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十七章 我看到了

就在袁黄等人为了铺平前往平壤之路没日没夜地忙碌时,李如松也开始动身了。

他在义州盘桓了三日,二十八日离开,在行军路上过了个春节,于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初三抵达安州,与等候在此的明军先头部队汇合,完成了后续四万三千大军的最后集结。与此同时,朝鲜军也集结了包括大批义军在内的一万多人,在顺安等待着大明军的到来。

于是,中朝联军共计五万余人,摆开架势,开始了正式的反攻。在反攻前,针对朝鲜那些投降日本的皇协军和日占区的百姓,李如松还特意作了一面大旗,上书:“朝鲜军民自投此旗下者免死。”以示自己无比的自信。

当时柳成龙恰好也在安州,听说李如松来了,连夜前往位于城南的明军军营拜年。李如松对这位朝鲜的中流砥柱还算客气,给他搬过来一把椅子,让柳成龙受宠若惊。

柳如松此行来的目的,是为了让李如松了解平壤城防的情况,别像上次祖承训来时一样被人伏击。他从袖子里掏一份平壤地图,给李如松介绍起整个平壤周围的构成和地形分布,李如松听得很仔细,还不时拿朱笔在地图上勾画一番。

柳成龙最担心的是日军的铁炮,当他提醒李如松注意铁炮威力时,李大提督一脸不屑地指了指军营里的火器仓库:“日本鬼子不过是用些破枪,咱可是带着大炮来的。一炮能轰出五、六里路,你觉得日本人能够得着?”

临走之前,李如松取来一把扇子说:“你忙活这么久也不容易,送你一首诗吧。”大笔一挥,扇面上墨汁淋漓,竟是一首七律:

提兵星夜渡江干,为说三韩国未安。

明主日悬旌节报,微臣夜释酒杯欢。

春来杀气心犹壮,此去妖氛骨已寒。

谈笑敢言非胜算,梦中常议跨征鞍。

平心而论,作为一名武将,李如松这首诗写得相当不错。柳成龙拿着这把扇子回到安州城,反复玩味,面色凝重,不知是被诗里的雄心所感动,还是在担心又碰到一位志大才疏之辈。

且说柳成龙正在那琢磨着李如松的诗才,忽然外头传来急报,说李提督突然离开了安州。柳如龙顿时心头一惊——他本来跟李如松约好了,等到初四的时候一起上路前往肃宁,与都元帅金命元会面。怎么才一会儿功夫,他就变卦了?莫非有紧急军情?

他探头出去一看,明军主力还在啊。再一打听,原来不是明军开拔,而是李如松自己带了弟弟李如柏以及十八名家丁,急匆匆地离开安州,朝着肃宁方向而去,至于干嘛去了,谁也不清楚,

李如松离开的原因很简单,鱼咬钩了。

早在辽东时,李如松用李应试的计谋寄下了沈惟敬一条狗命,打算用在朝鲜战场上对付小西行长。现在大军抵近平壤,是时候亮出胜负手了。

早在自己抵达安州之前,李如松就派了先锋副总兵查大受前往顺安,与日本人接触。查大受到了顺安以后,让手下一位叫金子贵的小校打扮成信使模样,直奔平壤城下。日本守军问金子贵来干什么的,金子贵神气十足地回答:“天朝已经答应了你们的和谈条件,沈游击和李提督马上就带着册封文书抵达,我是打前站的。”

上次沈惟敬离开平壤的时候,对小西行长说的是一月七日李如松会来册封,现在时间刚好。小西行长一点都没怀疑,乐得嘴都合不拢。他的助手玄苏和尚也高兴得满地转圈,文思泉涌,非要写一首汉诗献给敬爱的沈游击,诗云:

扶桑息战服中华,四海九州同一家。

喜气忽消寰外雪,乾坤春早太平花。

这诗写得不如李如松,但比朝鲜人写得好。诗人通过四句近乎大白话的赞美,表达了对和平的向往与对战争的厌恶,欣喜之情跃然纸上。实在是一首好打油。

整个平壤城欢天喜地,仿佛刚刚过去的春节又回来了。在欢庆期间,金子贵趁人不注意,偷偷拿出一把好匕首,跟附近的日本人说想换点油盐酱醋啥的,结果没有人愿意跟他换。金子贵由此得知,平壤城的粮草供应已经窘迫到了一定程度。

