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节

这一夜的京城里,人心惶惶,都有大祸临头之感。各省京官,胆小的早就举家走避,如今胆大的亦不能不深切考虑,觉得至少应将家眷迁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可是京津交通已断,畿南及京东、京西,到处都是义和团,比较平静的,只有北面。因此,德胜门的热闹,比平日加了几倍,车马相接,由此经昌平,出居庸关逃往察哈尔境内延庆州、怀来县,不计其数。

相反地,南面几个城门,几乎断了行人,正阳门到上午八点多钟方始开启,宣武门根本不开,因为有确实消息,义和团这天要烧“南堂”和“北堂”。南堂在宜武门内东城根,是京中最古老的一座天主教堂。原址在明朝末年是东林结党讲学之地的首善书院,阉党得势,大杀东林,首善书院奉旨拆毁,连至圣先师的木主,都被丢弃在路边。到了崇祯年间,礼部尚书徐光启在此主修历法,称为“历局”,汤若望初到中国,即住此处。清朝开国,汤若望做了孝庄太后的“教父”,接续前明未竟之功,继续修历,不过历局正式改建为天主堂,成为京中第一座西式建筑。内多罕见的奇巧之物,颇得当时年轻皇帝的欣赏,所以吴梅村有诗:“西洋馆宇迫城阴,巧历通玄妙匠心;异物每邀天一笑,自鸣钟应自鸣琴。”

相形之下,“北堂”虽说是天主教在华的总堂,却只有十年的历史。原来的北堂,建于康熙年间,位于三座门以西的蚕池口。光绪十六年扩修西苑,慈禧太后嫌北堂太高,俯视禁苑,诸多不便。命总理衙门跟法国转饬迁移,交涉不得要领。其时李鸿章正在大红大紫的时候,幕府中洋务人才极盛,有人献议,直接跟罗马教廷去打交道,果然如愿以偿,蚕池口的北堂,终于迁避了。

新北堂地名西什库,在西安门内。虽说不如蚕池口那样密迩西苑,但离三海亦不算远。烧宣武门的南堂,不致扰及禁中,烧西什库的北堂就不同了。因此,李莲英颇以为忧;跟端王商量,可否不烧?端王表示,义和团群情愤慨,而北堂是天主教的总机关,恐怕非烧不可。

这样就只好面奏慈禧太后了。于是这天特为颁发一道上谕:“顷闻义和团众,约于本日午刻,进皇城地安门、西安门焚烧西什库之议,业经弁兵拦阳,仍约于今晚举事,不可不亟为弹压。着英年、载澜于拳民聚集之所,务须亲自驰往,面为剀切晓谕。该拳民既不自居匪类,即当立时解散,不应于禁城地面,肆行无忌。倘不遵劝谕,即行严拿正法。”

上谕下来,英年跟载澜商议,应该如何劝谕?载澜一言不发,将上谕拿到手里,揉成一团,往怀中一塞。

见此光景,英年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处此变局,唯有观望是上策。这样一想,越发什么话都不肯说。回到家,告诫仆役,紧闭大门,不准外出,有客来访,或者衙门里有人来回公事,都说他不在家。

奉旨弹压的大员是这样的态度,义和团自然为所欲为,不过南堂是烧掉了,北堂却未烧成,教士教民凭借坚固的洋灰围墙,用炽密的火力压制,使得由一僧一道率领的一千多义和团,根本无法接近。一阵阵的枪声,一阵阵的喧嚷叫嚣,杀声不绝,整整闹了一夜,害得在西苑的慈禧太后,一夕数惊,睡不安稳,肝火旺得不得了。

起身漱洗,吃过一碗燕窝粥,照例先看奏折,第一件便是步军统领崇礼奏报:“两翼教堂、地面起火情形,并自请议处。”正在火头上的慈禧太后,毫不迟疑地亲自用朱笔批示:“崇礼、英年、载澜均着交部严加议处。两翼翼尉等,均着革职留任,并摘去顶戴。仍勒令严拿首要各匪,务获惩办!”

