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采访手记

在我眼前浮现的是前美国总统克林顿踏上中国国土的一个画面。

不知是中美双方外交上的商定,抑或是别的方面的考量,克林顿访问中国的第一站选在了古都西安。当美国的空军一号总统座机着陆在咸阳,车队驶过隋秦汉唐的历史隧道,最后在西安古城箭楼前戛然定格,不知克林顿有何感言。但是,至少在那千年古城下举行的欢迎仪式上,克林顿的神色是极其凝重的。

不管是谁,到了西安,都会被它发散出来的厚重的历史和文化感所击中。

据说当年康有为来到西安,终于抵挡不住故国撩人,竞当了一回窃书贼。他曾去了一趟卧龙寺,住持见名人来访,便把镇寺之宝碛砂藏示他。康有为早有耳闻但难于一见,蓦然心动之际,就假言回馆细研,待明日再完璧送还。哪知康有为第二天就携经东行,被和尚们发现后,追至潼关好言相劝良久才将碛砂藏留下。不知这传说是真是假,但西安有一副对联:国之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横额寿而康,真真切切记录着这个自诩天游老人来过西安的印痕。

西安之所以称作西安,就在于它实在是中国文人深藏着的一种文化寄托,这些像雾像雨又像风一样粉尘状的东西,曾在几千年的历史流程中被沉重地击溃过。起初是腰斩,继而是槌击,再后粉齑,到后来就没有了形状,它们只能像幽灵一样四处游荡。曾经创建过汉唐文化的西安,因为有过未央宫的碎片,有过秦砖汉瓦,有盛传的《唐诗三百首》作证,才险成传说。因为有了这些灿烂的文化解读,那个永远也不能追回的长安古城就愈加美轮美奂,凄美如一滴眼泪,夜夜滴在文人们的怀想里。文人说是追念西安古城,实际上是追念永远也不能企及的文人理念。

说古城西安是文化的西安一点也不过分。因此,贾平凹才这样说西安:

……常在夜间独自逛街,人流车队渐渐地稀少了,霓虹灯也暗淡下去,无风有雾的夜色里浮着平屋和楼房的正方形、三角形,谁家的窗口里飘出了秦腔曲牌,巷口的路灯杆下一堆人正下着象棋,街上的安全岛上孤零零地蹲着一个老头明灭着嘴唇上的烟火,我就常常作想:人间的东西真是奇妙啊,我们在生活着,可这座城市是哪一些人修筑的?穿的衣服,衣服上的扣子,做饭的锅,端着的碗,又是谁第一个发明的呢?我们生活在前人的创造中而我们竟全然不知!人人都说西安是一座文化积淀特别深厚的城市,但它又是如何一点一点积淀起来呢?文物是历史框架,民俗是历史的灵魂,而那些民俗中穿插的人物应该称作是贤德吧?流水里有着风的形态,斯文里留下了贤德的踪迹,今日之夜,古往今来的大贤大德们的幽灵一定就在这座城市的空气里……

西安的古城文化在全国是独树一帜的,那么,是谁在进行文化的积淀工作呢?把文化也作为管理城市的一个部分,就像用清洁剂清洗城市也是一种管理方式,最终各自形成城市的亮点,谁是这样的贤德之人呢?

1997年7月23日晚,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节目以《古都旧貌换新颜》为题,报道了西安市在实施精神文明八大工程战略中,将古老文化寓于其间,把西安钟鼓楼上的晨钟暮鼓再次敲响,使这曾千年回响在传说中的古音于现代人的耳膜。正是这种声音,像突如其来纯净的河溪,潺潺流入心底,把往昔的废都意识和疲惫的心绪冲刷殆尽,使西安人的心头重新凝聚起名城意识和拼搏意识。

就在这期节目里,笔者发现了可以称之为贤德之人的西安市文物园林局局长李天顺,所谓的晨钟暮鼓,就是在他主政期间再次敲响的。

见到李天顺是《焦点访谈》播出后的第二个年头。

陕西是文物大省,西安文物园林局乃是全省文物系统的龙头老大。既然说西安是历史的西安、文化的西安,作为文物园林局就显得举足轻重。西安有兵马俑有华清池有骊山墓有古老城墙,还有数不胜数的青铜陶瓷等等宝器。有人说埋什么种子结什么果,西安地底下埋着大小十三个王朝,于是西安上空就有挥之不去的氤氲王气。而文物园林局大概就是掌管西安古代文化的人。

西安对于外界似乎只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李天顺和他的文物园林工作者似乎就是保管老照片的人。看一眼那张老照片,便生出凄婉的忧伤来,但是,李天顺等对西安文物园林工作意义的解读却不想告诉人们这些。他们要告诉世人的是西安曾经叫长安,长安之地曾出现过秦皇汉武,曾有过盛唐之治。所谓汉人,所谓唐人,其称谓一概出自这片土地,至今仍江河流传,必将万古不息。这实在是西安的骄傲,这种借口里有秦王扫六合一览众山小的精神,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浩气,更有唐代万王之王的猛志。这实际上就是中国血脉相传的民族精神。

要古为今用,寻找一种载体,让古都活跃起来,成为一种激励,成为一种鼓舞,成为一种提醒。当西安市委市政府提出八大工程之后,市委上下一拍即合,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创意。