庆祝完以后,小西行长想起正事,忙问金子贵:“沈游击何时可到?”金子贵回答:“沈游击年纪大了,骑马不慎摔伤了腿,是坐着轿子过来的,所以走的有些慢。

小西行长一听,着急了,这可太委屈沈大人了!不行,这哪是待客之道,咱们得去接接。他当即点出一个小头目,带上二十三名士兵,还有上次接待沈惟敬的翻译张大膳,组织了一支迎宾队,外出迎接。

这支迎宾队来到顺安,查大受和另外一名辽东将领李宁早就恭候多时了。张大膳问沈游击在哪儿呢?查大受笑眯眯地说他还有段路,现在天气冷,坐下来一起喝酒吧。

小头目不知是计,带着二十多人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酒至酣处,李宁突然面色一边,掷杯为号,帐外登时冲进大批明军。

要说倭寇的单兵格斗能力,那是真强悍。这批人喝的面红耳赤,又猝然遇袭,到了这份儿上仍旧不肯束手就擒,反而拔刀反抗。明军只道这些小鬼子手到擒来,没料到却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反抗,一时间也有点懵了。

结果经过一番激烈而短暂的格斗,十五名鬼子被杀死,生擒日本小队长竹内吉兵卫、汉奸翻译官张大膳和另外一个鬼子兵,剩下的五个鬼子趁乱逃走了。

废物!得知这个结果的李如松勃然大怒:在如此优势兵力和完美圈套之下,居然还让敌人跑了五个,实在是太无能了!这些逃跑的倭寇回到平壤,势必要把这事告诉小西行长,岂不是让他苦心孤诣设计的赚城计划破产么!

他一腔怒火发泄到李宁身上,若不是他弟弟李如柏苦苦相劝,李宁的脑袋恐怕就保不住了。

李如松不甘心这个诱敌的任务就此失败,他一面让后方安州的大军尽快赶到顺安,一面把沈惟敬叫过来,让他亲自去平壤城里给小西行长解释一下。

沈惟敬听了李如松的要求,吓得一哆嗦:大人您砍了人家十五个脑袋,都闹出这么大事了,您还让我进平壤城?这跟送死也差不多了。但当他看到李如松阴沉的双眼时,非常明智地把嘴闭上了。

沈惟敬之前就已经十分清楚自己是一枚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有用就留在棋盘上,没用便会立刻被扫地出门。如果他这时候不答应去平壤,李如松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砍死。沈惟敬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再次勉为其难、义无返顾地上了路。

他一步三挪地到了平壤城,小西行长看见他以后,当然不可能有好脸色,厉声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别看沈惟敬在面对李如松时束手束脚,可面对日本人,却马上恢复了骗子本色,牙尖嘴利。

沈惟敬的解释,把责任都推给了汉奸翻译官张大膳,一口咬定都是翻译惹的祸。在两军处于交战状态的情况下,大家精神高度紧张,有时候会因为翻译一句误译而导致兵戎相见,这事太常见了。

反正那五个逃回来的鬼子不懂中文,那晚又喝的稀里糊涂,对明军怎么翻脸的也说不清楚。到底什么情况,还不是沈惟敬两片嘴唇一碰的事。

小西听完沈游击的辩解,当时充满歉疚地说了一句话:“此必是通事两误也。”沈惟敬听完这句,这才舒了一口气,估计那时候他在心里想,老子又撑过了一关,多活了一天。

误会消除了,小西行长又提起册封的事。沈惟敬现在更镇定了,说他生怕出事,为了澄清误会,所以只身紧急赶来来平壤,册封用的仪仗都在后头呢,你派人跟我去接一下吧。

这次小西行长派了内藤如安——就是在朝鲜民间传说里被桂月香杀死的那位仁兄——跟随沈惟敬去迎接。沈惟敬把内藤如安带到顺安,谒见了李如松。李如松没想到沈惟敬能把事办得这么漂亮,在自己砍了十五个鬼子之后还依然能把日本人哄得团团转,心想这个机会可绝对不能放过。

于是李如松对内藤如安大加安慰,什么中日亲善、什么封王封爵,总之怎么好听怎么说,把内藤如安说得五迷三道。最后李如松说册封使者初六即到,让内藤如安回去转告小西行长,把脖子洗洗干净等着授封。内藤如安连连点头,屁颠儿屁颠儿地回平壤城报喜去了。

