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荣禄的寓处,贺客盈门。贺他新膺军机的恩命。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由裕禄接替,但权柄大减。懿旨:北洋各军仍归荣禄节制,以裕禄为帮办。

然而上门的贺客,却无法见到主人。荣禄是拜访李鸿章去了。

“我也是刚接到消息。仲华,你的新命是异数,既掌丝纶,又绾兵符,未之前闻!”李鸿章赞叹不绝地说,“难得,难得!”

“实在是推不掉。”荣禄惶恐不胜地答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兼顾,特地向中堂来讨教。”

“言重、言重!”李鸿章连连拱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才能兼顾?不过,亦不必操之过急,慢慢儿摸索,总可以摸索出一条两全之道来。”

“是!好在有中堂在这里,不愁没有人指点。尤其是洋务。”

荣禄突然问道:“中堂看樵野值不值得保全?”

“这,”李鸿章笑笑,“仲华,你难倒我了!”

“喔!”荣禄困惑地说:“请中堂明示。”

“倘说不值得保全,人才难得,张樵野办洋务,见识虽还欠深远,总算也是一把好手。但是,要说值得保全呢,煌煌上谕,明明说他劣迹甚多,谁要保他,就脱不了党护之嫌。仲华,你知道的,我的‘入阁办事’,实在是不办事,后生可畏,老夫耄矣!实在无可献议,亦不敢献议。”

言下大有牢骚,“后生可畏”四字,尤其觉得刺耳。荣禄转念一想,让他的抑郁发泄出来亦好,至少可以了解他是怎么一种想法,然后才能相机疏导,争取支持。他很清楚,自己政务兵权虽已一把抓,而能不能抓得住,要看几个人的态度,最重要的就是李鸿章。恩命初颁,丢下所有的贺客,来访此老,正就是要表示自己对他格外尊礼的诚意。既然如此,他发多大的牢骚,那怕指着和尚骂贼秃,也得捏了鼻子受他的。

因此,他脸上浮起深厚的同情,甚至是歉疚,垂着头低声说道:“中堂的牢骚,我知道。太后圣明,亦全在洞鉴之中。

将来一定有借重威望的时候。”

提到“威望”,李鸿章的牢骚更甚:“说什么威望,真是令人汗颜无地!东西洋各国,倒还都知道李鸿章三字。承列国元首君王,礼遇有加,都以为国有大政,少不得有我一参末议的份儿。哼!”他自嘲似地冷笑,“谁知道刚子良之流,居然是真宰相。翁叔平当年是看中他那一点而保他,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听说翁叔平之归田,就出于他所保的人的‘成全’。果尔如此,是误国而又自误,书生有权,往往会搞得这样子窝囊。言之可叹,归于气数而已!”

听得这一番话,荣禄又惊又喜,原来“后生可畏”是讥嘲刚毅的话!听他对刚毅这样深恶痛绝,正好借以为助,且先说两句推心置腹的话,将此老先抓紧了他。

“这几年来的朝局,再没有比中堂洞彻表里的。”荣禄将身子挪一挪近又说:“昨天慈圣召见,特别提到,说‘只要我一天管事,决不会让李某人坐冷板凳。不过要借重他,也要保全他,让他重回北洋,不是好办法。你得便传话给他,就说我说的。决不会忘记他平长毛、平捻子,保大清天下的功劳。’”

“慈恩深厚,感激莫名!”李鸿章感念平生,不觉激动,“大清是满清的天下,我辈臣子,本不当分什么畛域,不过汉人不尽蠢才,旗人亦不尽忠诚。说到当年平长毛、平捻子,两宫垂帘,贤王当国,一再降旨声明:只要于局势有益,统兵大员,尽可放手做去,朝廷不为遥制。大哉王言!孰不感泣,力效驰驱?这是当年能够削平大乱,再造山河的一大关键。仲华,如今维持大局,你的地位就仿佛当年的文文忠,你不进言,就没有人能够进言了!”

将荣禄比为同光之交的名臣文祥,身受者真有受宠若惊之感。细想一想李鸿章的话,知道他的真意是要劝慈禧太后重用汉人。这话在刚毅之流,一定以为大谬不然,而在荣禄却深有同感。当即很恳切答说:“这话出于中堂之口,不同泛泛之论,我一定密陈慈圣。”

感于荣禄的诚恳,亦是真心切望局势能够稳定,李鸿章自觉有一倾肺腑的必要,“我有两句话,遇着可与言之人,可与言之时,不能不说。仲华,请切记。”他屈着手指说,“第一、论事不论人,论人不论身分。第二、内争会引起外侮。”

他说一句,荣禄在心中复诵一句,立即咀嚼出他蕴含在内的意思。第一、是泯灭满汉之分,尤其要裁抑亲贵。第二、内争须有一个限度,足以引起外侮的内争,决不容许发生。

他平日亦有类似的想法,但不如李鸿章看得透彻,说得精切,所以心悦诚服地说:“中堂的训诲,终身不敢忘!”

“言重,言重!”李鸿章用极郑重的语气说:“仲华,我这两句话,你只能搁在心里。而且,千万不能操之过急!先师曾文正用兵,得力于八个字:‘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其言可味。”

这几句话,在荣禄更觉亲切有味。想想自己的处境,军机处有刚毅相嫉;朝班有徐桐之流的假道学责望;而最堪忧虑,亦最难消弭的隐患是:亲贵中正在觊觎大位,密谋废立,以自己的地位,将来势必卷入漩涡。来日大难,唯有先求稳当,立于不败之地,才能斡旋大局,有所作为。

转念及此,起身长揖:“谨受教!中堂今天的开示,真正一生受用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