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根导火索点燃大洋两岸

杏花时刻不离井上小林。哪怕井小林早早起来练功也跟去。对杏花来说,看井小林练功就是最大的快乐。后来,杏花干脆让他教她武功。井上小林不干。杏花说我要会武功了,一旦碰上坏人欺负我,我就不怕了。这倒对。于是,在松树林儿里的空地上,杏花也开始一招一式地学起来。

井上小林练武,力量很大。干土冒灰,树稍摇动,鸟儿惊飞。井小林很少叫。即使叫了,也是憋住一口气,气流呼呼喷发。杏花力气一大了,就叫。就连嘿、嘿的声音,也尖声尖气的。这不好。这片小松树林子紧邻土路,这叫声会让人听见的。井小林也不说什么,以这片空地小为由,翻过山岗梁,另找片空地。杏花说这片空地也不比那块大啊,还远。井上小林却连连摇头,坚持在这个地方。

空地旁边,还有个废弃的石阶。一磴磴的青石石阶有的埋在草丛里,有的却从泥土里钻出来,高昂着头颅。井上小林看了看,觉得这石阶质地很好,好像有点“来头”。

杏花告诉井上小林:哼!算你有眼力。这可不是一般的石阶哟!

努尔哈赤坐天下后,曾几次来这里狩猎。累了,就爱站在井上小林练武稍上一点的山头休息。其实,别看西丰山区山连山脉连脉,却没有太高的山。因为,这里是长白山系的“余脉”。如果把长白山主脉比作腾空翻卷的大浪的话,那么,逃鹿沟一带则是柔和低矮的小浪了。可是,这地方,却最适合狩猎。再高了险峻,再矮了则似人工园林。难怪,康熙、乾隆皇帝都喜欢这里。为讨努尔哈赤欢心,逃鹿七品官花了大力气修了这青石台阶,还在山上修个凉亭。当地百姓叫它们“皇上路”、“皇上亭”。现在,这条青石路大概有一半左右被埋上了,像条潜水的龙,时隐时现。山上的“皇上亭”早淹在遥远的岁月里,不见了。但,它们的几只“脚”还在——六七个若隐若现的石头基座。井上小林很喜欢这个地方。他回回来拿个铁锹,练武前都要抠一段掩埋了石阶的土。清理到石阶边时,井上小林格外小心,怕碰坏了。那样子,不像打扫卫生,倒像一个专家在精心修复、清洁一件珍贵的文物。一个多月后,那条青龙不在“潜水”了!此后,井上小林回回来,都要与它共舞!井上小林倒立起来,双手当脚,一下下跳着上山。从山根最下一个台阶一直跳到最上一个台阶,然后跳上“皇上亭”……

武练完了,杏花总要做些亲昵的动作。比如给井上小林擦脸。擦脸时几乎脸贴脸了。井上小林躲,杏花就不让了:躲什么躲,听话!井上小林真的拿她没办法。有一回,趁擦脸的工夫,杏花还“叭”地亲了井上小林一下。井上小林连忙躲开。杏花竟咯咯咯地笑起来……

看得出来,井小林是喜欢杏花的。可井上小林知道,自己的身份太复杂,来恩光屯的因素也太复杂,不能碰这个中国姑娘。再说,他看出来了,三祥爱杏花爱得发疯。这天,井小林随手掰个树枝,就在地上写:三祥好样的。他爱你。

杏花看了,立刻嘟起嘴,说,天底下,你是头号大傻瓜!

井小林听了这话,赶紧拿过杏花的小包。从包里掏出杏花的破衣破裤,穿上。裤子又短又破,非常可笑。尔后,他又找出锅底灰胡乱抹在脸上。还嫌不够,又随手抓把带草末子的尘土,扬在脸上,让杏花看。杏花见他在学自己,学得这样像,咯咯咯笑个不停。井上小林也哈哈笑。这么一笑,杏花更惊讶了,发现他笑得太好听,跟好人没什么两样。哑巴为什么笑得跟正常人一样?杏花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笑。于是,这异常欢快的“双声部”笑声,在树缝里钻来钻去,久久回荡……

杏花这才想起来问,他到底是哪儿的人?

那天抓急了,她对三祥说是西丰县城人,随嘴胡乱编的。可一问,井小林突然冷了脸,不说话了。杏花怕他生气,说,你不愿意说可以不说吗?吊什么脸子呀?

