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四书”儒学的基础教材 第二节 《论语》和《孟子》

《论语》是孔子(公元前551?—479年)和一些孔门弟子的言行录,是在孔子死后70多年的战国初期(公元前400年左右),根据保存下来的孔子谈话记录整理编集的。《汉书·艺文志》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这个说法大体可信,但更准确地说是后人根据孔门弟子留下的资料编成的。

《论语》在汉代有今古文之分。《汉书·艺文志》所载“《论语》:古二十一篇”是古文,“齐二十二篇”和“鲁二十篇,传十九篇”是今文。“齐”是汉代齐人传的“齐论”,“鲁”是鲁人传的“鲁论”。三种并已亡佚,今本《论语》是以“鲁论”为基础,兼采“齐论”说的“张侯论”。张侯是西汉成帝时安昌侯张禹。《汉书·张禹传》说:“禹先事王阳(传“鲁论”的学者),后从庸生(胶东庸谭,传“齐论”的学者),采获所安(选取合理的解说),后出而尊贵。诸儒为之语曰:“‘欲为《论》,念张文。’由是学者多从张氏,余家寖微(渐渐失传)。”张禹有《论语章句》,汉灵帝时刻熹平石经,魏何晏作《论语集解》,用的都是这个本子,以后就流传下来。只是今本《论语》为20篇,而《汉书·艺文志》载:“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比今本《论语》多出的一篇,可能是张禹的解说。今本《论语》20篇的目录如下:

学而 为政 八佾〔yi〕意 里仁 公冶长 雍也 述而 泰伯 子罕 乡党 (以上为“上《论语》”) 先进 颜渊 子路 宪问 卫灵公 季氏 阳货 微子 子张 尧曰 (以上为“下《论语》”)

过去把《论语》分成上下两部分。“上论”前九篇记言,第10篇《乡党》记行,相当完整。或许最初只此10篇。“下论”第九篇《子张》记孔门弟子语,而第10篇《尧曰》似嫌不伦不类。从文体、称谓、内容看,也与“上论”不完全一致。可能下半部是后来续辑的。宋代赵普说过“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话,大概指的就是“上论语”。

研究孔子的思想主要靠《论语》。通过孔子和弟子们的谈话,我们可以认识孔子的天命观、道德观、政治观、教育观等等,同时还可以看出,所有这些观点中都贯穿着一个最本质的思想,那就是“仁”。

孔子博学多才,他教学生“六艺”,但是更注重的是人格的培养。在孔子看来,“仁”是一个人格高尚的人必备的基本品德。孔子曾经从各种不同的角度给学生们讲“仁”的表现形式,却从来没有给“仁”下过定义。但是在樊迟问“仁”的时候他回答过“爱人”两个字(《颜渊》)。还有,他说过“泛爱众而亲仁”的话(《学而》)。我们可以用今天的话给他概括出一个定义来:“仁”就是“广泛地爱大众”,也就是“博爱”。把它转换成通俗的中国老百姓的语言就是“待人忠厚”。据孔子的见解,从这个基本品性出发,就可以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做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颜渊》);也可以严格要求自己,一切按礼法办事而不损害别人,做到“克己复礼”,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

孔子认为,“仁”从一个人的外表上也可以反映出来。他说:“刚毅木讷近仁(刚强坚忍而嘴头儿笨的人近乎仁厚)”(《子路》),而“巧言令色鲜矣仁(嘴皮儿巧,会来事儿的人很少厚道人)”(《学而》)。

孔子认为“仁”不能无原则,而要爱憎分明。他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只有仁者才能对人有所爱,有所憎)”(《里仁》)。所以当他的学生冉求帮助鲁国的权贵季孙氏搜刮民脂民膏时,他愤怒地说:“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先进》)

孔子认为“礼”、“乐”固然非常重要,但“仁”是做人的根本,是“礼”“乐”的实质。没有“仁”,“礼”、“乐”便也失去了意义。他说:“人而不仁,如礼何!如乐何!”(一个人不忠厚,“礼”还有什么用!“乐”还有什么用!)(《八佾》)。

