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结盟”行动 上级来信指责:你们究竟打的红旗还是白旗
南宁。地处一条背街的僻静巷子“广昌号”——中共广西特委秘密地点。
中共广东省委又给广西特委来了指示信。
雷经天看了指示信,一夜未眠。那只水烟竹筒“咕咕嗜嗜”地伴随他唱响了一夜。整整一夜,他处在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煎熬之中。他一遍又一遍地从头至尾、逐字逐句地对照指示信自查自省,却怎么也不明白广西特委的工作究竟错在哪里?
广西自从李、白、黄倒后,更为军阀割据的形势。经过李、白、黄之长久剥削,广西 劳苦群众之痛苦已达极点。改良主义的欺骗宣传,自然容易在群众中发出较大的幻想。尤其是没有经过长期斗争的广西群众,易于接受这种改良主义的宣传。但是要揭露改良主义 的欺骗宣传,肃清群众对改良主义的幻想,最主要是要从日常斗争中去揭穿,用群众自己 的斗争经验去证实。如果没有群众的斗争发动,仅仅靠宣传煽动,或者过多的反对军阀的 口号,是收不到大效果的。因此发动群众的日常斗争,是广西党目前最主要的任务。你们 要利用恢复群众运动的机会,尽可能地利用一切公开的可能,去执行党的任务。尤其是公开工作本身,就是一个斗争,要靠群众的斗争,才能争取公开路线的执行。
满屋烟雾氤氲,凝滞不散。又是前一个改良主义,后一个改良主义!难道不顾一切地、不惜一切地与俞作柏政府作斗争,才算真正执行党在广西的主要任务?难道让那些来广西工作的同志打出共产党员和苏维埃的旗号,才算得“公开路线”的执行?难道难道 !省委还要向你们指出,在南宁、柳州、梧州三大城市中更须以梧州为中心之中心。
梧州之所以重要,不仅在于它是广西无产阶级的中心,尤其是在两广工作的配合与联系上,它占着更重要的地位。至于梧州工作,省委要极力帮助你们。但是以后梧州工作仍归特委直接管辖。你们的报告中对于工运的计划仅仅注意在组织上面,证明你们还保存着极浓厚 的狭隘的组织观念。组织赤色工会是工运中的重要任务,但是如果不加紧对群众日常斗争 的发动,确是难以打破群众的恐慌心理。而且赤色工会不能坚决地发动群众日常的生活斗争,赤色运动亦无法扩大与发展。你们必须集中力量注意三大城市的职工运动,更须利用 目前的混乱局面,发动群众日常斗争。只有斗争才能提高群众的勇气,只有斗争才能发展 赤色工会的组织,只有斗争才能破除群众的合法观念,离开了斗争来淡组织是极端错误和 危险的斗争!斗争!!斗争!!!
看来只有让特委带领党的派遣人员马上离开南宁,纷纷跑到“中心之中心”的梧州去开展斗争,组织赤色工会,才是无比正确的路线,才不存在“极浓厚的狭隘的”组织观念,才能打破群众的“恐慌心理”不!一切功过是非,需要时间的考验。时间会证实一切,时间也在改变着一切。
雷经天在对走过的革命生涯路回眸着自己投下的足迹:那是1925年他在上海上大学时,由恽代英和贺昌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不久即任大学的党团支部书记。他在大学里发动进步学生与国民党右派进行斗争,被校方开 除学籍。中央便派他到黄埔军校政治部任宣传科长,协助周恩来抓舆论宣传和思想动态。“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他随周恩来到南昌,在叶挺领导的 第二十四师第六十团任党代表。南昌起义失败,他随部队南下。不久被派往广州,任广州起义行动委员会委员,在观音山一线指挥作战时,身负重伤, 幸亏同志们将他转移及时,方才大难不死。1928年初,中共广东省委指派他 回南宁恢复广西党组织。南昌和广州两大起义的亲身经历告诉他:起义虽然失败了,但都是根据当时的实际而策划发动的,决不是按哪一位先生的凭空幻想或一时的热血冲动搞起来的。
眼下在广西,在南宁掀起的农运高潮不也是如此吗?但是,却遭来上级们的“迎头棒喝”:农民群众以西北江(右江)流域为中心区域是对的,但你们必须晚些决定布置农村中的工作。你们能注意到在来者请愿的农民中做工作是对的,但决定组织全省农民协会是错误的。这是“国共合作时代”的工作路线,是由上而下的方式。各地农民群众的组织到现 在还是薄弱的,而忽然成立农民协会,一方面是一个无群众的空机关,容易被人利用;另一方面可以增加群众依赖俞民政府的观念,这是断送农民运动的方法! 过去田南、北流、玉林等县的农民运动比较还有相当的基础,你们必须加紧指导,各县党部应坚决的领 导。尤其注意在秋收时,发动普遍全省的斗争。群众运动指导委员会(农协)的组织,我党同志绝对不应当参加。它在目前军阀统治之下,丝毫没有一点革命作用,决不能代表群众的丝毫利益,而且必然的要成为压迫群众 运动的组织。党参加这个委员会,只有使党在群众中的影响消失,这完全是机会主义的路线,如今有同志参加,须立即退出。而且党要在斗争中揭穿这一组织的假面具,领导群众走上革命斗争的道路。
指责的口气愈来愈尖锐!愈来愈激烈!愈来愈令人不寒而栗!瞧瞧,一顶“机会主义”的大帽子泰山压顶般扣下来了!“忽然成立农民协会是错误的”——就这么武断、决绝而又轻巧的一句话,把广西出现的新形势和新变化给否了!把中央代表和来广西工作的同志全力开创的新局面给一笔勾销了!
