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国古代的图书保护 第二节 阅藏保管

图书除虫蛀鼠啮、自然老化,还有在阅览和收藏过程中的破损问题。纸张再好,如果读书人不知爱书,随意折叠,随意翻卷,五爪挫抓,唾指翻篇;随意置放,阴湿不问,曝晒不管,蛛网尘封,那么再好纸张的图书也会很快霉烂破损。所以在阅藏过程中也有个图书保护问题。在这方面,中国古人也树立了许多典范,积累了丰富经验,总结提出了不少行之有效的方法。

(1)阅览爱书

贾思勰《齐民要术·杂说第三十》称:“凡开卷读书,卷头首纸不宜急卷,急则破折,折则裂。以书带上下络首纸者,无不裂坏。卷一两张后乃以书带上下络之者,稳而不坏。卷书勿用鬲带而引之,非直带湿损卷,又损首纸令穴,当衔竹引之。书带勿太急,急则令书腰断。骑蓦书上过者,亦令书腰折。”这可能是现存最早最完整关于阅览图书过程中对图书加以保护的记载。

这段话很不好懂,原因并不是文字艰深,而是难以凭空地抽象理解。贾思勰生活的南北朝时期,图书流行的装帧形式是卷轴装。卷轴装,我们现代人也并不陌生,因为字画至今仍取卷轴装式,几乎每家都有,司空见惯。卷轴装的开头,或者说是在正文之前,要单裱一段空纸,讲究的裱绵缎绢绸,目的是卷起之后正好包裹正文,以期保护正文。这段开头的空纸,古人称褾首、或称包首,也称为护首。贾思勰这段话的大意是说,凡是打开卷子读书,对于卷头那段包首纸不宜卷得过快过急过紧,急了容易出折痕,有了折痕就要断裂。卷轴装的古书,卷久了容易有惯性,打开后不压稳,卷首极易自动回卷,使人无法阅读。于是读者便有用卷前书带或上或下将包首络住的。此时盖因卷首卷起层数甚少,所以一络便坏。非等卷过一两纸以后再用书带络,便会稳住,且不毁书。卷书不要鬲带捆扎,鬲带湿容易损书,又容易使包首透洞。应当以竹作别子,慢慢捆扎。捆书勿过紧,太紧了书容易中断。打开卷子一目十行,急寻自己所要找的文字,两手拇指飞快卷展书卷,也容易划破卷子中腰,令其中断。这段阅览卷轴装图书的经验之谈,实际是在阅览过程中对图书进行保护的经典性意见,迄今仍不失其应有的价值。

宋代费衮在《梁溪漫志》卷二中记载司马光爱书说:“温公独乐园之读书堂,文史万余卷,而公晨夕所常阅者,虽累数十年,皆新若手未触者。”为什么会这样呢?全在司马光十分注意在阅书过程中对图书精心爱护。他每“启卷,必先视几案洁净,借以茵褥,然后端坐看之。或欲行看,即承以方板,未尝敢空手捧之。非惟手汗渍及,亦虑触动其脑。每至看竟一版,即侧右手大指面衬其沿,而覆以次指捻而挟过,故得不至揉熟其纸。每见汝辈多以指爪撮起,甚非吾意”。这段话是司马光对他儿子司马公休讲的,完全出于自然,毫无故作姿态之感,所以真实。司马光是北宋中期的知名人物。他所生活的时代,书籍装帧形式早已摆脱了卷轴装,而流行字对字对折的蝴蝶装。蝴蝶装强调保护框内文字,所以版心集于书脊,四周余幅外向。这种册叶式的装帧,读时确宜放在几案上,端坐阅览。因为是蝶装,所以每翻过半叶便见到整版文字。因此他说需要再翻叶时,不要以指爪撮起,而是以右手拇指面侧掀其沿,再以食指面与拇指配合,夹住书叶,轻翻而过。如果确实需要在走动中看书,那也要将书放在一块方木板上,手托着木板阅览,而绝不能用手直接捧书。原因是手上有汗,容易脏书,且易触动书脊,致使散装。这是在书籍雕版印刷阶段上,最早最完整提出阅书过程中保护图书的典范。

