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之神的眷顾

第二天清晨,我们再度踏上了旅程,艾薇推着我们的新车。推车很重,这意味着即使我的小短腿需要休息,依然不会耽误我们的行程——艾薇将我抱上推车,一路推着我继续前进。中途有一次我提议要艾薇坐到推车里,让我来推她,艾薇爬了进去,结果可想而知,我甚至连抬都抬不起推车,这让艾薇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农夫和他的妻子还给了我们一些面包、乳酪之类的食物,还有一个大瓶子,里面装满了水。他们还给了我们一条很大的德国香肠,就像是意大利腊肠那样的,我们俩为此都很高兴。

“娃娃,你知道吗?”艾薇问,“妈妈的生日离现在只有五天了,就是四月二十二日,我想那时候我们一定已经和她团聚了,我们甚至可以把香肠留下来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农夫说我们只剩下大约四十二里路要走了,我确信我们办得到,你觉得呢?”

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妈妈看到我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而且我们还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她。我迫切地希望那天能快点到来,光是看着香肠、想到妈妈欢喜的劲头,我就不禁想要飞奔向妈妈的怀抱。

一路上我们推着沉重的推车行进,这景象看起来一定有些奇怪。不过现在我们可以再次在白天行进绝对是上帝的恩赐。自从盟军入侵以来,我们就不用为之感到害怕,担心自己会成为炮灰,我们甚至可以放心地走在宽敞的马路上,也不用为躲避战火而绕道而行。从现在开始,我们的路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光是这点就让我们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快到耶拿的时候,我已经很累了,所以在最后的二百多米的路程里我一直坐在推车里,是艾薇推着我走的。艾薇竟然把这个辛苦的任务这变成了游戏,称呼我为车厢里的公主。可推着我走这件事无疑快把她的腰给累断了,但她从来没有把这份沉重的压力表露在脸上。

耶拿是一座建在石灰岩丘陵间的山谷城市,它的历史远比建于十六世纪、举世闻名的耶拿大学还要早得多。而直至今日,它依然因为盛产和制作蔡司光学镜片而享誉世界。入城时,我们首次感受到了大城市在轰炸中遭到的毁灭性的打击。我们并没有在现场目睹汉堡被炸的过程,但是人们想在这些顷刻坍塌的建筑中存活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很快便了解到,在这些凌乱的碎石与瓦砾间确实生活着不少的民众。

地窖已经全部被人占用了,有些建筑被炸得只剩下地上的一层楼,原本是住宅、商店以及工厂的土地上堆积起了一排又一排垒起的炮弹残骸,看起来摇摇欲坠,像是摇摇晃晃的酒鬼相互搀扶着。

我们向位于市中心的一处公园走去,为了寻找分派夜宿处所的地方。在战前这必定是个美丽的景点,美国人在那里设起了营地,看起来朝气蓬勃,他们穿着我们并不十分熟悉的美军制服忙碌地穿梭在其间。

一位高大的美国陆军士兵向我们这边走来,尽管万分疲累,艾薇还是尽力催促我躲到了手推车里。那名士兵非常高大,对我来说犹如巨人一般,但最令人惊异的是他皮肤的颜色。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黑人,不晓得是该惊喜还是害怕,但我很快想起了艾薇的忠告:无论别人看起来多么特别,一定不能把惊讶、好奇的反应显露在脸上,因为那很可能会伤害到别人,于是我试着保持镇定。艾薇总是告诉我,对所有的生物都要仁慈善待。不过我实在是太讶异了,甚至快要忘记了呼吸。我只有在童话故事书里见到过黑人的小孩,当我看到眼前这位陌生人温和而帅气的外表时,心中顿时生起了一股敬畏之情。

眼前的这位士兵一边说着英语,一边用手比画着要我们坐到长椅上去。艾薇大致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因此我们全都照做了。我抱着夏洛蒂爬出手推车,他拿出了我们的背袋,把它们放在了我们附近的地上。

