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人鼎 第十八章 再造马家军

兵变后分光吃净,薄熙来慷慨解囊。协议书留给历史,马拉松惜败首都。曲云霞失却大战机,崔大林险些走麦城。阎福君人生谱新曲,王军霞奥运再增辉。毛德镇老来悲喜交加,马俊仁潮头协商政治。十八章调查难写毕,四十万字句后人评。

对于马家军的滔滔叙述我早已疲惫不堪。在1995年年底,我写到上一章末尾,此书自当结束,次年春日做过一遍修改,我便逃离了悲剧苦海。作为休整,我重招旧部搭起班子,拍电视纪录片去也。拍电视片近乎体力劳动,脑子则可以清闲许多。所不幸者,数载春秋逝如电,眨眼间又是1998年春节,此书迟迟难以出版面世。我尽量以平常心待之,写作唯尽心而已。短期内出书人拿不准行情,瞻前顾后,但搁一搁无妨。如此平常心气儿我在过去竟难做到,实可惭愧。不久前,我一向尊崇的现实主义文学大刊《中国作家》嘱我后续一章马家军近况,与读者进一步拉近距离。我也觉得从马家军兵变至今,已是3年时光,3年间这支受伤团队又挣扎着踏过了崎岖的道路,马俊仁和王军霞等人渐次揩干了身上的斑斑血迹,这中间要讲的话自然不少。我有兴趣亦有责任后续向读者报告他们的人生故事,故有此章。

1998年春节刚过,我又一次踏上了辽东半岛这片瓷瓷实实的冻土。三年前我初来探营,也是万物冬眠待醒,寒风残阳,记忆如昨。体坛王气在辽宁啊!那时看马家军尚且人事疏生,而今已是老友成群。这番寒风里,就多了徐徐吹来的暖意,就多了几分人间亲近。而遥想当初辽宁体委上下、马家军团队内外,经历了过于严酷的霜刀雪剑,马家军险些覆灭在自我厮杀之中,险些淹没在大社会的悲惨遭际之中。

当时,兵变事发,电波飞传天下,骤然间在国际国内引起了极其强烈反响。事情咋会是这样呢?一时间街谈巷议,评说蜂起。尤其令人沉痛的是,在兵变十多天以后,马俊仁尚且没有来得及清理一下纷乱思绪,鞍山方面竟传来老父病故噩耗。1994年12月29日夜,马俊仁治丧结束驾车返回大连,此时他早已极度悲痛劳累,不慎又翻车于沈大高速公路,夫妇二人均受重创,又经紧急抢救万幸脱险。实在是祸不单行。马俊仁再度成为舆论关注焦点。一时间黑白莫辨,是非不明。

中国人一贯讲究遇事评出个说法来,讲究对簿公堂说一说谁占理谁理亏,因此,大江南北就浮着许多议论:马俊仁和王军霞,两厢到底谁是谁非?这事情到底怨谁?当然不排除还有幸灾乐祸之人,少不得会有“我早就看着马俊仁那主儿不地道”或者“病根儿在于昏昏然”等说法。还有不少人认为这是马俊仁盲目参加政权角逐,甘当“驱逐阎福君运动急先锋”的报应苦果,说老马他干好教练就行了,你还去搞啥政治斗争呢!更有人说:“马家军受了重创,说到底就是崔大林的责任!”反正啥说法都上来了。而同情马俊仁的人同样为数众多,觉得咱中国有才华先出头的人总是受苦受难,忿忿然便把怨气指向了上层领导——马俊仁又一次同体育界以外的世界联系起来。总的来看,还是以大局为重的人占绝大多数,人们深深惋惜这支铁军从内部溃散败北,痛惜中国田径事业再次受挫。鉴于这种忧思,“和为贵”的呼声占了主导地位,人们希望马王双方能够和解,师徒之间能够不计私利尽弃前嫌,“破镜重圆”,以国家利益大局为重,携手并肩重新合作,保持咱中国刚刚夺取的女子中长跑优势地位。许多报道对车祸受创身心两痛的马俊仁仍寄予厚望,称“大难不死,吉人确实有天相;乐观抒怀,伤愈为国再立功”。先后前往医院探望马俊仁的重要人物有国家体委副主任刘吉、辽宁省政协主席孙奇、辽宁省副省长张榕明等,时任中共辽宁省委书记的顾金池特别指示有关部门,全力抢救治疗,省卫生厅副厅长门振兴亲自陪同中国医科大学两名教授协助治疗。各界人士纷纷致电问候,自发前往医院探视者络绎不绝,马俊仁病房里放满了盛开的鲜花和花篮……在各界普遍呼吁“和为贵”的声势中,尤以中国奥委会秘书长魏纪中先生发表的谈话影响最广反响最大。1995年3月11日,上海《文汇报》以《魏纪中希望马家军教练和队员尽早和解走出困境》为题,刊发了魏纪中“我们有办法帮助他们解决问题”的谈话,全国各地大小报刊迅速转载全文,给关心马家军命运的人们带来了希望。针对一些报刊对马家军兵变的种种质疑与非议,崔大林也发表谈话以正视听,他说:“从我调马俊仁到省队当教练那天起,我就是用他的一技之长,而不是用党员、干部的标准要求他。从这个角度上说,我选他没有选错。”于是又有不少报刊发表言论,认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对马俊仁同样不可以求全责备。一年多过去,爆炒马家军的态势看不出有明显降温。尽管国家体委曾经通电各新闻单位今后不要再使用“马家军”这一称谓,通报各新闻单位不要再无休无止地把马家军那点事儿炒下去,但是人们对马家军的兴趣太浓了,由马家军所引发的话题太多了,通电禁止似不起多大作用。

那么,王军霞她们这一方的情况又是如何?兵变以后,九位队员返回沈阳,辽宁体委崔大林、孙玉森等人为解决好王军霞的去留问题,煞费苦心。崔大林决计要保留这支队伍,队伍不能散,要散也不是现在,也不是这么个散法!他很快召开了一个队员家长大会,试图通过社会力量及家庭力量,帮助队员们做出有利于事业的决定。不料想这个家长会开成了一次声讨马俊仁的批判会,绝大多数家长一改去年对马俊仁辞职之际的赞誉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马俊仁一贯做法表示了强烈愤慨,纷纷表示坚决不同意女儿重新归属老马指挥。与此同时,王军霞等人收到了大量社会来信,其中批评她们背叛老师忘恩负义自毁事业的论点不在少数,队员们认为导致这种观点产生的原因完全在于世人不明真相,一时间又万分苦恼于有嘴说不清楚。训练难以恢复。

王军霞本人在悲痛欲绝的情况下,给体委递交了一份血泪交流的辞职书。这份辞职书好似一份遗书,发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阵阵呼喊,这位曾经极度辉煌的欧文斯杯获奖者写道:

……这么些年,我拼命地训练比赛,也为祖国争得过一些荣誉,我觉得我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祖国和人民的事,而我现在对我们这个圈内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我好害怕,我感觉再待下去我的精神就要分裂了!没准儿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求组织上放了我吧!户口关系给不给我已没有太大意思。再不让我回去我就会把自己毁灭掉……希望不要劝我,我的精神再也经不起这么严厉的折磨了。唉,真是不愿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太对不起了,我在这里跪下给所有的人请罪了……我还是要回去。我再一次从心底发出呼声,我真的不想干了,我只想平平淡淡度过余生,挽救一下我这个即将崩溃的心灵吧!求求你们……

王军霞写给辽宁体委的辞职书

我们不禁长叹深思,是什么力量把一个无比顽强的运动员折磨到如此地步?我们似可把这份报告看做对不合理的体育体制的控诉。

本来,王军霞可以独自默默走掉,可是她最终还是留在了沈阳,不久还恢复了训练。当初她为什么没有在悲痛中凄然走掉呢?在跟她交往很熟以后,我向她提出了以上问题。她沉思片刻,慢慢地回答我说:当时没有按照辞职的愿望办,我最终没有离开沈阳,没有离开队伍,原因是很多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是领导反复做我的思想工作,崔大林、于锡九、孙玉森、张琦、孟庆全,哪个人都对我苦口婆心的,真起了不小的作用。而这个原因还不是最关键的因素,我觉得许多队友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有老大的责任,压力特别大。外面片面宣传,说是我把队伍拉跑了,这个说法不全面,大伙儿要是都不想走,那谁也拉不走,我有多大本事能拉动大家?我起了重要的作用也是真的,最早我跟马指导对话也是真的,但是最早对话时谈的并不是大伙儿的事儿,谈的是我自个儿的事儿,后来形势发展那么快,我的事儿就和大伙儿的愿望合在一起了。出事以后不少人误解,认为我破坏了中国的田径事业,我感到很冤枉,我特别痛苦。可是客观上,我还是要多多承当大家今后的责任呀!事到如今,总应该有人站出来替大家谋利益吧?我春节已经回到家里去了,内心里不想再返回来,一想到大伙儿对我的期望,咬咬牙就又回来了,既然已经出了事情,咱就不怕事儿,就要有点儿奉献精神。我完全可以不管那么多,但是我们老队员应该是一个整体,越是困难时候越应该是个完整的集体,我应该为这个整体承当责任,光这样想,就没走成。

我点头称是。想一想,王军霞这小姑娘真是很不简单了。

我刚到队里采访那阵儿,辽宁省体委和运动学院正在抓紧处理这支队伍的诸多事宜。九位老队员给上级领导写了一份正式的书面报告,她们在报告中明确申诉了自己的要求和主张。现将这份报告原样奉录给读者。不知怎么,她们给这份东西标了一个“协议书”的标题,大意可能是想说,倘若达不成如下协议咱就甭提别的了,咱还整啥呀!王军霞大概也就是为了这份协议的最终形成和落实,为了协议内容所关乎的每一个人的根本利益,才没有独自离去吧?如今我们不妨把这份报告看做马家军兵变迟到的行动纲领,一个历史的文本。《协议书》全文如下:

一、辽宁田径队女子中长跑组的王军霞、张林丽、张丽荣、刘丽、吕亿、吕欧、马宁宁、王小霞、王媛等九名队员要求离队,其理由如下:长期以来,我们在马俊仁指导的训练中,忍受了人类不堪忍受的苦难、打骂和人格的凌辱,使我们的身体遭受了损伤,有些队员身上的伤病较重。我们的心灵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马导从来不把我们当人看待,而是把我们作为换取他荣誉和金钱的工具。

二、我们是多年征战在田径场上的老运动员了,我们把青春和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祖国和人民,同时也为祖国赢得了一定的荣誉。现在,我们的年龄较大,而且马家军目前的训练也使我们的成绩下降,已不适合再练下去。为了我们今后生活和工作的需要,我们迫切地要求去学习深造,以便将来能为祖国做一点有益的工作。

九位马家军老队员拟写的《协议书》

三、我们要求退队的理由,还有些不便于公开写在纸上的东西。如有必要,我们愿意召开记者招待会。在会上,我们九人将向国人控诉马俊仁对待我们的罪行!

