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植物能听到什么 植物是聋子?

卓越的演化生物学家西奥多修斯·多布赞斯基写道:“若无演化之光,生物学的一切都无意义。”严肃的、可重复的科学研究已经得出结论,音乐的声响实在和植物没有关系,而且这从演化的角度来看也是有意义的。在植物的演化史长河中,只有200年历史的古典音乐和只有50年历史的摇滚乐不过是一点小浪花。

人类和其他动物的听觉带来的演化优势在于,听觉是我们的身体提醒我们注意潜在的危险状况的一种方式。早期的人类祖先能听到危险的捕食者穿过森林追猎他们的声音。在深夜灯光昏暗的街上,我们会注意到尾随我们的什么人的微弱脚步声。我们还能听到向我们驶来的汽车的发动机声。听觉还使人类个体或动物之间的即时通信成为可能。通过口中发出的次声波,大象可以隔着遥远的距离找到同类,因为次声波可以绕过障碍物,行进数英里之远。一群海豚可以通过它们悲伤的尖锐叫声在大海里找到失散的幼仔,而帝企鹅则可以通过独特的呼唤声寻找交配对象。所有这些行为的共同之处在于,通过声音,人类或动物可以快速交换信息并做出反应。这反应通常是身体的运动——比如逃离火海,逃脱攻击,或者找寻家人。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植物是固着的生物,被它们的根固定在地面上。虽然植物能够向着太阳生长,向着重力弯曲,它们却无法逃跑。它们无从躲避。植物也不能随季节迁徙。它们始终被绑定在不断变化的环境面前。植物使用的时间尺度和动物也不一样。除了含羞草和捕蝇草这些明显的例外,植物的运动相当缓慢,难以被人类肉眼觉察。

不过,是否至少在理论上存在什么有利的声音,值得植物去回应呢?特拉维夫大学的理论生物学家莉拉赫·哈达尼教授用数学模型研究演化。她认为植物的确能对声音产生反应,但我们必须设计正确的实验来检测这一行为。实际上,科学研究中的一个普遍现象,就是缺乏实验证据并不等同于得出否定结论。按她的设想,我们应该设计一种研究,用已知自然界存在的声音去影响一个特定的植物生理过程。如果科学家想要研究植物对声波的反应,那么他们需要考虑,能够让植物听到并产生演化优势的那些与生理相关的声音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声音可能要么能提供有关水分之类资源所在位置的线索,要么能提醒植物即将发生的有益或有害的生物相互作用——比如与传粉者或食草动物之间的相互作用。

直到最近几年,才有人尝试去识别这样的反应。莫尼卡·加利亚诺是西澳大利亚大学的一位研究副教授;斯泰法诺·曼库索教授则是佛罗伦萨大学植物神经生物学国际实验室主任。她们与其同事一起尝试为她们起名为“植物生物声学”的研究领域建立理论和实践基础。在2012年发表的一项研究中,她们报道,如果声波的波长类似于水传播的振动波长,则根尖会明显向水源弯曲。这似乎暗示,根可以通过聆听水流来搜寻新的水源!事实上,加利亚诺的团队近来又表明,豌豆的根可以朝向水流方向生长。

这些研究结果有助于解释城市工程师几十年前就知道的现象:树木的根常会包围地下的供水管和污水管,甚至侵入其中,导致大量设备损坏和财产损失。尽管工程师和科学家大都假定是这些管道先出现渗水,然后把树根吸引过去,但加利亚诺的研究结果却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树根可以被管道中流水的声音吸引!

另一种与植物生理相关的声音可能是蜂类的嗡嗡声。在一种叫作蜂鸣传粉的过程中,熊蜂只需要迅速地振动翅膀肌肉,而不是拍动翅膀本身,就可以产生一个高频振动,刺激一朵花释放花粉。尽管这种振动可以被听到(它就是我们在熊蜂飞过时听到的嗡嗡声),但花粉的释放需要振翅的熊蜂和花之间的物理接触。所以就像耳聋的人也能感觉到音乐的振动并做出反应一样,花朵不需要听到熊蜂的振动,也能感到这种振动并做出反应。但是,也可以想象振动的声音可能会以其他尚未查明的方式影响花朵。