井上小林突然乐了。井上小林不明白什么是“吊脸子”。杏花连说再比划,可算说明白吊脸子了,井上小林一听,笑得肚子都疼了。

笑了一大气,井上小林才在地上写: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杏花连连点头。从此,杏花不再问这事儿。

井上小林一直惦记他的枪。

大架子山出事后,风声紧,他们不敢轻易出门。杏花特意找件大号衣裳,杏树的,让井上小林穿。衣裳虽大,可井上小林穿上,还是胀得鼓鼓的。尤其是胸部,像藏了两个大饼子,快要胀裂了。杏花照“大饼子”啪啪啪拍几下,说往回缩,缩,再缩!对喽,就这样!看着井上小林缩脖佝腰的,含着胸,杏花咯咯咯一阵疯笑。杏花也穿上破衣裳,脸上抹了灰,头上扬了尘土,把自己扮丑,这才挎个小筐,拎了刀,出门了。

井上小林朝孙家沟的方向指了指,哇啦了几声。杏花犹豫一下,点点头。杏花说行哟你,要不,我也想上孙家沟呢!井上小林浅浅一笑。

六月里,满山青翠。在这样的季节捡干柴,跟抓特务差不多。不容易的。青藤蒿草或树棵子把干柴搂在怀抱的深处,很难找的。因此,选准地方,就显得很重要了。

出了恩光屯,他们一直奔西走,过了河,就是孙家沟了。头些日子,他们从大架子山翻进孙家沟,那个洞中洞救了他们!咳,好悬呢!路上,井小林的目光,不时歪向左侧的大架子山。阳光下,峦和峰都很好看。井上小林的目光一直在山坡上扫,试图找到那棵高高大大的臭李子树。树上藏着他的手枪。可是,整个山脉绿涛翻涌,臭李子树,也淹在波涛里!井上小林紧走几步,角度一变,噢,看见了!大架子山尖下那团突然翻卷的绿浪,最高的绿浪,就是臭李子树吧?

快到河沿了,杏花猛地扯一把井上小林衣襟,说,踩水里啦!井小林本能地一下弹开,后跳好几步。杏花咯咯咯一阵笑,井小林一看,离河还远着呢!

捡柴回来,杏花妈等在门口。见了杏花,说杏花,赶快上富源去,你大舅让你去!杏花妈理也不理井上小林,几把就把杏花推屋里,说妆也不化了,赶紧去吧!

大舅要找,肯定不是小事。要是别人,是支使不动杏花的。可现在杏花真的不想走。她跟井上小林刚回来,还没吃饭呢!嗳!关键是井上小林没吃饭呀!

杏花妈一听杏花这个态度,夸张地一瞪眼,咬咬嘴唇,装出一副“狠”样,说你个小丫头片子,敢!杏花嘿嘿嘿,笑了。杏花再次套近乎。够过来,把脑门顶在妈的脑门上,说妈――,人家……,还有事呢!说完,眼睛歪向井上小林。

杏枝丢只胳膊后,杏花妈开始对井上小林有成见。虽说井上小林救了杏花,却害了杏枝。这一还一报,扯平了。关键问题是,杏花喜欢上这个哑巴,这是杏花妈最不能容忍的。

吃完了饭,杏花刚走,井上小林向杏花妈哇啦一阵,指指自己,再指指柴火,意思是,山上还有捡好的柴火,他取回来。

当井上小林投进臭李子树的怀抱,千万片树叶一齐舞,千万个媚眼一块眨,“万叶帘”一样掩护着井上小林。井上小林取出枪后,想立刻下树,可透过树隙,富源屯那片大大小小、摆着各种造型的“红方块”,一下扯紧他的目光……

那是日本人开的铁矿。妹妹井上小美,就在铁矿的日本军队里当报务员。他早就咬牙切齿地发过誓:一定要把妹妹拉过来,跟自己干!可是,来这么多天了,他却无法靠近那些“红方块”……

回来后,井上小林借放柴火的机会,把手枪包好,放在厕所内的墙根,埋了。井上小林还捡块臭烘烘的粘着粪便的砖头子,压上。

日头吊在西山的肩膀上,像张油汪汪的鸡蛋饼。

杏花披一身霞光,进院了。见井上小林正在柴垛前摞柴火,杏花咧开嘴,一个高蹦过来,说歇会儿,歇会吧!杏花一把抢下柴火,哗啦一下扔了,说,累坏了身子骨,以后哇,就当不成好老头啦!井上小林歪着头一阵哇啦,还嗵嗵拍了拍胸脯子,好像在说,看我这体格,是老头么?杏花这才咯咯咯脆笑起来,用指尖点了一下井上小林鼻尖儿:你呀,真好玩!