在退役的同时,我们提出下列要求:

1.按照规定把我们转成国家正式干部,并按照国家有关规定,或比照优秀运动员退役后的安排情况,给予我们合理的分配。

2.请组织安排我们继续学习,带工资上大学,要求最迟不得超过1995年的入学期。

3.我们在马家军奋战了多年,从1993年世锦赛之后到1994年12月11日之前这段时间,国内外各界人士及企业纷纷向马家军赞助的费用很多,如广告费、专利费、出场费以及奖金、奖品等有价商品,都应全部列出清单,开出明细。我们认为这里有我们应得的部分,我们应该得到。这些钱是我们用血和汗换来的,任何人也不应该贪污掉。分配方案应得到队员和家长的认同。

4.最后我们提心吊胆地向领导提出,保护我们的人身安全,防止马导报复行凶杀人。

上述问题解决以后,我们可以考虑恢复训练。但是绝不能让马俊仁指导再介入,如果发现任何可疑之处,立即解散。

我们不难看出,这份报告当中既有九名老运动员理性化的正当的人生要求,又有她们相当情绪化的难以排解的担忧。当我看到最后一部分的时候,我苦笑起来,马俊仁怎么会行凶报复杀人呢?然而这担忧却也说明了姑娘们的某种心态。她们怕老马,怕到骨头里去了,就连老马平时吓唬她们的话语也当了真,实在哀痛至极。

辽宁体育界领导层围绕这份报告中所提出的要求,在队员中做了大量安抚工作,最终使大部分要求得到了落实。于是,马家军全体成员又瓜分了一次队费。这次分钱很内部化,外界没有报道。分钱的原则是按照贡献大小及来队时间长短而定,款项来源自然是马家军的小金库。在老马无奈地同意后,由张娟从大连账号上提取现金,用一个电视机旧纸箱把上百万元人民币装上,运到沈阳去。这些钱大致上包括1994年西班牙马拉松赛出场费、“中华鳖精”广告费、沈阳马氏集团部分奖励费等项目。老马对于这次分钱忿忿然,心疼得咬牙切齿。队员们则认为市场经济劳有所得,属于自己的就要自己管,凭什么握在你马导手中?她们的背后是贫困了多年的父母家庭,是整整一个时代的心理大趋势,是某种人生价值的直接体现。为满足读者的好奇心,此处不妨对各人所得款额作一简单披露:马俊仁分得相对高些,为人民币28.5万元,曲云霞其次得21万元,王军霞再其次得20.5万元,张林丽得16万元,张丽荣得14万元,吕欧得12.5万元,其余均不达10万,依次为:刘丽7万元,马宁宁6万元,刘东5.5万元,王小霞5万元,吕亿4.5万元,王媛4万元,已退役的老队员李颖3.5万元,厉建萍、冯文惠、古冬梅各1.5万元,男队员孙日鹏2.5万元,穆维国2万元,宁礼民、张福奎各5000元。全体加一块儿总共分掉了158万元。在讨论分配过程中,在得钱较少的人中间出现过一点小的意见,有过一两次反复。王军霞为了早些了结此事,曾主动从自己所分配的款项内劈出几万元补给了别人,最后得款为20.5万元,使新的小纷争平息在萌芽状态。

我的心情十分矛盾,如今时代包括往后岁月,中国人理应学会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属于自己的自己得,正当的分钱无可非议。而另一方面,这支本来应该连年兴旺发达、逐步从计划经济老体制向市场经济新体制过渡的运动队,过早地分光吃净又是多么令人痛心!

改革开放成就了马家军,马家军中出现的问题又是改革开放时代所难以逾越的。而且问题之严重足以把改革开放的成果毁灭得根毛不剩,一切还将从头做起。我们陷入两难。

分钱过后不久,时逢东北财经学院招生,因马家军成员人人算得上“特种兵”,并不费什么周折,新老队员就挂个特长生的名额入学,成了“大学生”。“东财”的校址设在大连,对体育一贯很重视——兵变以来队员们的几项愿望终于逐一实现。

真是关山重重啊!王军霞和她的姐妹们终于在1995年的春天,相互搀扶着走出了凶险的隘口,她们或把钱存入银行,小心地装好存折,或如数交给挥泪嗟叹的父母,嘱咐家里近期要办几件实事,然后她们踏着歪斜跌撞的步履,重新向着久违的跑道奔去。

这一年的3月4日,这群身心交瘁的姐妹们出现在一年一度的北京国际马拉松赛上。去年、前年,同是春风弄柳人声鼎沸,她们以绝对优势连打两届冠军,把日本强手远远地抛在身后。而今情景却惨不忍睹,全队上下连个正式的教练也没有。千里之外,孤独的马俊仁紧皱着眉头,裸露着牙齿咬紧了香烟的过滤嘴儿,一根接一根地抽,他呆坐在遥远的大连海湾,他无言无语,盯紧电视机的画面,静等着这帮不肖弟子们惨败给“小日本儿”的消息,胸中万般苦与痛,又向谁人说?输了!他怒吼一声:又到了1937年哪,鬼子他进了中原!

京都此役,王军霞在终点与张林丽挥泪拥抱——能跑下来就万幸了。

她们不仅输给了日本队,还输给了国内另外两支队伍,名次仅列第五位。

呼唤马俊仁出山、鼓动马王和好再次成为舆论主旋律,只可惜毫无成效。

为了保住队伍并尽快走出困境,崔大林、孙玉森临时选派了一位名叫李伟民的年轻教练执掌帅印,再登高原训练两个月以后,队伍出征全国田径锦标赛,深入太行山腹地山西太原。可叹这支伤痕累累、惊魂未定的娘子军,又一次把失败纪录留给了黄土高坡。唯王军霞一个拼命打赢了5000米比赛。面对10000米决赛时,她信心全无,临阵弃权,给我的山西同乡们炮制出一个大大的失望,蜂拥赛场的万千观众因未能一睹昔日军霞英姿而发出西北风一般的浩叹。当时我也是放下北京的采访,匆匆赶回山西观战,惊闻王军霞万米弃权,忍不住就对她甩过去几句难听话:一个运动员,临阵弃权,无异于战士火线开小差,逃兵!逃兵嘛你!

1995年5月,马家军老队员在赵瑜太原家中作客。

王军霞以及她的医生张琦先是辩护了几句,继而长时间埋头哭泣。她们迎接过许多胜利,却不曾品尝过接连失败的打击。这一来也好,失败可以使人更坚强,可以使一个国际级的运动员更成熟。失败的哭泣声正是日后决胜奥运的美妙前奏。

后来,王军霞选择了经验丰富的老教练毛德镇,二人如父如女,携手向次年的亚特兰大奥运会一步一步迈进。这中间,她又一次经历了被马俊仁后续弟子姜波所战胜的心理冲击,更加埋头苦练,越来越迅疾地向亚特兰大奔去,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她飞奔的脚步。

所叹在马家军兵变之后,中国未能派出哪怕一名女子中长跑强手挑战世界田径锦标赛,及至1997年,我们在这项与奥运会交叉进行的全球瞩目的大赛上毫无建树。我们从一个骤然雄起、威风八面的女子中长跑大国,跌落到啥都不是的境地,变化是不是太快了些?1993年马家军征战斯图加特的狂飙仿佛过眼云烟,转眼就成为遥远的过去。中长跑加铅球,那四台雨后彩虹般的奔驰小轿车,曾经给了中国人多少幸福而又神奇的记忆。

整日抽烟不止的马俊仁,时常在那台奔驰轿车里一坐就是半晌。1995年的酷夏对于他无异于油锅煎熬。他的钱库已经让不可捉摸的命运三下五除二整去大半。这对一个出身于赶大车家族贫苦的后代而言,绝非小事。更重要的是窝囊,堂堂一条关东大汉,让一帮小姑娘给收拾惨了,更何况这帮小姑娘是咱亲手把她们一个一个带上世界冠军之路的。

不,我马俊仁不是熊包软蛋,只要我倒不下去,队伍就还要拉起来!

王军霞等人处在北京马拉松的失败、太原全国锦标赛的失败以及不停地分钱和更换新教练的混乱中,反过来,又给马俊仁平添了一股子重新收拾旧山河的凛然浩气。

要命的是金库里的资金越来越少,许多原先亲兄弟一般的公司大老板此刻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年头!

就在马俊仁一边积蓄力量,一边长叹世态炎凉的时候,最早欢迎马家军“凤凰飞来风水宝地”的大连市市长薄熙来,以高瞻远瞩的大家风度,向马俊仁再一次伸出了援助之手。薄熙来真诚地说:我觉得马家军是中华民族的骄傲,在我们大连,服装节、足球队、马家军是三道壮丽的风景线。

当初,马家军来大连,我支持过我欢迎过,今天,我不能眼看着马俊仁倒在大连的草坪上!