哈达尼及其同事打算检验这种可能性。我们知道,有花植物中大部分种类的有性生殖依赖于动物传粉者。植物利用颜色、气味和形状之类信号吸引传粉者,又为传粉者提供花蜜和花粉,作为回报。那么,是不是像酿造出更高品质的葡萄酒的酒厂更能吸引我们一样,能提供更高品质花蜜的花朵也对传粉者更有吸引力?另一方面,制造高品质的产品代价不菲,如果附近没有传粉者(或葡萄酒爱好者),那它不过是废物。毕竟,如果周边没有人要喝的话,谁会想要酿造一款好酒呢?如果植物可以把分泌高品质花蜜的时间调整到附近有传粉者的时候,这就会对它有利。所以,可能传粉者在飞行中振翅的声音可以作为一种信号,诱导花朵制造高品质的花蜜。

我很荣幸有机会参与哈达尼的一项跨学科研究。她把很多研究力量结合起来,其中包括世界上首屈一指的蝙蝠生物学家约西·约维尔教授,以及植物生态学家尤瓦尔·萨皮尔博士,为的是要看看植物是否能对前来访花和传粉的昆虫发出的声音做出反应。我们在研究中使用的植物是宿根月见草。这种植物原产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和俄勒冈州的海滨地区,现在也见于以色列的地中海沿岸。正如“月见草”这个名字所示,它的花在傍晚开放,此时天蛾和蜂类会来访花,饮用花中非常甜美的花蜜,在这个过程中就把花粉从一朵花带到另一朵花。

约维尔是受过训练的物理学家,在蝙蝠回声定位研究中展现了娴熟的录音和回放技艺,这回又把这种高超的技艺用于记录天蛾和蜂类的振翅声。我们把这些声音回放给月见草,检查它们的花蜜。令人高兴的是,暴露在传粉者的声音之下的植株分泌的花蜜果然比那些始终处在安静环境中的植株的花蜜含有更多糖分。


宿根月见草(Oenothera perennis

尽管这些结果表明,宿根月见草能够对某种有生态意义的声音做出迅速反应,但它也带来了这样的问题:具体是植株的哪个部位感觉到了声波呢?用拟人的话来说,植物的耳朵在哪里?我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还一无所知,也不清楚植物如何把声音信号转化到细胞之中,从而影响花蜜的品质。就在最近,韩国岭南大学的裴汉洪教授及其团队发现,声波至少可以在拟南芥植株中诱发基因表达的变化。然而,要理解声音信号影响植物生理的方式,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遗憾,我们还要等待更多的研究,才能对这些问题做出准确回答。

这项研究让我们更为确定,植物很可能会对多种多样的声音做出不同反应,只是我们的研究一直没搞对方向罢了。

如果再考虑到植物还能制造声响,事情就开始变得非常奇怪了。瑞士伯尔尼大学的罗曼·茨维福尔和法比安·佐伊金就曾报道,气候干旱时的松树和栎树会散发超声振动。这些振动是负责传输水分的木质部维管所含的水分发生改变的结果。加利亚诺和曼库索也记录到了从玉米幼苗的根发出的“嘀嗒”声。尽管这些声音是物理力产生的被动结果(就像一块从山崖上碎落的岩石也会弄出声响),但它们说不定还真有演化适应意义。别的树木会把这种超声振动当成一种信号,借此为度过干旱做好准备吗?玉米根部的嘀嗒声是否又含有什么信息?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就说明植物不光可能对听觉信号做出反应,本身还可能制造这些信号!换句话说,植物说不定也能发声

显然,这里所说的东西已经超出了人们原先的想象。仅仅五年之前,在本书第一版中,我还写道:“即使听不到任何声音,植物也已经在地球上繁荣了几亿年了,将近40万种的植物已经征服了地球上的每一种生境。”但是现在我需要改变态度——植物可能真的能对声音信号做出反应。

这就是科学方法的力量,正是它把科学与伪科学区分开来。伪科学追求证实,而科学追求证伪。作为一名科学家,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假说和结论至多也只是一种推测,随时等待着未来的研究把它击破。与此不同,伪科学家坚信他的结论已经得到确证。伪科学家不会允许矛盾的结果妨碍他的观点。尽管这世上有很多我们还不理解的现象,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能通过恰当的实验把它背后的科学解释揭示出来。举例来说,很多报道宣称有多种声波可以提高多种作物的单产,但是这种把声波用于农业生产的实践背后的基本生物学原理还不清楚。然而,我在本章中重点介绍的研究暗示我们已经处在一类新知识的边缘;今后我们理解起植物对声波的反应来,一定会更为深刻。

到这里,我们已经见识了全部五种基本感觉。接下来让我们探索植物的第六感——它让植物能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向着哪个方向生长,以及如何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