借此一顿训斥,稍稍发泄了怒气,慈禧太后静静思索了一会,吩咐李莲英传旨:“军机到齐了,马上叫起。”

向来的规制,军机总是最后召见。因为先召见部院大臣,或入觐的疆吏,倘或有所陈奏请示,当天就可以跟军机商定处置的办法。这天一破常例,首先召见枢臣,大家知道,必有极要紧的宣谕,而可以猜想得到的,一定关系到义和团,只是慈禧太后对义和团的态度如何,却难揣测。

进了殿,只见慈禧太后精神不似往日健旺,皇帝更见萎靡。礼王领头行过了礼,只听慈禧太后问道:“你们也都一宿没有睡吧?”

“是!”礼王、荣禄同声回答。

“这样子闹法,可真不能不管了!昨儿晚上只听见一声递一声地:‘杀呀,杀呀!’这那还象个首善之区的京城?”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说道:“都说义和团有纪律,无法无天的是匪人假冒义和团。照这样子看,假冒的也太多了!”

“是!”礼王答说,“仍旧只有责成步军统领衙门好好儿弹压。”

“什么弹压?严拿正法!”慈禧太后喊一声:“荣禄!”

“喳!”荣禄膝行两步,跪向前面。

“你怎么说?”

“奴才听皇太后的意思。要办就得快。”

“当然要快。”慈禧太后说:“我的意思是,让你再多调兵进来,切切实实办一办。”

荣禄想了一下答道:“奴才可以把武卫中军调进来。不过,非得神机营、虎神营也多派人不可。”

慈禧太后了解他的用意,是要端王跟他一起担此重任,否则武卫中军进城,便会遭遇义和团、甘军,以及端王所统管的神机营、虎神营联手相抗。因而点点头说:“当然,这也要写在上谕里头。”

谈到这里,慈禧太后又征询其他各人的意见。庆王是拿不出主张;王文韶两耳重听,只能辨色,不能察言,无可回奏;启秀则对严惩义和团之举,根本反对,不过孤掌难鸣,唯有隐忍不言。独独赵舒翘为了由涿州回京,复奏时含糊其词有负付托,而且对义和团迹近姑息,一直内疚于心,此时看慈禧太后态度转变,而刚毅又恰好不在,正是补过的机会,所以看大家默不作声,便出列碰头,有所陈述。

“皇太后、皇上圣明,臣的愚见,攘外必先安内,京城里一定得安静。不过地面辽阔,而人心很乱,武卫中军、神机营、虎神营、步军统领衙门,各不相属,或者有推诿争执之处,部署恐怕不能周密,最好钦派王公大臣数位监督,号令既可划一,遇事亦有禀承,这样才可以上分皇太后、皇上的廑虑。”

听见他的话,慈禧太后与皇帝都不断点头,“赵舒翘说得很透彻!不是吗?”慈禧太后看着皇帝说:“你倒看,派那些人监督。”

“还是请老佛爷作主。”皇帝很快地回答。然后又试探地补一句,“或者,就让赵舒翘保几个人。”

“这话不错。赵舒翘既有这么个主意,心目中总有几个人吧!”

“是!”赵舒翘当仁不让地答说,“义和团跟洋人过不去,少不得要跟使馆打交道,庆王是少不得的。”

“好!就派庆王。”

“端王威望素著,精明强干,而且素为义和团所敬服。”赵舒翘恭维一番后,又加一句:“亦是万万少不得的。”

“也好。”慈禧太后又问,“还有呢?”

“荣禄更是少不得的。”

“三个了!”慈禧太后踌躇着说,“是不是再添一个呢?”

“奴才保荐一位。”启秀突然开口,“贝勒载濂。”

原来启秀听赵舒翘在报名字,心中已有一个想法,庆王与荣禄都是主张与洋人和好的,相形之下,端王便显得孤单了。至少得再加一个,旗鼓才能相当。这个人,保载澜,则他以步军统领衙门堂官的身分,本可以干预其间,暗加回护,无须多此一举。若保庄王,可惜爵位较高,无形中将端王贬低了一等,所以保荐载濂。他是端王载漪的长兄,不过爵位是下郡王一等的贝勒,所以排名反在胞弟之下。这样就不会贬损了端王的身分。

慈禧太后接纳了他的奏请,问赵舒翘说:“你倒说,还应该怎么做?”