近几年,薄熙来把国际服装节、大连万达足球队、辽宁马家军这三件事写进了《政府工作报告》,每年都要总结、安排,直接向人民代表大会负责。大连市政府支持马家军,前后不变。

薄熙来为马俊仁送来人民币50万元,嘱他安心恢复训练,全力再创辉煌,不要悲观失望,不要嫌钱少。

这50万元,对于马俊仁更是力量的源泉。手中有粮,心里不慌,把队伍拉起来再说,老马的腰杆子挺起来了。两年多以后,我又见老马,他向我一一回顾上次分手后的心路历程,首先提到的一件事,就是在分钱以后经济困难的关头,薄熙来送来了50万元,钱不算很多,深情厚谊啊!

崔大林作为最早提携老马的“伯乐”,在大连兵变、老马困难的紧要时刻,同样毫不含糊地支持了马俊仁。他坚持认为:老马这个人是很聪明的,他一定会记取沉痛教训,重新站起来,只要我还在省体委主任这个位置上,我将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崔大林坐在阔大的办公桌后面,微微摇动坐椅,陷入了关于老马的回忆:我前后三次支持了老马,第一次是80年代,我起用他率队打马拉松,队员受伤,他失败了,这个你都知道,当时他要面子,自个儿回了鞍山不露面。第二次是推行教练员招聘,我让孙玉森再去鞍山挖老马,支持他出山带队伍,三年后他成功了,辉煌了。可惜时间太短,我们没有把队伍带好,“兵变”大连,剩了个曲云霞,剩了个姜波,昙花一现嘛!老马这一跤摔得不轻,大有可能告别体坛。第三次支持他就是这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我支持他拉起队伍重新干,打奥运会,打八运会,人不能不争这口气。全省队员任你挑,你的训练中心不变,你的中心主任照当,拉起队伍来,重打锣鼓另开张!不要昙花一现,要丢掉农民意识,你的训练是世界一流的,老马别趴下!——崔大林第三次援马,与薄熙来的资助一样,都是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反过来,老马的新军又在崔大林日后的人生道路上成为重要砝码。

1995年下半年,在我写作此书时,秋雨迷茫之中,马俊仁重新拉起了男女40多人的一支新军出发了。他们从辽东半岛,向南、向南,不乘火车,不上飞机,不坐汽车,长途奔跑大拉练,跑过大半个中国,跑过高山大河,跑过滔滔长江,跑向云南红土地,从海岸到高原。

这是一场严酷的心灵的洗礼。

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老马率队拉练,志在重新崛起,一路上餐风宿露,中央电视台及沿途各媒体多有报道,再次引发世人评议。有观众笑话老马的访谈录:我重走当年红军走过的路,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所以我深受教育!观者云:这都啥年头了,还红军红军的挺政治化,现代体育是综合科学,你走趟红军路管用吗?

马家军在高原训练中跑马拉松

殊不知,马俊仁对于长途拉练自我教育这一点,确是十分认真,他的人生阅历决定了自己的语言方式和表达方式,是并不奇怪的。他深情地对我说:真受教育啊,看到沿途老百姓那么穷困,我还有啥不满足的?队伍跨过长江,我受教育;跑过雄伟的长江大桥,我受教育。你琢磨我当时想啥?我想我马俊仁做了点事情有啥了不起啊,我还整天委屈得不行还心里堵得慌,看看这长江,看看这大桥,我就觉得咱太渺小了,还有啥可委屈的?我太渺小了我!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山川大河,云水襟怀,马俊仁选择了一项很适合于自己的心理调整办法,不是谈他的训练高就高在恢复吗?他同样也很会展开自我恢复自我理疗。你看,这有什么不好呢?

有了大拉练这样的磨炼这样的阅历,使马俊仁挺住了又一次新打击。

而这次新打击相当沉重,真正是乍喜还悲——全国观众的期待最终聚焦在新一届的奥运会上。

1996年5月上旬,即兵变以后一年多,由马俊仁率领的新军团从高原下山,扑向南京城,几乎与此同时,王军霞的新教练毛德镇也率领王军霞、刘东、张林丽等人经过半年多的艰苦训练,开赴南京。两支中长跑劲旅不约而同挺进金陵,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好亚特兰大奥运会预选赛这一仗。国内外人士对这一仗给予极大关注。谁不能打赢这一仗,谁就拿不到奥运会入场券,南京大战就是进军奥运会的资格赛。

当时,毛德镇这个资深体育工作者的名字尚未广为人知,而王军霞与马俊仁的冲突却家喻户晓,因而这次比赛仿佛成了马、王两人之间的关键决战。在此前不久的全国城市运动会上,打5000米和10000米,双方战了个平手,老马的队员姜波获5000米金牌而王军霞获10000米冠军。向前看,人们把眼睛瞪圆,紧紧盯住了奥运会资格赛。这关系到谁能代表中国冲击全球最有价值的金牌的大事情。正所谓谁英雄、谁好汉,奥运赛场比比看,百次国内“窝里胜”终是小事,无法跟奥运会崇高荣誉相比。

老马长途拉练之举已经众所周知。城运会上姜波又曾经小胜王军霞,中国观众便对老马有了过高的期望值。

王军霞“率众谋反”,究竟给中国田径事业带来的损失大不大?离开马俊仁还能不能为国争光?中国人啊中国人,一胜遮百丑,胜者为王败者贼,千百年难变呢。

偏偏正是这一战,老马输了。盖因为此时的老马手中已经无利器,他失去了所有的“秘方”,时代发展了,“秘方”不好使了。老马的新军团输了个彻底:曲云霞、姜波、崔颖、董艳梅以及后来重返马部的王媛等名将,全线溃败,成绩不达奥运及格线,无一人取得亚特兰大入场券,国人大失所望——老将曲云霞、王媛跑800米连决赛也没有打进去;1500米曲云霞仅获第八,王媛第十一;5000米姜波跑了半程即退场,10000米她再次有负众望干脆放弃了比赛。马俊仁走下神坛!

王军霞,力夺5000米、10000米金牌,顺利获得参赛奥运会资格,两项目均创近年来世界最好成绩。

毛德镇、王军霞笑逐颜开,心想事成。

马俊仁此次失败原因众多,我这里不好一一评述。尽管老马面对无数的采访话筒解释了许多许多,种种理由统统苍白无力。纵观全世界,哪一位有成就的教练能对奥运会参赛权问题作更多的辩白!甭管说什么也迟了。

体坛英雄马俊仁,有什么理由会放弃一次奥运拼搏大机遇?而在他半生战史上,最缺少的正是奥运得胜这一笔。就好像世界上的军旅巨头如果年轻时不曾与二战有缘,即使戴上五星上将的肩章也觉得不那么耀眼鲜亮。

马俊仁承受了无情打击:5月10日,在他的故乡辽宁,一家大报赫然以《马家军兵败南京》为题,发表长文予以严厉评说。此类标题在辽宁出现尚属首次。报道称:马家军兵败南京意味着往日诸多神话被打破,什么王军霞离开马指导就不行、毛德镇带不好王军霞的迷信说法不攻自破。在辽宁、在全国,已经出现了多支新军大有取代马家军地位之势。文章中不无嘲讽地写道:“马家军的知名度是越来越高了,但是喊起来却越来越不那么响亮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有报道直接使用了这样的标题:《马俊仁走下神坛》,老马显然已落到了千夫所指,破鼓乱人捶的地步。要想不靠“秘方”重新崛起达到世界水平,必将是一个异常艰难痛苦的过程,这个过程不会很短,横扫奥运会至少需要四年。

两个月之后,王军霞和毛德镇出征亚特兰大,在该届奥运会上斩金夺银扬眉吐气。六天时间,王军霞连打四场预、决赛,先后夺得5000米金牌和10000米银牌,成为5000米奥运纪录首创者,同时成为中国选手在奥运会中长跑项目上披金挂银第一人。海内外华人对此无比兴奋。中国中央电视台于黄金时段爆出专题,对王军霞所走过的坎坷道路进行了全面回顾。

至此,王军霞成为世界锦标赛、世界杯、奥运会、世界纪录和欧文斯杯五项桂冠得主,被体坛称为“大满贯”,实现了中国妇女的光荣与梦想。

次日,中央电视台抓住焦点不放,出人意料地把马俊仁请到了奥运热线演播室,接通亚特兰大前线,在同一屏幕上与尚未归国的王军霞和毛德镇展开对话。马俊仁称:“王军霞毕竟曾是我的学生嘛!”这台节目真是太残酷了,话来语往似平静,心如剪刀剜几番?笑意难解真悲愁,相对不洒征夫泪!马俊仁只有把万般苦痛沉沉压在心底。

从此他对媒体少言无语,率哀兵悲将,默默地投入了迎战第八届全国运动会的艰苦训练。

1996年8月,毛德镇、王军霞从奥运会得胜归来,与赵瑜合影。

马俊仁就是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得更加坚忍更加成熟起来。可惜有一点他没有变,他仍然坚信万能的梅花鹿大仙那昭灵作用,坚信早年亡母地下有知,定会保佑儿子再创辉煌,定会赋予新弟子们以神力神速。清明时节,大战前夕,他依旧不辞劳顿,一次次亲率众弟子前往辽阳故乡那神秘的崇山峻岭,到母亲坟前祈祷朝拜。大雪茫茫松涛阵阵,我仿佛又看到了年轻的队伍在山道上逶迤而来的身影;香烟萦绕,纸钱飘零,我仿佛又看到了马俊仁脸上那垂落的泪花。

马俊仁的新军在山林里寻觅着古远而又悲壮的精神力量,尽管这力量终是短暂!我们担忧悲剧的轮回。因为,马家军祭母虽然近似宗教却毕竟不是真宗教,虽然接近人性本源却不是志在人性解放,虽然他们郑重执着痴迷却过于实用急功近利。