沈惟敬在一边见了,心中大叹:李提督真神人也,无师自通,竟比我还能忽悠。当下拜服不提。

话说这边厢鬼子被李如松和沈惟敬两人联手忽悠得只等着招安,那边厢明军也已经全部准备停当。

朝鲜军本来集结了一万多人,可是李如松对他们的战斗力并不放心,加上粮草也不够,所以只挑选出了三千人跟随明军前进。

正月初六,李如松大军与朝鲜军三千人齐聚顺安,近五万人虎视眈眈地望着平壤城。而此时小西行长在平壤城的部队,已从巅峰期的一万八千人锐减至一万五千人,还有一部分是朝鲜伪军。其他驻守在中和、黄州等东边的部队,约有一千人。

此时日军的最高指挥官尚不知道数倍于己的敌人已经大兵压境,还兀自作着美梦。

小西行长这一天很早就起床了,昨天晚上他兴奋得睡不着,不由得想起杜甫的那两句诗:“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一大早,他把最华丽的日式礼服从箱底翻了出来,披在身上,登上风月楼,伸着脖子往外望去——对了,这栋楼就是传说中桂月香与小西飞“同归于尽”的地点。

领导如此重视,一干手下自然也不能落后,一群大大小小的倭寇也纷纷换上最绚丽的和服,涌上平壤街头,手执花束,准备夹道欢迎大明天使。日本人的品味和中国不太一样,他们一方面崇尚素雅,一方面又特别喜欢花哨,觉得花越多才越正式,所以这一片欢迎队伍放眼望去,个个穿的都象是解放前的农村小媳妇,花红柳绿,粉团锦簇,让人目不暇接。

对于如何“招安”及“册封”日本人,李如松也作了精心地准备。他把明军骑兵部队分成数营,在城外转悠。一旦伪装的册封队伍赚开了普通门,他们就立刻飞速迫近,占领城门。大军随即掩杀入城,扩大战果,一举拿下平壤。

这个主意是好的,可是却漏算了一个小小的细节。

日军对李如松的到来确实没有思想准备,但作为日本百年战国打下来的强军,他们也并非碌碌无为。在过去几个月里,日军不辞辛苦地把朝鲜外城外围土地耕作了个遍,全部种上了鹿角,重要地带还搁了不少拒马,这是为了防止敌人骑兵直接突击到城下。

这下导致明军的骑兵部队无法靠得太近,但他们又不能也不敢离得太远,只好围着城墙不远不近地兜圈子。

这一转,转出了大问题。

小西行长在风月楼上朝西眺望,远远看到一支队伍靠近平壤,看队伍中的仪仗,应该就是沈游击和李提督说的天子敕封使,不由大喜,准备下楼去迎接。

可等他再定睛一看,有点不对劲了!在敕封使队伍的附近,似乎游弋着其他几支骑兵部队,数了数人数,显然远远超过了护送部队数量。再一看,发现那些骑兵队不象是护卫,而且也没有紧紧跟着敕封使,反而围着城墙转悠来,转悠去。队伍里的人个个目露凶光,乱七八糟的长枪大刀倒挎了不少,好像屁股后头还拖着好多门大炮……

“我草,上当了!”

小西行长一拍栏杆,大声吼道。

到了这时候,再傻的人也反应过来了,明军根本不是来册封的,而是来攻城的。小西行长恼羞成怒,立刻传令平壤各处,别搞欢迎仪式了,都给我上城头守城去!

一时之间,锣鼓喧天,不过不再是欢迎的鼓点,而是警报。军令一传到平壤街头,日军原本负责迎接的队伍都有点乱,大家原本都是一副“热烈欢迎”的心态,突然要切换到“拼死抵抗”,这界面不怎么好操作。

好在日军士兵的优点,就是听话程度比较高。经过短暂的混乱以后,大家纷纷把花衣服脱掉,手忙脚乱地爬上城头,拿盾的拿盾,提刀的提刀,架起铁炮和弓箭。当明军的敕封使靠近城门的时候,他们刚刚来得及放出第一枪。

枪声一响,冒牌的敕封使慌忙后退。远处的李如松看到城头上一群人乱哄哄地提刀弄枪,还架起了数扇简易的防箭枪木栅,腮帮子不由得一抽,知道这个“瞒天过海”之计被人识破了。

