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科幻杂志成长起来的科幻大师——话说海因莱因兼说约翰·坎贝尔

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是美国科幻小说史上一个群星闪烁的时代,名家名作层出不穷。科幻杂志在经坎贝尔等一批能敏锐感觉到大众阅读趣味变化,而且眼光长远的出版家推动下,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

这个时期因此被称为美国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

阿西莫夫甚至给这个时期定出了一个明确的起止时间:1938年到1950年。

1938年约翰·坎贝尔放弃自己的写作,去做了《惊奇故事》杂志主编。在此之前,他与E.E.史密斯在太空史诗的创作上齐名,并以唐·A.斯图尔特做笔名发表了一些更具艺术性的短篇小说。坎贝尔作为一个杰出的出版家,成功地通过自己培养起来的一代作家,给了科幻小说一种新的定义,他所主编的科幻杂志引导了黄金时代一批作家与一批读者。可以说,坎贝尔以自己的思想与独特的工作塑造了《惊奇故事》,《惊奇故事》又造就了一代成功的作家,这些作家又主宰了那个时代成千上万读者的信仰与想象。

从文学史的眼光看,任何一个繁荣时代,除了居于主流位置那些已经被公众全盘接受甚至受到崇拜的作家会构成一个庞大的群体,更会有许多富有潜力的新人崭露头角,他们的作品为这个繁荣时代增加了丰富的和声,同时,也预示了一些新的可能与变化。这些人,这些作品往往预示着一种转折时期的到来。凡尔纳、威尔斯和阿西莫夫等都不由自主地在科幻文学史上充任了这样的角色。如果说,凡尔纳的出现更大程度是出于自身的才情发挥,而威尔斯的出世,使科幻作家和雨果·根斯巴克的科幻杂志已经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局面。当世界上的第一本科幻小说杂志于1926年出版创刊号时,威尔斯的名字就赫然出现在封面上。这样,科幻作家与科幻杂志相互成就的局面开始出现了。

黄金时代开始后,这种局面又有了新的发展。坎贝尔作为一个对科幻小说有着自己独特理解的出版家,更是培养了整整一批卓有建树的新锐科幻作家。而阿西莫夫和这里向大家推荐的海因莱因正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美国著名科幻作家和科幻评论家冈恩先生就说:“第一批科幻作家产生于通俗小说家的行列,这些作家为各种类型的杂志写各种各样的科幻小说……第二批科幻作家是完全由科幻杂志培养起来的,他们在科幻杂志的鼓舞与教育下,一心一意献身于科幻创作……第三代科幻作家则野心勃勃,想成为新的阿西莫夫或海因莱因。”

我们之所以承认他们的杰出,除了他们在这个时代保持了一种鹤立鸡群般的姿态,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他们的作品,已经出现了影响科幻小说进入另一种阶段与状态的先声。

说到这些人,我会透过盛名笼罩下的光辉,想起他们劳作时的姿态。在我想象中,他们就像杰克·威廉森笔下那些小行星带上孤独的采矿工。因为从本质意义上讲,创作也是一种劳动,一种孤独的寻宝者一般的劳动。这当然是指创作活动本身而言。只有他们的这种劳作成果得到了社会的广泛认同,他们身上才会笼罩上那迷人的灵光。

作家走向读者,走向社会,最终必须通过一个中介:杂志或书籍的出版。在这一点上,即或是在美国这样科幻发达的国家,也曾存在过出版界对成长时期的科幻文学缺乏认同,对这一新兴的文学样式视而不见的状况。最后,是出版业界之外的人涉足出版界、兴办专门的科幻杂志才改变了这种局面。

世界上第一份科幻杂志创办者雨果·根斯巴克是一个电气工程师,正是他所创办的杂志,在1928年的创刊号上,推出了现在被视为大师级人物的威尔斯。之后,一些科幻杂志相继创刊,此起彼伏,到现在,除了专门的研究人员和老资格的科幻迷,恐怕人们已经很难记起这些科幻杂志与杂志背后的出版家和编辑人员。但作为一个编辑人员,这些杂志与人物,却能引起本人更深的探究兴趣。因为论述一个时代的文学风尚,探究某种文学流派和某个成功作家大行其道的原因,出版与编辑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资深的科幻迷,大多都会知道坎贝尔怎样启发阿西莫夫写了其成名作《日暮》。其实,这在坎贝尔的编辑生涯中,并不是一个孤独的例证。提到这一点,我们还得从海因莱因的生平说起。

罗伯特·海因莱因,1907年出生于密苏里州的巴特勒。1929年从海军学院毕业,成绩在全部二百四十三名毕业生中名列第二十名,这种位置也许正是一种可上可下状况的最好说明。毕业后,他顺理成章进入海军服役,曾任军舰指挥官。1934年,他因患肺结核而退役。当他进入大学学习文学后,又不得不再次因为健康原因中断了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学业。随后的几年时间里,他的生活漂泊不定,先后干过政治、银矿开采、建筑及房地产等各种工作。

