个主家把它给惯坏了,嘴也馋了,胃就小了,我喂它一瓢猪食,它抬头看着我,低头捞槽子里的米渣子,喂一瓢它捞着吃两口,不正经吃。一般人家早没信心了,放了它拉倒,省得拉到圈里还收拾不过来。这么着它就再也长不成了。我琢磨明白了,就有了办法。我使了一种饥饿训练法,你得跟它斗哇!一整天,我啥也不喂它,光蹲在墙上看,它满不在乎,转天我还不喂它,我还是蹲在墙上看它,它饿得挺不住了,抬头看着我嗷嗷叫,大眼瞪小眼的,我还不喂它,第三天,它饿极了,饿得狗日的直打晃,想吃好东西没门!这时候我提桶水,不喂它正经食儿,我给它一瓢水,它冲上去就喝啊!这天我就光喂它水,给多少它喝多少,咕咚咕咚,把个肚子喝得溜圆,一泡一泡光撒尿,往后一段时间,总不让它吃饱,总让它饿着,光喂它稀汤,它再也不挑食了,听话得很,我这边一扬瓢,它总是抢着喝,直到稀汤把胃全撑大了,它再也不知道啥叫个饱,给它多少都会吃光,把个槽子舔得精光啊!
我哈哈大笑!老马也被他创造的奇特方法所激动,更加兴奋起来:这时候你要用洗衣粉,大量加食,精饲料不够就把豆秸发酵,弄碎了喂,大量加洗衣粉,效果很好,一个个拼命抢着吃啊,一天一个样地长膘啊,眼瞅着月把的就肥上啦!那时候我中午从学校回不来,可是早午晚三顿猪食一顿不能少,又不能交给别人喂,别人也喂不了,我就动脑筋解决这个问题。我把中午这顿猪食给它改在半夜不就成啦!算下来早晨、傍黑、半夜,还是三顿不少给,这样我半夜里喂了猪才睡觉,早晨喂完它才往学校走,嘿,只俩月,那猪就长到200多斤,可以出圈了。老乡们不知底细,也不知道咱半夜里喂猪,就惊奇百怪地传开了,说马俊仁用了什么高招儿,他每天只喂两顿猪,那废了的猪咋就长得那么肥呢?真神了!——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笑带说:我摸着这个窍门以后,就到处找谁都不想再养的这种柴猪,买回来就训练,最多时候我养了狗日的11头,我训练它们排队,赶着它们在村里逛,11头猪排成一条线,我牛气得很哪!老乡们看着眼馋,穷啊!都想知道这猪是咋整的,我保密哪敢告他们,都会用这法子我就买不着老柴猪了。有捣蛋的坏群之猪,你要重点调教。也有反复训练它还不记事儿的,它不好好吃,就会影响别的猪,那猪们也是看也是比呢,它和我比胆儿啊。有一头猪,怎么训练也不好好吃,狗日的不听话,我看它实在没前途,又影响别的猪,我就专门当着别的猪的面打它。要打就往狠里打,那次我在墙头上拿着大杈棍子擂它,其他猪都知道害怕,我打它戳它,用大杈子把它打在圈里的洗澡坑当间,死不放它。它急了我也急了,叉住它的脖子往洗澡坑当间按紧了,其他猪都躲到一边看哪,吓得直打哆嗦,我就骂,叫你不好好吃!叫你不好好吃!其他猪都能听懂,一直到把它憋在稀泥坑里憋死为止——老马讲得直喘气:我决不轻饶它,非把个破坏纪律的猪打死不可!杀一儆百,杀猪给猪看,往后啊,我喂的猪更是一拥而上,猛吃猛喝,都是俩月就出圈,一头比一头肥。
