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人与猫 第三节 相助

为了寻找到这位老人,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我与国兴银行省分行的两位同志来到了重庆市林苑小区。走进林苑小区,便看到许多人或坐或站在小区的空旷地带。地震把人们震怕了,也把人们震到了一起,以前邻居之间相互不认识。地震之后,大家每天聚集到离楼房较远的空旷地带,谈地震、谈新闻、谈小区内谁家的亲戚朋友在地震中丧生——

我们来到居民们面前,省分行的工会主席王姣问起刘斯琴的亲戚家在哪里,居民们摇头摆手说不知道。我灵机一动说:“请大家帮忙,我们到这里是找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和一只波斯猫,如果有知道情况的请告诉我们。”

从人群中站出来一个人,手指前方说:“在六号楼二门一层,有一位老太太经常带一只白猫出来,站在小区的大门口。”

我们在小区一个热心居民的带领下,终于走进了国兴银行汶川支行职工刘斯琴的亲戚家。没有想到,迎接我们的是三位老人,他们的热情让我们满腹疑虑。那只富有传奇性的波斯猫见了我们,便在地上翻滚以示欢迎。波斯猫认识王姣,因为王姣在成都时曾看望过老人两次。波斯猫的翻滚很有特色,它在翻滚的时候勾着头,双眼微眯,似乎在看客人的脸色行事。我鼓励说:“好、好,真好看。好、好,了不起!”

波斯猫受到表扬,更加起劲地翻滚,让我们进到这个家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波斯猫雪白的长毛像白色的公主装,可爱极了!老人对我们说:“猫在欢迎你们呢,看它有多可爱!”

我们被面前的情景惊住了,三位老人、一个孩子和一只雪白的波斯猫,就是这个家庭的构成吗?刘斯琴的丈夫呢?怎么没有见到他?难道是在医院?或者不愿意见我们这些“文化人”而有意躲藏起来?我们这次来是“自作多情”吗?

据悉,地震后,伤残人员在国家的统一安排下免费住进了全国各地医院,这是世界上多数国家难以做到的。

刘斯琴的女儿,一个约莫六七岁光景、活泼可爱的孩子,见到我们后怯生生地伫立在门旁,给我们当向导的国兴银行四川省分行工会主席王姣见状,怜爱地抱起了这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刚才还羞怯认生的女孩瞬间便乖巧地依偎在王姣的怀里,好似满足地重温母爱,女孩眼睛里有泪光闪烁,王姣也轻轻抚摸着女孩的后背不愿意松开,两人有着母女之间那份血浓于水的不舍和依恋。的确,这一抱也勾起了王姣的情思和伤感。

看着刘斯琴女儿失去母亲的无助和伤痛,王姣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地震发生后,作为国兴银行工会主席的她忙得焦头烂额。她不分昼夜地组织捐款、安抚伤残职工、慰问住院职工及伤亡职工家属、安排失去家园职工的食宿。对于四川分行受困脱险的职工,她组织工会无一例外地登门进行慰问和救助。

她也曾想抽空照顾自己的母亲、丈夫和孩子,但工作太忙。一部分职工的家属失去亲人之后,把怨气怒气不平之气全部发泄出来,他们组织起来天天找省分行的领导们要个说法。家属们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他们问省分行的领导们:“为什么地震到来时,死的都是职工?你们领导干部为什么没有死一个?”

领导干部也有死在一线的,都是一些“小官”,职工家属们所指的领导干部是“大官”,大官们都在大城市,大城市的楼房没有倒塌,大官们怎么可能牺牲呢?

国兴银行省分行的行长们,地市分行的行长们,确实没有一个人在地震中遇难,地震灾区共有三百多名职工殉职,而主要领导也就是一把手们却毫发未损,这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另有原因,其中的奥妙谁都解释不清。遇难职工的家属们抓住这个问题质问国兴银行省分行的领导们,确实令人难以回答。在省分行的党委扩大会议上,领导具体们分工,将此项工作交给工会主席抓紧抓好,不允许出现纰漏。国兴银行的工会组织和所有金融部门的工会组织甚至全国各个行业的工会组织都有相似之处,基本上都是有名无实有职无权的部门,是说起来重要干起来次要关键时刻不需要的部门。发工资的事、提拔干部的事、养老保险的事以及一切好事得实惠的事有人力资源部门负责,人力资源部门的人,哪怕是一个小卒子出场都威风八面。所以在中国的官场上,一把手都是具体分管人力资源部门的。裁员得罪人的事由工会部门负责,分管工会的领导一般不是主要领导。工会组织一方面要喊出维护职工权利的口号,一方面要想办法砸碎一些职工的饭碗。工会主席的任命也很有意思,名义上是职工代表大会选举产生,实际上行长们说了算。主要领导愿意,工会主席就可以享受一个同级别干部的待遇,不让干就要立即下岗,其责任和压力非同一般。王姣在地震后想在领导们面前表现一把,俗话说大灾大难才能显出英雄本色,她平时没有机会展示自己的领导才能,地震给她提供了展示的舞台。王姣一心一意忙于工作,尽心尽力安抚遇难职工的家属们,她实在没有分身之术,能大家小家都兼顾。地震发生后她顾不上回家看望老母亲,无奈之下,她只得打电话告诉母亲说自己最近太忙,等忙过这段时间一定回家看望老人。王姣的父亲是一位老红军,去世早,母亲是抗日战争时期的老革命,已经八十五岁。离休后还一直关心着国家的事情。老人家对每天的新闻联播情有独钟,对国家领导人的姓名如数家珍,对每天国内外发生的大事了如指掌。身为老革命的母亲理解女儿,在电话中告诉她:国家有难的日子,不要考虑自己的小家,要想到为国家服务。母亲的鼓励让王姣忙得更加起劲了,在抗震救灾最为紧迫的那段日子里,她一直在后勤保障这个岗位上奔忙,她让那些遇难职工的家属们没有机会聚集到一起闹事,她组织一批老同志挨家挨户进行疏导工作,挨家挨户帮助处理善后事宜,发现哪一家有组织串联闹事倾向的,她就亲自登门帮助他们解决实际困难,在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家属们再也不好意思聚集到一起闹事。

