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渠,从周恩来故居门前流过
一条古老的水渠,砌以砖块,铺以石板,在淮安城内蜿蜒流过,它流淌在每一个淮安儿女的眼下,也流淌在每一个游子的心里和梦中。
一九五八年七月和一九六零年四月,周恩来同志会见来自家乡淮安的负责同志,都曾提起过它,还深情地回忆起在渠畔度过的童年……
这条古老的水渠就是文渠。
文渠始凿于明代,引从淮安城西流过的运河之水,分东、南、北三支流经全城。北去的一支流经城中镇淮楼驸马巷。
一八九八年三月五日,周恩来就出生在驸马巷和局巷相接处的一所宅院里。
宅院由东西相连的两个小院组成。这两个院落是周恩来的祖父周攀龙在淮安做县官时和他的二哥周亥祥合买的。由于周攀龙做县官时间短,不太富裕。在当时的淮安,他购买的住宅只具有中等或中下等水平。他们两房人口多,又没有田产,住的也不宽敞。周攀龙不久就去世了,家里一天天穷下来。
周恩来的父亲忠厚老实仅能在外面做点小事,也没有能力把家属带出去生活。
临驸马巷的是东边院子大门,宽不过三尺,只能并肩进出两个人。这里,没有高大的门楼,也没有石狮鼓之类的装饰,只是在门楼上钉着一对老百姓常见表示门第吉祥的铁如意。如今,人们在铁如意上悬挂起邓小平同志题写的“周恩来同志故居”的横匾。无论春夏秋冬,那匾上的红底金字,都在朝阳的映照下熠熠闪光。
进门的石阶有三级,门内便是穿堂。迈进大门,只见朴实的院子里,高大的雪松傲然耸立,苍劲的黄杨绿叶葱茏,浓密的观音柳低垂飘拂,铁枝铮铮的腊梅春天虽过,仍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空气清新,阳光灿烂,静静地停立在庭院里,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象征着周恩来同志那种刚直不阿的斗争精神和崇高平易的品德!
周恩来同志童年居住的地方,是东西两院相邻的“亭子间”,亭子间朝南的一面是一色的格扇板门,上面贴着薄薄的绢纸。这亭子间原是周恩来同志十一叔周簪臣先生的住房。当他不满周岁时,过继给十一叔。过继两个月后叔父就病逝,他跟着过继母一起生活。过继母又为他请了一位乳母。
于是,他在童年时代就有了三位母亲:生母万氏,过继母陈氏,乳母蒋江氏。
从“亭子间”跨入东一进院子,有三间北屋。东侧的一间卧室,是周恩来同志出生的地方。
周恩来的生父周贻能,在叔伯兄弟间排行老七,后改名劭纲,字懋臣,为人忠厚老成。他学过师爷,但没学成,只能做点小事。生母万氏是清河县知事万青选的女儿,继出,排行十二、娘家人都叫她十二姑。
周恩来同志是第一胎男孩,父母给他取名叫“大鸾”。“鸾”是与凤凰齐名的一种“神鸟”。从名字,可见父母的宠爱和全家的喜悦。
万氏是一位既有文化知识又能干的女子。为了挽救小叔的生命,她慷慨地应允将大鸾过继给十一叔为子。可是,她和大鸾仍然保持着亲子之爱。公公去世以后,这个官宦之家后继无人。四伯贻赓(曼青)在奉天一个衙门里当“主稿”(相当于现在的科长一类的中下级职员),挣钱有限,对家庭支持不多。丈夫劭纲学师爷没有学成,做小职员又不能养家。两个小叔子中一个身体不好,一个已经夭亡。进钱的门路虽然断绝,知县之家的“门面”仍要维持。担子都落在十二姑身上。为了解决经济上入不敷出的矛盾,要典当借贷;为了维护周府的面子,要讲究一定的排场;为了缓和大家庭内部和与亲戚间的不和,要多方奔走,排解纠纷……而在她处理这些家政大事的时候,常常把大鸾带在身边,就像小时父亲常常把她带在身边一样。幼小的大鸾接触到隐藏在美好纱幕后边的阴暗,虽然对妈妈的办事能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对她所办的那些事情本身却逐渐产生了怀疑和厌恶。
