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清代的诗 第二节 清中叶诗歌

清中叶(乾隆、嘉庆时代)是清王朝稳定发展的时期,学术上形成“乾嘉学派”,在考订、整理古籍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在小说创作上出现了伟大的小说《红楼梦》。诗歌创作也有不小的成绩,是诗人辈出的时代。

这里应该提一笔乾隆皇帝,因为他喜欢到处题诗,所谓“乾隆遗风”大家都熟悉。他曾说“平生结习最于诗”,最推崇杜甫,是个热烈的诗歌爱好者。晚年自称平生赋诗四万多首,仅就数量说,他可能是中国“第一”诗人。他的许多诗摆皇帝架子,无甚特色,因此文学史上从没有人提到他。其实,他有一部分诗是写得挺不错的。我们从他的《过蒙古诸部落》中选几首读一下。其一:

识路牛羊不用牵,下来群饮碧溪边。
儿童骑马寻亡牯,只在东沟西谷边。

这是一幅黄昏牧归图,熟悉牧区生活的人都知道儿童骑马寻牛是常事,并且凭经验总能把牛找回来。其二:

小儿五岁会骑驼,乳饼为粮乐则那。
忽落轻莎翻得意,揶揄学父舞天魔。

小儿骑骆驼,嘴里吃着乳饼,高兴得不得了。有时偶而掉下来落在软草上,他就势顽皮地学着父亲跳起天魔舞(蒙古舞名)来。写得活泼可爱,恰似一幅牧民风俗画。其三:

猎罢归来父子围,露沾秋草鹿初肥。
折杨共炙倾浑脱,醉趁孤鸿马上飞。

猎罢归来,升起篝火烤鲜肥的鹿肉,拿出皮制酒囊(浑脱)尽情一醉,然后翻身上马追逐孤鸿飞驰而去。这就把勇壮剽悍的蒙古民族性格和其特有的生活方式活画出来了。诗中散发出浓郁的草原气息,这是那些文弱书生写不出来的。

沈德潜(公元1673—1769年)是乾隆年间影响较大的诗人。他字确士,号归愚,苏州人。他主张写古诗要以汉魏为准,写近体诗要以唐诗为准。他倡导“格调说”,即诗的内容要“温柔敦厚”,作诗要讲求格律、声调。按他的标准,他曾编选过《古诗源》、《唐诗别裁》等几部书,直到今天仍在印行。他在朝做官时和乾隆皇帝关系密切,是诗友。退休后,乾隆路过苏州时还召见过他。沈德潜有些小诗写得很新巧,如《过许州》:

到处陂塘决决流,垂杨百里罨〔yan掩〕平畴。
行人便觉须眉绿,一路蝉声过许州。

许州即今河南许昌。这样的夏景常见:池塘里流着清水(决决,流水声),垂柳罨覆着平野。到处一片翠绿,满眼都是生机,使人觉得仿佛胡须眉毛都被染绿了,一路蝉声伴你走过许州。这下联想象新奇,不落陈套,令人觉得新鲜而又贴切。他的五绝《晚晴》也颇有新意:

云开逗夕阳,水落穿浅土。
时见叱牛翁,一犁带残雨。

乌云拉开空隙透出夕阳,仍有稀稀落落的雨点落在地上,可见是一场小雨。老农仍在喝牛耕田,犁铧上仍带着残留的雨滴。这一首也是下联写得形象。沈德潜影响大的是他的诗说和他编的历代诗别裁集,自己没有特别有名的诗传世。

提起郑板桥几乎人人皆知,他以绘画和书法闻名于世,其实他还是一名诗人。他名燮,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他从不标榜什么派别,写诗从不装模作样,有话就说,直抒胸臆,憎爱分明,人们很爱读。我们先读他一首题画诗: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这是他在山东潍县做知县时题在一幅画上的诗。他出身贫苦,做官不忘民间疾苦,也是难能可贵的。他的另一首《题竹石画》诗也被人们喜爱: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这是用劲竹顽强的生命力比喻人的顽强精神,既是勉励世人,也是勉励自己。他曾自称“不仙不佛不圣贤,笔墨之外有主张”。他的画怪,字怪,诗也别具一格,怪得可爱。

袁枚、蒋士铨、赵翼并称“乾隆三大家”,其中袁枚知名度最高。袁枚(公元1716—1797年),字子才,号简斋,浙江钱塘人。年轻时中过进士,入过翰林,当过县令,33岁便辞官归家,终其一生都以诗文自娱,是个典型的文人。在沈德潜提倡格调说的同时,袁枚提倡“性灵说”。所谓性灵,就是真性情,真感受,或者说是“赤子之心”。他反对模仿,认为模仿的作品虚假,只有真实才有生命。他曾说:“蛟龙生气尽,不如鼠横行。”这些见解无疑是正确的,只是他没有认识到丰富的生活阅历的重要,使他的理论瘸了一条腿。他的七古《独秀峰》写得很有意味:

来龙去脉绝无有,突然一峰插南斗。
桂林山水奇八九,独秀峰尤冠其首。
三百六级登其巅,一城烟水来眼前。
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何伤焉?

前六句描摹独秀峰的孤立状态,平淡无奇,突然笔锋一转由山峰说到做人:为人正直有时可能会被孤立,这也同独秀峰一样,有独秀之美,不必为此烦恼。由于有这最后两句全诗就耐人寻味了。再看他的《马嵬》诗之一首: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人们读过白居易的《长恨歌》之后,都为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生离死别叹惋不止。袁枚认为社会上像杜甫《石壕吏》所写的那种家破人亡的悲剧无时无地不有,那要比李、杨的悲剧凄惨得多。这个翻案文章作得多好!诗人和一般人唱反调,一细想,这个反调唱得有理,启人深思。袁枚的生活内容就是写诗作文,他在一首诗中写道:

爱好由来下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
阿婆还似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

他作诗态度极为认真,到了老年仍像年轻女孩梳妆打扮一样,自己未修改满意之前从不示人。这是对读者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有人吹嘘自己写诗作文文不加点一稿成,表示自己文思敏捷,读了袁枚这首诗应该感到惭愧。袁枚诗佳作不少,但没有历史上一流诗人那类大作,这是为什么?他说:“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所谓“灵犀”,就是他说的“性灵”,或者说是灵感,这他不缺乏;但他缺乏生活——广阔的社会生活,因而写不出大作。他写的《随园诗话》有许多很好的见解,至今广为流传,相比之下他的诗作就逊色了。

和袁枚同时又有翁方纲提出新理论——“肌理说”。他所说的“肌理”,就是道理和文辞,也就是学问。这种主张导致后来形式主义诗风的发展。

比袁枚略晚些出现一位著名诗人黄景仁(公元1749—1783年)。他字仲则,江苏武进人。家贫好学,怀才不遇,35岁便死去了。他的好些诗在其生前就广被传诵。如《癸巳除夕偶成》一诗至今仍常被人们引用: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漏,是古代的计时器。除夕之夜,在千家万户欢声笑语中时间慢慢逝去。诗人孤独寂寞地一人站在市桥之上,仰望星空陷入沉思。他感到可见的现实之外,似乎酝酿着某种危机正在暗暗向社会袭来,而沉浸在节日欢乐中的人们尚未觉察。这首诗作于1773年,当时正是所谓“乾隆盛世”,过了这个“盛世”,清王朝就急剧走下坡路了。作者不是未卜先知,而是居安思危,这正是我们文化传统中可贵的“忧患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