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节

第二天一早,凌兆熊悄悄坐一顶小轿到了真慧寺,知客僧事先已经接到通知,将他迎入方丈住室,请示何时进去通报?

“就是此刻!”凌兆熊站起身来,“我们一起去。”

“不!请稍坐。”先在那里守候照料的郭缙生说,“我跟知客先进去,跟那姓梁的说明白了,再来奉请。”

凌兆熊觉得这样做法也可以,点点头又坐了下来。一杯茶没有喝完,只见知客僧急步而来,很兴奋地说:“请大人随我来。梁总管跟他家主人回过了,请大人进去谈谈。喔!顺便跟大人回:梁总管的主人姓杨。”

“姓杨?”凌兆熊失声说道,“是汉人!”

知客僧自然不会了解他的别有会心的诧异,只伛着腰将他领到后面,在院门外面回报一声:“凌大老爷到!”

于是候在院子里的梁总管,很快地迎上来说:“不想惊动了凌大老爷!”

“尊驾是?”凌兆熊故意这样问。

“敝姓梁。”

“这位就是梁总管。”知客僧补了一句。

“原来尊驾就是梁总管。”凌兆熊说,“想来是替你主人家,总持家务?”

“正是!”梁总管有些失笑的神气,“大家都这么叫,倒象是个什么煊赫的衔头似的,倒教凌大老爷见笑了!”

“岂敢,岂敢!我是特意来拜访贵上的。烦你通报。”

“是!敝上本来不见客,凌大老爷是地方官,说个粗俗比方,好比当方土地,不能不尊着一点儿。你老请里面坐,我马上跟敝上去回。”

这一次梁总管很大方,将堂屋的门开直了请凌兆熊入内。没有见面以前,他先望到正中的方桌上,并无供着的帽筒,更无用锦袱覆着的帽子,大概是特意收起来了。凌兆熊自感失望,但亦有所得,这至少证明他还有相当的权威,足以令人忌惮。

有此了解,他觉得不必过于谦下,所以一进门便往客位上一坐。随即有人来献茶,端茶盘的一个人,捧茶的又是一个人,动作细微而敏捷,让凌兆熊不由得心想:观其仆而知其主,看来这姓杨的,倒不象没有来历的人。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有人自外高掀门帘,凌兆熊急忙定睛细看,出来的那个人,约莫三十出头,浓眉深目,脸色苍白,戴一顶青缎小帽,身穿宝蓝贡缎的皮袍,上罩一件玄色琵琶襟的坎肩。举止异常沉稳,稳得近乎迟滞了。

“爷!”跟在后面的梁总管,闪出来引导,“请这面坐。”等他旁若无人地坐定,梁总管又说:“那面是本州的地方官凌大老爷。”

姓杨的点点头,抬眼注视,凌兆熊忽然有些发慌,急切间要找句话说,才能掩饰窘态,便不暇思索地问:“贵姓是杨?”

“姓杨。”声音很低。

“台甫是?”

“我叫,”他很慢地回答:“杨国麟。”

经此两句短语的折冲,凌兆熊的心定了些,便即从容说道:“说起来很冒昧,只为人言藉藉,都说真慧寺有位客人,与众不同,所以特意来拜访,请多指教。”

“喔!”杨国麟点点头,“凌大老爷想问点儿什么?”

“足下从那里来?”

“从北边南来。”

“京里?”

“对了!从京里来。”

“足下在那个衙门恭喜?”

杨国麟似乎不懂凌兆熊的话。转脸问道:“什么?”

“是问,爷在那个衙门,”梁殿臣轻轻地又加一句:“内务府。”

“在内务府。”杨国麟照本宣科地说。

这作伪的痕迹就很明显了!岂有个连自己在那个衙门当差都不知道,而需要下人来提示的道理?不过,凌兆熊心想,此人年纪轻,又是汉姓,亮出来的幌子不过内务府,看起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意会到此,更觉得不必太客气,索性话锋紧一紧,且逼出他的真相来,再作道理。

于是他说:“在内务府,不会是堂官吧?”

“不是堂官。”

“是什么呢?”

杨国麟听得这话,似有窘迫不悦之色,答语也就变得带些负气的意味了,“就算司官吧!”

“那么,这趟出京,是不是有差使?”

“对了!有差使。”

“什么差使?”

‘那!”杨国麟扬起了验,“那可不能告诉你。”

由于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凌兆熊倒有些顾忌了,换句话问:“足下在内务府管什么?”

“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管。”

这口气好大!凌兆熊又困惑了,“那么,”他只好再换句话问:“足下出京,预备到那里?”

“反正往南走吧!”

“往南一直可以到广东。”

“广东不也是大清朝的疆土吗?”

凌兆熊语塞。宾主之间,有片刻的僵持,而是梁殿臣打破了沉默,“凌大老爷,”他说,“你请回衙门去吧!”

凌兆熊心想,这是下逐客令了!堂堂地方官,在自己管辖的地方,让一个不明来路的人撵了出来,这要传出去,面子不都丢完了?