周恩来同志从小天资聪颖,智力过人,在同辈兄弟中以博闻强记著称。在陈列室里,有一把四寸多长柳叶形的裁纸刀,和一对高不盈尺盛字块用的小柳斗。小时,他常和小朋友做“益智”游戏,就是把许多诗词一个字一个字写在小块厚纸上,然后打乱了,看谁先准确地拼好一首完整的诗词,而周恩来同志总是首先拼好,获得头名。过继母陈氏出身秀才家庭,学识丰富,精于诗词,又擅长讲述历史上的英烈故事。她是周恩来同志最早的启蒙老师。她把自己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周恩来同志身上。经过她的辛勤教诲,周恩来同志很早就熟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等著名诗词。站在房中,人们眼前会浮现出周恩来同志当年孜孜不倦勤奋学习的情景:时而放声吟咏,时而蹙眉深思,时而神采飞扬地遐想,送走了多少乌云滚滚的夜晚,又迎来多少回金鸡报晓的黎明。
当时正值清末,实行的是科举制度,一个学童上学,首先得背诵孔孟的经书。这是学童入学的必由之路。可是周恩来同志自幼对私塾中教授的“四书”、“五经”不感兴趣。六岁至九岁期间,他曾在清江浦外祖父万家寄居。他博览外祖父的藏书,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古今小说、通鉴野史,都爱不释手,精心阅读。他还特别喜爱听人讲述淮安的历史名人和文化传统。古老的淮安城,本身就是一部使人读之不尽的历史画卷,馈赠给后来者无数爱的传奇:
和萧何、张良一起并称为“兴汉三杰”的韩信少年丧亲,生计难理,市人捉弄他,逼他从胯下爬过。韩信受辱,羞愧难言,只好去城西的勺湖边钓鱼。一位漂絮的大娘看见韩信面呈饥色,便一连几十天把自己的饭食分给他吃。韩信感激地称其为“漂母”,许诺将来发迹之后重重报恩。漂母却勃然变色,大声说道:“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不能养活自己!我是同情你才给你饭吃,难道是图你报答的吗?”一番话说得韩信面红耳赤,从而更激励了他上进的声气,终在推翻暴秦的斗争中成为一代名将。后人感念漂母对韩信的厚爱,专门为她建祠。祠里赫然入目的一副楹联是:“一饭感韩信,巾帼丛中,早把黄金轻粪土;千秋拜遗庙,淮流堤畔,有谁青眼识英雄?”
南宋年间的梁红玉亦是一位奇女子。金兵南侵,她随母亲流落京口,与韩世忠结为夫妇,协助丈夫抗金。金山一战,敌众我寡。梁红玉披挂上阵,亲执鼓桴,鼓声敲热了大江。八千士兵个个奋勇,人人争先,终于大败十万之敌。梁红玉后随丈夫驻守家乡楚州(即今淮安)。她织簿为屋,与士兵同甘共苦。由于金兵围困,粮饷不济,她率先拔湖中蒲草尝食,再引军士和百姓食用。从此,又脆又嫩的蒲茎被称作“天下第一笋”,成为淮安一道延袭至今的名菜。梁红玉和丈夫驻守淮安十年,“兵仅三万”,而“金人不敢犯”,百姓感念她对家乡的功德,亦为她建祠。祠中亦有一联,曰:“青眼识英雄,寒素何嫌,忆当年,北虏鸱张,桴鼓亲操,半壁山河延宋祚;红颜摧大敌,须眉有愧,看此日,东风浩荡,崇祠重整,千秋令誉仰淮壖。”
