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八音克谐,神人以和——宋代文学 别是一家——李清照

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

——沈谦《填词杂说》

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皆吾济南人,难乎为继矣!

——王士祯《花草蒙拾》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是一首和唐诗三百首一样作为3岁娃娃文学普及读物的词,虽然娃娃们并不能体味其中的谈淡的闲愁,深切叹惋,但是能够从此知道雨后的“绿肥红瘦”,也能体会到其琅琅上口的韵律美感,这首词的词作者就是我们大家并不陌生的女词人李清照。李清照,作为女词人的代表,给森然的中国历史带来了几多水气,几多温馨。

李清照,自号易安居士,山东济南章丘明水人。生于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卒于绍兴二十年(公元1155年)左右。李清照生长在文学气氛很浓的士大夫家庭,父亲李格非为当时著名学者兼散文家,母亲出身于官宦人家,也有文学才能。李清照多才多艺,能诗词,善书画,很早就受人注意。王灼《碧鸡漫志》说她“自少年即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朱弁《风月堂诗话》也记载晁补之常向人称赞她的诗句。李清照18岁时嫁给太学生赵明诚,赵爱好金石之学,也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婚后,他们过着美满而和谐的生活。李清照的一生以南宋高宗建炎元年为界,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她的词作也随着她生活的变化而变化着。南渡前,生活优裕,所作词,多写其悠闲生活,主要是对大自然的描绘,对真挚爱情的抒发,清新明丽,意境优美,委婉动人。南渡后,明诚病死,境遇孤苦,既悲伤于自己身世和失去的幸福,又面临着民族的灾难,故而其作伤时感世,悼亡思乡,沉郁感伤,词风趋于凄咽悲楚。然不论是清丽明快亦或沉重忧虑,她的词总是以朴实自然的语言、抑扬顿挫的音律、至情感性的感情代代流传着,带给人美的感染、带给人至高的艺术氛围,带给人难以忘怀的共鸣。所谓“以寻常语度入音律”者也。

李清照前期的词大多数是写自己对爱情尤其是离别相思之情的感受,属于词的传统题材。但过去大多是男性作者以女性口吻来写这一类词,即使不带有狎玩欣赏的心理,也未免隔着一层。而李清照写的是自己亲身感受与内心体验,因此她的词就格外真挚细腻、委婉动人。她从女性的心理出发,挑选女性怅惘悲愁时所容易联想到的事物,以女性细腻的笔法加以组织,因而别有风致,如: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那一种轻盈;“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那一种缠绵;“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那一种相思之苦和对青春易逝的尖锐感受,并不是男性作者容易体验到的。

她善于将个性化的抒情和完美的意境结合起来。其不但善于言情,且尤善于塑造多愁善感、缠绵凄婉的自我形象,于“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蓼园词选》),含蓄深曲、生动细腻地来抒情;既善于直接写闺阁之愁,又善于借助写景咏物来抒情,因而其词极具个性化的意境。如文章开头提到过的《如梦令》。

李清照还善于将清新朴素与精美雅洁的风格及手法结合在一起。她善于运用朴素的、甚至是口语化的,但又不失精美的语言;善于调动各种修辞手法,但又运用得非常自然,达到了“极炼而不炼,出色而本色”(《艺概·词曲概》)的最佳效果。因而能将白描化的外在形式与精美化的内在特质完美地结合起来。如《声声慢》一开头即连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14个叠字,结尾又呼应以“点点滴滴”四个叠字,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且能把主人公的心绪表达得深刻而富有层次。词中的“乍”、“黑”、“了得”、“怎”等字都是口语,但用得极巧妙;“守着窗儿”虽是细节,但很本色地反映了李清照的内心世界。又如《永遇乐》: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首词写作者晚年在临安的一段生活,反映了在历尽沧桑之后晚年的悲凉心境。上片开始连下三个设问。第一个设问自己在何处?是明知故问,问的前提却是元宵夜夕阳西下玉兔东升之际,是“人约黄昏后”的良辰美景,一对比,便知作者有化不开的漂泊异乡凄凉愁怀。第二个问也是在“染柳烟浓”的大好春光之后,先以听笛“怨”转,再问自己还有多少春意可享受,正反映出晚年生活动荡不安祸福莫测的忧患。最后三句写自己自甘寂寞的心灰意懒,可以感知作者几乎万念俱灰的心境。下片承“酒朋诗侣”而下,这些朋友是南渡前的旧知,于是引发“中州盛日”那时元宵的汴京城,和名门淑媛“争济楚”的繁华与欢乐。与“如今”三句形成今昔强烈对比。最后二句看似淡泊自守、不慕繁华,实则是满腹辛酸、一腔凄怨的总爆发。在咏叹个人不幸际遇和悲苦内心的同时,流露出乡关之思和家国之恨,既含蓄,又悠长。上阕四层,每三句一层,每层都用乐景抒哀情,极具沉郁顿挫之美;下阕两大层的对比更以盛景反衬衰景,寄寓了无限的感慨。全词语言明白如洗又精美无瑕,“帘儿底下”的细节又包含了无限辛酸。在平淡中见浓烈,于细微处见精神,正是李清照词的独特风格。

在词的艺术方面,李清照有自己比较完整的看法。她写过一篇《词论》,对唐代特别是北宋以来的主要词人分别提出了批评,从中能够看出她自己的追求。譬如她认为柳永的词“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表明她反对那种过于俚俗化和带有市民情趣的倾向;认为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人的词“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表明她反对词的风格与诗相接近,和音律上的不严格;认为晏几道的词“苦无铺叙”,贺铸的词“苦少典重”,秦观的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表明她主张词既要有铺叙,有情致,也要有比较深厚的文化内涵。概括而言,李清照的词学观点,特别强调了词在艺术上的独特性,即词“别是一家”,与诗歌相区别;特别重视词的声律形式;在语言上要求典雅而又浑成。

正因为此,李清照词在艺术上能自成一家,被后人誉为“易安体”,她被推为“当行本色”的婉约正宗和最高代表,在文学史上有着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