孔子认为“仁”是通过学习、修养而得来的。他说:“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见到贤者要想着向他看齐,见到不贤的人要对照检查自己)。”(《里仁》)要“过则勿惮改(有了过错要勇于改正)。”(《学而》)

除了讲“仁”之外,孔子还讲“义”。“义”是由“仁”的根本指导思想所决定的办事原则。孔子说:“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君子处理天下的事,并不绝对遵循什么,也不绝对否定什么,要用“义”的准则来衡量一下才能定。)(《里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懂得“义”,小人只懂得“利”)。

对于孔子的“仁”,要从孔子所处的历史环境中给以评价。从根本上说,“仁”字的本义是:“仁者,人也”,就是“拿人当人”,也就是“爱人”。孔子生当乱世。他家原是宋国的贵族,后来贫穷没落才流落到鲁国。他幼年丧父,年纪不大就出去谋生餬口,还要奉养母亲。所以他和下层社会有着一定的联系,从而同情下层人民的处境。当时是列国纷争,生灵涂炭,拿人不当人的奴隶社会末世。面对这样一个黑暗的现实社会,孔子举起“拿人当人”的“仁”字旗帜,倡导“泛爱众而亲仁”,无疑是很伟大的。而且他也是就自己能力之所及身体力行的。在孔子以前,学校把持在贵族手中,只有贵族子弟才能上学,从孔子开始办私人学塾,以“有教无类”的方针广收下层社会的平民子弟入学。这就是孔子伟大人格的具体表现。

但是他毕竟出身贵族,有着很强的“君子”的优越感。所以当他的学生樊迟想学种庄稼的时候,他很不高兴,只是冷淡地回答:“我不如老农”,“我不如老圃(菜农)”。而且还背后评论说:“樊迟真是个小人!当政者讲‘礼’,百姓没有敢不尊敬的;当政者讲‘义’,百姓没有敢不听话的;当政者讲‘信’,百姓没有不尽心的,能做到这一步,四方百姓就会拖儿带女来投奔,还用得着你去种庄稼!”(《子路》)在这里,孔子本能地流露出他潜在的鄙视体力劳动的贵族意识,而且当面不开导,背后去指责,也有失“诲人不倦”的仪范。对于这个“没出息”的樊迟,很难说孔子实践了他的“泛爱”。潜在的传统意识的局限,虽圣人亦所不免。

孔子死后,历经战国,儒家分化出八个派别,孟子(公元前390年一前305年)是其中之一,对后世的影响也最大,孟子学习孔子的学说,主要靠自学。他自己说:“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照别人的学说自学)诸人也。”(《离娄》下)《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他“受业子思之门人”。子思是孔子的孙子。孟子生于孔子死后约100年,或许受过子思一派的儒者的指点。孟子笃信孔子。他一生讲“仁义”,和孔子一样;半世游说诸侯而处处碰壁,也和孔子一样。《史记》说他晚年“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孔子)之意,作《孟子》七篇。”这就是今传的《孟子》。这部书从文体、称谓看,是以孟子的学生万章、公孙丑平时笔录的孟子言论为基础而加工编定的。全书文气浩荡,风格一致,是出于孟子的润饰,对孟子会见的诸侯一概称谥号(只有人死了以后才有谥号)应是后来的改笔。

《孟子》无今古文之别。汉代赵歧作注,把原来的七篇各分上下两卷,所以今本《孟子》实为14篇。它们是:

梁惠王(上、下)

公孙丑(上、下)

滕文公(上、下)

离娄(上、下)

万章(上、下)

告子(上、下)

尽心(上、下)

孔、孟都讲“仁义”。“仁”指人的根本品德;“义”指从“仁”的品德出发所采取的办事的原则。孟子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告子》上)这是很精确而通俗的说明。《论语》讲“仁义”,更着重谈“仁”,而《孟子》讲“仁义”,更着重谈“义”。这是由于两个人所处的时代不同造成的,他们自己未必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孔子强调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而孟子强调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后代“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个格言就是从孔、孟的这两段话中提炼出来的。

