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红河中游战役 韦国清,深山里走出的壮家人

1950年12月上旬,绵绵雨尽,越北群山的早晨大雾弥漫,仿佛是那片林莽大地沸腾的气息。

越军中央根据地中心区位于河内以北100多公里的大山中,这里重峦叠嶂,林深草密,恰为太原、宣光、北浒三省交界处。这片山脉以碉页山为中心,东面的太原一侧是印支共机关驻地,西边的宣光一方是政府机关所在地,越军总军委等军事机关则在山的北侧。印支共在此经略多年,经边界战役一仗,基本上解除了法军对中央根据地的威胁,于是,在密林遮掩下的小竹楼渐渐多了起来。

小竹楼大都以绿色的竹篱笆葵叶为顶,如从空中俯瞰,只见一片暗绿色的原始丛林,绿到山岭尽处,难以察觉有什么密集的房屋。这里的山民基本上都是岱族,印支共习惯地把这里称为“安全区”,简称“ATK”。中国军事顾问团的驻地也在这里。

清晨,大雾还没有消散,在一个看似普通的竹楼窗前,经常会出现一个中等个头、略显清瘦的中年军人神色平静地注视眼前的一切,久久思索。他,就是中国军事顾问团团长韦国清。陈赓走后,他的担子自然重了许多,胃病也时常袭扰他,好在他对军旅生涯的动荡不定早就习以为常,而且身负千钧重任也已经多年了。傍晚的时候,他有时会去找几位下属,有时是叫上罗贵波,拿起扑克“甩上一把”。而清晨,他照例是用来思考问题的。

在越南战场上,韦国清分外思念自己的祖国,也特别想念自己的家乡,他离别故乡已经整整22年了,这22年中他未曾和家乡的亲人通过一星半点的消息。

韦国清忘不了自己的家乡——广西西北部东兰县的板梅乡(后改称三坡乡)弄英屯(今劳石乡山坡村)。“弄英”,壮语的意思是“野猫聚居的山谷”,可见那里非常偏僻。那里石峰耸立,秀木成林,老虎、金钱豹、野猪出没在壮家村寨的四周。几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将这个小山村与外部世界连接起来,但走在这条小道上常临险境,就是青年人也得一手拽着树枝或灌木条,一手攀缘着身边的石头侧身而过。韦国清的童年都在这个寂寞的山村里度过,他说不上什么家世,唯有记忆将往事刻画得棱角分明,清晰极了。

祖父韦庭藩是一个读过些古书的农民,对家人、孩子要求甚严。他和两个堂兄弟一起租种四五亩地过活,其中有一个堂兄弟因为家贫一生没有娶妻,全屯只有他们一家是在一个锅里吃饭的。韦庭藩的独子韦宗典即是韦国清的父亲。

韦宗典自幼跟着父亲读过些书,青少年时学过武艺,成年后出山挑过盐,称得上山里见过世面的人。他为人刚直勇敢,勤劳机敏,平日里种田打柴,农闲时打些个山中野味,日子过得艰难是不言而喻的。在贫苦生活的煎熬下,韦宗典带头抗过税,演练拳脚的时候组织过一个“三坡武术队”,从附近村寨来向他学武术的青年不少。韦国清后来曾有这样一个想法:自己家亲戚怎么这么少呀?在那个偏僻的山乡,一户农民居然也能识文断字,练些个武艺,这里有没有一些可以推敲的地方?他想是那么想过,但要考究起来大概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1955年,韦国清被授予上将军衔

韦国清是家中长子,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韦国清6岁时生母病故,继母嫁到弄英屯又给他添了两个弟弟。韦国清这一辈皆以“邦”字排行,所以韦国清原名韦邦宽。也许是由于家中长子的原因,祖父送他到六七里路之外一个壮汉两族杂居的村子读过两年多私塾,背了些《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一类的东西。后来教私塾的先生染病身亡,私塾也就停了。不久,韦国清转到另一个汉族村子的学堂里读书,这时他读到了用半文半白文字写成的课本,颇有兴趣。