比他晚200余年的著名政治家、书画家、藏书家元人赵孟頫〔fu府〕,也曾说过“聚书藏书,良非易事。善观书者,澄神端虑,静几焚香,勿卷脑,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夹刺。随损随修,随开随掩。后之得吾书者,并奉赠此法。”赵孟頫这段话为善于看书的人提出了十条要求。一是要清除杂念,集中精神;二是要揩净书案,焚点高香。这皆属于心志方面,于保护图书没有直接关系。三是不要紧卷书脊,紧卷易散裂。四是不要折叠书角,久折易断。五是不要以指爪挠抓书叶,令其翻转,抓挠必伤书叶。六是不要以指蘸唾沫揭翻书叶,如此则湿书、脏书、伤书。七是不要以书当枕头,当枕必定毁书。八是不要以竹夹夹叶翻书,竹夹坚硬,不慎便会刺伤书。九是对书要随坏随修,不要小损成大,大损成破时再修。十是读书开卷,读罢便合上书册。不要久开不掩,久开不掩,书册发泡,于书不利。这读书十约,亦可以说是在阅书过程中保护图书的楷模风范。

此后如明代的高濂,清代的孙从添、黄丕烈、陈仲鱼、丁丙、丁申等诸藏书家,在阅藏图书、保护图书等方面都曾有过论述。他们和前人一道,为中国古代在阅览过程中保护图书树立了榜样,提出了要求,积累了经验,制定了规范,提供了借鉴。我们现代的读书人,虽然无须泥古不化,但也不能枕书、坐书、甚至睡书、撕书;不能掰书、折书、抓书、乱划书;尤其是对图书馆的公共图书,在借阅过程中,更不应硬掰、死折、圈划、甚至有意撕毁,据为己有。如果阅书毁书,那便是中华民族的不肖子孙了。

(2)藏书保管

中国古代的公、私藏书向有传统。既有收藏,就有个保管问题。而且中国幅员辽阔,南北东西冷暖干湿差异极大。如何根据当地气候特点,采取相应措施,保护好藏书,这是摆在中国古人面前的实际问题。事实证明,古代中国人用自己的成功实践,正确回答了这个问题。归纳起来,古人藏书过程中的图书保护大致有库房通风;适时晾晒;置药防虫;装皮做套等数种方法。这些方法若能同时并用,互为补充,则收效会十分显著。

关于书库要通风,这似乎已是常识。通风则去潮,去潮则虫不生霉不长。所以谢肇淛在《五杂俎》中说“书之置顿之处要通风”。叶德辉《藏书十约》说书库“宜四方开窗通风,兼引朝阳入室……窗橱俱宜常开,楼居尤贵高敞。盖天雨瓦湿,其潮更甚于空中也。列橱之法,如宁波范氏天一阁式。四库之文渊阁,浙江之文澜阁,即仿为之。其屋俱空,楹以书橱,推列间作坎画形,特有间壁耳。”这就是说,为了通风,不但房屋要高大敞亮,架距也要宽,列书也要松,意在处处通风,保证书库干燥。但通风也要看是什么风,看是什么季节的风,不能什么风都要。叶德辉说:“遇东风生虫之候,闭其东窗。”因为东风生万物,万物靠东风。所以书库通风,是保护藏书的有效方法。

关于晾书,古人也有很多金玉良言。贾思勰《齐民要术》说:“五月湿热,蠹虫将生,书经夏不舒展者,必生虫也。五月十五日以后,七月二十日以前,必须三度舒而展之。须要晴时,于大屋下风凉处,不见日处。 日曝书,令书色暍〔ye耶〕。热卷,生虫弥速。”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五至七月,暑热连天,易生蠹虫,书叶必须经过舒展,以通风去潮。还要在晴天时在大屋下风凉处晾书,目的也是为了通风去潮,防止生虫生霉。且忌日下暴晒,一晒,经紫外线照射书就退色。尤其是晒过发热的书便卷起来,生虫更快。

