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战区杂记 难忘密支那
徐文(中国驻印军新一军工兵第四连)
谈到四川,很多人就会想到华西医学院。华西医学院的所在地以前叫做华西坝,我所就读的中学——华西协高当时就在那一带。1944年11月,我再也无法安心地在学校里呆下去了!独山失守,四川很快就将不保!我见过很多从沦陷区逃难来的同学,他们举家迁移,有的甚至弄到妻离子散的田地!我是地地道道的四川大驿县人,打小就生活在这个盆地里,我热爱着我的家乡,决不允许这里成为日本鬼子烧杀肆虐的地方!热血沸腾,我要从军!
当时我父亲在武通桥帮人管帐,母亲则是个在家操持家务的家庭妇女。我从军本是瞒着家里的,但不知怎么让姑母得知了消息,叫了大哥来劝说我回去。我一听就发了火!“犹太人你知道不?!”我向大哥吼了过去,“犹太人就是因为没有自己的国家才落到四处流浪的地步!等日本鬼子占了中国,你也等着做‘犹太人’么?!”这一句话,问得大哥哑口无言,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就这样,我上了去印度的飞机。初见飞机很是新鲜,飞机的前身上画着鲨鱼张口的画像,牙齿特别突出;还有美女的彩像,当然,都是美国的美女像。我们20个人分为一组上一架飞机。
我本来就对美国的空军有好感,他们帮着我们打跑小日本的轰炸机(特别是空军中的飞虎队)。坐了一次飞机,我更是对他们崇敬三分。飞行时颠簸很厉害,我坐在机舱里忽上忽下,一颗心就像是没有着落一般惶惶不安。美国驾驶员却跟没事儿人一样,还来回走动询问我们是否适应。
我们在印度汀江下了飞机,洗澡、清洁、换衣服之后,美军就要求我们一人打上三针,说是起预防作用。打针时因为人多,针推得很快,感觉很痛!有人便向美军打听,是否可以不用打针。美国大兵微微一笑,肩膀一耸,“NO!NO!”同时将针头不经意地扎入询问者的胳膊里,快速地一推,然后做了一个其实很简单的表情。那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哭笑不得,但被逗乐了,却是肯定的。
前去雷多的途中下起了大雨,经过新平洋到孟拱,雨还是没有停,我们就穿着雨衣爬上了带遮雨顶篷的10轮大卡。汽车轮子都深陷在泥浆里滚动,为了避免从坡路上滑下来,三个轮子上都套了很粗的铁链。沿路竟看见许多翻倒在路边的吉普车,很是奇怪怎么都没有人来拉。老兵笑着告诉大家,那是美国人开的车,翻倒之后也懒得去弄,嫌麻烦,直接往部队再领台新车来开就行了!相比之下,我们在国内由于车辆不够用,还有一些学生兵是自己步行到新津机场的,走了一整晚!
路上时常能遇见修路的美国黑人工兵、英国人或者印度人,或许认为我们是开往前线的中国部队,他们往往竖起大拇指向我们欢呼:“OK,OK,顶好!顶好!”就这样我们到了密支那伊洛瓦底江边的抗日训练基地,被编进了新一军教导总队第二期第三队。
军队里的生活充满了乐趣,比如:值星官讲话,从来都是简明扼要的军语:“你不服从我的命令,我就要拿扁担来打屁(屁股)!”逗得大伙儿一阵哄笑,他又一本正经地下令不许大家笑。再有,美国的体育教官上课也是乐事一件:美国老师和中国士兵,清一色的只穿了一条短裤加一双轻便的胶鞋。士兵跟着教官的口令行事,气氛融洽,没有面对值星官时那种既严肃、又瞅空发笑的拘谨,一节课下来就十分轻松且愉快,基本上是一直在欢笑中度过的。课间休息时,有人去找教官学习时下最新潮的踢踏舞,教官一口应承,于是几个人也不管有没有跳踢踏舞所需要的鞋子,就这样在操场上,赤膊上阵,随着曲调跳起来,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跳得不亦乐乎。
过了不久发枪了,大家都憋着一股子高兴劲儿。哪知领到的步枪上刻着一行字:1914——1918年制造。这分明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出厂的旧武器。大伙儿的兴奋劲去了一半。军旅生活的新鲜劲儿一过,生活就变得平淡且枯燥了。老兵们也依照惯例(某些壮丁班长、官长受了新兵就得任老兵打骂的坏习气影响)对我们随意打骂。我们群情愤慨,自己是来打日本鬼子的,又不是来任人欺负的!我们非常羡慕在兰姆伽接受军训的同学,他们是由美国人训练,不要说打骂,就连上课的气氛都是和乐融融的。我们队里的矛盾继续激化,孙立人在得知这一情况之后,就在例行的集合讲话中讲了一段关于他就读的美国维吉利亚军校(Virginia Military Institute 简称VMI)的情况:维吉利亚是一所很有名气的军校,但它也以揍人最厉害而闻名世界。在第一学年的时候,老生是照例要打新生的。走路时头要正,眼要平,胸要挺,背胛骨要并紧,走的是直线,转弯要是直角,稍有不对老兵就会给你一拳。有时,就在从教学楼往宿舍走的路上,也会冷不防地挨上七八拳。还有一种每月都要举行的习俗叫“苏醒”(RESTORATION),就是老生先起床,站在楼梯、路口上,看见新生,来一个打一个。孙将军第一次出门的时候,还摸不清状况就挨了一掌在胸口上,接着又挨了一掌,第三掌一下来就昏了过去。但老生将他扶起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始向前跑,一路还是要挨打,一直打到站队的地方,这才算结束。