那个私塾和那家学堂都是极小的,都只有一个老师。教小学堂的程老师给韦国清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思想开明,不仅教学生读课本上的文章,还讲些社会历史,提倡民主,反对专制,也常在课堂上讲授些自然常识,总之是讲山讲水,还讲虎豹虫蛇。岁月飞流,这位程老师的笑貌音容已漫不可考,但韦国清的聪慧好学却是可以肯定的。他记忆力非常好,幼年读过《增广贤文》,直到晚年还能脱口而出,一口气全文背诵,赏析其中的哲理。韦国清在晚年时曾说:“祖父要求严格,我从来认真读书。早上上学,拿一块红薯或一竹筒粥当午饭,下午放了学就要放牛、割草、打柴。晚上祖父督促我在一盏桐油灯下学习功课,往往要到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才去睡觉。”

小学还没有毕业,由于弟妹频添,家里需要干活的人手,韦国清不得不辍学。若是晚上由祖父看着背些个诗文,就算是他对学生时代的温馨回顾了。纵使天远地僻,韦国清的童年生活中也有一些美好的回忆。每逢春节,壮家村寨的青少年男子盛行打陀螺。桂西北山里盛产硬木,各家打的陀螺都由各自削制,打陀螺好手打出的陀螺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来,青少年们聚到一起打陀螺,就一定要比出谁的陀螺转得更久。这一比,往往连着比上半个月。在附近村寨里,韦国清是出了名的打陀螺好手。在打陀螺的日子里,韦国清算是解放了,除了回家吃饭,什么都不用干,只要他在回家的时候嘴角挂着胜利的微笑就够了。

进入20世纪20年代,偏僻的桂西北再也不能平静了,大革命风云终于卷到了东兰山区。东兰县农民领袖韦拔群早年就读于广西法政学堂,1916年在贵州加入讨伐袁世凯的护国军。受五四运动影响,韦拔群于1921年回到东兰从事农民运动,逐步拉起了一支农民武装,先后三次攻打东兰县城,赶跑县知事和团总。尽管如此,韦拔群没有找到思想上的出路,遂于1925年初到广东进入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听过毛泽东、刘少奇等人讲的课,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学习结束后,他回东兰举办农民运动讲习所,发展右江地区的农民运动,颇有声势。1926年,韦拔群加入共产党。韦拔群的家乡武篆和板梅乡相距不远,北伐开始后,东兰的贫苦农民跟着韦拔群闹起了农会,打土豪、分田地。韦拔群听说韦宗典的情况后就派人前来联络。在那个赤贫的山乡,反抗的烈火一点就着,韦宗典跟着韦拔群闹革命了,他被山民推选当了农会秘书。

革命是浸透着鲜血的。1926年春天,桂西军阀派出龚寿仪团进至东兰一带镇压农民运动。军阀心狠手辣,到处制造惨案,在短时期内就杀害了140多个农会骨干。板梅乡是龚寿仪镇压农民运动的重点,一时间有20多人被杀,10多户房屋被烧毁,韦宗典的房子也被烧掉了。在严峻的日子里,韦宗典带着乡民们上了山,进山洞藏身。1927年夏天,韦宗典正在山上,突然有人来报告:“敌人失利了,有人带枪前来投降,来人要韦宗典去处理。”

韦宗典闻讯,带着十几个农军下山。谁知这是官军设下的圈套,韦宗典中计,在途中遭到民团伏击,农会会员们被俘了。民团要将他们押往县城治罪,韦宗典拼死抗争,被杀害在丘劳屯的一棵大榕树下,时年39岁。他的首级被悬于树上。

父亲牺牲几个月后,不屈的山民继续与敌人周旋。祖父韦庭藩又在烧成了废墟的家园上搭起茅草房安身。为了家人的安全,祖父让儿媳带着孩子们继续在山洞里躲避,他说自己老了,什么也不怕了,就在新搭的茅屋里住着。

1927年春天的一个傍晚,韦国清带着一个弟弟下山到家里看望爷爷。当晚雷雨大作,夜色如漆,韦国清兄弟就在家里睡下了。他们刚刚睡着,就发现外边有人包围了屋子,有人叫着韦国清的名字:“邦宽出来!”