沉默了一阵,老马歇了口气,又想起什么似的,说:猪养得太肥也出问题,肠道要生病,肝脏也容易发病,一发病它就不好好吃东西。我也有针对性的法子。70年代那时候机关单位执行制度严格,没有见过假药,医院里的西药一过期就不准再让人用了,这些过期药找个关系很便宜就能买到。我常去医院打问,一有过期药就买点儿存着,有消炎针剂,有药片,回来给猪大剂量用上,一用就灵,真是好使得很。现在可买不着那样的好药啦!我给猪治内科病有了名,有人还请我去给他们的猪治病哪,手到病除!后来有一种外科病把我难住了,那就是猪吃得太胖,老是趴着活动少,皮肤上容易生癞子,这是一种很顽固的皮肤病,啥法子也不见效。猪太脏了就不好卖,把我给急得用土法上马,我先是给它抹六六粉,心想消毒杀菌顶事吧,可是不行,皮肤坏死,猪疼得乱咬乱叫。我忽然又想起汽油,就用汽油给它刷,倒是杀菌效果不错,可是汽油挥发太快,把猪的皮肤也蜇坏了。那胖猪身上的肉让汽油搞得裂大口子,那肉往外翻大花!看来汽油不行,我改用柴油。哎!柴油不错,挺好使,但还是好得慢,把个猪抹得油乎乎的。最后我又试验机油,机油最佳!后来就一直用机油,罐头瓶子里加点药,抹三次,那皮肤病准好,一罐头瓶子就足够了,机油哪儿都找得上,简直不花什么钱……
上坡了,老马换挡加油。汽车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崎岖大路上前行。老马讲完猪的故事,颇有些自豪的神情。我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啥才好,只觉得正是这位当年土生土长的中国北方农村后生,带出了后来的世界冠军,打破了世界纪录,实在是个奇迹。我们似乎从他养猪的成功之中又联想到了一些别的什么,这很具体,要比他养花、养狗更值得我们重视。我不禁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曲云霞、王伟和其他的小队员们,大伙儿并没有注意我们之间的谈话,满车昏昏欲睡的样子。
老马又说话了:老赵你可别笑话我土啊,其实这土东西里头给了我不少真东西。咱读书少,遇事就是爱琢磨,捉摸不透我这人睡不着觉。我说:
你掌握了许多民间生活中的朴素辩证法,而且很会运用这些辩证法。老马说:这世上的事儿,你细想一想,道理都是相通的。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
汽车路经一个小村子,只见村边路旁有不少一房高的柴垛子,看来此地缺煤,只好满山砍柴烧。我说可惜了这些树木,老马就说:农民他懂啥?
眼光浅哪!靠山还要会养山,养好山才能养好人。这里的农民不光他自己砍林子烧柴,他是缺煤没办法,不砍山不行,更糟糕的是他砍山卖柴换小钱儿,这么好的小树都砍了,卖六毛钱一捆,山外买柴的人开卡车来拉,农民以为讨了多大便宜!其实这都是野生的好柞木,长得大一点儿,就可以做成地板材料,在城里那值老钱了!可惜都烧了,一年不知道要烧多少,最后谁家也没有发了财,人均年收入还不到500块。老马毫不客气地说,这架山要是让我马俊仁管,保证发大财!连3年都用不了!
快进滚子沟的时候,老马又重复同样话题,一再说这山是富山,都让人给毁了。他说:我们家过去住在西边的大黑山上,传说山上有只大神鸟,前些年有人看见那大鸟飞动起来,落到东边一座小山上不见了,有人就在那小山上挖,结果挖出大量的黄金来。许多人都发了大财。这几架山可是宝山哟!