1939年,他在《激动人心的奇异故事》杂志上看到一则短篇小说业余写作竞赛的通知,从而激发了从少年时代起便潜藏于心中的写作激情,因此便报名参赛。写完这个故事后,他觉得其价值超过了竞赛所允诺的50美元的稿酬。于是,他把这个故事投给了一家杂志。后来,他又把这个故事寄给坎贝尔的《惊奇故事》,坎贝尔很快发表了这篇小说,并付给他70美元的报酬。

从历史上讲,这个时期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时期,当时,美国刚刚从大萧条中摆脱出来,而欧洲正战云密布,面临着世界大战的威胁。但对一个科幻作家,一个美国的科幻作家来说,这却是一个最好的时期。在《惊奇故事》《惊异故事》和《奇异故事》这三本杂志之外,1938年《神奇科学故事》创刊,1939年又有《惊人故事》《著名幻想侦探小说》《惊讶故事》《超级科学故事》《奇异的历险》《行星故事》《科幻小说》和《未来小说》等杂志相继面世。与科幻杂志出版的繁荣局面形成有趣比照的是,这一时期,几乎没有任何科幻小说以书籍的形式出版,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美国的电影工厂里,也没有投拍任何一部科幻电影。

在最初两三年里,海因莱因发表了不少科幻小说。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他把写得比较一般的小说投给别的杂志,用化名发表,主要的作品都交给了坎贝尔,发表在《惊奇故事》杂志上。如《格格不入》《安魂曲》《如果这事继续下去》《道路必须压平》《考文垂》《大爆炸》《宇宙》和《玛士撒拉的孩子们》。坎贝尔给他这些作品一个命名:“未来的历史”。

美国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海因莱因以工程师身份进入费城海军基地的海军航空实验站工作。同时,他还说服同时代的科幻作家阿西莫夫和德·坎普加入了这个行列。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海因莱因开始新一轮的科幻创作时,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了,科幻作家们所面临的情形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40年代风行一时的许多科幻杂志都关门停业,同时,那些具有更多的读者,在社会上拥有更大影响力的一流杂志和报纸开始群出一些有一定的篇幅刊载的科幻小说。海因莱因的一系列作品开始通过这些媒体与读者见面。与此同时,一向把科幻小说拒之门外的出版社也向科幻作家们投来关注的目光。海因莱因的作品相继由好几家出版社出版面世,并在一些更严肃的报刊上发表。

从外部条件来讲,一流杂志与正规出版社往往容易让作家更关注自己的成人读者,而从作家创作规律本身着眼,一个作家的成熟往往意味着更多的人文思考、更加内省的视点、更加广阔的社会场景,这一切所导致的,往往是更加复杂与艰深的叙述。所以,很多科幻作家的作品越来越选择读者,甚至有部分科幻作家转向主流文学创作,也就不足为奇了。而海因莱因在日益走向成熟,创作成就得到越来越广泛的承认时,他的作品还继续在青少年中保持着很大的影响力。他于1947年和1948年先后出版的《伽利略号火箭飞船》和《太空军校学员》,连同他以后创作的青少年题材的小说,成为引导青年一代入门科幻小说的代表性作品。

《伽利略号火箭飞船》的部分内容被完成于1950年的科幻电影《目标月球》所采用。海因莱因与人合作了剧本创作。这部影片标志了又一个科幻电影繁荣期的到来。

同是坎贝尔旗下成长起来的作家,海因莱因与阿西莫夫一样,其作品对后来的科幻小说有重大而深远的影响。他通过自己的一系列作品,扩大了科幻小说的视野,影响力一直延续到以后的数代科幻作家。他的科幻小说不仅故事精彩,而且这些故事都有相对明晰的主题,故事气氛富于时代感。更重要的是,他和阿西莫夫一样,其作品在科幻内容方面,都特别符合坎贝尔所提倡的那种新科幻小说的定义。

坎贝尔认为:“小说仅仅是写纸上的梦,而科幻小说包含了对技术社会的希望、梦想和恐惧(因为有些梦想就是梦魇)。”坎贝尔的这段话,见于他为《现代科幻小说》一书所撰写的专稿。而在此之前,他已通过在《惊奇故事》上所发表的作品,对他的科幻小说定义做了很好的说明。当然,更多的时候,坎贝尔作为一个编辑,在与读者和作者的交谈中,在来往信件中,一再重复着自己的观点。下面这段话,可以视为对他上面那个定义的最好补充。他说:“要想写科幻小说,而不是幻想小说,作家必须做出真诚的努力,并在已知的基础上做出预言或推断。”他进一步解释说:“预言式的推断可以从不同的来源获得,并应用于不同的领域。社会学、心理学和通灵学在今天都不能算是真正的科学。因此,我们必须预见到社会学这门科学的发展,而不是预见今天的社会科学的应用会在未来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另一方面,物理学在今天是一门真正的科学,预测必须基于这门已经存在的科学的已知资料之上。”