“待在这里,我会再过来。”他说着便握住了我们笨重的推车的手柄,毫不费力就把它推走了。艾薇与我紧张地盯着对方,不知该做何反应。或许是因为他要做什么事情,所以才会拿走我们的推车,对此我们毫无头绪,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也别无选择。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所遇到的所有美国人都很友善,但有一点我们心知肚明:这些人都是能够差遣我们的新老大。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或者是半个小时,我也不清楚我们到底在那儿坐了多久,不过我们都已经累了,所以能有个机会坐下来安静地休息一下也是值得感谢的。这之后,有个高个子、长脚的男人大跨步地向我们这边走来,他手里推着的不是我们的木头推车,而是另一个当时被普遍使用的、大型的旧式推车。他把推车推到我们面前时,用手势比画着要我们往里头看。我们从推车的边缘往里探头看,竟然看到满满一车我们想要的好东西:糖果、巧克力、茶包以及许多为士兵提供的补给品。我们的眼睛因为惊喜而张得大大的,就在这时士兵伸出了双手将我腾空抱起,接着将我放进了推车里。他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露出了两列整齐洁白的牙齿。我激动地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真诚的拥抱,他轻声笑着,用手拨了拨我的头发,向我们致敬之后,便转身回到了他的营队。

我们永远都不知道他是否是用我们的木推车换得了这辆新的推车,或是他究竟如何拿到了这辆新车,对此我们十分好奇。但这对我们却有着极大的差别,现在艾薇几乎可以轻松地推着我向前走,而不会感受到我的任何重量,除非她要推着我走向陡峭的小山丘(即使当时的我十分轻盈瘦小,但这样一部设计给婴儿的推车竟还能够承载一个七岁女孩的重量,实在是很难得,这要多亏了当时精湛的工艺技术,即使是今日的婴儿折叠推车也未必做得到)。

我们找到了避难者的聚集处,之后被分派到了郊区的一处农场里过夜,于是我就坐在这个被堆满了可爱食物的豪华推车里,与艾薇一起向着农场前进。我们在这些食物中还发现了一只香蕉和一粒柳橙。我从没看见过香蕉,起初我试着连皮一起咬下去,艾薇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赶忙教我怎样剥掉香蕉皮。依稀记得我曾经吃过一粒柳橙,但也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都没有看到过这种水果了,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柳橙的皮剥去,一人分了一半,感觉像是在享用大餐。

我们这次被分配到的住所是一座独立经营的农场,农场的主人是一位女士。她好像没有丈夫,或者他还在外参战。她领着我们进入了堆放着培根和香肠等烟熏食物的房间。尽管其中还掺杂了许多其他的香气,但烟熏肉的气味总是让我回忆起这间烟熏室。烟熏室里的火苗还在徐徐地燃烧,上面还铺着杜松子、干燥的月桂叶以及其他香料,高挂在梁椽上的培根片以及一圈圈的香肠因为这些香料的作用而香气四溢。当然,香肠是我们那晚必吃的晚餐,同时,我们也在那里美美地睡上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我们迫不及待地起了个大早,想要继续赶路。在新推车的帮助下,我们走得快多了。我尽量步行,直到累得走不动的时候,才会爬进车里让艾薇推着我。没有了枪林弹雨的包围,我们行进的速度加快了许多,感觉很快就能到达妈妈那里了,我们漫长的旅程终于进入了尾声。

阿波达、巴德苏查、那姆堡是我们相继经过的几个城镇,艾薇仔细地将这几个地名分条目记在了她的日记本里,这样即便地图弄丢了,我们仍然可以查询到行进路线。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维森菲尔斯,艾薇在这里帮另这位塔巴兹的朋友把一封信转交给了一名女医生。

那天晚上,我们便借宿在了一位女士家中,她和蔼可亲,我们和她在一起度过了愉快而轻松的一晚。像大多数人一样,那位女士也在殷切盼望着她家里人的消息,他们因为被战争所困而无法团聚。而凑巧的是,这位女士和我们一样都来自汉堡,她还告诉她在汉堡的房子依旧完好无损,如果我们回到汉堡后有任何需要,她都很欢迎我们去那儿住。这种帮助对于素昧平生的我们来说简直太慷慨了,而且她并不知道我们是否可靠,还坚持要艾薇记下了她在汉堡的住址,以备不时之需。这还是一个怀旧的晚上,我们在一起谈论着关于老汉堡的种种事情,包括她们都造访过的商店、教堂和其他一些地方。而年仅七岁的我所拥有的记忆范围就比较有限,只局限在我们老家的公寓以及幼稚园一带。不过这位女主人还知道我们所住的凡贝克修斯路,她甚至还能够说出我们那栋大楼的大概位置,她还记得那间能勾起我回忆的面包店。这一晚我们睡得很好,第二天起程的时间也比平常晚了些,好客的女主人还为我们准备了一些糖果和乳酪带在身上。