上午10点多时,马家军到达了辽阳市塔子岭乡滚子沟村。老马家新中国成立前后一直独家住在大黑山的密林中,祖坟都在那里。搞互助组时候才逐步下山来,搬到这个村。因为自己家没有土地,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又搬迁到鞍山,全家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当时村里只有20来户人家,几十年后,如今也不过70来户,从东向西散落在这条沟里。房屋都属于东北深山老林中很低很矮的那种,规模不大,用石头垒的山墙,房顶也多用石板或木料。四周的山岭上不停地传来野鸡们的鸣叫声。老牛斜卧在村中道旁反刍。各家的柴垛经过一冬霜雪已经发黑发朽。所有的石头院墙都不超过人头高,垒砌得亦不整齐。整个村中少见新房,院落布局也是很原始很零乱的,显然在初盖时不曾有统一规划。总的印象是经济还不富裕,却也安逸平静。倘是夏日,想来是个避暑养性的好去处。
一大一小两辆客车擦着柴垛子开入村中,似乎也没有引起村民们太大的震动,反正知道是老马家的鞍山亲戚们回村上坟来了。可能村民们今儿个办的都是同一件事,村中人也就稀少。
老马的安排是先在叔伯兄弟亲戚家报个到,把路上买的猪肉蔬菜卸下来,把大批的黄纸也卸下来,该裁的裁,该用铁模子打印子就打印子——这才能上坟烧用,趁这工夫开车拉我去附近几个地方转一转,顺便借些碗筷盆盏回来。不上坟的人就地在院子里垒灶支锅把馒头蒸上,大队人马就进山上坟,办完正事,晌午再到亲戚家的大院里吃饭,后晌就收兵回鞍山。
1995年春,马俊仁(左)与赵瑜在马俊仁祖居残垣前留影。
如此安排,使我有幸同老马开车去了趟5里地以外的山村小学。这里是老马最早的启蒙之地,老马有限的那点儿文化就是在这所四四方方的残败院落里学到的,学校坐北朝南,院外院内满是冻土初化后的泥泞,有入校通道而没有装门。老马有些激动,疾步径自入内。东瞅瞅西看看,仿佛要寻找少年时代遗失的许多宝贝。这所山村小学在我眼中完全是希望工程扶持对象,教室常年失修,门窗玻璃残缺,隔窗探望,但见桌椅板凳无一健全,黑板上裂痕密布。站在院中央环顾四周校舍,一如进了几十年前的北方农村车马大店,难以寻找到些许文化的气息。今日正逢清明节,又是休息日,校内大人孩子一个没有。老马转了一圈,鳄鱼皮鞋上已沾满春融的泥巴。他喃喃地说:当年这是乡里的中心学校,我上学那会儿比这新,咋就破成这样子啦?那些老师我还记得,也不知住在哪儿,这条件不行呀。那老校长可严格啦,还在不在呢?老赵你说说,我就他妈在这儿上学,开头上学时是八岁九岁吧,反正我1944年出生,刚解放不几年嘛。上到三年级时候迁走的,迁鞍山时我12嘛,又接着读了两年,后来就不上学了。
我们站在校门口很柔情地向南而望,老马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阳光下烟雾笼罩着老马的脸庞久久不散,使我感到了斯人的苍老。老马指着对面的山谷低沉地说,那时候上体育课,老师总是让我们爬这座山。我总是爬得挺快,一堂课下来感觉就是饿,饿了就忍着。忍到中午放学后,吃自己从家带来的饼子。我每天在腰里缠一个长形的小包袱,里头是课本和饼子,走很远的路来学校,刚才咱们开车来不觉得远,要走可得老大工夫。山里有狼,吃小孩,也不知道害怕。我每天要过一条河,遇上那河涨水,就把包袱解下来顶在头上游过河。有一回班里大扫除,傍黑放学晚了,我紧往家跑,半道过坟地,就碰上那头老狼,灰秃秃的,开头我只当是条狗,走了几步就觉得不对头,它老跟着我,我猛一下子想起那是狼!出了一身汗,怕它从后边扒我的肩膀头子,我赶紧面对着狼倒退着走,也不敢跑,我退着走,一走就是好几里地。那老狼不远不近地一直跟着,有几次它想往上蹿,我就吓唬它。眼瞅着太阳落到山后边,天快大黑了,幸亏临近了村边,我猛转身没命地往村里跑哇,狼看见村里有灯火,才没敢追。那一回把我吓得不轻,我妈后来说我给吓得在家病了好些天。唉,想起那时候可真是,啥苦也得吃得下噢!我很感慨地说:是啊,真不容易啊。