老马故乡那大黑山上的坟场,烟火处,残阳红,松柏高大,人影绰约之间,可以看到运动衣的色块斑斓,这一道飘忽而又朦胧的风景,我们既熟悉又陌生,静听啾啾哀鸟鸣。

王军霞在奥运凯旋之后回到辽宁,回到运动大院,就松松弛弛地歇了下来。她着实太累了,又何苦再与老马同场竞技?尽管她与国外同道相比还相当年轻,尽管她仍可以决胜赛场报国效力,可是她太累了,中国畸形的体育体制加急功近利的金牌教育,使她找不到厮杀的动力。她不曾想得太远,她急切地需要靠在一个肩头歇一歇,仿佛人生早已走到了年迈。见好就收,这是我国运动员共通的深刻局限性。青春短暂,女大当婚,愿将征杀换温情。不久,她就同一位大院子弟中曾经踢过足球的好青年结了婚——办了正式的结婚登记手续。1998年春节我重访辽宁体坛,王军霞同她焕然一新的丈夫正处在甜甜蜜蜜的新婚期,朝朝暮暮,形影不离。我思虑再三,深觉她就此挂鞋对于一个绝难诞生的长跑天才实在太可惜了,中国是一个多么需要人才的国家!在向她真诚地恭贺新禧之后,我很认真地对她讲:国家培养一个世界级的长跑人才太不容易,军霞你想过没有再干几年?再打一届奥运会?看一看世界上优秀的中长跑选手,年龄跨度是很大的,不少顶尖儿运动员在生育之后心理更成熟,她们为自己也为民族创造了更大辉煌,如果你不想再跑5000米或者10000米,还可以向奥运会的马拉松项目冲击!从5000到10000到马拉松,再一试身手……话一说完,我就反过来责问自己:我们对于已经伤痕累累的王军霞是不是太残酷了?我们还在伸手向一个已经屡立大功的女性索要金牌,换个角度看,她终归是一位弱女子,我们站着说话不腰疼,貌似昂奋,孰对孰错?人在多年艰辛拼杀之后,为什么不可以转而追求缠绵温情与婚姻幸福?

尽管她对于中国体坛无比珍贵,毕竟她可以保留一个普通人追求幸福的权利,我们给过她多少宽容和理解呢?奥运金牌,本来就是更人性更趋善的体现。

王军霞沉吟许久,低声对我喃喃道:请容我好好想一想。

我们期待着,最好是无声无语不做浮躁状。如果,她有一天惨败在异国他乡,我们也不应抱怨她。

在大连,我见到了两鬓斑白已经退居二线的毛德镇先生。可惜这位奥运大战得胜回朝的成功教练并不快乐。记得前年他在八一队的场地上迎风而立,指挥王军霞训练,人虽老弱却煞有威风。当时他对我说的几句话我尚且记得,他说:我老了,拼不动了,在我退休之前,我赶上了王军霞这样的好队员,又赶上了奥运会,我不能输,输了我今后几十年心里不会安生,打赢了,这辈子我也就心满意足!——话语深沉犹在耳畔,却不见这位老教练有什么“心满意足”之处。他不仅郁闷忧伤且心理负担不轻。细问间,多报以声声长叹。

原来,在他率领王军霞紧张地备战奥运以及亚特兰大奥运夺金之后,他的家人和他自己都始终不得安宁。他与马俊仁两军对垒期间,情况非常复杂,不知何人所为,接连在两个春节的除夕夜晚,老毛家中都收到了匿名的恐吓信。一次在奥运前,那信扔在大连家门口,诅咒他早些死去,说年关在即,我们这里给你烧纸了;一次在奥运之后,信中恫吓他交出奥运会的奖金,勒索钱财!来信杀气腾腾,惊心动魄。

毛教练凄然诉说:咱家里人口不多,一个老母亲,今年90多岁,一个老伴儿,身体也不好,整天提心吊胆,还有一个女儿。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女儿结婚了,女婿是远洋轮船上的大副,出海在外常年难回几趟家!

她们在家时常有电话来,说有人出30万要我毛德镇的人头!有一次正是我自己接着了电话,对方又是怪里怪气,气得我对着话筒大吼:我毛德镇的头不值30万!我早就活够了,老子跟你们一块儿死!

我惊异地问:情况如此严重吗?

毛德镇怅然长叹,遂撩开衣衫让我察看,于是我深深地吃了一吓,只见一条细皮带从右肩至左腋拴牢一个黑色皮刀套,好像警官腋下藏着枪。

老毛的皮套里,竟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待我看清了,他合好衣衫,微闭双目,说:老赵你怕是不敢信,我活到60多岁了,还整天带着刀,可是我不得不防啊!

情况严重到如此地步,图穷而匕见。一个奥运会的冠军教练,天天带着刀子防身!此事却真实地发生在我的祖国,发生在大连。

我半晌没有吭声,我沉痛。金牌背后竟是这般惨烈这般黑暗这般丑陋!我的心好像挨了这一刀,我想起前辽宁省体委主任阎福君先生的话,说金牌的摇篮也是腐败的摇篮,这话还需补充:金牌的摇篮还是犯罪的摇篮呢!

毛德镇在奥运会之后从北京回到沈阳,那里没有他的地盘,待了不久,即怏怏不快地退居大连家中。大连啤酒厂田径俱乐部邀他到队里帮助训练工作,他本无心重返沙场征战,而几十年训练生活的惯性又使他在家里闲不住,与其躺在家中沉闷着,不如前往“大啤队”协助训练透透空气。去年由他组队代表“大啤”迎战一年一度的大连国际马拉松接力赛,马俊仁亦组队代表大连开发区参赛,另有国内外多支劲旅同场角逐,顿时,狼烟滚滚呼啸大连湾。毛德镇又一次卷入激烈的矛盾冲突之中,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斗争不以人的愿望为转移。就在各队鏖战正烈的当口,事件发生了:毛德镇的一名队员跑完一个单元,气喘吁吁退出公路赛道,突然,一辆白色面包车刮风一般停在这队员身旁,黑道儿掠人便是如此,那车门呼的一声打开,有人在车内急急呼唤:跑完的队员,快上车!这队员从河南来到大连时间短暂,并不明真相,误以为是运动大会接送运动员的专车,并不细问,便纵身跃上。不料想这又是一个血淋淋的阴谋,当这位队员进入车内后还没弄清咋回事,即遭一顿暴打!直打得鼻青脸肿口喷鲜血,遂一脚将其踹到车外……可惜这位河南队员人地两生,并未认清车上谁是谁,那车便轰吼着疾驶离去。健儿无辜遭此痛击。

毛德镇念及此事,复又哀叹老泪纵横:我一生谨慎,不敢乱说一句错话,奥运会回来后我从不乱发言,没想到临退休时招来这么多是是非非,不得安生啊!殴打我的队员,无法无天,这都是冲着我来的!

金牌,金牌,它是那样巨大,高悬在中国体坛的圣火之上,我们凝视它,恍惚间不知其究竟为何怪物。还有那一个个长长方方的锦盒,正面打开,露出丝绒铺衬着的精美元杯,迷蒙间亦不知其为何怪物。慢慢地,我们看清了那装金杯的盒子就是潘多拉盒子呢,一旦打开它,种种魔怪都嘶喊着跑出来了。

一个奥运会上勇夺冠亚军的教练,他负担沉重少有欢乐,他站在辽东半岛海岸上,举目四望,黑势力重重叠叠,竟不知晚年该向何处去。

方才提到阎福君先生对于金牌的“腐败论”,想来读者亦想知他后来的命运。阎福君终日与诗书为伴,喜爱思考,行动上则是一个敢于挑战人生的强者。倘若当年他在体委无求无欲无喜无忧昏昏然当老太爷度日,别的强人就不必那么急切切地驱逐他了。

是强者就会自疗创伤。阎福君凄凉地离开体委后,在辽宁社科院当院长兼党组书记,干得风风火火,一连几年都有著作问世,社科类论文在省内外频频获奖。他的业余生活是写诗与摄影,中国首届艺术节期间,中国摄影家协会与辽宁联合举办了他的个人艺术摄影展,其作品诡谲大气,时常携奖而归。他意味深长地说:“我要科学奖,我要艺术奖,我不要某些可能充满阴谋的金牌奖!不是一个档次的嘛,比方有的人进门是用手开门,有的人偏偏就是用脚开门,嗵,这么一踢,他就进来了,那能一样吗?当然,开门的方式不同也不要紧,大家还要混在同一个社会中。我也快退休了,我考虑的是尽快换一个更好的活法,退休不是退出人生,而是更上一层楼,活得更有质量。”

我问他对于今后的人生安排有何高见。

阎福君在房间里走动,身材高大步履轻松,他以手向脑后抚动乌亮头发,昂扬地说:“我最近出的一本诗集,书名就叫《新生集》,辽宁是老工业基地,‘国有’这一块老化了,下岗工人200万,要新生才有饭吃!今后,上层建筑推进改革,党政干部也要下岗,也要新生才有饭吃!新生、再生,凤凰涅槃嘛。我们同中国社科院联合举办了多次老工业基地改造的大型研讨活动,在全国产生积极影响,出版‘老工业基地改造’丛书,拿出20多种对策,就是为了新生。我们自己要敢于面对下岗。有的人研究改革十几年,到头来研究者也面对下岗,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就有情绪发牢骚,叶公好龙嘛。叶公不是真改革。改革开放20年,我们都是改革的动力,同时也是改革的对象嘛,思想解放不是一次两次三次的事,而是不断改革不断解放,今后更要解放思想。十五大好哇,我从理论上看到了曙光,非国有经济今后不再叫‘补充’,这就给每一个人提供了新生舞台嘛!我60岁,我不老,正成熟正丰富正年轻!国家转轨转制,个人也要转轨转制,我要转到私营民营方面大干一场!从此我用不着天天上组织部汇报思想,人身摆脱了依附性,新生舞台大得很!”他有激情有思考,渐渐兴奋起来,“我可以参与和组建高素质的经济集团,也可能是经济与文化一体化的大集团。过去我们身上五花大绑,一动不能动,有点儿想法也只能在黄牛蹄子的泥水窝窝里转圈子,把人憋死泡死,往后我们必须告别牛蹄坑儿,到大海里去扑腾,去畅游!我至少还能扑腾15年。第一步想法儿,首先我主编一份大报,暂时就叫《东北经济报》,重点为辽宁、吉林、黑龙江和内蒙古四省区经济发展服务,这四个区域的经济特色是相似的,官样文章我一篇儿不要,捧臭脚的文章我一篇儿不登,不实事求是的稿子我拒绝!自负盈亏,围绕报纸发展文化科教事业,作一篇大文章。老赵,你待在北京转悠啥,到咱东北来吧,叫上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哥们儿,兴邦兴国干一番事业,中国的大东北啊,过去知识分子往深圳跑,弹丸之地嘛,往后就要让你们都往东北跑,重新开发建设大东北!”