我们朝着距离这儿不足十里远的梅尔瑟堡走去,因为路程相对来说较短,一路上我都坚持步行,而艾薇则负责推着手推车。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程,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而这也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我们鞋子的品质,到目前为止我们的鞋底尚未出现任何问题。只是我的腿会感到酸痛,有时甚至痛到难以入眠,艾薇会一边帮我按摩腿,一边唱歌或是说故事来让我放松。除去那些因为我太过疲惫而倒头就睡的情况,每天晚上我和艾薇都会做祷告,我们为母亲祈祷,尤其会为我们的父亲祷告,距离我们上次收到他的消息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有在天上的露西、我们的祖父母、外公外婆,以及其他的所有亲人。我常常会很想念我的两个表亲——弗克和汉宁,猜想着他们正在做什么。和弗克一起在砖块工厂附近玩耍的那段岁月真是既漫长又美好,感觉像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情一样,但事实上自我们离开那里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世界仿佛已经从我们之前读过的故事书中脱离出去了,我的现实就是站在此时此刻的马路上,这就是我真实的存在,永远也无法预知明天将会发生什么。

至今为止,梅尔瑟堡是我们所见到的受到空袭轰炸最为严重的一个城市,那里的情况比耶拿还要糟糕。梅尔瑟堡是座聚集了许多大型炼油工厂的城市,主要负责生产空军所需的高品质的航空燃油,这使它必然会成为盟军攻击的主要目标。从1944年起,梅尔瑟堡就开始遭受一连串的空袭轰炸。当地有超过百分之六十五的人口在空袭中遇难,整个城市的上空弥漫着悲壮的气氛。

原本是房屋和公寓建筑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碎石瓦砾,只余灰烬。我们穿梭期间,艾薇沿着未清理的街道努力将我们的推车向前推行。没有了路边的建筑,街道看起来宽敞得有些怪异。建筑物的残骸布满了整条街道,包括电缆(艾薇嘱咐我要离得远远的)、玻璃碎片,以及家具残骇等。墙壁坍落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建筑物的横断面,楼内的房间也随之都显露了出来,里面的家具有的完好无损,餐具都还摆在桌子上,窗帘也都还挂在窗户上。

尽管如此,整座城市仍然在渐渐恢复之中,一些路边的小摊子开始充当起店面做起了小买卖,一些绑着头巾的妇人快步地穿行在马路上做起了生意。强烈的衰败感笼罩着整个城市,我们找不到任何可以给避难者安排住宿的办事机关。

我们身上只剩下了一些之前美国士兵给我们留下的补给品,我们坐在一处废墟上吃完了所有的食物,但是因为分量不足,所以我们根本没吃饱。幸运的是,在整段旅程中我们并没有碰到过恶劣的天气。此时,透过城市废墟里残垣断壁的缺口,我们看到了美丽的夕阳正缓缓地落下。

夜幕降临的时候,艾薇变得焦急起来。“娃娃,”她说,“我们必须得找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睡觉。既然没有人能替我们安排这些事,我们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虽然艾薇什么都没说,但我看得出来,真正让她担心的是那些在马路上捡破烂的人。那些人在废墟间不停地徘徊,为了延长自己的生命,他们寻找一切可以用得上的东西。艾薇是在担心如果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么我们身上那些值钱的物品,还有我们的推车和背包,就很可能都会被抢走。

这时,一位年轻的女子向我们走来,她用德国人传统的方式介绍自己是莱哈特小姐。她看起来比艾薇大,大概二十五岁左右的样子,和我们一样,她也是一个想要返回家乡的避难者。她问道:“你们要往哪边去?”她看起来十分友善。

“哈勒。”艾薇说。

“我要去莱比锡,我们的方向完全不同,不过看样子今晚我们都得在梅尔瑟堡度过一夜。我们为何不呆在一块儿?我想这样的话我们都会安全些。”