二人说完话儿,调转车头回村,路边有一个老乡持久地盯着驾驶室里的老马,突然失声大叫起来:是马俊仁!老马嘴里叼着烟卷,很洋派地冲着这位老乡把头上的黑呢礼帽摘了一下重又戴上,算是打了个招呼。
回村后,我和老马卸了盘子碗筷,人们已经用镰刀把黄纸裁成许多方块,捆好装了车,拉上人,出村向西行了三四里地,到了黑山跟前不能开车了,众人又下车,抬着黄纸步行上山。崎岖的山间小路正在解冻,满是泥泞。此山绝无杂人居住,时有受了惊吓的鸟兽飞动而去。想一想老马全家老少十几口人就独门独户住在这大山梁子上,过着近乎原始的、自给自足的山林生活,实在匪夷所思。早年间这里属无人区,老马爷爷的爷爷从外省逃荒在此落脚,撒下种子,收起杂粮,几代人竟然就生存下来了。一年又一年,马家老小首先要战胜无情的自然灾害,任凭风霜雪雨肆虐逞凶,马家人为了生存必须坚忍、再坚忍,最终学会了同这莽莽山林和睦相处,从大自然当中汲取乳汁甘露。马俊仁的坚毅当是有来由的。这莽莽大山从他出生时候起就开始了对他的锻造。
马俊仁最困难的时候,最不顺心的时候,最需要力量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总是这架大山和这片祖居地,一个迫切的愿望就是回乡上山,到这寂静而又苍凉的祖坟地前过一夜睡一觉,祈求祖先保佑他,指点他渡过难关。于是这积存着厚厚的腐叶的大地,就会给他莫大的慰藉和狂暴的精神,使他无往而不胜。远程征战斯图加特和七运会之前他来过,七运会后他来过,广岛亚运会之前他又来过……这是多么神圣的仪式!如今,老马身心备受重创,他再次来到这里,未知冥冥中之神灵,能否再度辅佐他力挽狂澜呢?
在一片平缓的地带,残留着马家无顶的石屋,风吹荒草在石隙间摇动。
老马对我说,这就是咱家!我发现了一个斜躺着的圆石碾子,体积很小。
几十年前马家老小就是靠它把大山的馈赠碾碎,果腹充饥。我和老马站在断壁残垣旁抽了支烟,照了张相。石屋往上不过几十米远,就是坟区了。
一堆堆的坟火燃起来了,青烟与纸灰即刻飘散在满坡的树木之间,阳光穿射高高的树丛,马家子孙们营造出一派地道的先锋电影的影像——树干是黑色的,烟是灰青色的,山坡上白雪皑皑,阳光里烟霭飘动灿灿如同一盏盏专业大灯射下,逆光中的人们身披彩光时跪时站形同剪影。每一座坟前都有跪着的马家子孙在对死者交流心曲,低声呢喃的话语声在我们耳畔柔和地回荡。
坟前烧纸,后排戴礼貌者为马俊仁。
马俊仁先是在父亲坟前跪拜,雪中尚存去冬其父病故后的花圈。那花圈经过半冬霜雪已褪色不少。在山西农村,纸扎的冥器花圈一般都要烧掉,这里不知为何留至今日。然后他又向右挪几步,郑重地跪在母亲的坟前,用人们熟知的沙哑的嗓音,低沉地诉说着他对自己命运的不平,对王军霞等人的哀怨。
整个上坟烧纸肃穆严谨,秩序井然。曲云霞和姜波等一干新老队员长跪坟前不起。
我问及老马此地为何无碑无字?老马低声答复说,早就要给父母立碑的,不巧今年逢闰八月,动工不宜,明年再立吧。
人们陆续下山。坟区传来一阵阵必不可少的哭泣,女人们哭出声来以渲染一下整个活动的圆满尾声。
