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曲名家 乔吉

现在讲写作的书,教写作的老师,常常告诉学生,写文章要做到凤头、猪腹、豹尾。也就是说,开头要精彩,就像凤凰的头一样,能一下子吸引住人;中间内容要丰富充实,言之有物,就像猪的肚子一样;结尾要有力,留有余响,就像豹子的尾巴一样。其实这个理论,是元代散曲家乔吉提出的,是他写作散曲的经验之谈。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引乔吉的话说:“作乐府(指散曲)亦有法,曰凤头、猪肚、豹尾六字是也。大概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尤贵在首尾贯穿,意思清新。苟能若是,斯可以言乐府矣。”

乔吉(约1280—1345),一称乔吉甫,字梦符,号笙鹤翁,又号惺惺道人。太原人,流寓杭州。他是元代后期重要的散曲作家,与张可久齐名。有人把前期的散曲作家王实甫和马致远比作唐诗中的李白、杜甫,而把乔吉和张可久比作唐诗中的李贺和李商隐。

元代后期散曲,题材范围较前期有很大开拓,举凡写景、言情、赠答、怀古、说道、谈禅、叹世、抒情等等,几乎所有诗词可以采用的题材,都可以入曲。早期那种强烈的对现实的不满甚至敌对的情绪大大减弱,同时,散曲也不可避免地向追求形式美,或者说是向雅化的方面发展,而乔吉和张可久就是这个时期、这种变化、这种艺术风格的代表。

乔吉一生未仕,以布衣终老。《录鬼簿》说他“美容仪,能词章,以威严自饬,人敬畏之”。他是名士,所交往的,一是公卿显贵,一是青楼名妓。他的作品,以写景咏物、抒情感怀为主,也有不少伤离别、赠佳丽和临席奉和之作。他的杂剧,流传下来的有三本:《扬州梦》《金钱记》和《两世姻缘》。他的散曲,现存小令二百一十三首、套数十,在元代散曲家中数量仅次于张可久,居第二位。

乔吉有一首〔正宫·绿幺遍〕《自述》,是他一生落拓的写照:

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

既然占不了龙头选,既然入不了名贤传,那就去做酒圣诗禅,去批风抹月,这一去就是四十年,吟赏烟霞,醉眠花丛,看足了人间沧桑,也阅尽了人间繁华。他的散曲中,歌咏潇散的情怀和向往自由的生活是一大主题。他的〔南吕·玉交枝〕《闲适二曲》就表现了这种思想(二首录一):

山间林下,有草舍蓬窗幽雅,苍松翠竹堪图画,近烟霞三四家。飘飘好梦随落花,纷纷世味如嚼蜡,一任他苍头皓发,莫徒劳心猿意马。自种瓜,自采茶,炉内炼丹砂。看一卷《道德经》,讲一会渔樵话。闭上槿树篱,醉卧在葫芦架,尽清闲自在煞。

这是他理想的生活,其实在元散曲中,人人都这么说,但未必人人都能这样做。乔吉这样说,但也未必心中是一片平和,我们再看下面两首散曲:

〔双调·折桂令〕

感兴

谢安江左优游,梦觉东山,声动南州。覆雨翻云,怜花眠柳。未肯回头。成时节衣冠冕旒,败时节笞杖徒流,问甚么恩仇。山塌虚名,海阔春悉。

〔双调·水仙子〕

习隐

拖条藜杖裹枚巾,盖个团标容个身,五行不带功名分。卧芙蓉顶上云,濯清泉两足游尘。生不愿黄金印,死不离老瓦盆,俯仰乾坤。

说的虽然也是归隐,甚至说到“习隐”,但是骨子里是有牢骚的。

乔吉写得好的,还有写景和咏物曲。他很有名的咏物曲,是那首〔双调·水仙子〕《寻梅》:

冬前冬后几村庄,溪北溪南两履霜。树头树底孤山上,冷风来何处香,忽相逢缟袂绡裳。酒醒寒惊梦,笛凄春断肠,淡月昏黄。

梅花是高洁的象征,诗人咏梅,也是在梅的高洁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乔吉咏物曲中,最有名的是那首〔双调·水仙子〕《重观瀑布》:

天机织罢月梭闲,石壁高垂雪练寒,冰丝带雨悬霄汉,几千年晒未干。露华浓人怯衣单,似白虹饮涧,玉龙下山,晴雪飞滩。

比喻十分新奇,尤其是“冰丝带雨悬霄汉,几千年晒未干”两句,更是构思奇特,让人匪夷所思。

写景之作,也是乔吉作品中写得很好的。他登临怀古,也多千古兴亡的哀思和对时事的感叹。比如〔双调·折桂令〕《登姑苏台》:

百花洲上新台,檐吻云平,图画天开。鹏俯沧溟,蜃横城市,鳌惊蓬莱。学捧心山颦翠色,怅悬头土湿腥苔。悼古兴怀,休近阑干,万丈尘埃。

江南姑苏台,山清水秀,登临怀古,为什么会有“休近阑干,万丈尘埃”之感呢?诗人感叹的,是尘世,是世道,是在元人统治下的姑苏,景色依旧美丽,人事却已全非,当年的姑苏台,见证了吴国的覆灭,登台远望,抚今追昔,让人感慨系之。

乔吉和青楼妓女的关系很好,与乔吉交好的妓女,仅他作品中提到的,就有李楚仪、张天香、王柔卿、朱翠英、王玉莲、崔秀卿、朱阿娇、李玉真、郭莲儿、顾观音等。他的作品中,题情的作品也不在少数,大多数是一些应景之作,但也有少数写得真切感人。他和李楚仪的关系尤其亲密,赠她的曲也最多,也写得最好,比如〔双调·折桂令〕《贾侯席上赠李楚仪》:

洗妆明雪色芙蓉,默默情怀,楚楚仪容。甚烟雨江头,移根何在。桃李场中,尽劣燕娇莺冗冗。笑落花飞絮濛濛。湘水西东,怅望褰衣,玉立秋风。

第三句很巧妙地把楚仪的名字嵌在里面。

乔吉的散曲以婉丽见长,他精于音律,善于锤炼字句。他的散曲,是后期散曲逐渐向词靠拢,逐渐走向雅化的代表。举两个例子:

〔双调·折桂令〕

秋思

红梨叶染胭脂,吹起霞绡,绊住霞枝。正万里西风,一天暮雨,两地相思。恨薄命佳人在此,问雕鞍游子何之。雁未来时,流水无情,莫写新诗。

〔越调·凭阑人〕

香柈

暖蜕龙团香骨尘,细袅云衣古篆文。宝奁余烬温,小池明月昏。

无论用意用语,都与词很接近了。

但他的散曲中又有极本色之作,如〔双调·水仙子〕《为友人作》:

搅柔肠离恨病相兼,重聚首佳期卦怎占。豫章城开了座相思店,闷勾肆儿逐日添,愁行货顿塌在眉尖。税钱比茶船上欠,斤两去等秤上掂。吃紧的历册般拘钤。

朱权《太和正音谱》说乔吉“如神鳌鼓浪,若天吴跨神鳌,噀沫于大洋,波涛汹涌,截断众流之势”,而李开先说乔吉“句句用俗,而不失之文”(《乔梦符小令序》)。朱权所说,大概是指前一种风格,李开先所说,大概就是指后一种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