爽!老阎说得激动,连我听着也激动,热血直往脑门上涌。

话题一转说体育,老阎谈锋更健:“中国竞技体育是中华民族在当代最悲壮的一项事业,为啥这样说呢?中国运动员为了祖国的荣誉,他不惜自己的青春,董存瑞舍身炸碉堡嘛!他们为国家拼杀完之后,不具备文化知识和其他技能,再也找不到人生的出路,青春短暂壮烈牺牲!旧的体育体制必须改革,要科学要人性。当初我调到体委,开始是生疏的,但是我很快爱上了这一行,体育改革很快成了我生活中的兴奋点,我感到这是对我人生价值又一次考验。辽宁是个体育大省,我想为整个中国体育改革提供探索和试验,辽宁可以率先走向世界。”

“体坛王气在辽宁呀!”我插话。

“对啊,中国的改革开放,许多进步方案是来自下面推动的产物,是事物发展的必然产物,改革说到底是给逼的,不改不行了。往往是下面先干起来,上面有一个争论,然后再追认的过程。追认和完善之后,反过来指导全国的改革实践,摸着石头过河嘛。很可惜我的试验没有展开,就夭折了!指望从上到下搞改革是幼稚的幻想,处江湖之远,看得更清楚些。我对于当今中国体育有三个担忧,一忧运动员的命运,他们应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个大民族,要关心我们的运动员,不能让社会当包袱甩出去,要让他们健全地发展,将来好做人好吃饭。二忧竞技体育事业不要成为中国发展的超重负担,打几块金牌,国家投入太大,动不动多少个亿,畸形超前发展竞技体育,畸形奥运战略,体育界自身光输血不造血,不符合国情地盲目追求高指标,搞‘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狂妄自大嘛!国家经济上负担不起。要重在全民健康,不断改造和发展我们人种的体质,最终到世界上打金牌,成为我们全民族综合指标的高级体现。第三个担忧,就是担忧我们的所谓体育头头们要犯严重的错误,兴奋剂的泛滥成为体育界腐败的集中表现,这是历史性的错误,不走正道走邪道,忘记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以摧残人性的办法,换来自己头上的虚假光环!欺上瞒下,满世界被查禁,到处给党中央第三代领导集体丢人,给中华民族丢人!影响了中国从政治经济文化全方位走向世界的信誉,还影响人民币的国际信誉!最近游泳队在国际大赛上又被查出一批人,这是第二次了,没有接受教训,人家说我们是政府行为,只要你国家体委是政府官办的,就无法洗刷掉,全世界的媒体都这样报,全世界的电脑联网全输进去了,这个责任谁来负?所以我说体育界不要犯历史性的错误,摧残人性的坏事要停下来!”

阎福君归纳说:三个担忧的唯一解决办法,就是体育界要自身改革,治标不治本,肯定不能行。马家军也不会长久,适应不了新形势。

老阎依旧写诗、搞摄影,新作不断。其诗集中有寄给民族英豪张学良将军七律诗一首,十分悲壮忧患,也是他自我心声的真实写照:

黑地昏天日月沉,

家愁国恨两焚心。

一朝兵谏殃民者,

千载书彰爱国人。

纵是楚囚吞苦泪,

亦增壮志吐忠魂。

身居海隅忧天下,

亮节高风青史存。

老阎在辽宁省文化部门任职期间,曾为张学良将军晚年重返故乡多方奔走效力,故有此诗相寄。灯下赏析,叫人荡气回肠。

几年前阎福君先生悲切切离开体委后,省内同情者众,不久即被增补为省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又因多有著述,被评为有突出贡献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我此次东北之行,辽宁正值省人大换届刚刚结束,阎福君再度被选为省人大常委,任职五年。

他将迈着更坚实的脚步,去迎接退休后的新生。

人世沧桑,风云莫测。使我不忍叙述的是,崔大林先生仍在他的位置上忍受着折磨。金牌指标的压力可能摧残运动员,同样可能损害体育界的各级首脑。崔大林被人称为辽宁体坛“掌门人”,而近来一连几年辽宁体育界“王气”黯淡,战绩不佳。人们过分地推崇金牌信奉冠军,总以成败论英雄,大林就少不得备受指摘,煎熬日甚。先是国内十年足球霸主辽宁队,突然在某一日被踢出了甲A阵容,辽宁球迷心理上几近崩溃,无论如何难以接受这一严酷现实。此后连续两年滞留降级后的甲B,任凭媒介宰割无力翻身。据说沈阳球迷兼下岗职工多次到省体育学院闹事,毫不留情,矛头直指掌门人,这在辽宁各界实在不是小事。驱逐阎福君一事也被人们一再提起,大林后来虽然取阎而代之,终于当了省体委一把手,实际在口碑上失分不少,好像他成了一个搞政治运动的行家里手,驱阎运动得不偿失。马家军兵变大连队伍解体举国忧虑,又是一个对崔不利的话题,尽管拼全力保住了队伍,所憾人们对马俊仁的看法褒贬不一争议太大,不能不影响到对崔大林的评议。在人们看来,崔大林与马俊仁委实难以分割开,是一档子事,荣辱与共。间接地讲,马家军受挫,大林作为体委领导确有责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马俊仁的对立面客观上成为崔大林的对立面,一加一等于二,翻了一番,何堪重负?最近一个对崔不利的因素,是上海八运会,虽有上海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严峻客观现实,虽有马俊仁率全军殊死冲击的夺金大战,辽宁还是丢掉了上届全运会体坛霸主的崇高地位,屈居上海之后。在金牌总数与上海差异不大的情况下,崔大林总算保住了省体委主任这个职位,他十分感叹地对我说:“金牌不应是评价一个人的最佳标准,但是目前人们还拿不出别的可以量化的标准。假如这次八运会我的指挥稍不慎,如果我们在几个项目上稍有失误,那没办法,我这个体委主任就当不成喽。”言语间颇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崔大林保住了省体委主任一职,过年时总算长舒了一口气,他认为已经渡过了八运会这道险关。而与此同时,对他不利的因素还将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来。

奥运会争战以王军霞、毛德镇大获全胜而告终,这使马俊仁把全部的翻身希望集中到八运会上。赴上海之前,老马率部到青海高原基地做强化训练,主将是曲云霞、姜波、董艳梅、崔颖等人。老马对我说:“这次训练我是豁出去了,我身体不好也要拼到底,队员们早晨就干他20公里,一天下来超过马拉松全程!”跟随他的年轻教练们反映:实在累得受不了啦,马导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劲头儿,年轻人都抗不过他,每天他迷糊一小会儿就上训练场,我们跟都跟不上,常常是大伙儿饿得嗷嗷叫,马导他跟没事儿似的,忘了开饭。

老马深知“八运”决战的意义,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以往训练中能用的招数他全部使了出来,对曲云霞、姜波等人毫不留情,对全体年轻教练毫不客气,谁训练质量稍有懈怠,照骂不停,照打不误,而且打得还挺狠,哪个不老实也不行。打姜波最厉害的一次是在高原期间,把老马的大拇指关节都顶得差点儿脱了臼,好长一段时间红肿疼痛,足见用力过猛。今日中国田径界,秘密武器层出不穷,一到全运会,许多想不到的怪招儿、恶招儿都会冒出来,众所周知的体坛弊端也会急剧升温。老马必须正视这个惨烈的现实。金牌在这里可以直接等量于各省的资金、职务、职称、住房,所有的教练和队员都会杀红了眼,六亲不认。

因此,马俊仁必须采取种种措施种种对策,来迎接这一切。

果然,在八运会的最后阶段,也就是1997年10月下旬,辽宁军团所获金牌总数距离上海军团尚有相当距离,上海人正待弹冠相庆。战前,在各项预选赛当中,崔大林、马俊仁采取了麻痹对手的战术,各项成绩都要求刚刚进入决赛即可,不要暴露实力。而中长跑的几大项目历来是大型运动会的压轴戏,一进入决赛,马家军队员突然像是充足了电的新人,骤然间在上海滩头掀起狂风巨澜,马家军鼓动起来,不夺金牌誓不还。

上海人忘记了一点,马家军历来是以创造惊人新闻著称于世的,君不见,几天后,马俊仁即被《新民晚报》封了一个新头衔——新闻学博士。

10月18日这一天又是晴空万里,让人想起了四年前北京七运会的辉煌时光。上海人一看老马乘坐的考斯特面包车,格外显眼,车身上打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告,说明马俊仁仍然与市场经济有着紧密的联系。再一看那车的牌照,又让上海人大吃一惊:辽B—88888!这要花多少钱才能买到这五个“8”?须知此类豪华型的号码牌在许多城市是要经过拍卖的。老马喜欢这一套,在他看来豪华车牌即是车主身份和实力的象征。他高兴地对我说:“现在咱又发展了,机动车好几辆,都要挂上好牌子。我上大连交警大队去办车牌手续,这五个‘8’人家没二话就照顾我了,剩下几台车的牌号都不如这个好,人家说老马外头挑不出来了,干脆你进库房,全在这儿了,由你选,任你挑!好啊,我就挑,三个‘6’不错,四个‘9’也不错,最后拍拍手我挑不出来了,人家说,支持你马家军。俺们一分钱不要。”我听了他的话,也跟着笑了,善良的人们期盼着老马的胜利。