艾薇很高兴有一位新朋友加入,便欣然应允了。我们继续往前走,同时努力寻找一个可以供我们休息一晚的地方。现在是四月二十日,距离我们起程已经有十二天了。夜晚依旧寒凉,所以我们需要找到一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走了几百米之后,我们终于发现了一间隐蔽的地窖,于是我们上前勘察了一番。地窖上方的房屋已经被炸毁,但穿过一堆堆的砖石和木头,我们还是找到了可以通向地窖的阶梯。她们一致认为,这里会是最好的休憩之地。我们用力将手推车拉下阶梯,又往身上多加了几件外套,就准备睡下了。这里除了冷冰冰的地板外,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坐下或是躺下,所以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于是我躺了下来,把我粉红色的小背包垫在了头底下。艾薇和莱哈特小姐只能靠在墙上打个盹儿,她们稍稍聊了一会儿,接着就睡过去了。

天刚刚破晓,我便被艾薇猛然的起身和一声痛苦的哀喊给惊醒了。有一块的砖头从上面坍塌的建筑物上脱落下来,击中了她的头,我们立刻用手帕和毛巾止住大量的出血。

看着我挚爱的姐姐伤成这样,我心急如焚,鲜血从她的头部涌出的景象实在是触目惊心,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不要担心,”艾薇一直这样说,“情况不像你看到的那样糟,娃娃,我会没事的。”

这之后艾薇在她的日记里写,她很高兴砖块没有打到我的身上。

艾薇和莱哈特小姐当即决定我们应该迅速离开,这个地窖并不安全。而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应该尽快为艾薇寻求救援,她的伤口需要及时处理。于是我们三个协力将推车从地窖拉回了马路上,立刻离开了。艾薇跟在我们后面,用毛巾捂住伤口。经过路上一位妇人的指引,我们来到了一间卫生所。值得庆幸的是,即便时间尚早,我们还是找到了值班的护士,护士告诉我们艾薇的伤口并不深,便用一条干净的绷带帮艾薇把额头包扎了起来。

在卫生中心,我们找到了可以使用的卫浴,因此我们又拿出了我们的薰衣草香皂来清洗身体,我们非常喜欢这样做,它能使香气一直留在肌肤上。接着我们清洗了那些浸满血迹的毛巾和手帕,我们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还会再用到它们。

艾薇在她的日记里记着在那之后的好几天里,她都“头痛难忍”,但她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任何会让我担心的信息,而且每次我问起她的伤势时,她都只是微微地一笑,还拿她的伤疤开玩笑。

再度上路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一点钟了,莱哈特小姐跟我们道别,因为她要往莱比锡的方向走。于是,我和艾薇便继续朝着西北方向走去。眼看着我们离之前与母亲分别的地方越来越近了,我们都很兴奋,这里距离哈勒只剩下十里的路程,而唯德村也就不远了。

走出梅尔瑟堡时,艾薇给我讲了一个渡鸦偷窃主教戒指的童话故事,我听过这个故事,但当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在故事发生的城镇度过了一夜之后,还是让我震惊不已。一位无辜的男子因为被误认为偷了主教的戒指而被处死,后来人们在渡鸦的巢穴里发现了这枚戒指。也因为这个缘故,在这座城市的城堡里至今还有一只渡鸦被关在鸟笼里,为的是去惩罚它的祖先曾犯下的罪过。如果我的年纪再小一些,想到有人会被处死,我一定会感到背脊发凉,不管他被处死的原因是什么。但是现在,我的周围到处都充斥着死亡,而且他们都是无辜的群众,死亡的人数要远远多于在战时犯下滔天罪行、理应被处决的人。即便如此,这位几个世纪前被无辜处死的男子的故事依旧让我有些哀伤。我喜欢这个有关渡鸦的故事,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重新踏上和艾薇曾一起走过的旅程,到梅尔瑟堡亲自拜访一下那只渡鸦。

今天的梅尔瑟堡是哈勒的卫星城市,连接两地的道路已经建好,而六十年前这里都还是一片农田野地。虽然不需要再穿越山坡上茂密的森林,我们仍得沿着田野的边缘走。下午三点左右,我们终于隐约可以看到前方的哈勒,这让我们无比兴奋。哈勒是一座几乎没有受到轰炸袭击的城市,坐落在萨勒河另一端的河岸上。从我们在鲁多城第一次看到萨勒河,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已经沿着它的河道走了好几里的路。

