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机 平叛,风云突蛮方显出英雄本色

平江起义的前夜,最黑暗时期就是1927年。这一年的情形,本书前头有过一些悲壮的描述。的确,彭德怀在这一年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

他不能不深深地忧虑呵,尤其是在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之后。

4月12日,蒋介石突然发动了反革命政变,成立了南京政府,与武汉国民政府对峙,并且指使粤、桂、川、黔的军阀们联合起来进攻湘、鄂,还策动湘鄂两地的军队里应外合,力图打垮武汉国民政府进而消灭革命力量。形势,是多么严峻而又危急!

5月上旬,居心叵测的何键将独立第一师调往岳州。岳州,西濒洞庭湖,北临扬子江,实乃湖南的门户,水陆交通的枢纽。何键不说他是什么用心, 然而明眼人看得出这一手是为了策应反革命行动的。

几天之后,驻扎在武汉的独立第十四师师长夏斗寅叛变了,他指挥其军队沿长江南岸进逼武昌。

叶挺将军随即指挥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四师,在纸坊镇与夏斗寅的人马厮杀在一处。面对赫赫有名的铁军,夏斗寅竟一反常态由耗子变成了公牛,他知道四川军阀杨森的部队已经沿长江北岸攻向白矾和新堤,而且有何键的第一师在岳州作策应呢。所以他说:“操!老子怕什么!”

危难之际,彭德怀心急如焚。他找到师长周磐,说咱们是国民革命军咱们不能坐山观虎斗哇,咱们赶快配合叶挺向北出击吧!

周磐呢,他有他的小 算盘,他就是想要坐山观虎斗,两败俱伤才好呢。他还是那句话:不作赔本的买卖。他就是要在战乱中保存自己的实力,他故作无奈状,说:石穿哪你瞧,哪儿有上级的命令?没有命令我又怎么行动?

彭德怀看出了他心里拨动的小算盘,忍不住愤怒地叫起来:“夏斗寅正在屠杀工农大众,叶挺的部队正在危难之中,你呢?你却按兵不动不肯驰援叶挺,你哪里还有一颗良心!”说罢,脚一跺忿忿而去。

可以想象,这一夜彭德怀不曾合眼,而周磐也会辗转反侧。不知周磐会不会扪心自问:你还有一颗良心吗?

第二天早上,周磐便把彭德怀叫到师部来。据说周磐的脸拉得像个苦瓜,他语气沉重地说了一些苦衷,大意是我也有难处哇石穿老弟,昨晚我越想越觉得你的话有道理。那么,你就率领一营开赴城陵矶一线吧。记住:要隔岸佯动,以钳制对岸杨森的兵力,可不要打起来呀。

周磐这家伙也不傻,这样做是一个进退有方的法子——既可保存自己的实力,又可在共产党胜利之际有话好说。彭德怀深知此人,他微微一笑转身去了。哼,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呢!他此时很可能这么想。

第一营官兵迅速开赴城陵矶。果然,彭德怀并没有消极地“隔岸佯动”,而是隐蔽部队,准备船只,这用心就很清楚了。他带着一个护兵,一边察看地形一边考虑作战方案,下决心要用自己一个营去消灭对方的一个团。

当晚,夜幕如黑纱罩住了大江。彭德怀随即下令:全营强渡!好家伙,只见25条大船如一簇脱弦之箭,带着风声在宽达六七里的江面上疾驰。这里,是湘江与长江的交汇处,风急浪大,敌人的防卫便疏忽了。前五船到达对岸的时候,杨森部队竟然毫不知觉,待发现有军队强渡的时候,人家已经全部登陆了。晚了!

突然间枪声大作。杨森的一个团顿时大乱,被彭德怀的队伍打得哭爹喊娘,惶惶然败退二十余里,人仰马翻,丢盔弃甲。

枪声传到独立第一师司令部,周磐大惊,料想是彭德怀跟杨森干上了。他急忙派人赶到城陵矶,命令一营无条件地撤回原地。彭德怀也觉得这时候撤退还是合适的,否则,让敌人看出实力方面的破绽就很不利了。

一营官兵返回城陵矶,都觉得这一仗打得不过瘾。

周磐说:“石穿哪,你这家伙太冒险了。”

彭德怀说:“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咱们一个营打垮他一个团,往后你跟共产党也好交待呀。”

