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同哨位上的不同经历与感触 肖华与他的《长征组歌》
天安门广场南侧向西有一条路叫西交民巷,沿西交民巷向西走约800米向南不远便是东松树胡同,这条胡同的23号,是一座很普通的北京四合院。院南北长约10米,东西宽约5米。该院的邻围,都是普普通通的北京市民。“文革”期间,不知内情的人,见该院大门除出入些神情严肃的军人外经常关闭,不准外界人员越雷池一步,增加了这个小院的神秘色彩,以为这院里住着什么重要人物呢!其实这是中央设在这里的一个监护点。南屋住着执行监护任务的我连一个班。东西屋分别是厨房和洗手间,北屋便是监护室。监护室陈设很简陋,不到20平方米的监护室一分为二,内室住的便是监护对象——原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肖华上将。肖华的内室仅有一桌一椅一床,外加一支整天整夜亮着的100瓦大灯泡。对于这支刺眼的大灯泡,肖华开始睡不好觉,后来逐渐习惯了,也就能按时入睡了。有一天夜里,我和一位连干部去查哨,看到肖华正在明亮的灯光下酣睡,这位曾为肖华担任过警卫工作的连干部深感不是滋味,叮嘱战士要按政策办事,不要为难他。外室是战士执行任务的地方,仅有一只小方凳,由执行监护任务的同志坐。外室可观察到内室的一切。我们的任务是2小时换一次哨,轮流坐在那只小方凳上对肖华昼夜进行“监护”。就连上厕所也得按有关规定紧随其后,每班哨对其饮食起居情况进行详细记录,发现异常及时报告。
当时这个监护点是严格保密的,除执行任务的和几个批准的有关人员外,其他人一律不准到此。因我刚到部队便担任连部通信员,经常到此办些公务或随连干部来此查看监护情况,耳闻目睹了肖华被监护期间的一些情况。据在这里的战友讲,1967年12月正值“文化大革命”顶峰时,肖华因受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的迫害,被赶下了政治舞台。开始看押在别的地方,不久,看押地址泄露,为保密,中央专案组在某天夜里秘密将肖华拉到此地,由我连执行监护任务。期间,除因野营拉练移交给兄弟连队一段时间外,一直到1974年国庆节前肖华解放,我连执行了近7年对肖华的监护任务。
当时的监护任务是一项政策性很强的政治任务。主要有四条要求:一是不准发生自杀;二是不准体罚或污辱人格;三是不准随便让其离开监护室;四是不准与监护对象谈话。这四条纪律即使士兵与将军颠倒了关系,又使士兵与将军有了相互理解,以致达成某种默契,使管理与被管理之间出现了特殊的和谐。
肖华在被监护期间,我们概括出他主要有三大任务。第一个任务就是读报听广播。只允许给他一份《人民日报》,后来又允许他有一台小收音机。肖华是一员儒将,读起报来非常认真仔细,由于时间充沛,每次都是读了又读,边读边想,一字一句都不放过。读完报后就听广播,他总是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得很低,听的也是那样认真。从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非常关注部队建设,尤其是部队的政工建设。每当听到林彪的假、大、空新闻,便露出忧虑之情;每当听到叶帅结合部队正规化建设加强思想政治工作的报道,脸上便露出愉悦和欣慰。第二个任务就是写所谓的交待材料。肖华经常对着桌上的纸深思,每次他都是经过反复思考,在心中打好腹稿后才开始动笔。他写的内容都是直接交给专案组,我们有纪律不准看。但从专案组来审问的情况,肖华写的大都是回忆审视自己的戎马生涯,在长期的革命征程中是否把全部的生命和力量都献给了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和事业。他决不写专案组要他写的所谓子乌虚有的罪行,更不昧着良心写别人的黑材料。他常对我们的看守员说:我12岁在老家江西兴国参加革命。17岁还未脱离稚气,便担任了红军“少共国际师”政委。