一回头,三祥就站在身后。

杏花的脸像泼了冷水,一下紧了。

杏花,这事……不能怪我。三祥说。

少来这套!杏花说。

三祥抢前一步,杏花却扭过身,不理他。井上小林悄悄走了。三祥可怜巴巴地扯一下杏花衣襟,说杏花,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能嫁个哑巴呀!

我愿意!杏花扭头就走。

杏花一直憋着气呢。下午上大舅家,一进院,杏花就在窗外看见大舅的背影。杏花刚推开内屋门,却被人一把搂在怀里!杏花吓得哇哇叫,那个人这才松了手,嘿嘿乐起来。杏花一看,竟是三祥!

三祥哄走了舅母,又打着大舅的旗号,骗来杏花。

见杏花真的火了,三祥这才急了,小话说了一大车,求杏花跟他好。杏花不爱听,烦透了。说多了,杏花腾腾腾跑到厨房操起菜刀,一扬手,亮闪闪的刀刃就对准了自己的脖子。三祥连连叫杏花“小祖宗”,扑嗵一下跪下,作揖磕头的,商量杏花扔了刀。三祥说,只要你扔了刀,什么话都好说。杏花这才噗哧一乐,说孙三祥,跟本姑娘玩这个?你还嫩点儿!

杏花刚回来,三祥也跟来了。

杏花进屋后,杏花妈一看杏花的脸色,就知道坏事了。自己这样帮三祥,三祥还是弄走样了。杏花见了妈,并不像往常那样急赤败脸的,而是笑。坏笑。杏花歪着头,说妈,你行呀?还会调虎离山计了?杏花妈的脸一下就红了,说杏花……杏花理都不理。

杏花爹在东屋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喊了声:杏花,眼见天都黑了,你还不跟井小林练武去?

杏花一愣,立刻明白了,感激地应了声“哎!”,一把抓起井上小林的手:走,上东山!井上小林还犹豫呢,杏花使劲一扯,说走哇!天天晚上教我,今儿要偷懒呀?

看着他们的背影,三祥愣在那里。

杏花妈凑过来,说三祥,别灰心,婶再想旁的办法。

这天,三祥以送咸狍子肉为借口,又来了。可是,晚了一步,杏花不在,井上小林也不在。三祥铁青着脸,咣地一下,狠狠把狍子肉摔在菜板子上,气得呼呼直喘。杏花爹看见了,说你摔谁呢?三祥一看杏花爹,心里更气。那天晚上,杏花爹竟把杏花跟哑巴撮合东山去了,真提乱拌馅子!可是,三祥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假笑一下,说,叔,哎这个这个绳太细……我手指头勒抽筋了,老疼了。

杏花妈向三祥招招手,三祥可算有台阶下了,说叔,我婶找我呢。

三祥对杏花妈说个事儿:三祥上县城去了好几天,走了好几趟街,挨家打听,一共三户姓井的,可是,哪家也没有哑巴呀?

杏花妈听了,脸都变色了,手搓衣襟,可地转,不知怎么办好。

杏花妈凑杏花爹跟前,说了这事。杏花爹没好气地挥挥手,说去去去,一边呆着去!我哪有空跟你扯这老婆舌?杏花爹的声音很大,还向三祥这边瞅瞅,看样子,这话是故意说给三祥的。

杏花妈白了杏花爹一眼,从房檐下拿过一把锄头递过来,朝西河指指,说,去,撵他们去!三祥一下就明白了,感激地笑笑,说,婶,我听你的。

杏花在跟井上小林铲地。井上小林拿起锄头,左看右看,觉得形状有意思。杏花指了指锄头,说,我给你讲讲锄头的来历吧。

井上小林提起锄头,指指它的弯钩,意思是说,这个,还有故事?