司马光亦曾说过:“吾每岁以上伏及重阳间,视天气晴明日,即设几案于当日所,侧群书其上,以曝其脑。所以年月虽深,终不损动。”我们在前边说过了,司马光生活的时代,是蝴蝶装流行的时代。蝴蝶装由于都是版心中缝集于右边,组成书脊,所以每叶之间只好彼此粘连。粘连的东西最怕受潮,一受潮既易生虫,又易散裂,所以司马光每年在头伏至九月九日之间都要在晴明之日来晒书脑,以保证书脊不受潮生虫,不开胶散裂。宋代以后,藏书家谈到曝书晾书的代有其人。为藏书过程中如何保护图书,提供又一宝贵经验。

关于在书库中置放防虫药剂或杀虫药剂,以防止虫损图书,古代中国人也久有良方。《齐民要术·杂说第三十》说:“书橱中欲得安麝香、木瓜,令蠹虫不生。”这是1500年前古人的实践经验,但麝香太贵重,大面积使用恐财力不够。木瓜属蔷薇科,落叶灌木或乔木。其树皮可入药。色淡黄,味苦涩,有香气,去湿热,性质功用极类黄檗,所以置书橱中亦可防虫。

宋沈括《梦溪笔谈》记载:“古人藏书,避蠹用芸。芸,香草也,今人谓之七里香是也。叶类豌豆,作小丛生,其叶极芬香,秋后叶间微白如粉汁,避蠹殊验。”这是古人在书库中放置的又一种草药,由于其效果较好,所以迭经元、明、清,乃至于今日,仍用芸香避蠹。芸香避蠹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将芸香放置书橱中,一种是点燃芸香以烟熏库,炝杀成虫幼卵。相传天一阁特信此物,至把芸香夹在书叶中。传说浙江鄞县有个姓钱的少女,名绣芸。生性爱书,凡听说哪有奇书异本,必设法购求。她的姑父邱铁卿曾告诉她,范氏天一阁藏书极富,并且多有世所罕见者。同时还有芸草一棵,色淡绿而不干枯。她听说后非常钦羡,便亲手绣制芸香数百棵还不能停手,所以便由此得名绣芸。父母揣想其情,不愿违她深意,便把她嫁给了天一阁主人范邦柱。婚后要求见见那棵芸草,丈夫以女禁拒绝了她的求见,绣芸由此恍有所失,一病不起。死前泣乞葬之阁旁,便满足瞑目了。足见芸草之于书库又何等的美妙。

当然,后来也有将荷花、艾叶、烟叶、香蒿、兰花、芥菜等放入书橱的。再后也有投樟脑的。还有烧鳗鱼薰库的。但都不如芸草影响大。古人将藏书处所名芸局、芸阁、芸台、芸署,将书名芸编、芸帙,便是对芸香保护图书的美誉。

关于装皮做套,书装皮跟人穿衣一样,不仅要防寒保暖,还要讲究美观,所以古人也称书皮为书衣。书衣有保护图书正文的作用,但也很讲究身份品位。清代孙以添在他的《藏书纪要》“装订”一节中有过如下的议论:“书面用宋笺者,亦有用墨笺洒金书面者……至明人收藏书籍,讲究装订者少,总用棉料古色纸,书面表纸用川连者多。钱遵王述古堂装订,书面用自造五色笺纸,或用洋笺书面,虽装订华美,却未尽善。不若毛斧季汲古阁装订书面用宋笺、藏经纸、宣德纸,染雅色。自制古色纸更佳。至于松江黄绿笺纸面,再加常锦套,金笺贴签最俗。”这是一段很精彩的品评,道出了明、清两代人关于装订书衣的不同品位。书籍有衣无衣,自然等于有无防护外罩。但衣服的好坏,自然也有保护程度区别及品位高低的差异。如同现代的平精装之分一样,普通的书,普通的书皮,自然容易卷角撕裂,有伤内容。精装加护封,自然不会磨损书角并且美丽、庄重、大方。北京图书馆的善本书,书皮就很有讲究。正经正史正道的学术著作,多用库磁青做皮,其纸硬厚,其色典雅,阅之满眼肃穆,一看便知是哪个门类的书,乃至版本身份都能表现得出来。若是说部或是艺术类的图书,版本价值又高,则用蜡笺、洒金笺、发笺,使皮与内容相一致,将图书保护与美的含韵巧妙结合起来,将美与用结合起来。所以北京图书馆的善本阅览室,不但房间、桌椅讲究,还专门备有红木阅览书架,绝不允许读者将书皮折死看书。如发生书皮折死现象,则工作人员失职,读者失误,要受惩罚。可见从古至今,封装考究的书衣,保护图书,提高品位,历有传统。