我们的兴奋随即便被挫折和绝望所代替,为了阻挡盟军的前行,跨越河流的桥梁已经被炸毁——我们到不了哈勒了。我们又在附近转了一会儿,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接着,我们看见了一座桥,只是当我们走到桥那头时,发现那是一座铁道桥梁。“这个不行,”艾薇叫了起来,“我们不可能从这里过去,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必须向左或向右转,然后再去找可以过河的地方。我们看起来一定很凄惨,因为后来有三位男子走向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你们是不是想要过河?”其中一个人问道。

“是的。”艾薇回答得十分谨慎,同时将我的手握得紧紧的。但她的恐惧很快便消失了,他们并没有恶意,而且看起来都很友善。他们都很年轻,身上并没有穿着制服,但肯定在战争后期都被征召入伍过。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在那段艰辛的日子里,没有人会问起这些令人尴尬的问题。

他们解释说他们想要跨过那座铁道桥,可以顺便帮帮我们。对此我们满心感激地接受了。

如果想到达铁道,我们首先需要爬过一个陡峭的堤岸,几位男子帮我们爬了上来,一个人先爬到顶端,然后伸出手臂;另一个人把我抱起交给他。当时我瘦得皮包骨,一点儿重量也没有。然后,他们帮艾薇爬上了那陡斜的、长有矮树丛的地面。最后,他们也没有忘记把我们的推车也拉了上来。

我和艾薇站在铁轨上,我紧张地上下张望。

“你不需要担心,我亲爱的小姐,”其中一个人看到我的表情时,不禁笑了起来,“这里很安全,不会有火车来的。它们在德国境内已经停运了。来吧,我们走。”

虽然我知道不会有火车沿着铁道一路飞驰而过,但是沿着曾经使用频繁、被磨得光亮,而今却被炸得歪七扭八的铁路线行走,的确是件令人提心吊胆的事情。萨勒河很宽广,水流也很急,如果从桥上掉到水里撞击力会很大。我和艾薇都很怕高,而桥两边的护栏又很低,况且已经变形,当我们一离开堤岸,悬在混浊而又深邃的萨勒河水上方时,我们俩都吓傻了,僵在那里无法动弹。

其中一位男子来安慰我们:“弯下腰来,用你们膝盖和手试着向前爬行,就是这样。”接着给我们示范了一下。他将艾薇排到了我的前面,然后转头对她说:“我就在你前面,你一定要紧盯着我,不要看别处,不要左右张望。”转而他又对我温柔地说:“你看着你姐姐的屁股就可以了。”

当他说到这个对我来说不是很文雅的字眼儿时,我咯咯地笑出了声来,而他也笑了起来,一下子我就不那么紧张了。

“不要移开视线,一路跟在后面走,我保证很快我们就会到达另一头。”

另一位男子接着说:“我们都会在你的后头,不会让你出事的,我们保证。我们都会跟着你的屁股走。”

他故意这么说,又给我逗笑了。

接着,我们这个神奇的小分队便出发了。第一位男子开始向前移动,我们跟在他的后头,这样走非常辛苦,我们得用手和膝盖爬过一个接一个的轨道枕木。在我们的身后,另外两名男子紧紧地跟在我们后面,嘴里还对我们说着安抚和鼓励的话语,因为他们还要抬着我们的推车,所以他们两个人小心地走着。这段路似乎很长,一直都走不完,我们的行进速度极为缓慢,只能一点一点地向前蠕动,但最终还是抵达了对岸。我们用双手和膝盖沿着铁轨桥爬行,跨过了萨勒河。

我们这支小队的队长跳下了铁轨,他将手臂伸向艾薇,接住了她。艾薇安全落地后,他便和我身后的男子一起将我举过了堤岸,然后把我放在了道路上。我们的手掌都磨得破皮了,还有枕木上的碎木片刺进了手里,我们的膝盖也都酸痛不已,长裤都磨破了,但我们都很激动,我们又顺利地渡过了一个难关,离妈妈也更近了一些。

