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节
到了河南彰德的“养寿园”,杨士琦立即将载沣的信,双手奉上,口中说道:“恭喜!
恭喜!”
袁世凯不作声,拆开信一看,不过泛泛的慰勉之语,不过确是载沣的亲笔,便立即问道:“怎么想起来给我这么一信?”
“当然还有话。不过信很重要,有此一信,足以证明,前嫌尽释。”杨士琦说:“何时出山该考虑了!”
接着,杨士琦将奕劻在载沣面前力保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特别提到,如果愿意进京,奕劻负责保他“官复原职”。
“不行啊!”袁世凯说:“枢庭向来忌满六人,我去了,总有一人不利。”
枢庭忌满六人的传说,由来已久,如今是奕劻、鹿传霖、张之洞、世续、那桐,加上袁世凯便是六个人,“可是,”杨士琦说:“南皮只怕日子不多了。”
“那我更不能去,一去不是妨了南皮。”
杨士琦说:“我是奉命劝驾,不能不把话说到。其实,出山的时机虽已近了,到底还不到出山的时候。总要等三件大事定了再看。”
“是的!要看看再说。杏城,”袁世凯问:“你说是三桩大事?”
“一是南皮的吉凶;二是端陶斋的作为;三是铁宝臣的出处。”
袁世凯将他这三句话想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不错,端方到任能够将他跟杨士骧的亏欠,设法销了帐,加上张之洞一死,铁良一走,自然是到了可以出山的时候。然而他说得不够!
袁世凯的想法是,不出则已,一出就须抓大权,在军机固然仍旧可由“大老”带头,但自己须有让各部院都买帐的实权,在目前来说,起码象载泽紧抓着财权,就是件不能容忍的事。
不过袁世凯天性喜欢作假,既在林下,不便显得热中,然而杨士琦这样的关系,却又不能不说一两句真心话,所以略想一想,以随便闲谈的语气说:“光绪中叶,荣文忠受人排挤,后来又得罪了醇王,以致于贬到西安,坐了好几年的冷板凳。甲午以后,恭王复起,正好荣文忠祝嘏在京,恭王故意对道贺的宾客说,‘我这一趟出来,对用人一无成见,只有步军统领得要由我保,我非借重荣仲华不可!’荣文忠听见这话对人说,‘我当初是由尚书降级调用,如果仍照向例,调补侍郎再兼步军统领,我可不干。’结果是先补尚书,提督九门。我想,我去年狼狈出京,也应该先把面子找回来,再谈得到其他。”
“大老不是说了吗,官复原职。”
“这就算找回面子了吗?”
“要怎么才算?”杨士琦平静地问。
袁世凯笑笑不答,换了个话题:“听说醇王福晋时常微行。
有这话没有?”
听得“微行”二字,杨士琦忍不住失笑:“这微行二字妙得很!”他说:“按实际来说,醇王福晋等于皇后,按名义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太后,反正都是微行。”
“这么说,是确有此新闻?”
“已经不算新闻!”杨士琦答说:“大概三天之中,总有一天的中午,能在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见得到她。”
“在那儿干什么呢?”
“吃饭、唱酒,有时还跳舞。”
“这可真是新闻了!实在有点儿教人不能相信。”
杨士琦自己也知道讲新闻讲得有点信口开河了,旗装“花盆底”的绣履,何能跳舞?不由得脸色发红,不过不易看得出来,因为他长了个很大的酒糟鼻子。
“跳舞是传闻之词。”他从容不迫的圆谎:“喝酒却是我亲眼得见。”
“这我相信,这个小姑娘从小就会喝酒。”袁世凯点点头,思绪落入回忆之中:“那时候我常在荣文忠的签押房看到她,不过十一、二岁,穿一件蓝绸子大褂,象个男孩。荣文忠时常留我在签押房便饭谈公事,听差总忘不了另外摆一副金镶的牙筷,荣文忠亦总忘不了舀半调羹的酒给她,说一句,‘慢慢儿喝。’这话,十一年了!”
十一年前是戊戌。当年娇憨的“小姑娘”,曾几何时,已同国母!杨士琦在想,眼前的“四哥”,下世的“四哥——胞兄杨士骧,那时的官位,排起来都在四五等以后。不过十一年的工夫,飞黄腾达,都成了第一等人物,而倏忽之间,入土的入土,归田的归田,真正是一场黄粱大梦。
就是那时候的风云人物,得君最专的翁同龢,权势绝伦的荣禄,如今亦都墓木已拱,恩怨都泯。杨士琦转念到此,不由得问道:“多少年来一直在传说,翁师傅是中了荣文忠的算计,又说翁师傅得罪是因为保了康有为的缘故。不知道其中真相,到底如何?”
