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二月二,龙抬头

桑植居于川鄂湘黔四省交界处,湘西北澧水上游,澧水源出桑植西北的东瓜棚,流经桑植、大庸、慈利、石门、临澧、澧县、津市7个县,注入洞庭湖。

桑植面积25万平方公里,时人口12万左右,为苗、汉、土家族等民族杂居之所。四周高山峻岭,著名的大山有猪食头、模英界、四门岩等,属武陵山系,民谣曰:“大庸有座天门山,离天只有三尺三,桑植有座猪食头,一截伸在天里头。”意思是说明桑植、大庸的山高水险。桑植县按习惯分为内半县与外半县,内半县多系高山峻岭,稻田稀少,数十里内无人烟,一个村长达数十里,人口虽然不多,然田地亦不足分配,依靠在偏岩陡坡种些苞谷、番薯为生。内半县田地稍多,但人口较密,且多靠天吃饭。此外,还产有桐、茶、桔子等。

桑植山多,地区偏僻,仅澧水可通小木船到陈家河,全长70里。且滩多水急,秋冬无法行船,平均每年通航4个月,往龙山、湖北的道路只能单人行走。每当冬寒下雪冰冻,交通亦断。因此,土特产很不容易外运,而外面的物资亦很难运进,如此则造成桑植经济难以发展。

桑植自民国以来,由于军阀连年混战,致使土匪遍地,田园荒芜,民不聊生。民国5年(1916年),永顺匪首郁大明约万人攻占桑檀,组织红帮,惹起“神匪”刘周氏率众攻城,一场恶战,造成了桑植一片混乱,百姓流离失所。民国7年(1918年),靖国联军第五军林德轩部抵桑,提倡大种烟土,不但使粮食减产,更造成了无穷的后患。后来,林德轩被贺龙率部驱逐出境。又剿杀了红帮头子陈宝如、朱月清,歼灭了“神匪”刘周氏党羽,使桑植社会治安稍奠。到了民国9年(1920年),贺龙率部入川讨贼,永顺匪首肖善堂、向碧峰、田少卿、向子云,大庸匪首周铁鞭、慈利匪首朱际凯,时常来往,攻占桑城,县内当权龚时雨、方裕震、王庸之、陈慈航、陈涤震、彭昆龙等,相继掌握全县的武力。向风翔、朱照寰、廖敬之、刘子维、李春林、李玉书、李益三、向英武、尚平如、向福安、朱还浦掌握内四乡政治、武力;张东轩、刘锦星、陈苓楼、陈震南、陈兴南、彭德轩、陈物亨、陈辅华、陈星如、刘学敏、钟觉吾掌握外四乡政治武力。有所谓“八大诸侯”之称。他们称霸当权,树立派别,组织党羽,把持乡镇,争权夺利,无所不为,反动政府纵匪养匪,且以当匪为发财之捷径,因之官匪不分,黑白不明,烧杀抢掠,时有所闻。直搞得桑植县孤鸿遍野,十室九空。

桑植人民大多从事农业,然大部分土地为地主所占。全县最大的地主龚桂堂全家二十多口人,占地三千四百余亩,县有房屋千间,铺面数十家,其他山地无以计。农民大多靠租种地主田地而活。土地的高度集中,随之而来的就是高利贷,往往使得穷人倾家荡产,颠沛流离,洪家关的大土豪谷得志,有地四百余亩,专事高利贷,借一石要还2到3石,头一二年不计较,到一定时期,到本利之和等于借贷者全部家产时,便以“八斗九年三十石”之息一滚,将其家产剥尽。有的地主囤积居奇,趁春荒时“放新谷”,借贷往往将钱折成新谷,至秋后以“谷加五”算之。洪家关大地主钟良玉,为一顶草帽钱要穷户一方地(产量供50人吃一年的苞谷地)。此外还有“滚滚息”、“跟斗息”等。所以当时地主有所谓“三年不打网,鱼在潭里长”之狂语。

农民除负担地主的租息外,还要背着官府的苛捐杂税。时苛捐杂税名目繁多。有所谓的“月款”(每年12次)、季款(每年4次)、寒衣款、被子款、临时借款(实际上是抢)等二十余种。又有所谓谷米税,黄豆、蚕豆税,苞谷税,芝麻税,糖税,酒税,烟税,毛利税(即屠宰税),楼税,淀税,人头税……多达百余种。尤其是抓丁一项,更为残酷,“抓丁”没有季节性,上面要抓就抓,因此酿成年年抓丁,月月抓丁,天天抓丁,使农民不能有一刻宁静。这样一来,往往农民还了旧债,又欠新债。地主恶霸对农民不仅经济上剥削压榨,且对人身进行迫害。上河溪恶霸地主兼土匪头子李玉书,见农民女子颇有姿色者,出嫁时要取“初夜权”。逼得农民只得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地主官僚土匪对老百姓的剥削压迫摧残使老百姓生活无法过下去,每年所得的粮食,掺进野菜、杂草亦无过年之粮。时百竹区贫民胡连德一家,一年之中,有8个月吃粥吃糊4个月以蕨葛度日,冬天没被盖,晚上全家人 睡苞谷壳,雪天还穿单衣,大人、小孩冻得周身发紫。其妻子和孩子最后冻饿而亡。时民谣曰:

辣子当盐,苞谷叶当棉,一碗豆腐渣叫过年。

劳动果实去何处,全部进了地主仓;

地主尽吃鱼和肉,我吃野菜我吃糠。

苦贫农民无有活路,便秘密组织起来。在民国初年,成立了“光棍会”,又名“哥弟会”,这是一种带有封建性的群众组织,参加者大多是贫苦农民。其口号是“挖富济贫”。凡加入了光棍人,可称为兄弟,可得到救济。但后来这群众组织为豪绅、地主所操纵了,其宗旨也就变了。

古语说,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民国5年(1916年)阴历二月十四,贺龙邀志同道合的十余人,带上几把菜刀,连夜奔芭茅溪,要刀砍设在这里的盐局。芭茅溪是桑植通往湖北的要道,澧水绕镇北流,两岸大山,峭壁悬崖。桑植一带的老百姓,为了养活一家人,经常到四川夔府、巴东一带贩些盐回家卖,这就一定要经过芭茅溪。县里见有利可图,就在此设一盐局,并有一队税警带着十几支毛瑟枪于此驻守。局长李胖子是湖北人,其仗势欺人,敲诈勒索过往客商,对往来货物,见十抽三,客商稍露不满,轻者挨打,重者送命。老百姓每提到芭茅溪,无不咬牙切齿,痛恨异常。贺龙当时靠赶马为生,常从此过,身受其害,遂决定端了这个盐局,便邀了十几名志同道合之人,带上了数把菜刀,于夜间抵芭茅溪,趁盐局税警熟睡之际,打死了姜队长等十余人,活捉了李胖子,获枪十余支,并将九十多斤盐分给了穷人。贺龙从此拉起了一支农民队伍,打出了“湘西讨袁救国军”的旗号。

继贺龙等刀劈盐局之后,又有白竹坪黄德清起义。白竹坪是桑植内半县的边远之地,与湖北的鹤峰毗邻。境内有纵横数十里的白竹庄坪——长坪大山,其山作扇形状。大小坪地错落其间,较大的有大坪、小坪、仓坪、长坪,山之主脉透迤南北,地形复杂,地势险要,有“四十八大岔”和“四十八小岔”之称。

白竹坪有个大地主叫杨锡清,其有地千余石,全靠剥削起家。一农夫替他做了一年长工,言明每天百文,到年底结账时,杨将这农夫吃菜账一算,这农夫反倒欠他半年工。又一农夫借他三尺布,只过一年,杨用按月滚利的办法,把这农夫的全部家产都算光了。每当青黄不接之际,其即高价出售粮食,如一吊六百钱一石的谷,他要卖二吊四百钱一石,还要扣升合。百姓对其恨之入骨,然其有势,畏而不敢言。民国6年(1917年),群众在哥弟会首领黄德清率领下,揭竿而起。黄乃穷人出身,在穷人中有极高威望。他把大旗一挑,不数日,贫苦农民便聚集了数百人。手持梭镖、马刀,冲进了杨锡清的仓库,把粮食分给了穷人,又赶到了鹿耳塔,抄了他的家,并将所有文契全部焚烧。杨落荒而逃,尔后,勾结了地主武装,残酷地镇压了此次农民起义,起义领袖黄德清亦被叛徒出卖而不幸被俘。

由于湘西地区交通闭塞,封建统治势力异常凶恶顽强,在1925年以前,除常德有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外,其他各地均无共产党的行迹。1926年7月,北伐军抵定长沙,进逼武汉,湘西各具次第收复。中共湖南省委先后派了一批同志分别前往工作。至此,湘西内地各县才开始有了党的组织。1926年腊月,中共党员谷及峰、彭玉珊从长沙、常德中学回到了桑植,带领当地的部分进步小学教师和中学生如王荫兰、熊廷煜、王固仙、贺子辉等进行秘密组织发展工作。他们暗地向贫苦人民说明革命道理,启发阶级觉悟,为桑植建党奠定了思想基础。