马俊仁登上体育场看台,青岛双星集团老总汪海先生紧随老马,特制了两块写有奖金80万元的大广告牌子,打算在比赛胜利后当镜头对准老马时,由老马高高举起,可谓临场广告宣传一大创新。

下午3点40分,女子1500米决赛开始。马家军多名选手站在起跑线上。上海人似已预感到前几名的奖牌十有八九要收到辽宁账下,而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关注能否打破世界纪录,因为不仅得奖牌可以缩短上海与辽宁的差距,而且大会规定破世界纪录也将按得一块金牌计数;一旦马家军好几个人都齐破纪录,几天之后辽宁就会超越对手,上海即将前功尽弃。

枪声响处,老将曲云霞立显凶狠顽强本色,冲在最前头,老将刘东也代表辽宁出战,小将姜波等人同场疾奔,煞是好看。全队势头强劲,狂飙陡卷,直冲世界纪录。最后一圈时,高高的计时表显示二分五十秒整,这意味着打破纪录就在眼前。这项纪录当初是由曲云霞、王军霞在北京七运会上双双打破,由曲云霞保持至今的。突然,迅跑中的曲云霞重重地跌了一跤!观众震惊,老马唰的一下从座位站起身来。中跑比赛最怕摔跤,特别是选手拉不开距离裹成一团时,尤要当心。这时姜波已经一鼓作气进入冲刺,距终点只剩150米时,她发现老大姐曲云霞不在身边,匆忙间回头一看,冲刺速度明显缓了一下。冲了!三分五十秒九八!创当年世界最佳成绩,距曲云霞的世界纪录三分五十秒四六仅差零点五二,着实让场内场外观众和电视机前观众震动遗憾了一番。比赛结果,前八名中有七人是辽宁选手。老马后来肯定地说:如果曲云霞不摔跤,姜波不回头一瞅,这项纪录铁破!

辽宁团队与上海人的差距正在缩小。

看台上,老马按照此前的协议,高高地举起了双星集团奖金80万元的广告牌。那位做鞋的老总汪海认为,这法子最具轰动效应,出血80万元还是值得。

此后,马家军大破5000米世界纪录,辽宁军团总指挥崔大林脸上浮现了笑意。

男子3000米障碍赛,多年来就是辽宁孙日鹏称雄。这一回他又跟随马导训练,断然收下了这枚金牌,同时,打破全国纪录。

辽宁军团与上海的差距进一步缩小,东北虎已经叼住了上海队的尾巴。情况紧急,上海军团眼看着马家军一天天地吞吃他们的胜利成果,心急火燎却束手无策。

马俊仁毫不客气地成了上海运动场上的主角,兴奋之中,他又对记者发出“为党的十五大献点儿礼”之类的话语,多少有些不搭调。

到女子10000米决赛为止,马俊仁女弟子董艳梅夺取冠军,上海队再次惊出一身冷汗。

好悬!上海至此仅以多出半枚金牌的优势领先于辽宁。辽宁就因为这半块金牌之差屈居第二。马俊仁在最后关头为辽宁人挽回了老大的面子。

使老马不大畅快的一个因素,就是王军霞超然度外没有出阵,这姑娘精得很,她知道自己奥运会以来恢复训练欠佳,要同老马的精兵交战输多赢少,不如闲坐观众席,跟着观众轻松热闹一回。知情人则认为王军霞实在是太聪明难斗了,她就是不给老马一个同场竞技的机会,你竞技状态好,我偏不跟你赛,我不干那种我丢面子你得分的傻事儿!

赛场内外,王军霞始终当观众,穿一身干干净净白色休闲服,清爽利落。记者热情地采访她,她就洒脱地夸奖这帮小姐妹跑得好,跑得比我好。电视一播,大伙儿对她印象都不错。

总之,马俊仁大战上海滩,找到了一朝翻身的新感觉。而我则生出了对老马的另一重忧虑,这次八运会他打赢了,力破5000米世界纪录,国人对他的期望值便会随之升高,眼下面临着1998年年底的亚运会和2000年的悉尼奥运会,随着比赛临近,人们对老马的期待也会越来越紧迫。按说,姜波、董艳梅等选手现在年龄尚小,到2000年正是为国立功好时光,老马将找不到脱身退阵的理由,又如何向世人交代?天下熙熙,皆为冠军来;天下攘攘,皆为金牌往。在中国,这种状况决非一时半会儿可变。从这个意义上讲,老马他又一次走上了钢丝绳,往后一两年,马俊仁将无可躲藏地活在刀尖上。人人都盯紧了他,这次胜利终是短暂。对于全运会,各省市虽然重视非常,但说到底毕竟是国内练兵,决赛中,好些弊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奥运会才是真正硬碰硬的较量。有媒体批评老马,说他“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到2000年又该咋办?从老马自身讲,他至今还没有补齐奥运金牌的大空白。

王军霞此次在八运会期间退身休整,她身在外省时尚且轻松,一回到辽宁那个老环境,就烦恼横生,长叹做人真是难乎其难,令她生出了许多担心和忧虑。有人常常对她说:马俊仁能放过你们吗?

写到这里我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在马家军兵变大连王军霞率队“谋反”前后,运动员们与老马的斗争是一个特殊阶段,斗争性质和内容,更多地显现了人性呐喊、人身自由这些亮色,革命性倾向明显,贯穿了一条反专制的主线,处处可见人要主宰自身命运的庄严与光辉。时过境迁,三年过去,马、王之间种种矛盾依然尖锐存在,形式上转为冷战阶段,这时我感到了斗争性质的逐渐转化,革命性内容越来越淡而市俗化成分越来越浓。中国近当代历史上几次大的社会冲突似乎也难逃这个规律。马、王双方原先那种红与黑的色彩区别而今被时光涂抹得脏灰暗淡。遥想20年前安徽凤阳小岗村农民,冒着极大风险承包土地按了血红手印,盖因其向多年不变旧制度宣战而震撼于世,渐渐地渐渐地,急风暴雨式的较量终于过去,小岗村的乡亲们进入一个表面相对平静的岁月,生活中的诸多矛盾转化为一种中国乡村常见的东西,地基之争啦,婆媳生气啦,妯娌不和啦,叔嫂之恋啦,秋日里谁家丢了老玉米,春光中羊儿吃了小青苗,婚丧嫁娶,鸡飞狗跳,不一而足,斗争的脉络很不清晰。这次我到东北为续写马家军近况而奔走,也就少有了当年采访时那份儿激动。从这部书结构的完整性上看,写到兵变结束,实是最佳。而续写这么一个尾声也好,矛盾的转化扩展了全书主题的外延,深化了我们对中国事物发展规律的认识。平庸的生活里透着深远与永恒,真理的认识不是一次完成的。

这不,马俊仁得胜回辽,崔大林保住了职位,王军霞以静制动,种种俗事儿就随之而来。老马要办的头一件事,就是当年因参与驱阎运动而空手失掉的那个官阶:省体委副主任。这是老马近年来一件丢不掉的心事。

人们还是那句话:老马你当好世界级大教练就行了,为什么总要惦着什么官位?当一个省体委副主任又能怎么样?诸君差矣!在老马思想中,有着根深蒂固的相当中国化的官本位成分。鞍马劳顿,抱病建功,为啥不给我一份酬劳?我们的改革才短短20年,并轨转型的过程尚在进行,计划经济的模式并没有完全改变,回首中国体育界,乒乓球和女排,在计划经济年代打到巅峰,不是也加官晋爵了吗?这才是刚刚过去几天的事。老马常念叨:人家可是安排好了,都在国家体委做高官,马家军功劳大不大?

比他们小不?——我们上溯中国封建社会史,历朝历代,有几个立了大功又志在山野的?加官晋爵耀祖光宗,天经地义人间正道。即使有落魄之人魂游山水,短期内蓬头垢面浮云野鹤,也无非是貌似洒脱而心怀朝政,其实退与进还是连在一起的。在计划经济年代,体育军团立了功,又谈不上奖票子、奖房子、奖职称,自然也就沿袭了过去这一套,奖励一个官职,给了一份显贵的级别,有了比教练大得多的权限。这种惯例在国人印象中是很深刻的,大伙儿觉得合情合理并无非议。老马干的也是同样行当,焉能记得不牢?

老马是农民出身的大名人,而名人未必等同于身份,在中国更不等同于行政级别。老马说来说去,不过一个训练中心主任,天天干的还是中长跑教练的苦差事。老马也是50多的人了,他觉得我为啥不可以要一个身份要一个级别呢?这次他见着我提及此事,满怀欣慰地说:上边已经派组织部门考察了,这回问题不大吧!——我看得出他内心的愉快和企盼。

就老马升官一事,我讨教了八运会后的崔大林先生,问他老马是不是要当省体委副主任。崔大林脑子好,他先不给我正面回答,而是笑眯眯反问我:你对这事儿是啥看法儿?