我奶奶说,从前的农民不会铲地。春天把种子种上后就可地走。边走边念叨:草死苗活地发松。走累了就坐着念叨,坐累了呢,干脆就躺着念叨。上帝一看,想,这人们也太懒了!怎么办呢?上帝一琢磨,好啦,有办法了,叫它遍地长草吧。顿时,地里的草长得飞快,很快就看不见秧苗了。种地人一下傻眼了。上帝一看,地荒成这样也不行。种地的人怎么也得有饭吃啊!上帝就给人们一把锄头,用它铲草。锄头本来是直的,种地人就用它来推草。下雨土太粘,人们推来推去,就把锄头推成弯钩了。可是,这样的锄头铲起地来更得劲儿,后来人们干脆就让铁匠把锄头做成弯钩的。

井上小林看着锄头的弯钩,嘿嘿嘿乐。就好像,那弯钩是他刚刚做的。

杏花家的几块地,三祥都知道。孙家沟、河上沿、西大坡,都有。可是,除了河沿地,那几块地都“补丁”一样补在山坡上。现在,这些“补丁”又淹没在树林里。三祥累坏了,翻了四五个山岗梁,汗水打透了衣裳,才找到杏花和井上小林。确切说,不是找到的。而是听到的。居然是杏花尖声尖气一声叫唤!三祥握紧锄头,悄悄凑过去。只见哑巴正把杏花胳膊扭后背去——三祥气坏了,骂声“好小子!”,举锄就打!井上小林头都没回,一把抓紧了锄头。三祥哪里肯让,使劲拽。不想,锄杆像长在大树上,怎么也拽不动。杏花“噗哧”一笑,说三祥,你误会了,他在教我擒拿格斗呢!

井上小林一听,立刻火了,咣,一屁股坐在地上,叹起气来。杏花这才吐吐舌头,知道自己“泄密”了,连忙凑过去,近的都要脸贴脸了,说,小林哥,我错了。对不起啦。杏花还用指头点井上小林鼻尖儿一下:我就要这样,哼!看你怎的?

杏花这一副撒娇的样子,刚才还叫哑巴“小林哥”,那样亲昵,差点气歪了三祥的鼻子。三祥没好气地走到苞米地,独自铲了起来。三祥是个好手。锄头在他手里,魔术棒一样灵巧。锄下呼呼生风,草们应声翻倒。尤其让井上小林惊讶的是,锄角鸟嘴儿一样在苞米苗边跳来跳去,下下叨在“护腚草”上,却伤不到小苗。井上小林看迷了,竟鼓起掌来!

三祥这才“牛”了起来,哼了一声,说哑巴,我这手艺,能当你师傅吧?

井上小林笑了笑,连连点头。

杏花听三祥叫井上小林“哑巴”,感觉很别扭。杏花白了三祥一眼,算是警告。井上小林一点都没在意。井上小林盯盯看着三祥铲地,很着迷。三祥却乘胜追击,说哑巴,你给我当徒弟吧?井上小林再次点头,也学着铲起来。井上小林力气大,锄头在他手里,仿佛没有重量。锄板儿,如同浮在水上的鱼漂儿。冷丁地,三祥没好气地一把夺过锄头,说,这样!要这样!懂不?井上小林点点头,再次铲起来。三祥又没好气地夺过锄头,笨!真笨!三祥“啪”地打井上小林胳膊一下:后手高点,这样!

当井上小林的锄板一头扎进土里,越扎越深,翻地一样,顿时,土浪飞溅。三祥狠狠拨拉井上小林一下,说你他妈的可真是笨到家了!三祥提起锄头,直接教井上小林高难动作——锄角比鸟嘴儿叨食都快,上下左右翻飞,在苗身边跳来跳去,快,准,下下都躲过小苗,叨起一棵草来。一叨,一叨,又一叨,阳光在锄板上闪亮,太精彩了!不一会儿,一窝子“护腚草”叨净了,小苗却挺直腰杆儿,孑然独立。井上小林看得非常着迷,眼睛笑成一条缝,啪啪啪鼓掌,嗷嗷叫。可是,锄头到他手里,却不好使了。没几下,一棵小苗“叨”掉了。三祥“啪”地打井上小林一巴掌,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败家子!你看看!你看看!井上小林看着断根的小苗,很难过,啪!打个立正……

杏花实在看不下去了,知道三祥故意难为井上小林。可奇怪的是,井上小林一点也不生气,居然认真地学起铲地来。一招一式,极其上心。三祥把锄杆儿支在下巴上,歪起眼,不时还指手划脚,呵斥几句。

三祥向杏花呶呶嘴,说杏花你都看到了吧?你还拿哑巴当师傅?看着没?他指指自己的鼻尖儿,我,才是他师傅呢!