天亮时,雷经天痛苦折磨了一夜的大脑,又蓦然觉得特别清醒,他怀疑夜里做了一个不该做的梦。被水烟刺激得麻木的神经仍然扯动着“咕噜咕噜” 的水烟枪的回声那盏罩子灯已经熏得乌黑。
邓斌看完“指示信”,神色极为平静。 他把信又交给雷经天,说:“你把它保存起来,暂不要向委员们和各支部传达。哈哈,看你两眼通红,定是一夜未睡。走,到院子里透透新鲜空气去。”
二人步出木楼,四周景物都沉浸在晨雾朦胧之中。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 小径,悄然登上后院的石亭上,升曼的朝阳仿佛突然跃上屋顶,四周的景物 顷刻间似着了魔法,变得光灿明快,令人一夜困倦顿然消失,心神为之一振。 好清爽!
平静宁谧的秀竹展接天际,高空一派青蔚;莺雀鸣啭,泉水淙淙,空气 清淳,温馨逸香,无尽色彩映入眼帘,不由心扉顿开;太阳越升越高,金光 如泻,使人目眩心畅 二人似从梦境中遽然醒来,便步态悠然走下石亭。
回到木楼里,就又回到严酷的现实中了。
“从这封信的日期看,也就是省农协会成立的第二天写的。交通员不辞辛劳,跋山涉水,才把信送到我们手里。”邓斌点燃一支烟,盘腿坐在床上。“当全国革命形势处于低潮时期,惟独广西成立了省农协会,这似乎令人难 以置信。如果他们认为这是个错误,那就由他们前来拿我问罪好啦。老雷, 你不必为此担心。”
“我并不怕!”雷经天忿忿地说,“只是对这种无端指责、主观行令感到气愤!在他们看来,国共合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这样做就是违反了党的现实斗争的路线 ”
“国共合作时代的工作路线,过去讲,现在讲,就是将来还是要讲!” 邓斌一改坐姿,站了起来,手上的烟头在他来回踱步时带动的微风里忽闪着渔火般的光亮。“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话是不错的。什么叫‘识时务’?怎样才算‘俊杰’?我们根据广西目前的实际,采取相应的策略和步骤,一面同俞、李搞统战,抓兵运;一面积极发动群众,搞农运;这样做, 我们不敢说是不是‘俊杰’,但却敢说我们这样做是‘识时务’者。”
“哎,提起农运,信中却说田南、北流、玉林等县有基础,要我们必须加紧指导。但恰恰相反,目前广西农运搞得热火朝天的是右江山区,而不是西江平原。”雷经天又装满一锅烟叶,“咕咕噜噜”他的水烟枪。“他们好 像对韦拔群信不过,他们好像不晓得右江 ”
“此信的指责,归结一句话:你们究竟打的红旗还是白旗?为什么不马上挂出苏维埃的牌子?为什么不同广西改良主义政府进行公开的斗争?”邓斌借以诘问式的口吻说。
“确是如此。你分析得一针见血。”雷经天略露懊丧之色,苦笑了一下。
“对于广东省委的来信,我们不能单方面去看,恐怕是有背景的 ” 邓斌进一步分析道。
“你是指共产国际和中央最高层内?”
“ ……” 邓斌没有立刻道明。据他所知,在他来广西之前,共产国际给中共中央连续来过几封指示信:
一封是2月中旬的来信,主要内容是贯彻在共产国际帮助下中共“六大”的反右立场,重申党的总任务是争取群众,准备暴动;实行土地革命,建立工农民主专政。——这无疑是对的,但对中国革命的长期性和农村革命根据 地的重要意义认识、估计不足。
一封是6月初的来信,是关于农民问题的政策指示。提出改变对待富农的策略,改变中共“六大”“中立富农”的政策为“反对富农”的政策。——这当然是号召全党继续反右。
一封是关于赤色工会工作的决议的来信,提出:必须实行坚决的斗争,来反对党内各种对赤色工会的取消主义倾向,这种取消主义倾向是十足的机 会主义的表现。——这主要是针对陈独秀的。陈独秀继续坚持错误,攻击党的政治路线,对革命前途悲观失望,污蔑工农红军为“流寇”,反对建立革 命根据地,已变成取消主义者(鉴于此,中共中央于1929年11月15日召开政治局会议,通过了《关于开除陈独秀党籍并批准江苏省委开除彭述之、汪泽楷、马玉夫、蔡振德四人党籍的决议案》,并通报全党)。
一封是反对国民党改组派的来信,要求中共必须坚决地反对党内同情改组派或改良主义的右倾机会主义,强调“右倾是当前主要危险”。
这些来信,为立三路线的产生提供了基本的指导思想和行动依据。在当时,谁绝对忠实于共产国际,谁就握有了生杀予夺的尚方宝剑。
李立三虽然也执行共产国际的路线,他既站在那个位置上,他就不能不执行。可是,他毕竟还能独立思考,并不是把共产国际指示的每一句话当成 神圣不可侵犯的圣旨,他曾一度公开拒绝共产国际的指示,指责共产国际不了解中国情况。他说:忠于共产国际遵守国际纪律是一回事,而忠于中国革 命又是一回事!
共产国际的代表们历来对反对国际路线或执行不力的中共领导者存有疑虑和愤慨!因而频频更换领导者的斗争有时就表现得极为尖锐和残酷……
“历史总在教导我们: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只唯是。”邓斌又点燃一支烟,从万般思绪中走出来。“一切都应从斯时斯地的实际情况出发,既不能单凭主观想像办事,更不能不加思考地一味盲从。”
“那就仍按我们研究的方案进行。”雷经天如释重负地说。
“事该怎么办就该怎么办事,主动权应在自己手上。”邓斌抚掌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