22岁便被任命为八路军“东进抗日挺进纵队”司令员兼政委,参加了中央苏区反“围剿”、长征和直罗镇、东征、西征等战役。抗日战争时期,参加了平型关战役,开辟了山东抗日根据地。解放战争时期,开辟了辽东根据地,参加了临江、辽沈、平津等战役。1955年刚刚39岁时,便成为最年轻的上将。几十年跟毛主席共产党干革命,我怎么会反党。我相信毛主席、党中央早晚会给我平反昭雪的。他虽身陷囹圄,但经常表露出对毛主席的忠诚与敬重,也流露出对林彪集团的愤慨与不满。第三任务就是锻炼身体,调节情绪,以熬过这漫长的监护岁月。按照规定,肖华每天上午和下午有两次放风时间,放风就是在院里散步。1971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正巧在院里散步,肖华个子适中,腹部稍凸,步履稳健,方正脸上一幅泰然自若的神情,加上55岁就发亮的脱发顶,给人一种叱咤风云的儒将风度印象。肖华的日常生活和我们的战士一样,连里一名炊事员为这个班的战士和肖华同做一锅饭。人非草木,时间长了,战士们与肖华都有了一定的感情,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大家从不在生活上虐待肖华。他愿吃的饭,尽量多做,有时他想改善一下胃口,战士们就拿着他给的钱到商店去给他买些水果食品什么的,改善他的生活。肖华每月还有一次与家人会面的天伦之乐。每次都是一辆吉普车将其拉到位于万寿路的师部大院,在监护人员在场的情况下与妻儿交谈,交谈的时间和内容都是有限制的。严禁谈政治和监护点。
肖华长时间在逆境中生活,心情沉重是肯定的,但决没有任何颓丧,还生活的那样充实,对前途充满了信心。对政治中所出现的扭曲能有这么强的承受力,是和他几十年奋斗,无数次生死考验锻炼分不开的。在多年的监护生活中,他最大的乐趣,就是修改他的《长征组歌》。他对1971年入伍的战士杨天亮说:“文化大革命”前,总政歌舞团排演过我写的《长征组歌》。但我对自己写得还不满意,我要利用这宝贵的时间把它修改好。长征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的一大壮举,当时我还不到20岁,我爱人才十几岁,很多险路是我背着她走过来的。毛主席夸我是长征路上的“红小鬼”。用我的亲身经历和感受写好长征,宣传好长征,以慰藉长征路上死去的千万英烈,是我的最大心愿。
肖华从小参加革命,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他天资聪慧,智商过人。最典型的一例是:抗战中,22岁的肖华为推动统一战线,率军前往山东惠民与老奸巨猾的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沈鸿烈谈判。“一个娃娃也来和我谈判?”沈鸿烈根本不把肖华放在眼里。可唇枪舌剑之后与激情漾溢一番,老沈不得不对小肖敬佩不已,“娃娃司令”由此传开。一位河南籍的战友还多次对我说:我们这个班的内部情况,任何人都没有给肖华说过,但班里谁是党员,谁是团员,每个人的职务、职责、文化程度、籍贯乃至性格肖华都清清楚楚。就连你们这些不在这儿住的,只要来过几次,就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他常对我们的战士讲,他学的文化都是利用战争和工作空隙自学的。没上过学的人写出如此超凡的诗歌,能有这样的文学造诣,充分显示了肖华的横溢才华。每篇词稿写好后,他总是先自我低吟,然后分别悄悄地读给他信得过的两个战士听。因他的江西口音较浓,自感吟颂歌词不标准,便自我解嘲说:以前我还兼任推广普通话主任委员,看来我的普通话都没学好。他还将每篇词所描写的真实故事讲给他们听,以征求他们对词意与史实是否恰当的意见。为修改好《长征组歌》,他常常熬到深夜,有时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经常为用一个字而冥思苦想,反复斟酌。从他的眉宇间可看得出他为构思出一句更贴切的词而联想到他亲身经历的四渡赤水、突破乌江、巧渡金沙江、强渡大黄河、爬雪山、过草地、攻战腊子口、会宁三军会师等一幅幅恢宏战斗场景。与其说他是在写诗歌,不如说他是在用文字浓缩他与战友们艰难困苦的长征历程。聪慧垣勤奋垣亲身经历为肖华写成气势磅礴的史诗《长征组歌》奠定了基础。