我们对美国军校的这个说法颇有些不相信且不以为然。孙将军又给我们举起了例子:且不说任安羌一战我们救了英军7000多人,就是我们第一次入缅接防那会儿,英军不打仗就往印度撤退,站岗守卫的英军只守八小时就下岗,其它时间根本不守。英美的军队行军到了一个地方就铁定要休息,而且不挖掩体和战壕。美军的骡马在一个山头上被日军的炮弹给炸死了,他们却说,“我们自己都没有挖掩体和战壕,难道还要我们给骡马挖上战壕么?!”这些都说明了英美的军队没有我们的队伍能打仗,而我们的队伍为什么能打仗,就是因为严酷的训练方法。正如美国的维吉利亚军校以严酷而成名是一个道理。他讲到这里,我深深地感受到中美文化的差异,美国除了军校,就连部队都没那种严酷的要求方式,而中国却一直延续了这种训练方法。
所谓军令如山,我们的军纪也是盟军中最严厉的。记得有一次我们的一个老乡罗天鉴(四川金堂人)因病住进了紧邻的48医院。某天上午正在大操场进行基本教练时,一名中国医生忽然跑来对队长陈治报告说,我们队里住院的罗天鉴找不到了。队长一时也没去弄清状况就非常气愤地说:“敢当逃兵!抓回来了一定枪毙!”出操回来之后,我们就看见罗天鉴被捆在了伊洛瓦底江边的一棵大树下。午饭时间叫全队人到江边集合。那时已有两个士兵奉队长的命令去挖埋死人的土坑了。队长腰间别枪,气得眼睛都红了。开始问罗天鉴还有什么话要说。这时为了向队长求情,值星官下了“跪下”的口令,整队人都给队长跪下了!队长仍旧不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总队部的传令兵奇迹般地出现了,带来口令,梁总队副要队长将队伍带回去。众人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事后调查,罗天鉴只是到华侨新村去买了一点生活用品就回来了,只不过刚好医生查房时不在。队副吕伯钧(四川成都人)听到这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幸好当时立即向总队部报告了此事。
其实如果传令兵不到,吕队副也做好了夺枪救人的准备。但这个难度就大多了。队长的脾气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要想扳动这根筋,谈何容易!队长以前其实不是队长,而是一个团长,曾在国外军校留学,是一名老兵了,上过很多次战场。有一次他开枪打死了一名想要临阵脱逃的美国联络官而被降为上尉,来教导队当队长(相当于一个连长)。他40来岁的样子,身材不高,只有1米60左右,时常给我们讲一些战场上的事情,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谈到38师副师长齐学启将军为了照顾伤兵而被日军俘虏的事情。齐将军同伤兵一起撤离,还自己出钱为伤兵买了几头水牛,让伤兵代步,自己却跟在水牛身后走。这些话听得我们对我国的爱国主义将领更增添了几分崇敬之情,对日本鬼子又多了几分仇恨。有时他也给我们讲讲军中的笑话:有些壮丁兵想发洋财,听别人说缅甸有很多毛石(没有开过的璞玉,外面还包着一层石头外壳,看不见里面到底是什么),就捡了一块不知道哪来的石头,背着走了好多天路。半道上,又有人说那不是毛石,于是很愤恨地将它扔掉!另一个士兵不相信,立马捡回来放在自己的行李里头接着走!那一块石头就这样作了好几千里的免费旅行,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它究竟是价值连城的毛石,还是一文不值的平常石头。我们听了这话,笑得东倒西歪,但笑过之后又对祖国的现状焦虑起来。英美的国力我们看在眼里,相比之下我们的国家当时真是穷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真希望战争快些结束,回国建设家乡。
(徐文口述 孙艳婷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