我说这事儿是个并不新鲜的老话题——从老马的思想愿望上他肯定相当重视,从成绩上比一比,给人家这么个官儿也实不为过。但是大家都希望他做官后仍把精力集中在训练上,行政上的事他未必内行,可以少管甚至不管为好。体育界的惯例只有在大的体制改革之后才能真正转变,只要体育体制没有改变,老马就有理由提出这个愿望,你体委是政府的职能部门,大家就只好按政府的轨道运行,去争取做官。

崔大林点头称许,他也是一根接一根抽烟:“我早在1994年时候就提出过,国家体委这个机构完全可以不要!这是早期的苏联体制,现在世界上只有中国和极少数的国家还保留着这个政府机构,在你以前的作品中也谈过这个思考。但上头哪能让我们公开讲这个话!当代体育用不着政府操作政府负担,出了问题倒成了政府行为。美国的篮球那么发达,人家白宫里头也没有什么球类司篮球处,可人家照样出世界一流的队伍,乔丹更不是什么大官儿。我看有‘两会’就够用,对内有中华全国体育总会,对外有中国奥林匹克委员会,还要体委干啥?在两会主持下,各单项协会和成熟的俱乐部走向市场开展工作,内外都与国际接了轨就算了!在全国,在辽宁就可以少许多婆婆。”我感到在体育改革方面,崔大林和阎福君同样都是思考者,都是极有眼光的。所不同者是崔大林没有身在江湖,他是具体操作的省一级体委主任,因而他无法脱离现实,他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和结论与阎福君亦有区别,要么为啥说我们既是改革动力又是改革对象呢!

往下他就涉及到老马的事了:“过去我们体育界安排一些有功人员做官,就是政府行为的产物,将来肯定要改。可是这在体育界成了一套约定俗成的东西,我们就不好改了。事情一旦约定俗成,那就是合理的东西嘛,老马有想法就不好转变嘛,我们就不好不给人家。你刚才说了给人家这么个官也不为过,我也觉得不为过!所以,八运会回来以后,我们就和省里汇报研究此事,还是要为他努力促成这个职务。当然我还认为,一个称职的优秀教练不见得就是一个称职的行政领导,当教练和当领导是两码事。所以老马做了副主任,他不能乱管事,搅得啥事都管,那体委就没法工作,就乱了套。现在我正在为他努力,省里已经下来考察过了,还是要让他当这个官吧!”

话说到这儿,就该说别的了。只是我想到了老马倔强的性格,想到了他与周边复杂的人际关系,想到了中国人对他1996年、2000年、2004年、2008年进军奥运的希冀,想到了他自身的素质准备,想到了共产党的规矩,说不清为什么,我总是对老马做官怀有一种深深的忧虑。这是1998年2月初的事。我还在为老马想,打好几届奥运会,比当个小官合算!

中国的许多事情仍旧与政治搅成一团。对于往政治里头卷,许多人包括“精英”们竟是十分渴盼十分乐意的。在今天看来,我们要对老马早期投身商界的做法作一个重新认识,他主动挣脱我国体育界计划经济模式,是最早的一批人,也是最主动最出名的一个。

他的探索尽管缺乏许多理性指导,并不是完全科学化系统化的行为,却起到了最早吃螃蟹的作用,甚至有那么一种自我爆破的悲壮色彩,我们怎能不重新审视深长思之呢?老马以饱满良好的自我感觉走向了市场经济,我们许多人包括整日里研究改革方略的人却根本做不到。老马的发展得力于人在经济占有领域里原生的动力,而不懂得民众原生力的人就不要侈谈市场经济。

因了以上这些缘由,因了人事纷争平庸阶段的客观存在,因了辽宁体坛发生的种种不利事件,那么,崔大林为老马奔波要官的传闻,就又一次构成了辽宁各界对大林的再一次非议:老马能做官吗?崔大林又要拉帮结派吗?足球惨败、大连兵变、八运滑坡、为马跑官这些事情合一块儿,不可避免地构成了崔大林的直接损失。1998年春季,就在阎福君当选为省人大常委的重要时刻,种种对崔大林的不利因素便体现到了人大代表的选票上。此前崔大林被提名为全国人大代表候选人,平心而论,辽宁体坛对中国体育的贡献,大林当此重任受此荣誉实在够格。然而选举结果却是那样的冷漠肃杀,500多名省人大代表投票,崔大林所得票数竟不过半数。他落选了。

初闻此讯,我并不以为然。一个风风火火干事业的人,有些争议或非议是正常现象。全国人大代表,当不上就不当了呗,事业照干不误。过年时在沈阳见到他,我也并没有拿着这档子事情去安慰他。却不料,严重的事情还在后面。到了1998年4月3日,辽宁省举行第九届人代会第一次常委会议,情况竟已相当糟糕。当时,省人大常委会要选举任命将近50名政府厅局官员,轮到崔大林时,64名人大常委中,只有23人投了赞成票,崔大林任辽宁体育局长一职因票数不过半而凄然落选了,从法律上讲,他人到中年却被解除了自己赖以生存和奋斗的职务。可叹大林在辽宁体坛干了28年,对辽宁和全国体育事业的贡献很大,功劳苦劳,国人皆知,如今凤凰落地,真是太惨烈了些。反过来再想,世事沧桑人际复杂,改革开放新旧转型,大林为官数年,对自己对他人对事业对前途,待人接物于公于私,是否也有反躬自省之处呢?真是人在旅途命运莫测啊!

我从省体委大院办公楼走出来,走向正值新春佳节却十分萧条冷落的沈阳街头。天寒地冻,长街静寂,凛冽北风吹来,我连打几个哆嗦,急忙拉紧了上衣拉链。我钻进了在街头飘飘荡荡的出租车,告诉司机不妨在市里胡乱转几圈。我想到了这座古老的工业城市正处在艰难困苦之中,整整一个冬天都可以听到“为室内温度达到十六度而奋斗”的悲凉口号。我看到繁乱嘈杂的火车站前,衣着俭朴的下岗职工们,正在寻觅着年后“再就业”的一切机会。我看到车站上两个巨大的繁体字:渖阳,映衬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十分古朴苍劲。

我以沉重的心情聆听着人们的话语,年轻的出租车司机和年迈的街头小贩们这样说:咱东北人不行啊,咱们思想太保守了,整啥啥不成,连体育都大滑坡了,从上往下撸,就是没钱哪!俺们太笨了脑筋不好使……我说:“能觉着自个儿保守就是不保守。再说怎么能把东北人看得那么保守那么落后呢?”想一想,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一片曾经充满了胜利豪情的土地,一片为共和国奉献了骨头奉献了血肉奉献了乳汁的土地,一片在北方农民心目中无比富饶的土地。森林、草原、大豆、高粱,有金银铜铁钢,还有石油和煤矿!面对东北,我们足以套用地大物博、历史悠久、人杰地灵、英雄辈出等诸如此类的词语去赞誉她,怎么能说大东北忽然就保守就不行了呢!我想到了在辽宁发掘的“红山文化”遗址,大型祭坛、积石冢、女神庙,证明这里早在五千年前就存在着一个具有国家雏形的远古文明社会。一下子把中华文明史提前了1000多年!“红山文化”以及数不清的古代成果一再证实,东北民族文化与中原汉文化曾经并存于世,从而有力地修正了中华民族及其文化起源于黄河中下游然后向四周扩散的单源中心说。正是从这里孕育和出发了许多强悍的少数民族的前锋,他们先后入主中原,为中华民族发展史留下了鲜明的北方民族印记。烈马奔驰,旌旗浩荡,从南北朝到清朝,漫漫1500年,东北民族或在北方建立区域性政权,如北朝,如辽、金,或在全国建立大一统政权,如元代,如大清,时间长达750年,占这段历史进程的一半。东北民族文化,不仅是中华文化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更是一个相互兼容相互渗透相互吸收的历史进程。东北民族不断接受着中原汉文化的哺育和影响,同时又为中华文化注入了强有力的新鲜血液,补充了生机勃勃的无穷活力。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说: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是千百年历史发展过程所形成的,其主流是由许多分散孤立的民族单位,经过了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

这其中就包括大东北各民族。

放开了说,马家军的诞生和发展,同样是东北民族文化与中华文化融合统一的结果,这是一次优化组合的卓越证明,马家军队员们的辉煌胜利曾经激荡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勇武之心。往深里追寻,马俊仁及其女弟子们既是山东人,又是辽宁人,既是东北民族文化的产物,又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遥望古老长城以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历史上东北民族以游牧渔猎文化为基本生产、生活形态,肉骨以食,皮毛以衣,车马以家,转徙随时,逐水草而居,依丛林而猎,质实贞刚,注重实用,快马加鞭,开放流动,脚步是敏捷的,心态是进攻的。狩猎中,他们直面凶猛野兽,志在必得,动作稍有迟缓,反被猛兽捕食果腹,祖而父,父而子,子而孙,子子孙孙,那迅速紧张快捷的动作经过千万次重复,渐渐变成了东北民族世代传承的思维定势,沉淀于民族心理的潜意识之中。东北人性格粗犷直爽率真,盖源于其祖上在生产和生活当中,干脆不允许留下多少转弯抹角的时间。而相对严酷的自然地理气候环境,又造就了东北民族坚强的意志、挺拔的精神、豪迈的性格、雄健的体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东北健儿就是在这样一片土地上成长,在这样一个氛围中奔跑。试看长城以南,我们的祖先耕稼以食,桑麻以衣,宫室以居,城郭以治,求稳怕变,祸福在天,自给自足,守业相传,文明程度固然很高,却轻易不愿意创新革命。从这重意义上说,东北民族文化是中华文化自身发展嬗变的宝贵财富,是充满阳刚活力的崭新因子,是中华民族振奋精神、张扬个性的积极因素。

昔日马家军的辉煌给了我们重新建造自身文化的许多启示,同理,马家军的危机与困境也促使我们面对古老文化的重负而深长思之。

中华民族有着伟大而又灿烂的文化,却没有使我们免遭几百年来的落后,近代以来屡受列强欺辱,我们岂可一日有忘!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三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我正在大连对马家军展开第一轮采访,夜宿部队招待所。这是一幢有着上百年历史的洋派旧楼,外面是灰砖,里面是木梯木廊木地板。整个招待所里客人稀少,四周显得更加空旷。临睡前我随意问一声服务员:过去这是啥人的房子?谁曾经住在此地?

服务员答:过去这里是日本人经营的“大和旅馆”,在这间房子里软禁过末代皇帝溥仪!