除装书衣之外,古人为了进一步保护图书,使之防尘、防潮、防晒和长期保持平整,还有给图书做函套、函盒的传统。此风南北朝时已然。函是封闭的意思,函套、函盒就是用布套、锦套、木盒将书封函起来,免受尘封潮浸日晒之灾。

布函或称布套,当由简策时的囊也称帙演变而来。简策流行时,编简从尾向前卷起后,捆好要放入布囊或筐箧中,以便保管。后来纸书代替了简策,但卷轴装却是直接继承了简策的装式,所以仍用囊帙以盛之。到书籍装帧以册叶式为主时,则函套、书盒便慢慢兴了起来。其实仍不失囊帙的用意。布函、锦套大约是两种形式,一种是四合套,一种是六合套。所谓四合套,就是切割草版纸与书的薄厚、宽窄、高低相一致,用布条将其粘连成型,再裹包布面或锦面,在左边书口一侧加连书别,将书的上下左右四面全部装裹,只露着天头地脚,所以称为合套。如果将天头地脚也包裹起来,就是包封了六面,所以就称为六合套。四合套也罢,六合套也罢,上下左右折叠后,总有折叠之余幅在一函书的书衣正面交汇。交汇的草板纸如何在这儿形成平面,古人在这块方寸之地匠心独运,将它们切割成月牙、云头,以彼此相交插、相勾连。所以又称月牙套、云头套。

比函套更讲究者,便是做木盒。宋代苏易简《文房四谱》卷四说:“李阳冰云:‘纸常阅,宜深藏箧笥,勿令风日所侵。’”这里的“箧笥”就指的是书箱、书盒。古人给书做盒,用料也有讲究,檀木、楠木、樟木、梓木、稠木、银杏木、苦楝木等都有人用过。但最好是楠木与樟木配合使用为佳。楠木并不太硬,也不太重。但木理花纹美观,木质色泽典雅,书卷气极浓。且能防潮防水。据说楠木泡在水里,水不能侵,所以皇家宫寝常用楠木为柱,便取其柱头不易受潮而腐朽。以樟木为板,上下夹书,使书平整。且樟木清香,防虫避蠹,保护图书。两者配合,集典雅、清香、防虫、防潮于一身,又是美与用的结合。至今北京图书馆的特级、甲级善本书,仍是如此的函盒,其珍贵与书相匹配。

当然中国地域辽阔,气候差异很大,布套、函盒的使用不能千篇一律,胶柱鼓瑟。必须根据不同地区的不同气候,采取不同形式。孙从添《藏书纪要》说南方雨量多,空气湿,“书套不用为佳,用套必蛀。虽放于紫檀香楠匣内藏之,亦终难免”。所以他指出南方之藏书“用夹板夹之最妥。夹板以梓木、楠木为贵,不生虫,不走性,其质坚而轻。花梨、枣木次之,微嫌其重”。而北方少雨多风沙,防尘任务重,所以可用四合套、六合套,乃至于各种木料的函盒。可见是否做盒还要因地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