1927年初,在谷及峰、彭玉珊等领导下,经过两三个月的组织发动,于4月成立了桑植县农民协会。时农民协会的范围,东至杨其山,西达周界,北至罗门界,南至西界,东西共达40里,南北共20里。会员达五六千人。受影响的群众达二万余人。县农协会由王荫兰、熊廷煜、贺子辉、陈霞兰等组成。时城区会员达二三百人,每次群众大会都有数千人。入会者要经过严格审查,再由上级批准。时县里还成立了妇女会,由陈竹英、王尚争、朱傅贞、彭辉贞等委员组成。她们到处发表演说,号召妇女入会放足剪发时大恶霸地主朱雨农,其任过伪省参议员、司令员、县长等职,手下有团防肖沛卿、张松如等百余人枪,称霸乡里,鱼肉百姓,群众恨之入骨。且对农会百般阻挠和破坏。农协会与其展开了斗争,经过数次械斗,朱雨农被农会会员处死,其势力亦被打垮。另有惯匪熊兆强被群众捉住拖至城外河洲,愤怒的人们举起石头将其砸死。

朱雨农、熊兆强被处决后,穷苦百姓莫不拍手称快,而一般地主豪绅则闻风而逃。桑植农民运动走上了一个新的阶段。就在这时,“马日事变”的消息传到桑植。有土著军阀张义卿怂恿部下二三百人,到洪家关屠杀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白色恐怖笼罩了桑植。在桑植的共产党员有的牺牲,有的潜逃别处。谷及峰等都转入了地下。接着“七一五”事变,周燮卿带队伍到了桑植,其外号叫“周矮子”,原本是贺龙部下的一个营长。1925年,贺龙败走黔东进,周矮子见贺龙大势已去,拉着一些人跑了,先是投到陈渠珍名下,陈渠珍给了他个团副当,周矮子带兵到了桑植,又屠杀了许多革命群众和共产党员。谷及峰被周矮子抓住。周下令将谷及峰大卸十八块,那凄惨之状,令人发指。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被敌人的屠刀压下去了。

就在这时,1928年2月29日,贺龙、周逸群等一行抵洪家关。

当贺龙等动身之际,钟慎吾即派人飞马回洪家关报信儿,当贺龙等行至距洪家关尚有30里时,送信人又转了回来,向贺龙报告说:“总指挥,洪家关这几天要发生械斗了。”

前文述过,在混乱的年代,桑植出现了不少地方武装,少则十几人、几 十人,多则几百人,这些武装目标不一,情况复杂。在这山高皇帝远之处,官府无可奈何,因此,各自为政,为争地盘,报私仇,常常是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在贺龙等向桑植行进时,有几拨武装,出现了火并,彼此都摩拳擦掌要动手了。

贺龙对来人说:“快去告诉他们不要动手,就说我要回来了,一切话我到了再说。”

这人又打马返回。

贺龙、周逸群一行于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到了洪家关。由于乡亲们事先得到了信儿,当贺龙等人到村头时,乡亲们早已站在村口,敲锣打鼓,鸣鞭放炮地欢迎。一个个那欢喜劲儿,亲热劲儿,都没法形容。这个拉着贺龙的手,那个摸着贺龙的肩。问这问那,贺龙在乡亲们的簇拥之下,回到了家中,其实,他这家早已被国民党匪徒烧了多次,仅剩下了两间破屋。贺龙进了院子,院子里又被乡亲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正在这时,有个老汉分开了众人,来到贺龙跟着,说道:“常常啊,我来看看你。”

贺龙抬眼一看,原来是族叔,贺锦斋的父亲贺兴楼。

贺兴楼在贺氏家族里年高辈长,是前清的秀才,当过几天县长,时年近八旬,满把胡子。贺龙一见老汉,连忙给老汉让座,老汉坐下后,上上下下地把贺龙看了一遍,问道:“常常,你长了本事啦,你跟谁不行啊,为啥偏跟共产党?如今,你的兵马都没了,你还有何颜面回见江东父老?”老汉说到气处,浑身发抖,手指着贺龙说,“你当过镇守使,当过师长、军长,前程无量,如今你当红脑壳,你落了个啥?”老汉用拐棍点着他说,“民国12年(1923年),你从桑植入川,带的是3000子弟兵,今年,你红着脑壳,空身回洪家关,你你……难道贺家祖坟真的破了风水?”