周磐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看上去,两人的情感一如当初,其实不然。想想这一仗吧,身为师长的周磐为什么不准与杨森交战,又为什么不让二团和三团参战?及至彭德怀以一营兵力打垮一个团,他却急着下令撤回城陵矶。两人政治上的分歧不言而喻了。

5月20日,叶挺指挥的第二十四师击败了夏斗寅的进攻。叛军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夹起尾巴一溜烟逃往崇阳、通城一带。几天后,武汉国民政府下令出兵,追击向四川溃逃的杨森部队。出于一种投机的心理,周磐很钦佩地对彭德怀说:“石穿,还是你做对了。”

然而,石穿再也不会与他肝胆与共,他再也不会对石穿言听计从了。

就在5月21日,长沙爆发了震惊全国的“马日事变”。第三十五军第三十三团团长许克祥,指挥他的部队突然攻打省党校、省农民协会、省工人运动讲习所、省农民运动讲习所、省工运训练班、省农协训练班等处,无情地将工人、农民和学生推入血泊之中。革命者被悬头示众,焚尸扬灰;大批青年学生被推入大牢,严刑拷打;甚至国民党左派也难逃劫难。这一场大屠杀,使长沙城笼罩在十分凄惨的白色恐怖之中。

那个一直伪装国民党左派的汪精卫再也沉不住气,索性一把撕下遮羞布叫道:“分共,分共!”“清党,清党!”

宁汉合污,一时间血雨腥风席卷华夏大地。第一次国共合作就此破裂,北伐就此流产,军阀混战的炮火硝烟再起,持续三年多的革命失败了。

“马日事变”刚刚过去两天,彭德怀再度催促周磐进军长沙,去平复许克祥的反革命叛乱。当时,在岳州就有足够的火车和轮船,可以朝发夕至对叛军进行突然袭击。然而,周磐又以没有上级命令为借口按兵不动。彭德怀气得大叫:“都是何键、周斓、唐生智一伙内奸干的,他们怎么会下命令自己打自己呢?时局关键在第一师,如果袖手旁观,湘鄂革命形势也就不存在了。”

周磐面露尴尬之色,却说什么也不肯出兵去打许克祥。彭德怀气呼呼地返回营部,心中不由得充满了悲观失望。唉,石穿哪石穿,就许克祥这么一股反动力量,你也不能去讨伐去消灭,那还谈什么救国救民?惭愧!惭愧!

自此,他与周磐10年来建立的感情,发生了根本的破灭。

6月,跟随唐生智东征讨蒋的独立第一师进至安徽桐城,又遭到桂军和鲁涤平一部的攻击。

7月20日,第一师被迫撤出桐城开赴武汉,掩护任务由第一团担任。这个团的团长戴吉阶是人所共知的怕死鬼,他又“尿频”了, 又因“家中有急事”而请假了。临危之际,又是彭德怀代理团长。

前头是长江,后边是追兵。周磐心里的小算盘又噼哩叭啦响起来,他那个鬼主意瞒不过彭德怀。快到汉口时,周磐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了。他破口大骂,大意是:他妈的何键老混蛋,自己溜得比兔子还快,留下我们为他断后,却又把汉阳兵工厂的武器都搬走了,连一支枪也没给咱们。我日他祖宗!周磐不能不骂,他跟何键是保定军官学校的同窗呢。同窗,同窗,想起来好不心伤,最破烂的装备和最危险的任务都留给周磐了。他现在靠得住的还有谁?得力的臂膀,也只有石穿。现在,他不能不听石穿的了。

石穿告诉他:何键早有吞并一师之心,如今又让一师为他卖命。这样的老狗,咱们还要为他断后吗?咱们不如取道南县、华容、安乡,那一带比较富庶,适合休养生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周磐迟疑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彭德怀又说:常德乃军事要冲,鲁涤平必然要去攻打,量何键他也难以顶得住。这个老家伙一旦垮下来,咱们一师还能保全嘛。一席话说得周磐连连点头,于是全师人马离开武汉退却大约八百里,到达彭德怀指定的地方。

事情果然不出彭德怀所料,鲁涤平的人马紧紧咬住第三十五军,迫使何键从临澧、常德一带逃往湘西北。鲁涤平随即出任湖南省主席,并将周磐的第一师收编为独立第五师。

周磐的人马,虽然暂时得以保全了,实际上却是被另一个军阀玩弄于指掌之中。然而,他们毕竟摆脱了早已怀疑彭德怀是共产党人的何键的控制,这对保存第一团内部的革命力量大有好处。