杏花不想让三祥太难堪,没理他。杏花的眼睛,一直没离井上小林。井上小林学铲地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三祥以为杏花也特别佩服自己,决心要把戏做足了。三祥一屁股坐在地垄沟,拿出烟口袋和烟袋,递给井上小林。井上小林急忙摇头,示意他不会抽。三祥一立眼睛,说谁给你抽啦?来,给师傅装袋烟!井上小林把烟装好了。三祥接过烟袋,叼上,又掏出火柴,啪地扔在地上,说,来,给师傅点上!

杏花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井小林,别理他!

井上小林却捡起火柴,刷啦一下划着火,弯着腰,给三祥点烟。三祥故意一吹气,火灭了。灭了点,点了灭,井上小林连续点了四次,才点着。

然后,井上小林又找苗埯“护腚草”厚的地方,练手把。叨几下,还让三祥指导一下。连三祥都暗暗吃惊,这小子太灵了,不大工夫,他已基本掌握了“叨草”要领。但,三祥是不会轻饶他的。当师傅的感觉,太舒服啦!让井上小林侍候的感觉,太舒服啦!三祥甚至想,只要把哑巴辖制住,让他出丑,掉价,杏花自然就到手啦!

他们带了午饭。吃饭时,三祥可把井上小林折腾坏了,支使他弄来树枝,扒了皮,当筷子使。支使他摘几个大柞树叶,当碗。支使他采喇叭花,当菜。这些,井上小林都爱干。新鲜。有意思。至于三祥支使井上小林递饽饽,递咸菜,递水,都行。这下,三祥的师傅谱儿,可摆大了。杏花阻止,井上小林还不听呢。井上小林干这些活,都是心甘情愿的。三祥故意把带来的水弄洒了,让井上小林上山弄水。三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石砬子:你去弄点水来,说看着没?就那。那个石砬子下边,有个泉眼。井上小林笑了笑,起来就走。

水弄回来了,三祥又故意把水弄洒,还让井上小林去弄。杏花拦都拦不住,井上小林又跑了一趟。可是,当三祥得寸进尺,让井上小林喂他饭时,井上小林一下紧了脸,不理他。三祥狠狠踹了井上小林一脚。井上小林纹丝不动。三祥骂道,哟嗬?小兔崽子,还挺倔呢!三祥火了,咬牙切齿地一连踹了好几脚,井上小林还是纹丝不动。三祥站了起来。三祥举起拳头,嗵嗵嗵,击打井上小林的前胸。井上小林理都不理。

杏花急了。杏花走过来,夹在两个男人之间。三祥讨好地说,杏花,我在管教徒弟,你别拦着!杏花翻三祥一眼,说三祥,你太不像话!

井上小林运足了气力,两脚生根,树一样立在那里。三祥一看,再次“哟嗬”一叫,说你这是跟我较劲呀,好吧,你个臭哑巴,依仗练两套花架子,就跟我玩这个?三祥操起锄头,说哑巴,有能耐你别躲,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锄杠硬!

这次,杏花没有急。杏花知道,一根木棍子,井上小林是不在乎的。井上小林经常掌劈厚板,头撞墙,腿断树。可是,没想到三祥下了狠手,手腕粗的锄杠,竟打向井上小林的头。只听“咔嚓”一声,锄杠断作两截。井上小林如若不知。三祥一看,把手中的半截木棍掉过来,再次砸过来。这怎么行?掉过来那一头,可是尖利的铁锄啊!井上小林头都没回,只一牵、一推,闪电般快,三祥就哎哟一叫,翻倒过去,呼隆隆——,球一样滚下坡,要不是被一棵树拦住,说不定滚多远呢!

三祥哎哎叫着起来,可身泥,一瘸一拐的。

杏花咯咯咯大笑起来,连连说,太棒了!太棒了!

三祥丢了大丑,气坏了。想上来跟井上小林叫板,又胆怯。嗵、嗵、嗵,三祥狠狠跺几下山坡,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又抹回身来,咬牙切齿地指着井上小林:哑巴,你等着!哼!