王姣没有想到,在地震后的第六天,她到成都医院看望重伤的职工,无意间在路边发现了一位她非常熟悉的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呆呆地看着车流、人流,仿佛在寻找和期盼着什么。王姣的眼泪怎么也抑制不住,霎时涌了出来,她走到老人身边激动地叫了一声“妈”!

老人满面惊喜,满足地笑了,老人说:“我这几天天天在这里看,不信看不到你!”

王姣也笑了,但她是含着眼泪笑的,她为母亲这份痴痴企盼的执著和自己对母亲情感的疏忽流泪。王姣原以为母亲不让她回家,让她一心为国家服务,是因为身为老革命的母亲不那么儿女情长,或是自己平日照顾母亲不尽周到,老人对她并不关心,现在她才了解了母亲!这老人傻得太可爱太让人心痛了!成都市近千万人口,在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怎么会看到找到女儿呢?

王姣柔柔地怔怔地抱着刘斯琴可爱的女儿,老人脸上纵横的皱纹聚拢起来,形成菊花的形状。她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地带领我们来到刘斯琴丈夫养伤的卧室。

这位中年汉子面色黧黑,仰躺在床上,整个身体无法活动,他的腰在地震中被砸断了。我看见他的枕头旁放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军衣。交谈中,我们问起了他的伤势,刘斯琴的丈夫谈起了那场灾难到来时自己是如何受伤的。地震发生时,刘斯琴一家人正围在一起打牌,本来,按照他们家的习惯,每天中午两点前结束牌局。那天打牌女儿输了,强烈要求补打两局,直到自己赢了再结束牌局。三个人继续打牌,正当他们为女儿出错了一张牌而争论时,突然楼房剧烈地摇晃起来,丈夫刚喊出一声地震了,刘斯琴就本能地扑到了女儿身上,抱着女儿钻到了桌子底下。桌子下只能容下两个人,刘斯琴的丈夫见没地方可躲就往卫生间的方向跑去,就在这个时候楼房垮塌了。三个人一起从二楼掉到了一楼,再从一楼掉进了地下室。刘斯琴用身体护住了女儿,但自己头部被断裂的桌子角击中,当场毙命,刘斯琴的丈夫则被掉下的水泥预制板砸断了腰。后来父女两人被解放军战士救了出来。刘斯琴的丈夫心情沉痛地讲了自己家的悲剧,他见我是客人中唯一的男性,又向我询问他几位同事的近况。王姣接过话题,把获救的金海、李达等同事的情况告诉了他。刘斯琴丈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很艰难,但可以看出是发自内心的、为同事祝福的欣慰的笑。由于他的腰伤很严重,脸部肌肉轻微的抽动都会引起腰部剧痛,我们一行人不便在此久留。大家知道,一个人腰被砸坏卧床不起是最难以忍受的,这意味着他的后半生将在孤独痛苦中度过。临别时,我问他为什么不住院治疗,他说国家的负担太重,有那么多伤残人员,他和岳母的意见一致:腰病一时治不好,我在家里慢慢疗养,这样能给国家省点钱。

我们退出刘斯琴丈夫的房间,来到客厅,发现老人的眼睛里汪着泪水,那只波斯猫仿佛理解老人似的,皱起了眉头,眯起了眼睛,在她的腿上蹭来蹭去,似乎在安慰老人。空气凝固了,我们不知道此刻讲什么话好,怕不小心触动老人家痛苦的神经。老人见大家都沉默着不讲话,于是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仰起脸回忆说,她是解放军救出来的,是解放军从灾区里把她和猫抬出来,又是解放军把她和猫从成都送到了重庆的弟弟家。后来她才知道女儿在这次大地震中遇难了,只剩下女婿和外孙女。老人指着身边另外两位老人说,他们是刘斯琴的舅舅和舅母,也就是她的弟弟和弟媳妇,他们唯一的儿子在北川挂职锻炼,遇上山体滑坡被埋在了山下的一座楼房里,现在两家人合成了一家。

老人最后说:“我们三个老人照顾女婿一个年轻人,你们放心好了!国家的事太多,包括女婿的医药费,我们都不想让国家负担。我这条老命还是解放军给的,我们不想再麻烦国家!”

说着说着,这位母亲的泪水情不自禁淌了下来,满脸的皱纹也颤抖起来。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急忙转身,对面穿衣镜中映出一个男人苍白的脸,他紧咬嘴唇,泪水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