莫非是想斩草除根?祖父不顾一切地把韦国清兄弟推出了后门,要他们在夜色中跑向后山。韦国清拉着弟弟刚跑上山坡,枪声就在身后响了起来,再过一会儿,大火吞没了韦家新搭的茅草屋,也吞没了韦国清的爷爷。事后知道,这是山乡中“打仇家”的人作下的惨案。在那个偏远山乡,贫穷和落后使人们的相互关系沾染了挥之不去的血腥。

家乡没法住了,姨父捎信过来,韦国清带着弟弟投奔到姨妈家,帮姨父种地为生。可是不久后听说官军还在追剿,为了不连累姨父一家,韦国清只好带着弟弟离开。可是他们能去哪里呢?自己的家园在哪里呢?

在父亲、祖父惨遭杀害后的一年里,韦国清是在巨大痛苦的煎熬中度过的,人生的裂变使他早熟了,痛苦使他内向了。家破人亡,更有两代人的血海深仇,家没有了,家乡再也待不下去了,他除了殊死搏斗之外再没有出路。经过一番思索,韦国清告别弟妹,和十几个青年人一起毅然离家,投奔韦拔群的赤卫队去了。这时是1928年的夏天,韦国清15岁。

韦国清走后,家庭的悲剧还在继续。弟妹们四散而居,躲在深山里的妹妹实在饿得受不了,下山找吃的,被民团发现抓住,转手把她卖了。继母外出讨饭时也被民团发现,课以600毫银元的罚款。她拿不出钱来,带着最小的儿子改嫁,才缴上了这笔钱。

加入赤卫队的时候,这位壮族少年使用了“韦国清”这个名字。从那以后,就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原名了。直到新中国成立之时,韦国清再没有和家乡通过信息。

韦国清加入红军后,曾任军部手枪班班长。妻子许其倩后来问他:“那个时候你见过邓小平吗?”韦国清说:“我们负责警卫首长,邓小平、张云逸他们出出进进,我们不是都见了吗?”

红七军向江西苏区“小长征”中,韦国清曾任排长。到江西前夕,他进入红七军教导队。在教导队,韦国清接受了严格的军事训练。来到江西苏区后,韦国清进入红军学校学习,和张爱萍是同学,曾在课目考试中各获一项第一。待学习结束,韦国清留校当了教员。

万里长征来到陕北,韦国清再入红军大学。红军主力西征后,瓦窑堡一度守备空虚,国民党军一个营乘机偷袭。正在红军大学的韦国清率领学生营顽强抗击。学生营仓促组成,装备奇差,连挖战壕的铁铲都没有几把。韦国清沉着指挥,终于击退了在装备上占优势的敌人。在战斗中,他的腰部负重伤。

抗日战争爆发后,韦国清任八路军总部随营学校校长,1939年2月后改任抗大一分校训练部部长。自从他进入中央苏区后,除了长征路上,韦国清的主要工作都在学校教学方面,这使他在军事理论和训练上获益良多,也使他特别渴望到战场上一显身手。在抗大一分校向山东挺进途中,韦国清向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提出了上前线杀敌的要求。彭德怀没有同意。韦国清没有气馁,1940年初,韦国清提了两瓶酒找到朱德总司令再提此事。他终于说动了朱德,八路军总部即任命韦国清为八路军山东纵队陇海南进支队政委,当年3月,韦国清带领13名干部战士进至苏北邳县,来到了和日本侵略军战斗的最前线。

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是韦国清的辉煌岁月。现在,他来到了越南,在异国战场上独当一面。他深知工作不易,每一步都需深思熟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