晨风徐徐。

一丛丛盛开的樱花树,云朵一样飘在半空,芳菲弥漫。横滨有太多的樱花树!路旁、公园、民居、学校、机关,哪怕是不起眼的垃圾堆旁,都有樱花树的款款丽影!只要一睁眼,就会满目灿烂!哦,就是闭上眼睛,也会被阵阵幽香迷惑……

一只手轻轻拨开一大束樱花枝,墙角边,那块白底黑字的牌子露了出来。牌子上写:横滨市医院。

井上小林犹豫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仿佛他要再看看那些美丽的樱花,再闻闻樱花那独有的清香。停了好一会儿,井上小林举起拳头,在空中摇几下,这才推开门,一头钻了进去。井上小林抄小路进了这家医院。

半个多钟头后,井上小林出来了。井上小林先是蹦了几下,嗷嗷叫,喊了好几声“太好了!”附近的人纷纷侧目,几个女人远远地躲,以为这个年青人精神不好。井上小林又喊一声“太好了”,腾腾腾,奔不远处的那棵大樱花树走去。井上小林一头扎进密密的樱花树,让美丽的樱花把自己埋起来。在灿烂妩媚的樱花怀抱,他呼呼吸气,使劲吸,大口大口地吸。让迷人的芬芳,涂在衣服上、皮肤上,涂在每一个汗毛孔,更要入口,入肺,在他每个肺管里安营扎寨――感觉好极了!那一刻,仿佛他的整个身体,都是樱花香型!

父亲,你再也不会摔杯子了!再也不会砸古董柜子了!再也不会在客人们面前,抽我的嘴巴子了!

可是,就在刚才,不,好几天了,井上小林始终被“痔疮”两个字折磨着!

刚才,当医生惊讶地说,井上先生,你的肛门出奇地健康,哪有病呀?井上小林愣了愣,说,真的吗?医生说小伙子,这是开玩笑的事吗?为稳妥起见,医生再次给井上小林做了检查,结果,什么病都没有。井上小林找了征兵部门,气得不轻——那些人整理材料时忙中出错,把别人的体检材料,误装了井上小林的档案袋……

好几天了,父亲井上佐二天天喝闷酒。让父亲在那么多亲朋好友面前丢人,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弄得井上小林只好躲着父亲。父亲只要看见他,轻则骂,重则打。井上夫人舍不得儿子走,可面对这个情景,也只能哀哀叹气。井上夫人还不能劝。她知道,在丈夫生气时劝他,就等于抱薪救火。这些日子,药店几乎停摆了。谁来买药,醉熏熏的井上先生,就红着眼睛轰人家:去去去,不卖了不卖了!他高兴了,就指指药摊子,说你自己拿吧,那上头有字,对号入座。钱,就放在柜台上吧。

井上小林兴冲冲地回来了。为了快,他索性腾腾腾跑了起来!人还没到呢,他就在窗外喊父亲。他要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可是,他刚一推开门,嗖地飞来一个东西,咣!打在门框上。哗啦啦,碎片飞扬。井上小林还没等反应过来,又一个碟子飞过来,咣!砍在井上小林的头上。啊呀!井上小林的头猛地一痛——井上小林一摸脑门,整个手掌都是红的……

滚!你给我滚!父亲眼里冒着火,哗啦一下推翻了饭桌。

井上夫人连忙跑过来,一看儿子可脑袋血,吓得话都不会说了,东一头西一头的乱翻,竟找不到包扎纱布。

井上小林大声说道,这个家,我没法呆了!

一头冲了出去。走到窗口,井上小林恨恨地回过头,一个高踢腿,哗啦一声,门上的玻璃破碎了。

井上夫人追出来,喊他,井上小林头也不回地走了。

井上小林脑门划个口子,他一抹,整个脸成了血葫芦。路人见他这样,吓得直躲。在墙拐角,一个女的突然看见他,立刻捂上脸,嗷嗷大叫起来!

井上小林在同学家住下了。

井上夫人急坏了,可哪找儿子。所有的亲戚找遍了,还是不见儿子。井上小林包扎好伤口后,怕妈妈着急,他给妈妈捎了信。妈妈来劝他回去,井上小林不肯。井上小林说妈妈,还有没有道理可讲呀,我又没说不去当兵,是身体出了问题,这怎么能怪我呢?

井上夫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儿掉眼泪。井上小林说了误装体检的材料后,井上夫人挺乐,觉得丈夫不该再错怪孩子了!可她猛地想起事情的严重性来,笑纹立刻僵住,脸也变色了,说,完了,完了,这回可完了!

井上夫人面壁而立,扶着墙,双肩一齐抖动,极力抑制着哭泣。不大工夫,她竟放声号啕起来!女儿走了,儿子再走,她怎么受得了?

井上小林走过来,说妈妈,别上火。我父亲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我不走,他不会放过我的。再说,我在家里受这窝囊气,还不如到中国去呢!