我们真诚地向这几位男子道谢,他们没有在这里做过多的停留就离开了,继续专心地做他们的事情去了。我们现在身处一个工业小镇——阿曼村,如今已经归入了哈勒。这个小镇以制造铁路运输工具而闻名。战时将犹太人载到集中营的特制车厢就是在这里制造的。

我们像往常一样找到了镇上的公社,在那里得到了借宿的住址。我清楚地记得我们的住宿地址,因为艾薇清楚地把它写在了日记本里:哈里薛街一〇七号,接待我们的家庭中的男主人的名字叫做史耐德。艾薇甚至还在她的日记里记下了他的头衔——工程硕士,他应该是城里某家工厂的高级工程师。

我们又再次受到了幸运之神眷顾。这是一处绝棒的住所,这家人非常热情地欢迎了我们。我们还泡上了热水澡——这是离开塔巴兹后,我们第一次泡澡。接着我们享受了美美的一餐,紫色的甘蓝菜搭配着烟熏的香肠以及马铃薯,饭后我们还吃到了带有香草酱的新鲜水果。在食物紧缺的时候,能吃饱肚子是一种奢侈,那些在战时吃到过的餐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它们比我此后吃到的任何食物都要美味,甚至胜过五星级餐厅所提供的餐品。

当晚我们睡在了干净的被单上,这是我们平时不敢奢求的。旅程中最好的情况下,我们可以睡在别人睡过的床铺上;而最糟的时候,我们只能睡在谷仓或是地窖里。只有在经历过这些之后,你才会对清新干爽的被褥充满感激。此时,唯一能让我保持清醒的是在接近目标时所感受到的狂喜。明天便是四月二十二日,也就是我们母亲四十一岁的生日了,同时也是我们母女团聚的日子。那感觉就像是我这辈子所有的生日和圣诞节都一起到来一样,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身体太过疲惫,我真的不想睡觉。

第二天清晨,我们换上了干净的内衣裤。虽然我们的外衣都是脏兮兮的,但我们的身子却是干净的,我们是干干净净地和母亲见面。我们准备送给她的香肠还放在身边,我们感到很自豪,因为即便在恶劣的条件下,我们还是为她准备了生日礼物。

我们很早就出发了,迫不及待地想快点到她那儿。我们沿着环绕哈勒的道路向前,一边走,一边哼唱着轻快的歌曲,我们越来越接近唯德村了——在去往塔巴兹之前和妈妈道别的地方,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地方。我兴奋得又蹦又跳,艾薇不得不叫住我,让我慢下来,免得我接下来累得走不动。

走到寇亨维兹的时候,我们远远地便望见了唯德村。两名年纪大约在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子朝我们这边走来,她们走近一点时,我才认出她们。她们是安可和优塔,是我们在唯德村的邻居,她们家和我们的房子在同一条街道上。我认识她们,因为我在那里住了好几个礼拜,甚至在艾薇准备把我接去塔巴兹住的时候,我还和她们聊过天。她们一看到我卷卷的金色头发就立刻认出了我来。

我笑着和她们打招呼。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安可问道。

“我们来和我们的母亲会合呀!当然,我们现在要去校长家。”

“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她们瞪大眼睛看着我们,吃惊地叫到。

我的心猛然一沉,同时感到艾薇身体有些僵硬。

“知道什么?”艾薇紧张地问。

“你们的母亲在几天前搭乘最后一班开往汉堡的火车离开了这里。很多人得知以后不会再有火车经过这里,也都离开了。”我们一脸愕然,这两个女孩儿对此面露担忧,“很抱歉跟你们说了这个坏消息。你们还好吧?”

我们并不好,我们此刻的感受根本不能用言语来形容。这个冲击大到我们难以承受。我们坐在路旁一直哭,仿佛我们所拥有的一切被永远地剥夺了。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来找她,对母亲的思念和依恋支撑着我们走了那么远的路。每当我疲惫厌倦、意志消沉的时候,艾薇总会告诉我,妈妈离我们有多么近,还为我编织出我们所有人再度一起生活的美好景象。在最后的两三天里,我们每天倒数着距离和时间,是母亲的笑容给了我爬行穿过铁道桥的勇气,每当我想要放弃的时候,是脑海中母亲的声音敦促着我再度起程。

但现在,妈妈并不没有在我们期待的地方出现,她不在那里,我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