我们再次路经旧石屋。老马停步迎风而立:老赵你看出来了吗,这山是少有的好风水好吉相呢!你看,老百姓的话,两山夹一杠,辈辈出皇上。我爷爷一直舍不得搬家,咱家往山下的村子搬,搬了好几年才算搬完。下山以后他老人家80高龄还常回山上来采药,打猎。山里人有了病,全靠草药,我从小就信这个。后来我家在村子里啥都干,养牲口,赶马车,做小买卖,采药卖皮子,没有土地,逼的。
我猛然悟到,这东北的大山林子就是当代马家军的根据地。
老马家显然不是中国传统的以农耕为主单一经营的农民,马家祖祖辈辈渴盼土地,而没有土地的农民是最有危机感的,不停地拼搏和奋斗成为老马家半个世纪以来的精神内核。夹缝中求生存,靠技能求生存,靠见识求生存。
生活的严酷锤炼了马俊仁的吃苦和坚忍,而世世代代孤寂无援的山林生活使他性格孤傲突兀难以从善如流,太多地相信自己,较少地顾及他人。大山足以使他们的根扎得深牢厚实,大山却也容易遮住他本应当更开阔些的眼界;大山可以赋予他执着倔强宁折不弯的硬汉脾性,却也同样可以使他闭锁心灵狭隘固执难以与他人交会融通。
老马全家搬迁到鞍山的直接原因,是其伯父在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之后,因伤残留在了鞍山城区而不再回村。这样老马父亲就携全家离开了滚子沟,投奔城市而去。到了鞍山即加入运输合作社,赶马车养家糊口。马俊仁14岁辍学,执意要为父亲减轻负担,争着抢着要学赶马车。个子小他需从车后边爬上去,卸不了车就寻找有平台的地方停车卸货,要苦干也要学会巧干。空闲时间他独自一人步行50公里翻山越岭回辽阳大山里去看望祖父,早晨从鞍山出来,不等天黑就又回到了滚子沟。渐渐地他独立了他长大了,直到后来参军。
午后回到村中吃饭,我注意观察老马亲戚家墙上的相片框子,许多不大点儿的黑白照片很紧密地镶在玻璃框中。我从照片上意外地见到了马俊仁母亲的形象。这时老马的姐姐在一旁向我介绍说,母亲当年从十几里地以外的屯子嫁到山林,却是远近闻名的利索人,极爱整洁干净,说城里人也没她那么爱干净。照片上的马母显然已是迁到鞍山以后的装扮,穿深底白花洋布上衣,脚上是一双高帮圆头黑皮鞋,肥腿布裤子,一看就是50年代的风格。她端坐在高凳上,大脸盘方正豁朗,头发一丝不乱,气象庄重安详。她不会想到,在她去世以后若干年,她从事体育工作的三儿子会把她塑造成一位名扬四海的梅花鹿大仙……更使我高兴的是看到了马俊仁当兵时的一张留影,上有1962年字样,系照相馆内所拍,年轻的马俊仁相当英俊,很像电影演员唐国强。他穿着军装,领章上有两颗豆,旁边有人说是上士,右手握着一把五四手枪,从腰际指向前方,目光炯炯作有敌情状。
唔,一晃间,30多年过去了。
王伟站在院中新垒的灶前掌勺操瓢,把衣服袖子挽得多高,动作麻利果敢,百十号人一顿饭,不大会儿工夫没见他费劲儿就了结了,一副专业运动队营养师的气派。
吃过饭的亲属们团团围住马俊仁争着说话,乱嗡嗡的气氛很热烈,我稍加留意,听出来所谈基本上是一回事,就是要求老马用尽可能快的节奏,为下一代侄甥儿孙们在城里安排工作,以减轻各家经济负担。只听老马半推辞半应承,不无得意地说:那人事局劳动局又不是我当家……市长又不是听我指挥,咋能那么快呢?市长办公室是咱家呀?
天黑前,我们返回了鞍山。1995年的清明节就这样很隆重地度过。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那些小运动员们长跪在残雪坟前的图画,耳畔,风声如鼓。这情景留在脑际,怎么也难以抹掉……
果真是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