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咒

其实我曾经多次见过死者:他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社区。

在我的心目中他的形象分成了完全对立的两种:一方面他总是西装革履,头发也总是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另一方面两次婚姻的不幸让他染上了酗酒的习惯,每每看见他在小酒馆里喝醉了之后胡言乱语,拍打桌面。

这其实是极其矛盾的,因为酗酒的人很少会有关注自己外表的,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仅仅把他当成一个奇怪的酒鬼,但是当他变成一个死因不明的悬案的时候,我不得不思考: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一个人突然改变原来的生活习惯而注意起外貌来,原因往往不外乎这样一些:异性(这是最常见的)、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比如说获得了某种荣誉)等等。

但是我们看不出这方面的任何迹象,甚至,他根本就不是突然注意起自己的外表,而是一直就非常注意,以至于看到他的头发的时候我常常想,苍蝇落在上面也会摔跤的吧。

为什么会这样?我百思不得其解。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酒鬼有个儿子,显然这个儿子非常争气,单亲家庭并没有让他染上任何不好的习惯,反而是一个非常用功的学生。

这次高考他考得不错,昨天拿到了国内某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父亲喜出望外,大摆酒席,把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请了过来,他甚至还请了一个乐队,敲锣打鼓了一番,我想在他心目中儿子考上重点大学一定和考上状元没什么两样吧?但是就在大家让他说两句话的时候,他突然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刚接手这个案件的时候,我认为这可能是一个简单的心脏病突发或者中风的案子。

这种事很寻常:虽然父亲只有四十刚出头,但是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很多“富贵病”诸如冠状动脉粥样硬化、脑动脉硬化等等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的鉴定书里,这起案件看上去太符合这种情况了——父亲的过度兴奋让本来就有点脆弱的心脏或者大脑不堪重负,而这些疾病一旦发作起来死亡也会像这位父亲一样迅速。

但是居然不是,而且是肯定不是。

父亲的颅内没有任何部位出血:硬膜外、硬膜下、蛛网膜下(这三个是脑外部出血经常蓄积的地方)、脑组织内都没有,甚至后来我在显微镜下也没看到任何哪怕是最微小的出血或者梗塞(血管阻塞,这也是常见中风的原因之一)。

心脏处我不仅找不到任何缺血坏死的证据,甚至他的冠状动脉十分的健康,和二十多岁的人没有任何不同。

我的头都大了。

死者死得这么突然,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我居然找不出来。

而且,他是在上百亲朋好友众目睽睽之下死的,我怎么能不给他们一个交代?我不得不拿着放大镜再次仔细地检查了父亲身上的每一寸皮肤。

终于,在他食指末节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异常(我们暂时这么称呼它吧!我不能排除它是在生活中偶然形成的)。

那是一个小小的皮肤损伤:整个损伤呈“……”形,长度不超过二厘米,顺着手指的方向分布,句号在靠近手掌的一端,是牙签头大小的一个圆洞,洞很浅,甚至看不到任何出血,下面的省略号就更加轻微了,就好像是牙签在皮肤上轻轻滑过,在皮肤上留下的一段白色的划痕!(很明显它不是任何注射器造成的。)难道,这和死者的死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我还是摸不着头脑。

幸好,死者倒下后还没有立即死亡,他被送到医院抢救了大约一个小时。

我还是要求助于医生了。

八月份的天真是骄阳似火,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内衣全都湿透了,黏糊糊地挂在身上,显然糟糕的餐巾纸在我脸上留下了无数的白色纤维,不过回到家我才明白为什么管理医院病历资料的女医生看着我的眼神那么古怪。

她很快拿出了病历供我查阅,但是当天当班医生休晚夜班回家休息了。

我至少把病例读了三遍,甚至为了自己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我还把病例复印了一遍。

拿回来看的时候伟城撇了撇嘴:医院的死亡原因就写着:“呼吸循环衰竭死亡”,我知道他的意思,这几乎是医院最常见的死因诊断了,但这对我们没有任何帮助,因为任何一位患者死亡的时候显然都会停止呼吸和心跳。

