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兵变 巢倾之时,李明瑞死里逃生;俞作柏泣吟“顺治皇帝出家偈”
李明瑞带着十几个随从在大圩镇冲出追兵的堵围,向东南方那片茂密的森林里跑去。子弹洞穿着急密的雨线,迸发出淬火般的爆沸声——“哗、哗、哗、 哗 ”地在耳边飞射。
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不能这样窝囊地死在曾是自己最亲信的部下手里!要活着!要亲手杀掉黄权这条喂不熟的狗杂种!
森林黑压压一片,使人感到那里面更是危机四伏,但也可能是他们最安全的藏身处——收容这些从死神手指缝里逃脱的残兵败将,给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进行冷静的思考和体能的恢复,重新安排自己的命运。
森林背后是万仞耸立的危崖峭壁的翠竹峰,是那样静谧沉郁,神秘莫测,既让人望而生畏,又给人以莫大诱惑:或得救或死亡!
森林静默无声,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地迎接他们。 十几个随从里不断有人倒下,不知是被枪弹击中还是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其余的人紧跟着这位已失去军权的讨蒋副司令发疯似地向森林里猛冲。
在狂烈的喘息中,他们全不在乎心脏会不会破裂,身子会不会被飞蝗般的子弹打中也就三百来米的开阔地,在他们看来是那么遥远而艰难,好像永远也跑不到尽头。这种胜似田径场上运动员百米冲刺的速度,在这些饥困到极点的逃亡者身上表现出来,也堪称是人类求生存的一个奇迹。他们跃过一条水沟,便精疲力竭了,一个个扑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们像蜥蝎似地向草丛深处爬,爬,爬!他们嗅到了散发着枯枝腐叶的霉味,嗅到了淡淡的腥咸的鸟粪味,嗅到了树根吮吸泥土乳液的嫩鲜味他们终于进入了森林!
李明瑞一时弄不清他是怎样带领随从突围出来的。当他接到表弟俞作豫发来的那十万火急的电报,他还不以为然地认为:黄权断不会对他起歹毒之心。直到黄权在桂平公然通电倒戈拥蒋,且派追兵缉捕他时,他才如梦方醒,但脑海里被一股黑色的漩流突袭得一团昏暗,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咆哮和呻吟,听不到对随从喊了些什么。自己如同沉入黑色的漩流之中,微微感到它的波动和漂浮。
现在,他感到头脑有了几分的清醒:还是在黎明前的一片混沌之中,大圩镇四周响起急密的枪声,追兵高喊:“活捉李明瑞,赏大洋两千块!”
黄权派遣的追兵已经把镇子包围了。这时,他的警卫排长——自称是“曾国藩胞族第五代传人”、外号亦叫“青面兽”的曾魁,不由分说地夺下他的腰刀,披上他的风衣,跨上他的战马,向他抱拳致别,说道:“请允我叫你一声大哥,这司令就由我替你来当!”说罢带领十几个弟兄迎着追兵的呐喊声冲去。
曾魁,我的好兄弟,我的好兄弟啊! 他的心在啼血,在呜咽,在呼唤!可是,曾魁再也回不到他身边了。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声战马的嘶鸣。 他心里猛地一阵惊喜:是我的战马在叫!是曾魁回来了!但只是一阵惊喜,清醒的理智告诉他:那不是你的马,也不是曾魁。又传来战马的嘶鸣。 他仍静静地聆听,每每听到雄浑、狂放、气贯长虹的战马长嘶,就唤醒他戎马倥偬的无尽遐思: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 视死忽如归!
这是他十五岁进云南陆军讲武堂韶州(今广东韶关)分校时,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三国魏·曹子建的“游侠”诗《白马篇》。他就是抱着“捐躯 赴国难”的壮志雄心,南征北伐,以赫赫战功饮誉全军。那时他的信条是: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可是,后来他发现,他不过是军阀魁首操握的一 把刀。旧军阀的仗打完了,新军阀的仗又开场了。看到那些满面涕泪向苍天呼号的饥民,他责问自己:你在为谁而战?你在为谁争权夺势抢占地盘?是 谁把中国民众一次次地推向这兵祸战乱的苦难深渊?军阀混战像一台绞肉机,中华民族的子民们不分赵钱孙李、不分男女老幼、不分青红皂白都被卷 入这绞肉机里变成齑粉!啊,浩浩神州,怨声载道,生灵涂炭你到底是 在拯救众生于水火,还是把众生推进更加深重的水深火热之中?
