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尚书》——上古史料残篇 第二节 《尚书》诸篇的时代层次

现在我们把25篇伪古文经放在一边,回过头去再看那28篇(或33篇)真古文经。因为这28篇真古文经和伏生所传28篇今文经相当,所以也有人称之为28篇今文经的。这是个名称问题,学者们可以继续争论。我们现在只了解一下它的实际内容就行了。

应该再明确一遍:所谓真古文经,并不是说它们都是真正的远古史料原件,而只不过是说它们基本上是从先秦传下来的篇章而非汉代以后所伪造的古书而已。至于这批从先秦传下来的篇章在何等程度上保存着古史料原件的性质,那是根本无法得知的。就我们今天的研究条件来看,如果能够大体确定出诸篇章实际的写作时代,已经是大为不易了。

据当代研究《尚书》的权威学者、已故顾颉刚教授的意见,这28篇经文可以从时代上分成三个层次。他在1923年6月1日写给胡适的一封信里说:

先生要我重提《尚书》的公案,指出“今文《尚书》”的不可信,这事我颇想做。前天把二十八篇分成三组,录下:

第一组(十三篇):

《盘庚》、《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多方》、《吕刑》、《文侯之命》、《费誓》、《秦誓》。

这一组,在思想上,在文字上,都可信为真。

第二组(十二篇):

《甘誓》、《汤誓》、《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牧誓》、《金縢》、《无逸》、《君奭》、《立政》、《顾命》、《洪范》。

这一组,有的是文体平顺,不似古文;有的是人治观念很重,不似那时的思想。这或者是后世的伪作,或者是史官的追记,或者是真古文经过翻译,均说不定。不过决是东周间的作品。

第三组(三篇):

《尧典》、《皋陶谟》、《禹贡》。

这一组决是战国至秦汉间的伪作,与那时诸子学说有相连的关系。那时拟书的很多,这三篇是其中最好的。那些陋劣的(如《孟子》所举“舜浚井”一节)都失传了。

但我虽列出这个表,一时还不能公布,因为第三组我可以从事实上辨他们的伪,第一组与第二组我还没有确实的把握把它们分开。我想研究古文法,从文法指出它们的差异,但这是将来的事情。

(原《古史辨》一册201页,今据刘起釪《尚书学史》507页节引)

顾先生把28篇《尚书》经文分成这样三个时代层次,是有许多考据的,而最直观的根据首先是它们的语言和表露出来的思想的时代性。为了使读者对《尚书》有一点感性认识,同时也为了加深对顾先生所分三个时代层次的理解,下边我们分别举一两段经文读读看。

第一组举《盘庚上》第一段:

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率吁众戚,出矢言曰:我王来,既爰宅于兹,重我民无尽刘。不能胥匡以生,卜稽曰其如台!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兹犹不常宁,不常厥邑,于今五邦。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断命,矧曰其克从先王之烈!若颠木之有由蘖,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绍复先王之大业,厎〔di底,旧读zhi只〕绥四方!

[大意]盘庚迁都到殷,百姓住不惯这地方,于是召来亲信大臣出去传话:我们大王改在此处定居,原本是爱护百姓,不让他们死光。如果不能相助以求生,光卜卦又有何用!照先王之法,要谨遵天命,因此不敢长期安逸,长期定居在一个地方,所以至今已迁徙五次。如果今天不遵古训,就是不理解天意,那还怎能承继先王之业!树木枯倒尚可生芽,皇天是要我们在这新的都城生息下去,继承先王大业而平定四方的!

这篇《盘庚》实在是难读极了。唐代大文学家韩愈曾经慨叹过“周诰殷盘,诘屈聱牙”,“殷盘”指的就是这篇《盘庚》。这是商代第20位君王盘庚迁都到殷(今河南安阳一带)后,安抚民众的训话。关于它的时代,据《史记·殷本纪》记载,盘庚死后,弟弟小辛继承王位而国势衰微,百姓思念盘庚,“乃作《盘庚》三篇”,那就是在公元前14世纪。但是从文字风格看,和西周的铜器铭文很接近。所以也有可能是进入西周以后,商朝的后裔根据祖上的传说追记的。即使如此,距今也有3000年的历史。这篇可以和古巴比伦的《汉谟拉比法典》媲美的《盘庚》篇能够经历3000年来无数次劫难而保存至今,真是珍贵极了。

第二组举《汤誓》全文:

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赍〔lai赖〕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拏戮汝,罔有攸赦!

[大意]王说:过来!你们大家都来听我说!不是我竟然敢起兵作乱,而是夏氏有罪,上天要灭亡他!现在你们大家说:“我们大王不体恤我们,为什么竟荒了我们的庄稼去攻打夏氏?”我正是听到你们的议论才知道夏氏有罪的。我敬畏上天,不敢不去征讨。现在你们问:“夏氏之罪究竟如何?”夏王压制百姓,横行夏国,百姓众叛亲离。他们说:“太阳太阳几时死?我们和你一道死!”夏氏的作风坏到这般地步,我今天是一定要去的!你们帮我去施行天罚,我有重赏。你们不要不信,我说话算数。你们不听从誓言的,我要把他全家处死,决不宽贷!

这是商汤讨伐夏桀时的动员令。“王”和“我后”指商汤,“夏氏”、“夏王”指夏桀。从语言上看,稍微平易一些,不像《盘庚》那么难懂。从思想上看,已经渗入殷革夏命、救民于水火的“仁政”意识,所以顾颉刚先生说它肯定是东周的作品,甚至已经加上了儒家学派的润色。据此推断,商汤的时代虽然比盘庚早得多,但《汤誓》这篇文章却远远晚于《盘庚》篇。

总览这两篇文章,有些句子在逻辑上似乎都不算很顺,所以历来断句、解说不同,只能揣摩其大意。因为自古以来,古籍错简、脱字以致上下句不相衔接的现象是常有的。所以果真把每个地方都讲得文从字顺,反而有可能是不对头的。但是透过这些文字障碍,我们今天仍然可以感受到远古时代部族定居的艰难,部族战争的酷烈。同时,从中还可以看到远古的先民们有着浓厚的听命于天的思想,因此部族首领们可以假借天意来发号施令。像这样有声有色地再现某一个历史场景的篇章,在《尚书》的第一二两个层次里是不少的。虽然它们未必就是历史事件发生的当时的原始档案,但却也是至今唯一可见的史料,其价值应与原始资料近似。

至于第三个层次的几篇,只看文字就可以断定它们是很晚才出现的,甚至晚到战国时代,说不定其中还杂有秦汉时代儒生的添笔、改笔。像《舜典》中:“帝曰:夔〔kui葵〕!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大禹谟》中“满招损,谦受益”,“无稽之言勿听”等说法,从思想到语言都不会是原始社会所能有的。《禹贡》的文字则更非“诘屈聱牙”式的“周诰殷盘”可比了。因此顾颉刚先生说“决是战国至秦汉间的伪作”。

但是这并不等于它们不具备史料价值。《尧典》等四篇《虞书》记载着许多上古的传说、神话,虽则是按儒家的理想组织起来的戏剧式的“朝廷”,但多少也反映了一些远古传说中原始社会的影子。《禹贡》则记载了战国时代全国的河流、地质和物产等,是一篇很有价值的古地理文献。这一类篇章,如果我们不把它们看作尧舜禹时代的东西,而是还它本来面目,看作春秋、战国时代的东西,则完全是真实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