要说这个计策,真是个好计策,前期铺垫得也非常到位。如今功亏一篑,要怪的话,只能怪自己的部下演技太差了。

李如松很快就从挫败感中恢复过来。用兵本来就是奇正相合,奇计用不了,那就正攻呗。四万多打两万,数量上明军并不吃亏。

他传令诸军,开始执行B计划。

围城攻坚,是件很有学问的事情。城市的形状、附近的地势水文、城中兵力多寡、军粮储备、指挥官性格,乃至气候变化、周边局势等等,都会影响到攻城策略。每一座城,都有它独特的进攻办法。

明军动作迅速,甫一展开,首先便攻占了平壤西部的药山、大兴山和东部的木觅山。李如松移营药山之上,居中指挥,其他部队缓缓伸展开来,把整个平壤城包围起来。

关于如何正面攻打平壤城,袁黄作为军中赞画,已经拟定了一个初步计划,这个计划在安州又得到了柳成龙的补充,趋于完备。而李如松本人,刚从宁夏围城战里打完出来,在这方面的资历更有发言权。

袁黄、柳成龙和李如松这三个人,虽然背景不同、性格不同、学历不同,但他们在制定计划时,不约而同地得出了同一个结论:

欲攻平壤城,先占牡丹峰。

牡丹峰位于平壤城的北部顶端,海拔九十五米,有一个独立的北城环绕四周。这里是整个平壤城的制高点,上有乙密台、最胜台等数个石质要塞,用条石垒成,十分坚固,能扛住当时最有威力的火炮轰击。要塞三面设有雉堞,堞上有射击孔,射手可以很轻松地躲在要塞里,向仰攻而上的敌人射击,地势易守难攻。

牡丹峰就象是一个俯瞰整个平壤城区的守护神,如果要进攻平壤城,无论如何也要先将这里拿下来。这个教训,是用一千多名明军士兵的血换来的——当初祖承训在平壤城内遭遇伏击,包括史儒在内的许多明军就是被日军在牡丹峰上居高临下射死的。

此时在牡丹峰上大约有两千多人的守军,隶属于第一军团松浦镇信。松浦家是九州出了名的强藩,士兵精于铁炮射技,战斗力十分强悍。这一次侵朝战役中,松浦家担当了第一军团主要的火力输出,是小西行长手里的一张王牌。

松浦家的士兵看到敌人来袭的讯号,立刻打起青白旌旗,竖起大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们的动作十分迅速,很快便架起枪炮,冲城外的明军嗷嗷直叫,还挑衅地射上几枪,气焰十分嚣张。

看着牡丹峰上敌人的嚣张嘴脸,李如松麾下诸将都跃跃欲试,表示愿第一个出阵去教训一下小日本。可没想到的是,李如松扫视了一圈,点中的却不是辽东系将领,而是一个外人——吴惟忠。

吴惟忠,字汝诚,是浙江金华府义乌人。在嘉靖三十八年,一代名将戚继光前往义乌招兵,把吴惟忠和其他四千义乌青壮挑中,成为戚家军的最初班底。从此他跟随戚继光鞍前马后,历经无数剿倭血战,亲身见证着戚家军从一群乌合之众变成铁血军团,属于嫡系中的嫡系。

后来戚继光去蓟州修长城,又远调广东,吴惟忠都一直忠心耿耿地跟随左右。戚继光在万历十五年病逝以后,吴惟忠接过了戚家军的衣钵,把这支军队的血脉传承下去。这次援朝之战,宋应昌唯恐辽东骑兵不足以应付局势,听了黄应阳等浙兵系的劝说,特意把拥有丰富抗倭经验的吴惟忠调了过来。

吴惟忠和戚家军另外一位将领骆尚志各带了一千五百人,都是正宗的戚家军底子,所用的装备是标准的鸳鸯阵配置:藤牌、狼箲、长枪、叉、刀一样不缺。这个沉默寡言的义乌男子继承了戚继光的治军之道,少说多做,与趾高气扬的辽东诸将格格不入。

李如松派遣吴惟忠的南兵去攻打牡丹峰,有三个理由:第一,牡丹峰是高山,骑兵难以仰攻,只能依靠步兵强攻。吴惟忠的部队是明军步兵序列中战斗力最强的;第二,进攻牡丹峰,可以试探一下日军的虚实。从他们防守的强度,能够大致判断出来他们是打算死守平壤,还是打算撤退。