原来,当贺龙向湘西走时,何键即电令陈策勋破贺龙家祖坟风水。时桑植的一些与贺龙成对头的方方面面之人,认为贺龙还活着,是洪家关的瓦屋桥把脉气连到贺龙家了,再就是南岔的八角亭和双溪桥的白果树,还有贺家的祖坟,这4样东西主贺龙。于是,他们烧了瓦屋桥,拆了八角亭,砍了白果树,又挖了贺龙家祖坟——自然这一切都是偷偷干的。贺兴楼说的贺家破了风水即指此。

贺老汉说的贺龙无颜见江东父老又是指什么呢?老汉的话里有故事。说的是当年西楚霸王项羽兴兵讨秦之时,有8000江东子弟同他一起出征,霸王得范增之谋,英布之勇,军威大震,鸿门宴上,范增多次示意项羽乘机杀死刘邦,而项羽迟迟不忍下手,致使刘邦逃脱,范增大为愤慨,叹曰:“竖子,不足与谋!”后来,项羽自恃其勇,听不得范增、英布之言。后刘邦用反间之计,将项羽围于阳夏之南。是夜,项羽闻四面楚歌,知楚人多已降汉,遂慷慨悲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当夜,美人虞姬自刎而亡。《霸王别姬》一戏,写的就是这段故事。随后,霸王带麾下800骑兵,突围而走,汉大将灌婴以5000铁骑追之,霸王败至乌江时,身边仅数人,有乌江亭长拢船停在江边,这亭长对霸王说:“江东虽小,地广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矣,愿大王急渡。”霸王听了,笑道:“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当年我与江东子弟8000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就算是江东父兄可怜于我,乃要我为王,我有何面目见他们。纵然他们不说,我也愧于心哪。”随后,将战马赐与亭长,自刎而亡。

贺兴楼老汉当着贺龙的面儿,提起西楚霸王兵败自刎之事,是讥讽贺龙。意思是说你贺龙跟共产党瞎跑,把从桑植带去的那点人马丢了,你还有什么脸儿回来。当时,有贺兴楼这情绪的贺家族人,非止老汉一人。说起来,对老汉这种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那当儿,一个师长、军长是极威风的,出入八人抬大轿,前呼后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令人敬畏三分。同时,一人得道, 亦可鸡犬升天。贺家族中之人,都巴望着随贺龙享荣华,得富贵,而如今贺龙赤手空拳的回来了,对他投靠红脑壳而得到的如此结局,自然十分不解。

贺龙没有恼火,而是笑眯眯地对贺兴楼说:“老人家,你老不晓得,共产党可是好党啊,一心一意为穷人,我贺龙枪里来弹里去地打了半辈子仗,才找到了这么一个好党。”话到这儿,贺龙大声对乡亲们说,“父老乡亲们, 国共两党在北伐之中,共产党人冲锋在前,为革命不怕流血牺牲,立下了赫 赫战功。而蒋介石反动势力,把屠刀放在共产党人的脖子上,断送了轰轰烈烈的北伐革命,屠杀了成千上万的共产党员。但是,共产党员是杀不尽斩不绝的。只要天下穷人团结起来,跟着共产党闹革命,革命就一定能成功。”贺龙又提高嗓门儿说,“我贺龙找真理,找了十几年,总算找到了,共产党就是为真理而斗争的!如今,就是把我的脑壳壳儿砍掉了,我也要跟共产党走到底,我要的不是个人前程,要的是劳苦大众的前程。那蒋、汪之流,必将遗臭万年。共产党一定成功,国民党一定会垮台!”

有人问:“共产主义啥样子?”

贺龙说:“到了共产主义到来的时候,大家吃面包,喝牛奶,一人一条毛毯,还有电灯、电话,5里一个花园,10里一个茶亭,没有地主,没有资本家,没有反动派,没有剥削,没有压迫,那才是天堂世界。”

贺龙说到这儿,好多人都乐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光吃洋面包,吃腻了呢?”

贺龙笑道:“那就包饺子。”

这时,又有人问:“胡子,你说红脑壳好,我也想当行不行啊?”

贺龙说:“想当红脑壳也不那么容易哩,共产党考验了我三个年头,才要我当了红脑壳。”

贺兴楼摇了下头说:“常常,你说红脑壳好,就算好,可红脑壳专跟蒋介石做对头,蒋介石有人有枪,你们两手空空,能把蒋介石打倒吗?”

贺龙笑道:“蒋介石那龟儿子,马尾拴豆腐,值不得一提。”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人说了一句:“大姐来了!”

立时,人们的目光都一下转了过去,来的这人正是贺龙思念已久的大姐贺英,她身穿粗布衣,头上挽着粑粑髻,用个簪子别着,腰中别着两把短枪。

在她身后,跟着4个女兵,都背着匣子枪,显得很是威风。

贺龙到了姐姐面前,向姐姐施礼问好,贺英从何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