下面罗列了一大堆可能,诸如中暑、感染性休克等等也都挂着一个个大问号。

估计是患者死亡太迅速了,他们来不及作出太多的检查。

伟城已经在考虑属于“青壮年猝死综合征”了,要实在没办法我也打算只能这么下结论了:毕竟死者的年龄符合青壮年,死亡发生得那么突然而我们又实在查不出别的死因,说起来也还是符合这个死因的诊断标准的。

但是我还是不想放弃最后一线希望,我决定找到当班医生,去向他了解死者死亡前的每一个细节。

幸好当班医生还没有结婚,就住在离医院不远的宿舍里面。

可能是经常去寻找陌生人的缘故,虽然只知道个地址,但我几乎没有多走一步路就找到了他的住处。

进了宿舍我才发现,他那里简直就是一个火炉——那种走廊在中间的老式房间几乎透不进一点风,而顶楼的位置又让他的房间凭空高出好几度,我几乎还没有说清来意就找他要水喝,在他惊讶的目光里我一口气喝进去了至少一千五百毫升矿泉水,不过它们很快就变成汗水流了出来。

但是这次跑路并没有白费。

年轻的医生很谨慎,不愿意对任何他不确定的事情发表言论。

多年后现在的我想,说不定是我的牛饮把他吓坏了,说不定以为我是……但是他向我清楚地描述了死亡的全过程:患者首先是呼吸逐渐微弱,然后才停止了心跳,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感觉好像是呼吸肌麻痹一样,但是我不能确定为什么会这样。”呼吸肌麻痹?它显然足以致死。

我查阅出所有可能导致呼吸肌麻痹的疾病,也做了不少检查,但是我还是失望了,没有证据证明死者和这些疾病有关。

一个礼拜后我的病理切片终于出来了,我可以把死者的各个脏器放在显微镜下去寻找任何微小的病变,就像前面说的,但还是找不到任何心脑血管方面疾病的证据,不过我却发现死者肝脏有大量红细胞被破坏后留下的含铁血黄素,肾脏也留下了大量红细胞破坏后留下的蛋白,这无疑证实了死者曾经发生大量的红细胞溶血(这种情况患者尿液中也会有大量破坏的红细胞色素,后来我证实了这一点)。

微小的损伤——呼吸肌麻痹——红细胞溶血,当这三点连成一片的时候我终于好像是看到了一线曙光,我心里已经在高度怀疑那种臭名昭著的毒液了,这种毒液每个人都听说过,而且一想到很多人都会汗毛倒竖,但是要让我肯定地写下结论,我还要走访死者的家庭,弄清楚事情发生的全部细节,毕竟,目前还有些过程无法解释,比如说,为什么毒液进入了死者的体内而他却没有注意到呢?

第二天中午我终于在一个破旧小区的一楼找到了死者的家,这实在是一个缺乏女性色彩的“家”。

墙上找不到任何一件装饰品,色彩也很单调,除了挡着门的哑铃外,整个房间里我找不到一根弯曲的线条,但是它却出乎我意料的干净整洁,而且,闻不到一点酒味。

孩子的眼神很清澈,也很单纯。

看着整洁的房间和孩子清澈的眼,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父亲会那么注意外表了,孩子是他生活的全部希望,他不愿意让孩子看到他生活的潦倒和困顿。

其实我在来之前就已经高度怀疑是蛇毒了,特别是眼镜蛇和眼镜王蛇,那是因为蛇毒分为血循毒(蝰蛇等)和神经毒(金环、银环蛇等),死者临死前同时具有溶血表现(溶血毒)和呼吸肌麻痹表现(神经毒),而同时具备两种毒性的就只有眼镜蛇、眼镜王蛇和蝮蛇了;然后血循毒还要再分为凝血毒、抗凝血毒、出血毒、溶血毒,蝮蛇主要属于凝血毒及出血毒,因此排除,剩下的就只有眼镜蛇和眼镜王蛇了!但是,当孩子说出父亲经常杀蛇给他吃,而且请客当天中午还买了一条眼镜蛇犒劳他考上了大学的时候,我还是几乎站了起来!不过,我还不能站起来,因为我还没有大功告成:蛇毒是一种蛋白,它如果煮熟后吃下去会因为蛋白质已经凝固一点事也不会有。