“既有四位王公大臣总其成,下面办事的人越多越好,除了巡城御史,维持地面责有攸归以外,臣请旨钦派八旗都统,分驻九城,稽查出入。”

“这样做也很好。派那些人,你们下去斟酌。”

凡所陈奏,无不嘉纳,因此,回到军机处的赵舒翘与启秀,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满脸飞金,一个脸色阴沉。不过,赵舒翘也很见机,只出主意,不肯主稿,这道上谕仍由当班的“达拉密”撰拟,而最后由荣禄核定,随即用黄匣子进呈,等慈禧太后看过,送交内阁明发。

黄匣子很快地发了下来,又带来一个命令:单召荣禄进见。

非常意外地,这一次是由皇帝先开口:“京城里乱成这个样子,惊扰深宫,甚至连皇太后都不能好生歇着,你我真难逃不忠不孝之罪了!”

听皇帝这样责备,荣禄大为不安,同时也颇为困惑,不知慈禧太后对皇帝的态度是不是改变了?动机何在?是觉得应该让皇帝再问政呢?还是因为时局棘手,利用皇帝在前面挡一挡?

这样想着,不由得便偷偷去窥探慈禧太后的脸色,但看不出什么。荣禄无奈,唯有碰头请罪。

“奴才承皇太后、皇上天恩,交付的责任比别人来得重。京城乱成这个样子,总是奴才的才具不够,奴才决不敢推诿责任,请皇太后、皇上先重重处分奴才,借此作一番振刷,好教大家警惕,再不敢不尽心。”

“如今也谈不到处分的话。收拾大局要紧!”皇帝看一看慈禧太后说:“如今把跟洋人讲解,剿办义和团的责任都交给你,你有没有把握?”

“奴才不敢说!奴才尽力去办就是。”说到这里,他发觉措词不妥,大有一肩担承的意味,因而紧接着说:“跟洋人交涉,是李鸿章好,剿办义和团非袁世凯不可。”

“嗯,嗯!”皇帝向慈禧太后请示:“老佛爷看,荣禄的主意行不行?”

“也只好这样。”慈禧太后又说,“既然打算这么做了,刚毅就不必再待在涿州了,叫他赶快回京吧!”

“是!”荣禄答说:“奴才请旨,可否再叫军机全班的起,请两宫当面降旨。”

“可以!”慈禧太后点点头。

于是复召全班军机大臣,由皇帝宣示,一共下三道上谕:第一道,着两广总督李鸿章克日进京,总督派广州将军德寿署理。第二道,着山东巡抚袁世凯带兵进京,如胶州防务重要不能分身,着即指派得力将领,带领精锐,到京待命。第三道,刚毅及何乃莹迅即回京。

除了第一道上谕,照例应由内阁明发以外,其他两道,应该用廷寄。但荣禄却故意问一句:“请旨,三道上谕,是不是都明发?”

“不错!明发。”慈禧太后清清楚楚地回答。

用明发便有公开警告义和团之意。荣禄是这样想,慈禧太后也是这样想,君臣默喻,展开了早定的大计,都有及今动手,犹未为晚的信心。

到得日中,消息已散布得很广了。明达之士,额手相庆,有些在打算逃难而盘缠苦无着落的穷京官,更是称颂圣明,兴奋不已。

至于义和团方面,小喽罗昏天黑地,嚣张如故,大头目却暗暗心惊。不过狂悖的毕竟多于谨慎的,所以一些暗中流传的狂言,很快地变成公然叫嚣,一说“要斩一龙二虎头”,一龙当然是指皇帝,二虎的说法不同,但总不脱庆王、礼王、荣禄、李鸿章等人。又一说,要斩的是“一龙一虎三百羊”,这一虎倒指明了是办洋务的庆王,三百羊则指京官。又说京官中只能留下十八人,其余莫不可杀。

这种不惭的大言,除了吓人以外,还有一个作用,便是可使端王、崇绮之流快意。但等这天的三道上谕一公布,知道快意可能要变成失意了。

“老佛爷是听了谁的话?”端王的神色非常严重,一脸的杀气,就仿佛找到了这个“谁”,马上便要宰了他似的。

“这不用说,当然是荣禄。”庄王载勋冷冷地说,“好吧,倒要看看,虎神营跟武卫中军,谁狠得过谁?”

“不是这么着!”载澜接口,“是看看武卫后军跟武卫中军,谁狠得过谁?”