关天培的名字已经深勒在中国近代史的碑石上。他对母亲十分孝敬。在苏淞镇总兵任上,专门把老母接去和妻儿同住。受命赴任广东海防之际,亦欲扶母同往。深明大义的关母知道儿子重任在肩,不愿儿子为自己分心,只让孙儿送自己归里,关天培不能说服母亲,便毅然决定自己单身赴任,让妻儿偕母归乡,代自己尽孝。临别之际,关母再三嘱咐儿子要“移忠作孝”,不必以自己为念。关天培铭记母训,协助林则徐查禁鸦片、构筑海防,未有丝毫懈怠。后林则徐罢官,海防尽撤,琦善又不发援兵。眼看炮台不保,关天培遣人送回一只木盒。木盒里放着几件旧衣、几枚坠齿和一束头发。发肤受之父母又还之父母,关天培以此明志,表示自己不负国家和母嘱的决心。关天培殉国后归葬淮安。家乡也为他建了祠。祠内的楹联为林则徐亲撰:“六载固金汤,问何人忽坏长城?孤注空教躬尽瘁;双忠同坎壈,闻异类亦钦伟节!归魂相送面如生。”
还有汉赋名家、《七发》的作者枚乘、写作神话小说《西游记》的文学巨匠吴承恩……家乡这些熠熠闪光的历史名人、可歌可泣的民族英雄和他们在人生之旅上留下的光辉足迹,使周恩来的思想得到升华,视野得到开阔,观察社会和认识人生的能力得到提高。正是这片具有丰厚历史文化积淀的土地,才孕育和诞生了一代伟人周恩来。
故居的中院里,有一口普通的水井。石刻的井栏,被绳索磨出了一道道印痕。在会见家乡的同志时,周恩来回忆说:“我们那里地下水位很高,只要一托长绳子,就能打起井里的水。”这井水,映照过周恩来同志提水的情景,印下了周恩来同志少年时代的身影。俯视井水,平明如镜,清澈见底。在井旁不远的厨房门前,有一小小的菜畦。当年,在乳母蒋妈妈的侍弄下,四季常青,菜蔬不断。春天有黑菜、青蒜,夏天长茄子、辣椒,秋天栽黄芽菜,冬天是菠菜。他经常和蒋妈妈在一起,看种菜,学浇园。一年深秋,家里烧南瓜吃,饭后,他学着蒋妈妈的样子,悄悄埋下几颗南瓜子,天天浇水,日日看望,但一连好几天也不见瓜秧出土。扒开一看,种子已经变黑。蒋妈妈告诉他,春天下种,才可以出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为什么种子不出?因为下种的季节不对。蒋妈妈使他明白了种庄稼的道理。他常帮蒋妈妈提水,不管是烈日当空的盛夏酷暑,还是冰天雪地的寒冬腊月,他两道浓眉蹙在一起,牙关咬得紧紧的,瘦削的双颊上滚动着一串串汗珠,倔强地提着水桶,跟着蒋妈妈,在砖铺的小道上一步一步地走向厨房,走向菜园……他深爱自己的乳母。乳母没有文化,丈夫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裁缝兼轿夫。九岁那年,生母和嗣母相继去世。眼见十岁儿童扮演起“当家人”的角色,善良的乳母常带他到广阔、宽厚的大自然中去,带他去乡下走亲戚。周恩来感受到乳母对他的爱。在南开读书时,乳母前往探望。他陪乳母住了四五天,让伯父送给乳母回程的路费。临行前,他还送给乳母一条毛巾、一只茶缸和一个瓷钵,也送给乳母一颗真诚的爱心。几十年后,已经担任国务院总理、日理万机的周恩来同志在接见家乡的负责同志时,仍然关心地问起蒋妈妈,深深地怀念着蒋妈妈。
遇有闲暇,童年时代的周恩来同志也会跨出宅院的大门,和小伙伴们相邀戏水,在文渠岸畔撒下欢乐的笑声。稍长,周恩来同志还常从门前登舟,南达雄踞城中的镇淮楼前。镇淮楼建于宋代,初为“谯楼”,上置两层楼房,高约十八米。周恩来同志常常登楼远眺,或者放上一只风筝,向遥远的天际,寄去童年时代的憧憬。登舟北行,折西可抵唐代建造的文通塔下。屹立于城西北隅的文通塔七层八角,高十三丈三尺。两个母亲相继去世后,家境更加困窘。年仅十岁的周恩来同志经常走到当铺的高柜台下典当衣服,或是叩开有钱的亲戚的大门借债,也常常和穷苦的孩子结伴,来到文通塔下挖取野菜,品尝生活的艰辛。