这一念之间,逼得他不能不强硬了,“不劳你费心!”他冷笑着说,“你名为总管,到底是什么总管?看家的下人可称总管,总管内务府大臣也是总管!这种影射招摇的勾当,在我的地方,我不能不管。你们出京公干,当然带得有公事,拿出来瞧瞧。”

这番话咄咄逼人,着实锋利,但杨梁主仆二人却相视而笑,仿佛遇见一件很滑稽的事似的。这样的表情,大出凌兆熊意外,不由得就愣住了。

“凌大老爷,也不怪你!”梁殿臣说,“公事可是不能给你看。河水不犯井水,我们经过这里,没有要地方办差,也没有人敢在外面招摇。有天厨子在肉案子上闹事,我还抽了他一顿马鞭子。凌大老爷,你眼不见为净,等我们爷一走,事情不就过去了吗?何必苦苦相逼,非搞得大家动真的不可?”

“动真的”是什么?什么是“真的”?凌兆熊不能不考虑,同时也觉得梁殿臣那几句话相当厉害,除非板起脸来打官腔,否则,评理未必评得过他。

事到如今,贵乎见机。凌兆熊拿他的话想了一遍,找到一个题目可以接口,“好吧!”他说,“那么,你们那一天走呢?”

“这可不一定。”杨国麟又开口了,“只要是大清朝的地方,我那里都可以去,那里都可以住。”

“爷!”梁殿臣低声下气地凑到他面前说,“也别让人家为难,看这样子,再住五六天也就差不多了!”

“好!”杨国麟看着凌兆熊说:“再住五六天。”

“以六天为度。”凌兆熊站起身来,扬着脸说:“我是一番好意。无奈世上好人难做,敬酒不吃,那可没有法子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郭缙生候在外面,两人对看了一眼,都不肯出声,一直离了真慧寺,回到衙门,方始交谈。

“你都听见了?”凌兆熊问。

“是的。”

“那,你看怎么样?”

“很难说。”郭缙生问道:“如说冒充王公贵人,可又为了什么呢?而且地方正印官出场了,要冒充不正该这个时候装腔作势假九九藏书冒吗?”

“装腔作势”四字提醒了凌兆熊。他一直觉得杨、梁二人有点不大对劲,却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劲,现在可明白了!“对了!缙生兄,你这‘装腔作势’四个字,用得太好了!”凌兆熊突然下了决心,“没有错!我看是冒充。非断然处置不可。”

这一回答,使得郭缙生大吃一惊,他发觉凌兆熊的看法跟他竟是两极端。若说断然处置,事情可能会搞得不可收拾。

想了想,不便直接拦阻,只好间接表示异议。

“堂翁!”他问,“若说冒充,是冒充什么?冒充内务府司官?这似乎犯不上吧?”

“谁知道他犯得上,犯不上?我们看一个内务府司官,没有什么了不起,在商人眼里,尤其是跟内务府有大买卖往来的商人,那还得了。”

“我看不象,不象是冒充内务府司官。”

“莫非真的如孙老夫子所说的,冒充皇上?那是决不会有的事。”凌兆熊又说,“退一万步而言,就算是真的皇上,我已经登门拜访,客客气气地请教过了,谁让他们真人不露相?不知者不罪,我也没有什么罪名好担的!这,当然是说笑话,决不会有的事。缙生兄,事不宜迟,明天就抓。有什么责任,我一个人挑。”

“堂翁此言差矣!祸福相共。既然堂翁主意拿定了,我遵办就是。”

于是第二天派出差役和亲兵,由郭缙生亲自率领,到得真慧寺,驱散了闲人,将杨国麟所住的那个院子,团团包围。然后,郭缙生派人去通知梁殿臣,说是请到州官衙门叙话。杨家上上下下,都很镇静,一言不发地都聚集在院子里。只梁殿臣问了一句:“是上绑呢?还是上手铐?”

护送到知州衙门,格外优待,不下监狱而软禁在后花园的空屋中。凌兆熊少不得还要问一问,为了缜密起见,特意将杨国麟带到签押房,自不必下跪,但也没有座位,是让他站着说话。

“杨国麟,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下一人!”

此言一出,满屋皆惊。靠里面的门帘一掀,孙一振大踏步走了出来,自作主张地吩咐值签押房的听差:“叫人来!把他好好带回去。”

“老夫子……。”

“啊!啊!”孙一振急忙使个眼色,拦住了凌兆熊。等带走杨国麟,屋子里只剩下凌兆熊与郭缙生两个人时,他方始低声说道:“东翁,不能问了!‘天下一人’什么人?不是孤家寡人的皇上吗?不论是真是假,倘或市面上有这么一句流言:凌大老爷审皇帝!东翁倒想想看,这句话吃得消不?”

“是!是!”凌兆熊惊出一身冷汗,“倘有这样一句流言,可以惹来杀身之祸。老夫子,擒虎容易纵虎难,我这件事做得鲁莽了。”

“这也不去说它了。”郭缙生也有些不安,“如今只请教老夫子,计将安出?”

“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连夜往上报。”

呈报的公事,颇难措词,因为黄州知府魁麟原来的指示是,先查报真相,再作处理。如今真相未明,先行逮捕,不符指示,得有一个说法。彼此研究下来,只有一个说法最妥当,说杨国麟、梁殿臣主仆,行踪诡秘,颇为招摇,以致蕲州流言极盛,深恐不逞之徒,借故生事,治安堪虞,所以将杨国麟等人暂行收管。最后又说:此人语言狂悖,自谓“天下一人”。知州官卑职小,不敢深问,唯有谨慎监护,静候发落。

“公事是可以过得去了。”孙一振说,“不过这不是动笔头的事,最好请东翁再辛苦一趟。”

“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凌兆熊无可奈何地说:

“我就再走一趟黄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