“翁师傅那样拘谨的人,岂能保康有为?不过读书君子,性情和平,深恶而不能痛绝而已。翁师傅谦虚好学,跟张幼樵深交以后,才知道‘天下’不止于中国,真象《西游记》上所说的,‘东胜神州’以外还有几大州,所以越发不薄新学,虚衷以听。即或旧学而有异说,亦不敢显然驳斥。康有为在翁师傅,不过如此这般的一种姑息而已。”
“此论甚精。不过慈禧太后左右总以为康有为跟翁师傅的关系甚深,因而遭忌,亦是有的。”
等杨士琦将袁世凯所送的一支吉林老山人参送到张府,张之洞已经在草拟遗折了。执笔的是他的两个得意门生,都是湖北人,出身两湖书院的陈曾寿与傅嵿棻。
“大意我已经有了。”张之洞一面咳嗽,一面说道:“大意如此:平生以不树党援,不植生产自励。他无所念,惟时局艰难,民穷财尽,伏愿皇上亲师典学,发愤日新,所有应革损益之端,务审先后缓急序。这一句很要紧!你们懂得我的意思不?”
“是说革新庶政,要按部就班来。不急之务,不必亟亟。”
陈曾寿问,“老师是这样吗?”
“不错!”张之洞继续口授:“满汉视为一体,内外必须兼筹。理财以养民为本,恪守祖宗永不加赋之规;教战以明耻为先,无忘古人不戢自焚之戒。这一句也重要!”
“是谏劝亲贵典兵,务须慎重?”
“现在也只好这么说了!其实根本不应该把兵权抓在手里。”张之洞摇摇头,叹口气,又念:“务使明于尊亲大义,则急公奉上者自多,尤愿登进正直廉洁之士,凡贪婪好利者,概从屏除。庶几正气日伸,国本自固。”
念罢气喘不止,赶紧找西医留下的,专治气喘的药来服,不一会肝胃发痛,再找止痛的药。到了晚上中医来诊治,听说胃纳骤减,所以开的方子,以健脾开胃为主。就这样中西并进,药石杂投,延到八月十八,服药亦吐,饮食亦吐,看看大限将到了。
“奏请开缺吧!”他有气无力地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张之洞是不愿落个死犹恋栈的名声。家人体会得他的意思,当天便写好折子,但延到八月二十才递。
“他的病到底怎么样了?”摄政王载沣问鹿传霖。
他们是郎舅至亲,鹿转霖每天都要去探病,情况很清楚,蹙眉答道:“危在旦夕!”
“我得去看看他。”
鹿传霖不作声,因为他心里很矛盾。以张之洞的身分地位,临终以前,不能没有摄政王视疾一举,否则面子上不好看。但习俗相传,一经皇帝亲临视疾,这大臣的病是怎么样也好不了的了,监国摄政王如今是实质的皇帝,依此例来说,亲临探视,对病人有害无益。
不过张之洞却很盼望这恩典。因为他还有些关乎天下至计的话,要劝摄政王,期望被劝的人想到“人生将死,其言也善”的成语,对他的奏谏,能够重视听从。
于是八月二十一日那天,先发一道上谕:“大学士张之洞公忠体国,夙著勤劳,兹因久病未痊,朕心时深廑念,着再行赏假,毋庸拘定日期,安心疗养,病痊即行销假入直,并赏给人参二两,俾资调摄,所谓开去差缺之处,着勿庸议。”
到了中午,摄政王载沣坐着杏黄轿子,由御前大臣随护,来到什刹海畔的张之洞新居。
这是由湖北善后局拨款二万两建造,不久以前,方始迁入。张家亲属早就预备好了,将贴着张之洞集句:“朝廷有道青春好;门馆无私白日闲”这副楹联的两扇大门,开得笔直,杏黄轿一直抬到大厅,张之洞的长子张权在轿旁跪接。请安之后,随即领到病榻旁边。
张之洞已经无法起床,唯有伏枕叩首。载沣还是第一次视大臣之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载沣听张权跪在地上,略略陈述病情以后,望着张之洞说:“中堂公忠体国,很有名望的,好好保养。”
“公忠体国,所不敢当。不过廉正无私,不敢不勉!”
“应该这样,应该这样!你好好保养,不必担心。”一面说,一面脚步已经移动,说完掉身而去。
张之洞瞑目如死,眼中挤出两滴眼泪,于是闲废二十年,数月前方奉召入京的陈宝琛,本来回避在他处的,此时到病榻前来探问:“摄政王说些什么?”
张之洞不答,好一会才叹口气,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气数尽了!”