还有第三个理由,只是李如松难以宣诸于口。他想借牡丹峰这块硬骨头,削弱一下南兵实力——吴惟忠擅自行动那笔账,可还挂在李如松心里,至今还惦记着呢。

对于李如松这个命令,吴惟忠没有作出任何疑问,沉默地接过将令,回去准备。

戚家军挑选任务,从来不问最轻松的,只挑最困难的。他可以战死沙场,但戚家军这块招牌不能丢。

吴惟忠回到自己的营地,吩咐士兵们带好武器,作好打一场血战的心理准备。当他们走出营地的时候,忽然营地外来了一群人。

这群人的装束很古怪,个个留着光头,脖子上还带着佛珠,手里却提着长枪大刀,充满了违和感。为首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人,穿着百衲衣,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其实比较战斗中两军伤亡将领级别的高低是没太大意义的。

原因有两点:

1,两国军制和政治制度不一样。日本战国末期还是诸侯制,大小诸侯无数,像五岛这种一共带了705人的也是一个大名,而日本这种军制和战斗方式,大名即使在日本国内也极少伤亡,所以桶狭间才会那么震惊天下。

2,明朝是大一统的制度,将领从上而下依次排列,级别、带兵数、职责很清晰,是一个完整的大军事体系,副将参将游击在第一线是正常部署。而像李如松这种统帅全军的将领,在日军里压根就没有,日军N个军团各自为战。

所以,这样的比较其实没太大意义。比较的平台不一样,就没了统一的尺度,所以没法做有意义的比较。

明军士兵很奇怪: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会有和尚上门乞讨?

吴惟忠慌忙迎了出来,这支部队他可不敢怠慢。带头的那位高僧他认识,法号休静,也叫清虚禅师,是朝鲜八道十六宗总都摄,手底下有八千人的特殊军团,号称“僧兵。”

僧兵在中朝日三国都不算新鲜。中国有少林寺,日本有本愿寺,里面的和尚都是一个赛一个地能打。朝鲜的僧兵当然也不例外,不但不例外,他们还是朝鲜军里战斗力最为强悍的一支。

朝鲜尽管尊奉儒教,可佛教也相当盛行,国内寺院很多。壬辰战争爆发之后,朝鲜各地都有义军涌现,这些释门修行的僧侣们,也在爱国之心的激励下,毅然挺身而出,勇赴国难。当时在释门影响力最大、身份最高的,便是这位休静大师。老和尚看日本人实在太过分了,便作金刚怒,果断地站出来号召广大僧人反抗侵略者。他的号召震动整个朝鲜,数天时间里就聚集了八千人,被朝鲜国王封为八道十六宗总都摄,成为了僧兵总司令。

休静大师的僧兵军团别看都是和尚,打起仗来可不是吃素的。在壬辰年的七八月份,休静的弟子灵圭配合着朝鲜义兵赵宪发动了清州战役,硬生生把第五军团的名将蜂须贺家政赶出了清州城,在敌后钉下了一枚牢固的楔子。在随后的第二次锦山战役里,虽然赵宪、灵圭相继战死,但他们强悍的战斗力也把小早川隆景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次听说明军要进攻平壤,休静大师亲自率领一千五百名僧兵赶往顺安的法兴寺,与大军会合,要为攻克平壤出一份力。现在吴惟忠受命要攻打牡丹峰,休静大师对大明南兵仰慕已久,主动请缨配合作战。对这个请求,李如松无可无不可,反正是朝鲜人的军队。

吴惟忠与休静大师都是外柔内刚、不擅言辞之人。两个人没有太多言语,就这么平静地并肩站在一起,一起仰望牡丹峰上良久,然后同时说道:开始吧。

他们的军队继承了指挥官的特质,没有呐喊,没有鼓噪,在向牡丹峰的冲锋中保持着出奇的沉默。吴惟忠部与僧兵混编在一起,数人为一组,尽量分散开朝山顶冲去。

牡丹峰上的日军毫不示弱,用火枪、弓箭和滚石拼命反击,一时间山腰一片喊杀。牡丹峰很陡峭,仰攻起来十分吃力。中朝联军向上冲了二十几米,便被峰顶乙密台与最胜台的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只能依靠树林掩护,战局一下子僵持住了。

日军除了乙密台以外,还在山腰各处挖了许多土窟。土窟是一种简易工事,在平地挖出一条很浅的战壕,上面用土或者石头筑成一道柧壁,前后涂上泥土,再挖出摆放铳筒用的孔穴。里面藏多少兵,在远处根本看不出来,靠近了便会被火器轰击。