一问一答,使我再也无法入睡。周身的血液猛一下子火热,又猛一下子冰凉。脑子里翻腾着不尽连贯的中国近代历史,还夹杂着许多东北英豪的形象,马占山、杨靖宇、赵尚志、张学良、赵一曼……夜半时分,我索性从行囊中取出烟酒,踏着吱吱作响的木梯,下得一楼大堂来,与值班老者慢慢地聊开去。感谢这位曾在海军服役多年的退伍老兵,他告诉了我这座灰楼给中国人留下的深痛记忆:

20世纪初期,日本把沙俄战败之后,占领了位于大连海湾的这座沙俄建筑,于1906年改为“大和旅馆”。“九一八”事变后,阴险的日本关东军把清朝末代皇帝溥仪从天津遣送至东北。1931年11月18日到达旅顺,溥仪即被秘密送入这座灰楼中,命溥仪只准待在二楼不准下来半步。日本人就是要控制溥仪这位末代皇帝,阴谋实现成立伪满洲国的罪恶目的。溥仪、郑孝胥等人在此一住就是三个多月,主子与奴才之间达成了建立伪满洲国协议,拟定了内阁成员名单——这一切竟发生在我所居住的二楼上!那一年12月29日,由日军控制的汉奸组织“全满洲会议”,派遣九名代表从沈阳来到这里“请驾”,拥溥仪出任所谓的“新国家”执政首脑。溥仪按照日方预谋,装模作样“婉言辞谢”。至次年3月5日,日军又布置汉奸们再次前来“恳请”,溥仪遂“龙颜大悦”,允诺出班。1932年3月6日,溥仪偕皇后婉容从这里启程,在汤岗住了一夜,次日到达长春,于3月8日举行了伪满洲国“就职典礼”,开始了在日寇血腥刺刀羽翼下的傀儡生涯——这是中国历史上一段奇耻大辱,悲惨故事,真让人欲哭无泪,欲说还休!这座灰楼就是历史的见证。此外,臭名昭著的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也在这里同蒙古王爷之子举行过婚礼。当年灯红酒热,那分明是中国人喷洒飞溅的淋漓鲜血!

在这座楼里,在暗夜之中,我怅叹,我愤怒,我芒刺在背,直至黎明……我们背靠着伟大的中华文明,当时却不能逃脱厄运。

我们的伟大文化却不能保全一个自家的皇帝。

不是觉醒,就是死去。

知耻近乎勇,讳疾近乎亡。

我们绝不提倡狭隘民族主义,可是当代中国人必须具备崇高的爱国主义和使命感,再造中华新文化,塑造新型中国人,刷新中华民族史,振奋民族新精神,挑战并且赢得21世纪。

就让我们从马家军的成败中,把思考和激情延续下去。

临近尾声,尚有几件事应向读者报告。一是关于曲云霞的现状。后来,在大连我见到她,感叹她决战八运会竟跌了一跤。她慢悠悠地说:干了十几年了,最后一战又给摔了,我遗憾死了。算了吧,我特别想去上学。我说上学好,上学最好。等于什么也没说。她转而述说当年老马邀我给曲家买别墅的事,说那套临海联体的别墅已经归她所有,马指导已经拿出了当年的发票。但是要办理房产证等手续,可能还要花个十几万。另外,当年斯图加特奖励的那台奔驰轿车,也移到了她家的车库。可惜长年闲置,四只轮胎里的气跑光了,电瓶放烂了天天往下滴脏水。

我说:车跟房子一样,不用就慢慢坏了,修修吧!

她说:还得花钱。

我又问她,当初人家给你介绍了沈阳的一位武警军官,印象中挺英俊,不知现在谈得如何,她就埋头一笑:“我们已经登记过,就是他了。”

我祝贺她,请她转致我对她父母的亲切问候。她就说:“老两口一直找不到事做,闲得慌,想挣点小钱又不知该干啥。”我说:把你家车库的后门卷闸改造一下,给小区住户们开个小卖部,萝卜青菜啤酒海带,慢慢来。

曲云霞就发出了真挚朴素的笑意。

第二件事就说斯图加特那三台奔驰轿车,老马、王军霞、曲云霞、刘东,四个人三台车,长期分不下去,打从德国开回中国那天起,小报上议论纷纷就不曾平息过。如今老马继续使着一台,一台放在曲云霞家中,这二人在大连算一档子事,一人一台车。王军霞和刘东在沈阳,守着存放在田径馆里的那台车,也没法儿把车锯开瓜分。最近,在崔大林和北京体育官员主持下,还是计划经济体制发挥了作用:鉴于王军霞和刘东的强烈要求,鉴于此事已拖了很久,国家体委有关部门与辽宁体委共同协商决定:

一台车,当年的价格是4.7万马克,折合人民币25万至30万元,就照这个价,国家体委出一半,辽宁出一半,凑成一部车钱,交给刘东或者王军霞,一人得钱,一人得车,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纷争。

崔大林对我说:只要国家体委那十几万汇到辽宁账上,我马上凑齐另一半,尽快交给她们,她俩怎么分自己看着办。

王军霞的意见是:要钱要车,先保证刘东选择,我好说。刘东的意见是,看来我要钱比较方便实用些,军霞你决定吧——四份东西四人分,就怎么都好办。

1998年2月中旬,由国家体委田径处出面,把这笔钱汇到辽宁。此事了结了。

在这部书即将杀青之际,北京上层相当热闹。国务院所属各部委的朋友们传来一个又一个权力机构大改革的消息。中央直属机关有十几个部委均在被撤销被重组被合并被精简的范围内。看来朱镕基总理这一次是下了大决心。往后,几十万中直机关的党政干部面临着下岗和转岗,包括上百名副部级以上的官员。司局长一级的官员多得数不清。人们的“官念”正在急剧转变。在这次激荡与重组过程中,国家体委也将被撤销,业务机构分离转轨新生自理。这个曾经当了几十年“婆婆”的中国最高体育机构,似乎行将完成她的历史使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回忆体坛往事的一个旧名词。过去她的全称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体育运动委员会”,相当威严雄壮。

我们似可想象,在北京天坛东面的体育一条街上悬挂了几十年而不动的那块大牌子,会在某一天的早晨或者中午,被几位在后勤岗位上长期工作并且从来没有犯过政治路线错误生活作风正派的老张或老李,从容地把它摘下来……这真是一个所谓平民化的社会啊!好像谁和谁都差不多了。

老马老马,你说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没准儿哪一天你又会嚷嚷。

不是真货嘛,改革改革改了这么多年,换汤不换药嘛!咋还有人管着咱呢!——你这个“新闻学博士”,你还是整不明白,中国社会的进步就是这样,从真到假,从假到真。假假真真,真真假假,轮回接着轮回,是一个生生不息、不屈不挠、一点一滴向前进的漫漫过程,我们决不要悲观失望,假的终会变成真。

就在1998年春天里,种种关于机构改革的传说得到验证。2月底,中共十五届二中全会召开,以提出建议的方式拿出了一个新的组阁名单,推出了一个新的《国务院机构改革方案》。不等国内外观察家们醒过神儿来,紧接着,在3月初,第九届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开幕,接受二中全会建议,机构改革方案出台。这一次,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至少在表面上有了重要内容,有了干货。

真不容易啊,皇城一片震荡。

马俊仁先生,就是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来到了北京,参加国际马拉松赛。不同的是老马的身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他同时成了本届全国政协委员!本次赴京,任务就不那么单纯了,他不仅要率队打好北京马拉松这一仗,接下来脱却征衣还要到全国政协会上参政议政。当了全国政协委员,也行啊,对老马心理上便是一个平衡。

老马以全国政协委员的新身份指挥马家军在京作战,说什么也要打好这一仗,用老马的话说,咱头一回参加全国政协会,总要有个见面礼物,在中国的首都打输了,我老马还当什么全国政协委员!

2月里的一天,北京风和日丽艳阳高照,沿途观众热情洋溢助威呐喊。

参赛选手分别来自中、日、俄、美等15个国家,80多支代表队,500多名运动员,声势浩大,马嘶人喊。起点是工人体育场,终点在丰台体育场,中间设六个接力区。马俊仁乘车随队指挥,全队奋勇前进。姜波、董艳梅等队友一路领先,以二小时十一分四十一秒的战绩勇夺冠军。

我说:老马,痛快不?你又赢了。

老马说:也不怎么地!那个埃塞俄比亚本来报了名,临到跟前他躲在非洲咋就没来呢?来了咱就收拾他。

他觉得未能硬硬地报复一下上届冠军,实在是够遗憾的。我则不以为然,便对他说:那也没啥!往后日子长着呢。年底打亚运会估计问题不大,关键是,大家都想看你老兄能不能扛得住悉尼奥运会!还有2004年在雅典,2008年在中国,你该干些啥?

老马目视远方,没有接话茬儿。他沉思着,许久许久默默无语。

关于中国田径马家军的故事,我只能先讲到这里,后来的事情还没有发生。3月初老马把得胜的队伍从北京打发回大连去,自个儿没有走。他换上西装打上领带,神情严肃地参加了九届全国政协第一次会议。我真不知道他到了会上要讲些什么话。只是听说,会里会外,有人为国家体委今后的存留包括现实利益而上下扑腾,搞了一些提议以及上书之类的东西,联络动员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们签名。旧有体制是不容易一下子挥之即去的。搞签名的人找到马俊仁,请他也加入请愿签名声援的阵营,被老马一口拒绝。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我马俊仁跟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这种名我哪儿能签!

我知道,老马是诚心支持中国改革的,特别是竞技体育尽快走向市场经济的改革。他和王军霞等诸位弟子们搅成一团,用惨重的代价去实践了这场改革。他们在这场马拉松式的漫漫征途上,留下了一行行血泪斑斑的足迹。他们总是在一次次征战强敌的时候,不断地战胜着自己,并且时有失败。

战胜自己是一个长痛的过程,是非常艰难苦涩的。

1996年1月太原完稿

1998年3月北京续写

(原载《中国作家》1998年第2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5月首次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