想到这些,他的一腔如火的雄心壮志骤然变冷了。每当想到把无数无辜的生灵推向战争灾难的刀锋上,也有自己的一只手时,他就感到刻骨的痛楚。 就在蒋桂大战正烈之际,他与表兄巧施计谋,来了个先倒桂后反蒋,从而主 政广西。谁知,这次举兵讨蒋,出师未捷,就落得了个光杆儿司令,纵然不 能报国于万一,还有何颜面回去见父老乡亲?
他粗旷地“呼啼呼啼”地喘着气,却感到身子瘫软得像一朵轻浮的云在雷雨停歇的血色晚霞中飘逝融化。
战马的嘶鸣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他扣紧了勃朗宁手枪的扳机。依稀 听到一个熟悉的喊唤声由远而近,由小渐大地传过来,传过来:
“李——司——令——” “李——司——令——” “李——司——令——” 他缓缓地抬起头。
啊!是警备第四大队副大队长李谦。 “仲武(李谦字),仲武 ”他悲怆而惊喜地喊起来。 接下来是无声的呜咽。
泪雨滂沱。二十多匹战马从茂密的森林里穿出,沿着孤剑削空直刺云天的翠竹峰峡谷缓缓驱动。李明瑞骑着一匹青鬃马,与骑着一匹枣红马的李谦并辔而行。
马蹄嘚嘚,清脆可闻,像一曲由军鼓和沙槌敲奏的音乐……
10月12日深夜,南宁市区内枪声四起。
张云逸指挥兵变部队对警备第一、第二、第三大队实施突袭行动,对其进行分隔瓦解。原警备大队总大队长许廷杰本是黄绍竑的嫡系,被俞、李降职使用为第一大队长兼任第二大队长后,怀恨在心,伺机复仇。当得知吕焕炎、杨腾辉、 黄权相继倒戈,便与第三大队大队长熊镐密谋哗变,并与黄权部取得联系,企图剿袭第四、第五大队,一举占据南宁,迎接吕、杨、黄部入城。
许廷杰最贪眼的,就是军械库里那足够装备两个军的枪支弹药。那可是 一笔大买卖!只要弄到手,不仅可以招兵买马,操起一方霸业,而且可以换黄金,换鸦片,换女人,换这个世界上应有尽有的东西归自己所有!
许廷杰以加强军械库的安全防范为由,增派他的手下监管军械库。但作为警备司令的张云逸岂容他插手,早已派重兵将军械库严密封锁了。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许廷杰与熊镐密商:若取不得,就由第三大队组织火攻手,用迫击炮炸毁军诫库,把南宁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但许廷杰怎么也想不到,张云逸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并且要端他的老巢!直到这天深夜营区外枪声大作,杀声一片,一梭子弹从他的窗口射入,他才拼命摇电话向驻扎在南部的熊镐部喊叫:“熊镐!熊镐!迫击炮!迫击炮 ”
枪声一响,狡猾的熊镐并没有作殊死顽抗,他的几门迫击炮胡乱地向市区乱放了一通便哑了。他带领大队人马向东北方向的昆仑关、武陵一线逃窜。
许廷杰见大势已去,仓皇拉起他的卫队向熊镐部投奔 夜色正浓,枪声渐渐停息,整个南宁市处于一片压抑的沉寂之中。浸凉的秋风,传来邕江翻卷的阵阵波浪声,“哗——哗——哗——”听来好像一位病弱的老人发出的阵阵呻吟 俞作柏一直沦陷于郁愤难堪的颓丧的苦海里,他倒卧在躺椅上,双目微闭,纹丝不动,只有下颚和脸颊上的肌肉不时痉挛地颤抖几下,方才断定他处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假寝状态。听到紧促的枪声和迫击炮的轰炸声,他 也纹丝不动,好像没听见。看样子即使一发炮弹落在他身边,他也不愿再动了。
此刻,他也许想:什么都用不着你过问了,用不着你再操心了!你眼下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没有了!广西已不再属于你,南宁已不再属于你,就连这座宅院,这幢小楼,甚至连你躺卧的这把椅子也不再属于你了!