他的意思是不妨指使董福祥跟荣禄去对抗。这下提醒了载漪,“老三的主意高!等袁慰庭一来,董星五可就更要难看了!”他很起劲说,“事不宜迟,马上把董星五找来,商量个先发制人之计。”

请来董福祥,只有载漪兄弟三个跟载勋在一起密谈。上谕是大家都看到了的,慈禧太后的态度已经转变,不消说得要商量的是如何把慈禧太后的态度重新再扭过来。

“如今为难的是,事情变得太快,要慢慢来说服老太后,只怕缓不济急。”载漪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看,索性大大干他一下子。星五,你看怎么样?”

“是!既要大干,也要让皇太后愿意大干。不然,事情还是麻烦。”

“如果能让皇太后回心转意,当然求之不得。可是……。”

“王爷,”董福祥抢着说道,“你老不必担心,我已经有了布置了。”

“噢!”载漪既惊且喜,“来,来,星五,你是怎么布置的?

快说来听听。”

“是李来中的妙计。都说妥当了,随时可以动手。”接着,他压低了声音,细说经过。

“此计大妙!这李来中,真有通天彻地之能。”端王问道:

“星五,他是什么功名?”

“如今还是白丁。”

“我保他!你看,给他一个什么官做?”

“我替李来中多谢王爷的栽培。不过,这不妨将来再说,眼前办事要紧。”

“不错,不错,眼前办事要紧。星五,就请你费心吧!”

于是依照预定的计划,这天傍晚时分,有一封伪造的电报,由山海关驻防副都统所派的信差,送到武卫军营务处,王季训照密码译妥送到上房。正在独酌默筹的荣禄,看完电文,推杯而起,吩咐召请幕友,即刻到签押房相见。

幕友早都各回私寓了,这天的情形又比前一天更坏,朝士所聚的所谓“宣南”——宣武门以南的地域,由于南堂遭劫,有洋兵马队一百多人进占宣武门,交通等于断绝,前门东城根一带,北至王府井大街,亦有洋兵看守,不准中国军民往来。因此,急足四出,却只找来一个樊增祥。

“云门,你看,”荣禄有些沉不住气了,“罗道来的电报,大祸迫在眉睫了!”

罗嘉杰的电报发自上海,用“据确息”三字开头,说各国协力谋华,已有成议,决定向中国政府提出四个条件:第一,政权归还皇帝,太后训政立即结束;第二,下诏剿办拳匪,各国愿出兵相助;第三,中国政府练兵数目,须经各国同意,并聘洋人担任教练;第四,中国政府所有赋税收入,须由洋人监督,并控制用途。

“好厉害!”樊增祥失声说道:“这不就是城下之盟了!”

“我担心的就是洋人会提苛刻的条件,可是这话要早说了,没有人肯信。如今事机紧迫,一定要设法消弭在先,真的让洋人提了出来,连还价都没法儿还。”

“是!”樊增祥说:“彼此交涉,要看实力,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用兵如此,洋务又何尝不然!”

“谈什么实力!”荣禄语气神色中,有点笑他书生之见似地,“到今天为止,大沽口外有三十四条外国兵舰,凭一座炮台,罗荣光那两千条烂枪,就能挡得住了?裕制军在天津胡闹,奉大师兄、红灯照为上宾,我很同情他。地方大吏,守土有责,一旦大沽口失守,各国联军一上了岸,长驱直入,那时除了希望义和团人多势众,又不怕死,能够硬挡上一阵以外,你倒想,他还有什么退敌之计!”

听得这番话,樊增祥颇感意外,原来他是这样的一种看法!怪不得依违瞻顾,总有些举棋不定的模样。既然如此,自己先要好好想一想,未有把握之前不宜随便发言。

“我想,这个消息,必得上达。”荣禄停了一下说:“现在是紧要时候,借这个消息逼一逼,可以走得快一点儿。”

这是说,逼慈禧太后在议和的步骤上采取更明快的措施。可是,樊增祥提出疑问:“倘或激怒了皇太后,不惜一战,又将如何?”

“皇太后如果要打,当然先要问我,我就说老实话,兵在那里?饷在何处?皇太后经了多少大事,岂能只凭意气办事。”

“兹事体大,所关不细。”樊增祥只有劝他慎重,“中堂不妨稍微等一等,谋定后动。”

荣禄想了一下点点头说:“等个一半天,谅来还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