这就是西安市的晨钟暮鼓工程。

在汉唐,长安城的晨钟暮鼓可谓天下有名。

长安作为帝国京城,钟鼓楼的作用不仅仅是为了报时,它还有吉祥平安祈福天佑的意思。这种一早一晚的敲击,完全融人古时风月,成为长安人特有的节奏。盛唐时,万方朝贡,钟鼓楼除了前两层意思之外,还有威仪显赫的意思。想必那一定如现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升国旗仪式,只不过现在是用眼睛观看,而那时是用耳朵聆听罢了。当那些古老波斯人古希伯来人或者戎狄匈奴鞑靼等等来使长安时,这种上国之声就会饱满地灌进他们的耳朵,他们除了对大唐帝国的火树银花金殿玉宇印象极深外,就是这种钟鼓之声的震撼了。

对于西人夷人来说,长安城的钟鼓声一定会使他们震撼的。对于西人夷人来说,那种来自天籁的声音让他们恐惧。

这是文化缺失的人对高度发达的大国文化的一种敬畏。

那种钟鼓之声就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西人夷人们不能不望而却步。

贾平凹写了他13岁那年,第一次从偏远的商州进西安城看到钟鼓楼时的情景:

我第一次来到西安的时候,是13岁,作为中学生红卫兵来串联的,背了粗麻绳捆着的铺盖卷儿,戴着草帽,一看见钟鼓楼就惊骇了,当即草帽掉下来,险些被呼啸而来的汽车碾着。自做了西安的市民,在城里逛得最多的地方依然是钟鼓楼。我是敬畏声音的,而钟的惊天动地的金属声尤其让我恐惧。

以当时的大唐火焰,那些周边的西人夷人其文化准备并不比一个13岁的孩童高多少,想必他们对钟鼓楼的印象一定是深之又深了。

钟鼓楼是古长安的一大亮点。

晨钟暮鼓是古长安世代相传的一道保留节目。

但是,自钟表出现以后,再加上西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废都,晨钟暮鼓一声叹息跌落在尘埃里,转眼已是数百年过去。

现在,西安市领导又一次把目光聚焦在它们的身上。

过去,也曾有人想到过重修钟鼓楼,但钟鼓楼地区层层叠叠,被一大片棚屋平房所包围,仅钟鼓楼之间的通道就有400多家摊点,要想整治犹如登天。

因此市里几任市长都打了退堂鼓。

崔林涛书记认为,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应该把文明当成一种资源。资源就是财富。比如中东有石油,巴西有金矿,埃及有金字塔,而我们西安就有文化。这就是我们的优势。人类需要石油,需要黄金,但同样需要文化滋养。有需要就有市场,就有经济增长点,就有可观的效益。我们投入不是不讲回报,而应该把它纳人市场经济的轨遭。

这就是崔林涛的发展观。

有了这样一个思路,李天顺和专家组们经过精心设计,把原来仅限于实现暮鼓的想法进行放大,把钟鼓楼地区开拓成一个广场,以晨钟暮鼓为主题歌,以一系列文化活动为协奏曲。仅仅10个半月,一个有着浓郁古城特色的广场就呈现在市民面前,新广场总面积为6.5万平方米,广场的表面是组合式草坪,伴以新颖别致的地灯、街灯、水灯、喷泉,还辟有地下仿金字塔式的大型商场,可充分接纳前来观光的夕1客人,整个设计充分体现了以商促文、以文拓商、文化中心的设计理念。

西安城的晨钟暮鼓又响彻在古城上空,然而,千年古音又有了新的意义。现在,西安的晨钟暮鼓已被作家写进了书里,贾平凹在《老西安》一本书里写道:钟鼓楼是在许多城市都有的建筑,但中国的任何地方的钟鼓楼皆不如西安的雄伟,晨钟暮鼓已经变成了一句成语,这里还依然是事实,至今许多外地人一早一晚聚于钟鼓楼广场,要看的是一队古装打扮的人神色庄严地去钟楼上鼓楼上鸣钟敲鼓,恍惚到了远古的时代。

自钟鼓楼广场建成后,和西安的古城墙浑然一体,组成了一个构思奇绝的旅游路线:

假如你要游历西安古城,你就会把思绪飘进远古。你或者是一个使者,或者是一串驼队的富商。你在明眸皓齿的仕女和金盔金甲的武士簇拥下,怀着敬畏和好奇的心情来到古城关前,在一个官员的手中接过古城的金钥匙,并领取通关文牒,待盖上纪念朱印之后,你就会步人古城,这时你就是长安城中最尊贵的客人。然后你就会沿着特定的路线来到钟鼓楼,你会听到著名的晨钟暮鼓,让那饱满的金石之声灌入你的心灵……

但是,你绝对想不到你会是一个美国总统。

当年,美国总统克林顿和夫人就是按照这样的情节人关的。

你可以幻想你就是美国总统,没关系,因为不管是世界上任何人,他们来到古老的西安,都会被这个城市感动。

这就是西安。

俗语说,十里不同雨,百里不同风。中国的城市管理手段愈来愈趋于多元化格局,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思路,就像它们身后不同的土地和文化背景。这无疑是一种进步,是一种万紫千红的绚丽和龙腾虎跃的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