井上夫人擦了擦泪,说儿子,你妹妹去中国,你再去,我……我怎么放心得了哇?

井上小林往前凑凑,说妈妈,我到中国去也有好处的。我去后,跟妹妹也好互相照顾一下。井上夫人一听,更受不了!井上夫人说儿子,别唬妈妈了,中国那么大,你们能在一块么?

井上小林急中生智,说妈妈,我听说,一家两个孩子都前线了,是可以调在一起的。井上小林怕妈妈一上火,又犯心脏病,随便编了一句。

真的?井上夫人信以为真,突然孩子一样露出笑容来。井上夫人说,儿子,要是见了你妹妹,可一定要告诉她,大姑娘了,稳当些,别像在家那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另外,你妹妹胃不好,吃硬的东西,注意点。还有……

井上夫人突然想起什么来,叹口气,说儿子,你们真的能调在一块儿?

井上小林连忙表态:能的!能的!一定能的!这样吧,我一到中国,就找妹妹,把妈的话告诉她。我……,我再跟妹妹照个合影,给您寄回来!

退而求其次,井上夫人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井上夫人又拍拍儿子肩膀,说,儿子,你到中国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妹妹。

是,妈妈!井上小林“咔”地一个立正,向妈妈敬个军礼,井上夫人上上下下看着儿子,不认识一样。半天,她说,儿子,妈真舍不得你走呀!

下午,井上小林一阵忙乎,办好了入伍手续。

回家后,见父亲还一头歪在炕上,睡着了。井上小林轻轻摇着父亲。父亲醒来,见儿子站在眼前,立刻恼怒了,刚要骂,却看见儿子脑门上的白绷带。父亲没有骂,却没好气地“哼”一声,一头歪在炕上,不理儿子。井上小林从档案袋里拿出一张纸,打开,递到父亲眼前。当井上佐二看见“参军通知”几个字后,“呼”地一下坐起来,拿过来仔细看,看了又看,当确认那参军通知书真的是儿子的,啪地拍了一下炕,眼睛直放光,说儿子,你真行啊!

井上佐二一下站起来,激动异常,啪啪拍了儿子肩膀几下,哈哈哈大笑,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他又格外柔情地指指儿子的白绷带,说,儿子,还疼吗?

井上小林摇摇头,突然热泪滚滚。这一刻,多少委屈、难过、感伤,一古脑地冒了出来!

井上佐二却大喊一声:不许哭!

看得出,要不是看在参军通知书的份儿上,井上小林一定会挨揍的。

从小到大,父亲为了练就儿子的胆识、意志,是不允许他哭的。父亲多次这样说,井上小美可以哭,因为她是女人!父亲一次又一次指着井上小林:你,是不许哭的!你是男人!

井上小林刚上学时,父亲竟多次用糖块哄别的孩子,让他们打井上小林。而他,在某个地方悄悄看着。当儿子被打哭后,他会突然冒出来,训斥儿子:不许哭!井上小林,你是男人!知道不,男人,受了多少委屈也不许哭!

井上小林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被打哭,父亲准会看见?

才十一岁,井上小林就多次夺得学校的游泳冠军。上中学时,他还拿过横滨市少年组、青年组的游泳冠军。当老师说他是游泳天才,记者也追问他为什么这样厉害,井上小林说,多喝水,喝饱了,游得就快了。听的人哈哈哈大笑,以为这孩子“真能闹”。其实不是的。井上小林才六岁,父亲就训练他游泳了。教会的基本动作后,一次次把儿子扔进水里。父亲大声说,你自己游上来!游不上来,你就淹死了!水的深度刚好没过儿子的头。井上小林害怕,就拼命扑腾,可离岸不太远时,实在没劲了,游不动了,身子一沉,咕噜噜,喝水了。井上小林即紧张又害怕,只能拼命扑腾。求生的本能促使他一次次猛地露出头,又一次次因力竭而沉下去。他总是在这样无数次的挣扎中,游上岸来。