他将摄政王看成一个“亡国之君”!如果载沣脑子里有一点点要把国家治好的念头,当然会问问张之洞,四十年的词臣,三十年的封疆,岂无一言可以献替?而计不及此,足见他心目中根本没有国家二字,监国如此,不亡何待?“我有桩心事,”张之洞又说:“本来想面陈的,如今正好叙在遗疏中了。”
说着,伸出枯干抖颤的手,向枕边去掏摸。他的第四个儿子张仁侃侍疾在旁,上前替他将遗疏稿子从枕箱中取了出来,交到他手里。
“韬庵!”他说:“请你替我提笔,改动一两处地方。”
陈宝琛沉吟了一下,轻声答一个字:“好。”
“扶我坐起来!”
等张仁侃将他父亲扶着坐起,听差已抬来一张上置笔砚的半桌,放在床前,陈宝琛隔着半桌,面床而坐,张之洞便斜靠在桌上,白首相并,斟酌文字,两个人不期而然地都想起了当年在词林中意气风发的日子。
“韬庵,你先念一遍我听。”
阵宝琛点点头,小声念着疏稿,念得很慢,可容他随时打断,提出意见。
念到“臣秉性庸愚,毫无学术,遭奉先朝特达之知,殿试对策,指陈时政,拔置上第,备员词馆,洊升内阁学士”时,他开口了。
“我想,”他说:“这里太简略了一点,‘特达之知’四字,似乎应该有个交代。”
陈宝琛颔首表示同意。张之洞殿试的策论,缮写出格,不中程式,已被打入三甲末尾,再无点翰林之望,那知宝鋆大为欣赏,力争拔至二甲第一,慈禧太后又将他提升为一甲,由传胪变为探花。这是传闻已久的佳话,当然应该叙了进去,才足以表示感激深恩,至死不忘。
不过叙得太显露,就会失之于浅保陈宝琛一沉吟,提笔添了两句,“壶公,”他叫张之洞的别号说:“我想这样子说,‘殿试对策,指陈时政,蒙孝贞显皇后、孝钦显皇后,拔至上第,遇合之隆,虽宋宣仁太后之于宋臣苏轼,无以远过。’下面再接‘备员词馆’云云。如何?”
“太好了!”张之洞露出好久未见的笑容:“韬庵,你真能道着我的心事。”
再有一桩心事,便是粤汉、川汉两路的利权归属。张之洞一生的理想,是以洋债与西学为用,兴办实业、富国裕民,结果洋债借了不少,为翁同龢斥为“恣意挥霍”,实业也办了些,但上不富国,下不裕民,只不过好了一班经手人。内召之后,奉旨督办两路,在他自知这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不想横逆丛生,而时不我待,连这最后的一个机会都未能抓住,确是一件放不下的心事,必得在遗疏中格外痛陈。
因此,这件事便叙在最后:“抑臣尚有经手未完事件,粤汉铁路、鄂境川汉铁路筹款办法,迄今来定,拟请旨饬下邮传部接办,以重路事。铁路股本,臣向持官民各半之议,此次川汉、粤汉铁路,关系繁重,必须官为主持,俾得早日观成。并准本省商民永远附股一半,借为利用厚生之资。此次臣于弥留之际,不能不披沥上陈者也。”
就在这时候,只见陈曾寿面有喜色的捧着一本新书,直到床前,原来他的《广雅堂诗集》印出来了,纸墨精良,自然可喜。
“这是第三次印本?”陈宝琛问。
第一次是戊戌六君子之一,也是他当浙江乡试考官时所取中的得意弟子之一,袁昶替他刻印的。当时收录不全,所以题名《广雅碎金》;第二次是在当两广总督时,顺德有个姓龙的捐资刊刻,正式定名为《广雅堂诗集》;去年进京,张之洞想留个定本下来,取旧作时改时删,一直到最近方始删下付印,但仍旧遗落了一首。
这首诗就夹在白香山的《长庆集中》,题目叫做《读白乐天“以心感人人心归”乐府句》,诗是七绝:“诚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岂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喻诗。”
“这一定是我的绝笔了!”张之洞从枚边拿起《长庆集》,将那张诗笺抽出来,递向陈宝璨问道:“自觉失于浅陋。韬庵,你看要不要留?”
“当然要留。第二句极深,非壶公的身分不能道。”
“那就摆在最后。”张之洞将诗笺递了给陈曾寿。
“浅人妄议,说第二句‘民’字应改‘臣’字,‘自’字应改‘易’字。完全不明白老师的本心。”
“喔,有这样的议论!”张之洞看得很严重:“别以讹传讹,真的大失我的本意。如果君臣乖离,则君既失德,臣亦不忠,不就骂了我自己了吗?”
“而况,题目上的两个人字,很清楚的,非民字不足以切题!”陈宝琛也说:“真是浅人妄议。”
“唉!”张之洞叹口气:“这就是末世之为末世,独多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