哦,他嘴唇嗫嚅着,腮边挂着一颗黏稠的东西,凝滞不动。细听听,他究竟哼吟的是什么——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禹开九洲周伐纣,秦吞六国汉登基。古来多少英雄汉, 南北山头卧土泥。我今撒手出家去,兔走鸟飞各东西。
啊!多么熟悉,多么体恤,多么令人慰藉了悟的醒世偈语!这就是顺治皇帝出家偈!
罢,罢,罢,作为一国之君的爱新觉罗·福临,早把朝纲看破,撒手出家,脱下黄袍换了一身袈裟。你作为一省之主的父母官又有什么想不开呢? 常言说,三贫三富不到老,十年兴败多少人。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啊!
他哼吟着顺治皇帝出家偈,一种悲戚的宿命感使他从万般颓丧的思绪里得到一缕自慰的解脱。
哦,何止是顺治皇帝呀,明代建文皇帝被其叔朱棣夺位后,逃出南京,削发为僧,漂泊到这南宁城郊的宝华山应天寺隐居多年。现今仍有那寺门楹 匾为证:秀出城南号宝华,翠薇深处纳僧家。
想到这里,充塞在他胸隔里的失意、落寞、感伤和烦恼似乎都已烟消云散。
他点上搁置在烟缸里的半截雪茄,慢慢地吸着,脸上便浮现出一丝平静与祥和。
“裕生他有消息吗?”他突然向悄悄走进来的陈豪人发问。
陈豪人摇摇头,没有作答。
“裕生……裕生……是哥害了你呀!哥对不住你 ”他从躺椅上撑起身子,声音哽咽地哀吟着,痛悔莫及地拍打着椅子的扶手,身子颇了颤又像半截木桩倒了下去。
“俞主席,你多保重身体,还是睡一会儿吧。”陈豪人轻声地安慰道。
“别叫我主席了我现在只是一介草民,斗败的鹤鹑打赖的鸡 ” 他躺着仰着脸,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好像那上面影现出一个垂视万方的上帝, 他在对上帝倾心诉说。“不知裕生是死是活,我睡不着啊! ”
声声好悲凉!
当俞作豫陪着李明瑞、邓斌、李谦等人跨进门时,俞作柏两眼猛睁,“腾——”地一下身子像被弹簧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啊!裕生!”他一把抱住李明瑞的胳膊,惊喜得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明瑞两眼湿润,一身泥浆,看上去很狼狈:“要不是李谦副大队长率弟兄拼命相救,要不是曾魁为我当替身以死换下我的命,我今天就回不来了 ”
俞作柏捶胸顿足,痛悔难抑:“都怪我瞎了眼!瞎了眼 ” 他走过去紧握住李谦的手:“仲武老弟,搭救之恩,来日相报!” 他又握住邓斌的手,极为内疚他说:“邓贤弟,真悔当初没听你和诸君净言相劝,深感愧疚啊!”
邓斌说:“俞主席,事情已经过去了,让我们从头开始,东山再起!”
李明瑞说:“幸亏邓代表他们深谋远虑,巧作安排,不然,我们这次讨蒋会落得更惨,非但东山再起无望,恐怕就连一块容身之地也难找到了。”
邓斌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针已指向凌晨4点,于是对俞作柏说:“吕焕炎率部正向南宁开进,他恨不得马上接你的职位,取而代之;杨腾辉和黄权也率部逼抵南宁,形势十分严峻了。”
俞作柏懊悔地摇摇头:“看来,我等在南宁呆不下去了 ”
邓斌说:“我们决定由裕生兄和作豫同志率警备第五大队和教导总队一部护送俞主席去龙州。”
“那你们呢?”
“我们随警备第四大队和教导总队一部去百色。这就是说,我们要在左、右江地区重整旗鼓开辟新的天地。俞主席意下如何?”
“好!好!真乃高妙之策!”俞作柏连声称赞,但脸上马上又浮现出惜吝之色,“我们是要走,我惟一不舍的就是军械库里的那些武器弹药,大都是从香港购买的英国、德国和意大利制造的快枪快炮,那可是我等多年的心血啊!”
俞作豫激动地对他说:“请哥放心就是了,那些武器弹药我们统统带走,一颗子弹壳,一根导火套也不给他们留下!”
俞作柏点点头:“你们的手脚可真快啊!”
邓斌说:“时间紧迫,我们要迅速撤离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