广东甚至还有一道名菜叫“蛇咬鸡”:用毒蛇把鸡咬死后煮了吃,据说鲜美异常(为了保证蛇毒量的充足,每次咬死一只鸡后蛇要休息一周)。

那么父亲手上的微小损伤就一定是蛇毒进入体内的途径了,但问题是,为什么经常杀蛇的父亲会被蛇咬了还没注意呢?孩子在我的询问下开始回忆父亲杀蛇的过程:当天杀蛇的时候他在另一间房里看书,突然听到厨房里菜刀掉在了地上,他去看的时候蛇皮已经被剥了下来,父亲正在看着自己的手,父亲见到儿子,笑了笑说:“没关系,不小心!”就接着干活去了。

当听到这一切的时候想我的眼睛和嘴巴一定都变成了“O”形,因为整件事情终于昭然若揭了——父亲在剥掉蛇皮后不小心在毒牙上刮了一下(所以损伤后面是“……”状,而且只有一只牙印),因为看见蛇已经死了,而且又没出血,认为不会有事(我国迷信所谓的“见血封喉”)就接着干活了;蛇毒量不大(蛇毒在牙齿有,但主要储存在毒腺内),况且又没有见血就暂时停留在伤口周围的组织里了;等到晚宴开始,情绪激动加上酒精的作用导致血液循环加快,于是蛇毒进入了血液循环,父亲也就倒下了!当我把这一切向孩子解释清楚后,我没有马上离开他,我和他一起做了一餐饭吃。

等晚餐结束,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临出门的时候我向孩子伸出了手,孩子显然还不习惯这种大人的礼节,羞涩地扭捏着;但是我还是坚定地等到他伸出手来,因为我知道,他已经开始成人的生活了。

小贴士很多网友提出想自己过一回福尔摩斯瘾,自己也来破破案,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尝试,那么首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案件侦破的大致程序或者说过程。

我们国家对命案最为重视,如果确定是刑事案件(当然得要法医首先排除意外、疾病、自杀),一般是主要领导挂帅,甚至有上级挂牌督办(在《一起强奸案》我提到了这些),然后是各警种配合的一个局面:法医负责死亡原因(为什么死的)、死亡方式(意外、疾病、自杀、他杀)的推断;其他刑事技术人员负责诸如手印、足印、工具痕等的收集、取证、化验;刑侦人员负责诸如现场摄像、勘验、证人、嫌疑人的讯问等工作;技侦负责偷拍、摄像、监听等工作(我一般很少提到他们,原因第一是我自己对他们的专业仪器不太了解,第二是他们的工作手段是严格保密的。

好在要他们上场的时候一般犯罪嫌疑人已经有了对象了,对我讲故事影响不大),然后抓捕什么的就要看情况了,警察、武警都有可能。

应该说法医只是案件侦破工作链条其中的一环。

当然,我个人认为这些相关的工作方法法医最好多少知道一点,第一是有利于工作中的相互配合,第二是有利于形成整体思路,本来破案就是雾里看花了,不形成整体思路无异于盲人摸象。

所以,在《母爱》中我提到自己喜欢先看看肇事车辆,就是这个原因。

虽然一般来说现场草图、照片是会放在案件卷宗里面的,但我个人觉得看现场或者实物更有收获,毕竟专业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