除了牡丹峰以外,日军在平壤城各处都建了无数土窟,放眼望去就象是一丛一丛的蜂窝。

吴惟忠部久经沙场,对倭寇的战术十分了解。他们经过短暂的停留,把手里的藤牌高举起来,悍不畏死地朝上冲去。藤牌可以挡住弓箭,但挡不住铁炮的弹丸。日军纠集优势火力使劲射击,很快明军便在居高临下的打击下溃不成军,纷纷朝山脚下撤去。他们退的十分狼狈,甚至顾不上拿武器,把藤牌丢得满地都是。

日军见状大喜,许多士兵觉得藤牌这东西很好用,追上去想捡个洋落。不料正在他们俯身争抢战利品的时候,四周树林骤然杀声四起,竟是明军和僧兵杀了一个回马枪。猝不及防的日军大为慌张,与中、朝联军绞杀在一起,变成了白刃战。山顶的同伴不敢擅自开枪,火力登时稀薄了不少。

没有了火枪火炮的威胁,这些浙江兵勇近身对付日本人驾轻就熟。很快局面变成了一边倒,这些捡便宜的日军被一一被砍杀,斩去了头颅。

原来这是吴惟忠与休静在进攻前就定下的计策,故意丢下藤牌,是为了利用日军的贪婪进行近身混战,以最大限度削弱山顶日军的火力。

日军遭遇了强力反击后,不敢再靠近了,全都龟缩在两个要塞与一些简易的防御工事里。山顶的火炮不停地喷发,漫无目标地砸在山麓上。

吴惟忠和休静大师正在商议下一步该如何进攻,远处忽然传来鸣金的声音,这是李如松要求撤退的信号。

这一次攻击,目的只是试探敌人虚实。现在牡丹峰的敌人数量摸得差不多了,还额外斩了几十个首级,见好就收。吴惟忠虽然憨直,但还没傻到以为,在没有友军大规模配合的情况下能攻拔牡丹峰。

除了吴惟忠、休静在牡丹峰以外,在平壤城附近各处都爆发了小规模的战斗。李如松不急不躁地在药山上注视着城里的动静,就象是一个高明的棋手,故意四处乱放子,试图从敌人的反应中看出些许端倪。

其中他最关注的,是位于平壤城南的含毬门。负责这个方向的是朝鲜军左防御使郑希贤、右防御使金景瑞,《关西邑志平壤续一古志》里说他们有八千人,但这个数字不大可信。他们的真实兵力,最多就是一千五百人。

八千人这个数字,是朝鲜军集结在前线的总人数,可这里大部分士兵都是临时征募来的,能上战场的并不多。《宣祖实录》里记载:李如松觉得这些人素质实在太差,就在一月五日叮特意嘱柳成龙,让他挑选出三千名稍微懂得打仗的,前往斧山院集结,参与围城战,其他部队在外围担任警戒工作。

这三千人里,一千五百人属于休静大师的僧兵,另外一千五百人,便是郑希贤、金景瑞的朝鲜正规军。后者虽然战斗意志差,但毕竟是行伍出身,比临时抓来的壮丁部队强那么一点。

这两位朝鲜将领的任务是佯攻,但李如松还是高估了朝鲜正规军的战斗力。日军看到是朝鲜军的旗号,居然大着胆子主动出击,从东侧中城的大同门瓮城绕出去,突然出现在朝鲜军的身后。结果朝鲜军大溃崩散,死伤惨重,直到辽东军赶过来支援,这才勉强站住阵脚。

正月初六这一天的攻击没有任何实质成果,除了牡丹峰之战有一次漂亮的反击以外,其他地方都被日军击退。诸将回到大营,心中无不揣揣。尤其是郑义贤、金景瑞两位朝军将领,更是忐忑不安,其他部队只是没取胜,自己可是打了一场货真价实的败仗。若是李提督嫌他们没讨到彩头,岂不是死定了?

但他们玩玩没想到的是,李如松居然没有大发雷霆,只是淡淡批评了几句,就宣布解散了。

李如松其实此时心里正高兴着呢。日本人虽然凶悍,但心眼比较实在,有一句说一句,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从来不藏着掖着。他去年在宁夏打哱拜时,围城数月才摸清敌人的心理,可今天略微那么一攻,日军便竹筒倒豆子把所有战略意图都暴露出来了。

李如松是个骄横的将领,但也是个目光如炬的名将。今日的试探性攻击,让他发现了日军的致命破绽。

而且不是一处,是五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