经过千锤百炼,肖华的《长征组歌》日臻完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1974年10月1日是新中国成立25周年的吉庆日,也是肖华终身难忘的大喜日子。国庆节前三天,上级来通知叫放宽对肖华的监护。政治头脑敏感的肖华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出头之日可能来到,整日分外兴奋。9月30日的一大早,总政治部秘书长王迪康来到监护点,面对肖华宣读了毛主席关于释放肖华的命令。听到这一盼了多年的喜讯,被关押了近7年的肖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对着与他相处了多年的看守战士,热泪横流,情不自禁地连声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与肖华结下深厚友谊的战士们也纷纷握着他的手,祝贺他走向新生活。一会儿,国务院办公厅派人来给肖华量了身材,要当日为肖华赶做好衣服,参加当晚周总理主持的国庆招待会。又过了一会儿,肖华爱人王新兰与三女一子及儿媳妇都来接肖华回家,亲人见面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尤其是最小的三女儿,更是欢声笑语不绝。第一次与肖华见面的儿媳妇叫了声肖华爸爸后,乐得肖华合不上嘴,高兴地对大家说:我以为我这个大学毕业的书呆子儿子找不到媳妇啦,这不找的还蛮好的吗。这些都使这个严肃的不能再严肃的监护室第一次充满了欢声笑语。随后,肖华带着全家把买来的各种水果送给了“监护班”的全体同志,感谢大家多年来在政策范围内给予的关照。并把家庭地址告诉了每个同志,欢迎同志们到他家做客,然后依依不舍地与战士们挥手告别。10月1日《人民日报》在显著位置报道了周总理举行的国庆招待会。人们在报道中看到了参加国庆招待会的还有肖华。自此,毛主席、党中央向世人昭示,肖华解放。
获得自由的肖华,仍把《长征组歌》看成自己事业中的一件大事。他先后找了许多经过长征的老战友、老将军,反复征求他们对《长征组歌》的意见,又多次进行了修改,终于获得了成功。1975年10月,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举办纪念长征胜利40周年大型展览。朱德委员长不顾年迈体衰,与一大批经过长征的将帅们参观了展览。应邀前来参观展览的肖华携夫人走到历史博物馆西门时,一眼看到了原肖华监护点的战士杨天亮正在执勤,便热情地与杨天亮打招呼,并向夫人介绍到,这是我们班的杨天亮。他还高兴地说:小杨,总政歌舞团、海政歌舞团正配合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排练我写的《长征组歌》。时隔不久,大型歌舞《长征组歌》在荧屏上与广大观众见面。肖华用血与火铸成的非凡诗篇经过马玉涛、马国光、贾士俊等歌唱家的精湛演唱,热情讴歌了毛泽东主席挽救党和红军的英明战略,真实地再现了红军在长征中惊天地泣鬼神的英勇史迹。描绘了一部不朽的长征画卷。没有参加过长征的人是写不出《长征组歌》的,没有激情的人也是写不出《长征组歌》的。1975年在红军长征胜利40周年时,《长征组歌》在北京展览馆上演40多场,场场爆满。毛主席用兵真如神……以形象鲜明、感情真挚、格律严谨、节奏铿锵激昂而脍炙人口的《长征组歌》响彻在华夏大地。不仅使人们达到了艺术上的享受,而且使大家达到了精神上的升华,在全国涌起了一股长征热。
肖华虽在二十多年前离开了我们,但脍炙人口的《长征组歌》将与作者肖华一起永远留在人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