童年周恩来还常常沿着东去的文渠走出城外。两个妈妈去世后,窘迫的生计逼得他早早辍学,是表舅龚荫荪帮助他摆脱困境重新获得上学的机会。龚荫荪家住淮安城内东岳庙附近,其母和周恩来的外婆是姨姐妹,因此周恩来管他叫表舅。他思想进步,带头剪辫子,不准女儿缠足,不信鬼神,主张男女平等……是一个革新派人物、孙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龚荫荪曾到过日本,结识了不少同盟会成员。他变卖家产、经常奔走上海、苏州、南京一带,支援革命派人物的活动。龚荫荪对周恩来的天资和勤奋颇为欣赏,便把他接到自己的家塾里读书。在龚家读书期间,周恩来不仅文化知识大有长进,而且还学到许多社会知识。表舅常给他讲太平天国的故事,讲鸦片战争……从而使他对社会的认识逐渐加深,对社会腐败、贫富贵贱形成的根源,有了一定的认识,在幼小的心灵中逐渐滋生出追求进步、向往光明的思想萌芽。随着时光的流逝,周恩来对他出身的封建世家的规矩和破落家庭的穷困,愈来愈难以忍受,对与其相适应的虚伪的伦理道德更是深恶痛绝。他强烈渴望挣脱令人窒息的封建家庭的束缚,走向一个全新的天地。
一九一零年春天,期冀和表舅一样走出家庭牢笼、去寻求真理的周恩来终于如愿以偿。他最后一次跨出故居的门槛,告别了生活了十二年的老房旧屋,告别了朴实勤劳的人民、告别了景色壮丽的故乡,到东北四伯父周贻赓那里去读书,从此踏上了人生的新征途。
在故居的每一方青砖、每一寸泥土,都深印着周恩来童年的足迹,也镌刻下他许多动人的故事。流连在故居的门前屋后,常常想起他生前曾经多次同县委同志的“约法三章”:不许布置开放,引人参观;不许迁走原来的住房;如果房屋损坏,就随它去,不许再修缮。怕县委的同志“阳奉阴违”,他还经常向去北京的亲属查核,要秘书打电话来催询。五十年代后期,淮安出版一份县报,请他题写了报头。后来又请他为淮安烈士纪念塔题记,他说:“写几个字可以,但我要和你们做一笔‘生意’,那就是你们先把我那个旧居拆掉,我再给你们写字。”故乡人怎忍心将他的故居拆掉?于是,这笔“生意”终究没有做成,一直到他逝世,“淮安烈士纪念塔”这几个字也没有写成,但他的故居也没有对外开放过。
当历史步入那个被泪水浸透的一月,人民总理终于诀别了他深爱着的人民。当时,尽管“四人帮”挥舞大棒,颁下一道道禁令。但是,故乡人民仍然臂戴黑纱,胸佩白花,抬着花圈,排着没有尽头的长队,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总理故居,在总理住过的地方寄托自己的哀思。那青砖,那泥土,又洒遍万千人的泪水……
只是在“四人帮”的阴谋被粉碎以后,人们才能自由地走进周总理故居,当时,正式接待的第一批客人,恰恰是参加周总理逝世一周年纪念会的省、地领导干部和省、地、县三级各界代表。只是在总理逝世两年多的时候,经过整修的周恩来故居方才正式对外开放。从那时起,先后有近四百万瞻仰者来到这里。
整修后的周恩来故居仍分东、西、后三个院落。东宅院大小房屋二十间,保留有周恩来诞生、读书的房间以及当年提水浇园的遗迹——水井和一小块菜地。过继母和乳母住过的亭子间,也按原样恢复。西宅院原是周恩来二祖父的住房,现在则陈列着周恩来童年的图片和一些实物,还有周恩来关怀故乡和故乡人民怀念周恩来、建设新淮安的情况介绍。
文渠,轻轻流过周恩来故居。
文渠,轻轻流过周恩来故居门前,映下了络绎不绝的瞻仰者的身影:人们在邓小平同志题写的匾额前拍照,在胡耀邦同志“全党楷模”的题词前流连,更有人驻足文渠岸边,融进自己的一腔崇敬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