对了,在中毒案件中,法医最关心的是1:毒物种类(是什么毒);2:投毒途径(是怎么进入人体的),其次是毒物来源。

下面的几个毒物案件大家就可以顺着这样的思路想想看。

现在回忆起这个案件还是让我感触良多:这次死因的判断对我来说应该是既意外又不意外,说意外是因为由于牙印只有一个,伤口周围没有红肿,一开始我几乎忽视了牙印的存在;说不意外是因为文中的父亲,一个善于杀蛇的人死于毒蛇之口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老祖宗不早就告诉我们“善泳者死于溺”了吗?但是我想到的还不止这些;第一,我刚才在网络上搜了一下,发现了好几篇求购抗蛇毒血清的文章,按道理抗蛇毒血清这种药应该在各级防疫站常备,但是我们的药物供应链显然由于各种原因并不顺畅,我想说,至少防疫站的同志应该知道哪儿可以买到这种药吧?可以提醒大家,特别是南方的朋友,一旦遇到这种情况,首先应该留心是什么蛇咬了你,因为这关系到不同的抗蛇毒血清的选择,其次,上海生物制品研究所生产这种药。

第二,我国共有毒蛇五十种左右,但是,生产出来的抗蛇毒血清只有区区几种。

我想抗蛇毒血清的生产并不麻烦,大家很容易就可以在网络上找到它,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网友评论选登

猫咪:法医的观察和想象能力真是厉害,实在让人佩服!

我是蜻蜓:这也许是千万件案件中最普通的一例,但是你把你的感性加入原本应该理性的文字,不经意间就牵着读者的心和你的心一起跳动。这是一种无形的写作天赋,淋漓地发挥吧!我期待着。

我心飞翔:我的工作主要是分析计算机故障和网络问题,觉得你分析问题的逻辑方式很熟悉,可能对于问题分析的方式都是大同小异的吧。

如酥:从天涯跟过来,越读越慢,有时候读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发一会儿呆。以前我是学法学的,看到文章里偶尔出现的名词,又熟悉又惭愧。想起刑法老师讲抢劫和抢夺的区别和联系,想起作为限制性选修课选的法医学,想起上自习要占座的日子,已经恍如隔世。觉得法医兄十分可敬。让生活保持充实,让灵魂保持澄明,都需要很大的智慧。诚祝平安如意。

无心万物:看的人从你的描述中得到条理和人性,或许就够了。

蒹葭:可以想象到法医和刑警在破案过程中绞尽脑汁的思索过程。跟做research还是蛮像的,哈哈。估计废寝忘食的时候很多。

林姝:说起来这个结局要好得多,没有与罪恶有关的东西。

我是蜻蜓:猎奇的世界充满着恐怖和酸楚!我不猎奇,我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故事发生,安排好自己的生活,让真诚和快乐从自己的灵魂辐射给周围的个体,这已然是奢望,但是我会如你一般不停歇,即使前方的路是那样的迷离。好运,我的朋友!我是蜻蜓,一只悠然的蜻蜓,却没有逃掉你文字的《毒》。嘻笑中。

兰色风海:真正的强者不是留泪的人,而是含泪奔跑的人。祝福那位男孩!

maxking:结尾虽然是一个平凡的动作,但很感人,充满了人性的关怀。

wd_6532:“当我把这一切向孩子解释清楚后,我没有马上离开他:我和他一起做了一餐饭吃。等晚餐结束,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临出门的时候我向孩子伸出了手;孩子显然还不习惯这种大人的礼节,羞涩地扭捏着;但是我还是坚定的等到他伸出手来,因为我知道,他已经开始成人的生活了。”可以跟本届最佳影片CRASH相媲美。我小时候也吃很多蛇,不过吃的都是无毒的,看来这种东西如非必要还是不吃的好,蛇也是保护动物呢。

噗嗵:蛇毒是蛋白毒,也就是说被蛇咬到之后,如果可以用火烤小刀,然后立马在咬伤部位切十字,应该也可以减少一点毒性吧?如果咬咬牙,用烤得发红的小刀把伤口的肉剐掉,就不会中毒了,是吧?哎呀,自己都汗毛倒竖了,只是打个比方,是如此吗?

我是法医:不用恐怖,你自己用一根绳子扎住肢端就可以了,其他的还是找就近的医院在麻醉下完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