孟子不只是重复孔子的“仁义”论,而是向前发展了一步。他提出“仁”和“义”这些东西本来是天生就有的,与生俱来的。他说:

恻隐之心(同情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羞愧感),人皆有之;恭敬之心(尊敬长上),人皆有之;是非之心(是非观念),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shuo朔〕(外加)我也,我固有之也。(《告子上》)

从这个前提出发,孟子就提出了“人无有不善”的命题,这就是他的“性善论”。孟子认为只要好好培养、发展这种善性,“人皆可以为尧舜”,就是说,谁都可以当圣贤。在孔子那里,“仁”是个高不可攀的境界。除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似乎没有一个人够格。孟子则不然,他说一个人穿上尧舜的衣服,说尧舜的话,办尧舜的事,他就是尧舜(《告子下》)。

至于人们的坏思想,孟子认为都是环境、条件造成的。他说:“富岁(丰收年景)子弟多赖(懒),凶岁(灾荒年景)子弟多暴(胡来),非天降之才尔殊也(不是天生的气质就有这样的差别),其所以陷溺其心者也(是环境使他们的心性变坏的)。”(《告子上》)

荀子和孟子相反,认为人生来性恶(自私、放纵、争夺),好的思想是后天教育出来的。他的论法和孟子基本一样,但结论相反。所以无论“性善说”还是“性恶说”,都是一种唯心主义的推想,倒是他们的老师孔子的观点还比较实事求是。孔子只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人性生来差不多,是环境、风习使之产生了差距)(《论语·阳货》)。

从“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来推论,孟子认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同情、怜恤之心),先王(古代帝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治理天下就像玩儿一样)。所谓“不忍人之政”也就是“仁政”,即以爱民为本的政治。一部《孟子》,最突出的议论就是苦口婆心劝说各诸侯国国君实行“仁政”。比如第一篇《梁惠王上》开头一段: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老夫子)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有什么可以有利于我国的教示吗?)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大王何必谈利呢,有仁义就可以了。)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从上到下全追求私利)而国危矣!……未有仁而遗(遗弃)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轻慢)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这一段话可以代表孟子基本的政治主张。

孟子所谓行“仁政”,就是要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让百姓与国君同乐。而安居乐业的标准是: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五十岁的人可以穿丝绸了)。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不误生息时期),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不要耽误他们的农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认真办教育),申之以孝悌之义(讲解孝顺父母友爱弟兄的道理),颁白者(老年人)不负载于道路矣(不会背着东西在外边奔波了)。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使天下归心而统一)者,未之有也。(《梁惠王》两见,又见《尽心》)

这就是孟子的“仁政”蓝图。在孟子看来,百姓安居乐业,国家自然安定,天下自然太平,所以治国以安民为本。因此大家把孟子的政治思想叫“民本主义”。从以民为本的认识出发,孟子就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著名政治纲领。(《尽心下》)在民不聊生的战国时代孟子有如此深刻的思想,非常难得。但是在诸侯热中于扩张、兼并的当时,他的主张根本行不通。

孟子在儒家学派里的地位仅次于孔子,所以元代以后尊为“亚圣”,配祀孔庙。但是他那“民贵君轻”的言论曾经惹恼了明太祖朱元璋,结果把《孟子》里所有重民轻君的话通通删掉,同时把孟子的神位也逐出了孔庙。但是孟子的理论毕竟有利于封建社会的长治久安。尤其是他把“仁义”看成人的天性,那么一切“忠君”、“孝亲”的封建伦理守则都成了人民大众天生的义务。这是孟子对儒家理论的新发展,所以宋儒说“孟子有功于圣门不可胜言”。因此,最后还是恢复了“亚圣”的头衔,请回孔庙陪孔子吃冷猪肉。这身后的沧桑,大概是孟子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