父亲总让井上小林“灌水”。自己的力气长了,可父亲让他游的距离也随之加长。总之,每次都让儿子在力所能及而又几近极限时,勉强不被淹死。

后来井上小林才明白,父亲实际是在他保护的安全范围内这样做的。

让井上小林学武,父亲也用了不少“苦肉计”。直到井上小林师承福田大师,父亲那套土招子才不用了。

多年以后,井上小林提起父亲这样残酷地对他,还感慨地说,其实,父亲的这些土办法,还是行之有效的。

那几天,井上佐二把儿子的参军通知书挂药铺里最显眼的地方。谁来了,他都指给他们看。井上佐二不再酗酒了。有人来买药,他甚至“颠儿颠儿”跑,赶在雇员前头,抢活干。征兵的负责人,还组织居民们开了会,表扬井上佐二带个好头,姑娘参军了,现在又把儿子送上部队。井上小林在早稻田大学才上大二,现在,为了国家,为了大和民族,放弃学业,毅然参了军……

井上佐二可乐坏了,连平时走路都哼唱着小调。井上佐二亲自通知了亲朋好友,要再举办一次像样的酒会。上次闹得不欢而散,这回,一定要把面子找回来。

井上夫人吃不好睡不好,脸色泛黄,眼圈乌黑。一个邻居见了,居然叫了起来:井上夫人,你怎么了,气色这样糟?

井上夫人凄然一笑,说没什么。只是睡眠不太好。

酒会那天,井上佐二特别高兴,连连向大家敬酒。说我们井上一家全力响应天皇号召,把姑娘和儿子都送到中国去!效忠天皇,建立大东亚秩序,拯救中国人,多么伟大的行动啊!井上佐二还说,别说一儿一女都去了,要不是老了,我也想去呢!

这天,井上小林早早就穿好了军装。下午三点,部队就要登船出发。井上佐二拍拍儿子的肩膀,说看看,我儿子穿上军装,多威武!

福田大师也来了。福田大师向大家说了一通客气话,举起杯,转一圈儿,算是一一敬了酒,夸了一通爱徒后,说,井上小林要是不走哇,再跟我学两年,他的武艺可了不得啦!这一走,可惜呀……

井上佐二不爱听这话。立刻冷了脸。福田大师哈哈哈一阵笑,说喝酒,喝酒!

突然,咔嚓嚓,一串子炸雷响起。乌云低垂,窗外立时黑了起来。

井上小林担心地问,我妈上哪去了?井上佐二说,她呀,弄护身符去啦!

井上小林说,我去看看妈妈!

井上佐二一把扯住儿子:儿子,今天你是主角,你走了怎么行?你妈就在附近,一会儿回来了。不要管她。

宴会进入高潮。井上佐二拿出那面日本国旗,让所有参加宴会的人签上自己的名字。

井上小林举起签名的国旗,向大家敬礼,连连道谢。

马路边,井上夫人手里托举着佩带“千人缝”,向每一个路过的人说,来,缝一针吧!我儿子就要上中国战场了,求求你。

这是我儿子的“千人缝”,求求你,缝上一针,保佑我儿子平安吧!

路人都很配合她。井上夫人一个劲儿向人致谢。

雷声咔嚓嚓炸响,震得人耳膜直疼。风很猛,路树们弯了大腰,一边倒。大滴大滴的雨点子稀稀拉拉地掉下来,预示着更大的暴雨就要来了!如平水击石,人们都惊慌地炸开,四下逃散。井上夫人即使在屋檐下避雨,也举着千人缝,请躲雨的人缝几针。

一只只手伸过来。你一针,我一针,千人缝上的针脚在增多。

雨大起来。老天像给捅漏了的无底大锅,也像千万个盆在一齐泼浇,水如帘。井上夫人却顾不得,冒着大雨,奔人多的屋檐跑去。从一个地方跑向另一个地方……

前边是个大坝。井上夫人看见坝顶的亭子里有几个人。风雨弥漫中,井上夫人迈向水泥台阶。这个坝太高了,光水泥台阶就近百个。

井上夫人怕亭子里的几个人要走吧?眼睛看着亭子,飞快向前跑。可是,她刚上十几个台阶,身子突然一歪,倒了下去……

井上夫人再也没能起来!

井上小林赶来后,一头扑在妈妈身上,号啕痛哭。妈妈早就停止了呼吸。可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千人缝”,掰都掰不开!井上小林一会儿跟妈妈贴脸,一会儿又跟“千人缝”贴脸,四足敲地,悲痛不已……

雨还在下。井上小林拒绝了开来的车子,悲伤地抱起妈妈:妈,咱回家。井上小林一步一步迈上大坝上的台阶,向上升,向上升。升到坝顶了,逆光里,一个十字架形状的黑影,映在湖蓝色的天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