这些说法,成了那个时代科幻小说的基本原则,影响了一代科幻作家的创作,并且把从凡尔纳和威尔斯分出流派的科幻小说重新统一起来。律师出身的凡尔纳,醉心于写作,是他发现了新技术奇迹般的力量,并造就了一批冒险科幻小说的热心读者。他那些奇异的旅行,不论是从地面抵达海底世界,还是乘炮弹上到月球,还是用当时不可思议的速度环游地球,那些奇异的想象中的旅行都建立在工程技术发展的可能性之上。所以,当威尔斯的名字在科幻迷眼中如日中天的时候,晚年的凡尔纳对那些把威尔斯称为“英国的儒勒·凡尔纳”的人很不高兴,他认为,威尔斯的作品并非建立在硬科学的基础之上,凡尔纳说:“我利用物理学,而威尔斯则凭空虚构。”

威尔斯出身于科学世家,自然对凡尔纳的指责感到反感。应该说,他更正确地指出了自己与凡尔纳这位科幻老前辈的异同。他说,如果凡尔纳更关心怎样把一个人送上月球,那么,他更关心一个人到达月球后会发生些什么样的事情。他明确地说:“我的作品,是在另一个不同的领域里展开想象的结果。”

坎贝尔在成为《惊奇故事》主编前的作品,被一些作家与评论家认为是标准的凡尔纳式的作品,但他在编辑工作中,并没有墨守凡尔纳的创作法则,他容许并鼓励对非科学进行推断,使之成为未来科学,以致他对科幻小说的看法更接近于威尔斯的看法。他说:“对幻想小说的作者而言,他必须与读者玩好这个游戏,他必须以各种可能的方式,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感到那些不可能的假设似乎非常熟悉,他必须引导读者保持这种幻觉,从而使故事发展下去。”

一个人有自己的看法,这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重要的是要让更多的人接受自己的看法。坎贝尔便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并发掘出一大批成功的作家,并和这些作家一起,在统一认识的前提下,促进了科幻小说的繁荣。或者说,是坎贝尔与这些作家们一起,就如何发展未来、认识未来达成了一致的认识。海因莱因无疑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位。

他曾经说,大部分人过一天算一天,就是有计划,也是一个相当短的时间段。他说,科幻迷和其他人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思考范围更大。科幻小说就是试图从过去和现在勾画出将来的世界。在海因莱因和阿西莫夫们的笔下,未来的历史包括人类征服空间、殖民月球和其他星球,接下来便是人类进化或生产出各种新的生命形态与发展各种类型的社会。坎贝尔式的作家群与科学家一样,大体上讲来都对未来抱一种乐观的态度。

这种看法,其实也和一个时代的整个社会思潮相关。某种文学流派与思潮的兴盛与衰落,除了文学自身一些规律性的因素外,外部世界的社会思潮,也会产生非常大的影响。海因莱因作为一代科幻小说大师级的人物,作为一个达尔文理论的信奉者,应该算得上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但是,他在军队服役时期的失意情绪,美国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都对他形成了极其重大的影响。所以,很多时候,他又是一个略带悲剧色彩的乐观主义者。而他不正确地把希望寄托于强权人物身上,所以,他一度对法西斯主义比较崇仰,也自有其深层的原因了。他认为,在危机时代,需要头脑冷静、强力决断的人物出来代表人类、领导人类采取必要的行动。所以,他的小说世界总处于危机之中,而这个危机之中的环境与强有力的人物似乎总对弱小者有些冷酷无情。从写作手法上讲,海因莱因用自然主义的方式演绎幻想,他讲述一个幻想故事,就如一切都正在眼前、在当下发生一样。坎贝尔在论述海因莱因创作的时候,就说他有十分杰出的写作技巧,能充分地展现背景与细节,而不影响故事的进展。当然,在他写作的后期,这种情形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在小说中越来越多地用思想性的议论取代对读者更有吸引力的叙述。

但这种情形在《斯通太空家族》里并没有出现。

这部太空探险小说写得非常流畅。用一个家庭来组建一个非常规的太空探险队,本身也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事情。这部小说的明白晓畅已经达到不需任何指南的程度,它的故事航向可比斯通一家的太空之旅还要清晰明了,但这并不是说,这部小说就注定会成为一部没有回味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