到了9月,湘赣边界的秋收起义即将爆发,毛泽东正奔走在汉冶萍矿工和农民武装之间。有一天,毛泽东被与国民党勾结的民团抓住,那个押解他的队长坚决主张枪毙他。走到离民团总部只有几百米的地方,毛泽东看准一个时机飞身逃去,在一阵追击的枪声中奔上高坡又跳入水塘,藏入一片乱蓬蓬的水草里,有几次他伸手甚至能够摸到搜寻他的团丁。然而,这似乎是天意,竟然让他在敌人鼻子底下逃脱了。这件事,彭德怀当时是不可能知道的。

彭德怀这时候遇到一个有利的契机:戴吉阶打电报辞去了一团团长职务,师长周磐便打算重用他。经请求上级之后,周磐喜滋滋地把彭德怀叫到师部,说石穿哪你已经被正式任命为第一团的团长了,委任状随后就到,又说你推辞什么呀,你就当仁不让,好了,你就准备“谢委”吧。

第一团,是这个师的主力团。周磐让彭德怀当团长,显然是十分器重他的。彭德怀呢,胸怀着一个远大的目标,而实现这个目标就必须拥有根强大的军事实力,因此他也就欣然上任了。至于“谢委”,他才不扯那个淡呢。所谓“谢委”,是旧军队的一个惯例,凡是加官晋阶的人都要礼拜上司和有关的衙门。彭德怀早就厌恶这一套了,便故意说:“我不去‘谢委’,也不举行就职典礼,这个破团长我不干了!”

周磐知道他的犟脾气,便哈哈一笑说:“石穿不愿意也就算了,我告诉另外两个团的官佐,让他们也不要来向你道贺了。”

彭德怀如释重负,这一次是真心实意地说了声:“谢谢师长!”离开师部,彭德怀一路上另有忧虑:这个周胖子,擅自将他的亲信雷振辉安插在一团一营当营长,而将公认最适合接替我职务的、跟我配合默契的李灿甩在一边,他这是什么意思?哼,把一个“钉子”打进来监视我。这说明他对我还是存着戒心嘛。这家伙,在一团的三个营都暗暗安插上他自己的人了。怎么办?

回到一营,彭德怀立即把士兵委员会的核心成员叫到一起,把周磐刚才的谈话内容叙述了一遍。

李灿、张荣生、李力等人听了,自然都十分高兴, 不过也难免心存疑虑:石穿如今是平步青云哩,那么,他会不会迷恋升官发财?会不会改变救国救民的初衷?如果黄公略不去黄埔军校就学,恐怕他此时知道这件事也会产生这种顾虑吧?后来,举义之前他险些被误杀的变故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彭德怀呢,自己的心中自然有底,他知道自己永远是为救穷人打天下的钟伢子,永远是追求共产主义远大目标的石穿——乌石山易华庙前的警钟在他心头轰响,而滴水穿石的精神又总在激励他不断进取。

在这次士兵委员会上,他有意问大家:“我们将来走哪条路?”

“现在是国民革命,将来是走共产党那条路!”李灿毫不犹豫地说。

李力也说:“只有走共产党那条路,才能完成国民革命。”

张荣生故意问道:“石穿,你走哪条路?”

彭德怀微微一笑。这还用问吗?他早已铁了心,要跟共产党走到底,不论遇上什么样的风风雨雨,也不论是上刀山下火海,他都要跟共产党走到底。就这样,彭德怀抱定对共产党的赤胆忠心去上任了。他一反旧军队的成规,不去“谢委”,不搞庆典,不收贺礼,只让张荣生背上行军床,将行李放到马背上,走到第一团的团部就算了事。士兵委员会会员李聚奎目睹此事, 几十年后还难以忘怀。

上任的第一天,彭德怀就在全团大会上宣布了两条命令:第一条:全团所有官兵今后一律不准打骂士兵; 第二条:取消连、排长的小厨房,和士兵一块吃饭。

在旧军队中,谁见过这样的命令呵?那时候,士兵挨打受骂可以说是家常便饭,有的人在无情的惩罚中伤残甚至丧生,这早已是见惯不惊的事了。

彭团长宣布了这两条命令,使士兵们麻木的心灵复苏了,他们仿佛一下子领悟到:哦,这是把咱们当兵的当人了。我是人哪!

一营的士兵呢,实在舍不得让老营长走,有的人当场就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