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吞并武威,韩遂搅乱曹操后方 修建邺城

秦始皇兼并六国统一天下,废分封而立郡县,将地方行政设定为郡县两级。但是汉高祖推翻秦朝、消灭项羽之后,为酬谢功臣、巩固宗族,又重新册封了一批诸侯王,经过几朝逐步削藩,直到汉武帝颁布“推恩令”,诸侯国对于中央政权的影响才基本消除。此后为加强对地方的控制,汉武帝又把天下郡县分为十三个州,每个州任命一名刺史,专门负责考察吏治,监督不法。由于大汉都城在长安、洛阳,所以这片地区不称“州”而称“司隶”,天子脚下的监察长官也不称“刺史”,而叫“司隶校尉”。

司隶校尉不仅在名称上与一般刺史不同,待遇和权力也强得多。一般刺史俸禄六百石,司隶校尉二千石;一般刺史仅仅负责监察,而司隶校尉不但可以监察百官,还监管京畿防务,甚至连皇族成员头上都能管三分!光武帝时著名酷吏董宣担任此职,因此司隶校尉又得了个绰号,叫做“卧虎”,足见权威之重。这种情况延续了近二百年,直到曹操当政出现了问题。

由于曹操把天子迎至豫州许县建都,也就脱离了司隶地界,故而出现了司隶校尉所在非所管的尴尬局面。不过任何问题都难不倒大权在握的曹操。他先是命自己的心腹故友丁冲兼任了几年,掌控了许都卫戍部队,继而转给侍中钟繇,命他出镇弘农旧地,不但监察地方,还要统辖兵马,与关西土匪、凉州割据乃至匈奴人周旋。

钟繇乃前朝名士钟皓之子,并非曹操故旧,却在奉迎天子的事情上出了力,因此获得信任,被曹操委以经略关中的重任。曹操之所以能够灭吕布,破袁绍,平河北,很大程度是钟繇的功劳,正因为有他稳定西面局势,曹操才无后顾之忧,可以大肆向东发展。尤其高幹在统辖并州时,两次趁曹操远征背后作乱,皆靠钟繇之力化险为夷。故而钟繇的功劳和地位仅次于尚书令荀彧、军师荀攸,不但是曹操的心腹,更是社稷重臣。

但是前不久钟繇接到一道召命,曹操命他离开弘农,去邺城商议军情。张猛杀邯郸商,韩遂趁机举兵,西边是有些不安分,但有事可书信交流,为何非要面对面谈?钟繇百思不得其解,又不能抗拒命令,只得把军政事务交与谒者仆射卫觊、弘农太守贾逵代为处理,启程前往河北。他在任多年难得离开关中,打算顺路去趟许都,拜见一下天子,与荀彧盘桓盘桓,可刚踏入河南地界就有紧急军报从后追来——武威太守张猛已被韩遂等部剿灭!

钟繇甚感干系重大,也不去许都了,令仆人马上加鞭星夜兼程赶往邺城。紧赶慢赶跑了一个月,顿顿饭都是在马车上吃,好不容易来到邺城之外时,这位老臣浑身骨头都快散了,站在平地直打晃,晕晕乎乎抬头一望,顿时傻了眼:“这是邺城吗?”

赶车的累得灰头土脸,听了这话眼泪差点儿下来:“大人,您冤死我了。小的赶了半辈子车,还能有错吗?”

也不怪钟繇起疑,如今的邺城已今非昔比——四面城墙都已拆掉重修,东西扩张到七里,南北拓展至五里,全由青石堆砌,比原先加高一丈,城门增加到七个,城楼也雄伟许多。即便看见城南扎着中军营,立着曹军大旗,钟繇还是不相信赶车人的话。他也不再坐车了,迷迷糊糊顺着修缮一新的驿道往前走,不多时来到西门下,仰首瞭望,见门洞上刻着“金明门”三个气势磅礴的篆字——梁鹄的笔体,没错了!这才算放心。

进了城更醒目,一条笔直的大道贯穿东西。南面是鳞次栉比的房舍府邸,北面恰是练水军的玄武池,如今拓宽城墙,已将一大半围到里面来了。大批服徭役的百姓挥着铲子、扛着石料,忙得热火朝天,还有许多奇珍的树苗堆在道旁,看样子似乎要把玄武池改造成一座园林。钟繇被这热闹的场面吸引住了,也不坐马车了,顺着大道一路向东,边走边看。走了很远才到苑囿的尽头,又见一道雪白的高大院墙——这就是新建的幕府吧。

钟繇背着手溜溜达达往前走,不多时就到了一座尚未完工的门楼前。这座门楼宽有两丈,黑漆大门,汉白玉石阶,旁边搭着脚手架,一大群工匠正在上面盖二层阁楼呢。

“董大人、卞司马,你们怎么当了工头了?”钟繇一眼瞅见了董昭和卞秉。

卞秉素爱说笑,盯着工匠干活连头都没抬,戏谑道:“这是谁跟我玩笑呢?走着瞧,等建你家宅邸时老子不给你盖屋顶,天天叫你数星星!”说罢一扭脸,才看见钟繇在底下站着,连拍脑门,“哎哟哟,原来是钟公,得罪得罪!”

“哈哈哈……”钟繇乐不可支,“没顶的房子我还真没住过,卞司马何时去修啊?”

卞秉揉着脑袋笑道:“我这等文不成武不就,光耍嘴皮子的,除了当个工头也没什么出息了,钟公切莫见笑。”这是自谦之言,以他之才智,绝不只是嘴上的功夫。

董昭虽年逾五旬,腿脚却很灵便,三两下便从一丈高的脚手架上攀下来:“元常兄怎么来了?稀客稀客!”

就这一句话便让钟繇坠入五里雾中——早听人传言,近年来董昭很受曹操倚重,许多机要之事都由他操办;此番连他都不知曹操调自己来,可见有多隐秘。

细论以往之事,董昭与钟繇皆在西京朝廷任职,私交甚笃,也都曾为曹操奉迎天子之事出力。但自从董昭与荀彧失和以来,以荀氏为首的颍川士人都对他产生了厌恶,作为颍川士人的钟繇自然也会受影响,不过表面还是和和气气称兄道弟:“公仁贤弟,我是受丞相诏命而来。”

“为了凉州的事?”

“大概吧。”

董昭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好再问,只道:“幕府正在修缮,小弟为您带路。”

“有劳。”

卞秉在上面扶着栏杆赔笑道:“钟公先去见丞相吧。我这工头实在走不开,这帮干活的小子,不催他们就不知道着急。过几天要是下雨,这活可就不好干了。忙完这几天,我一定带两坛酒到馆驿给您道乏。”

“承情、承情!”钟繇挥挥手含笑而过,眼见邺城大道宽阔,里舍井然,不少的官衙府邸都差不多完工了,心下不免嗟叹——惨败回来还敢搞这么大的工程,还建得这么快,曹孟德倒是心宽!

董昭一边引路一边介绍,不多时又来到一座府门前,拱手让道:“这就是幕府正门,元常兄请。”

钟繇抬头观看,这座门与方才西边那座一模一样,不过已经完工。门楼巍峨肃穆,上有卫兵瞭望把守,黑漆大门却紧紧关闭。打发走车马,二人自东角门而入,里面的卫兵显然很熟悉董昭,连问都不问,还拱手施礼。门内有石板铺的甬路,左右遍植松柏,及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没多远就是二门,又有侍卫把守,都是人高马大膀阔腰圆的汉子,手握长枪大戟,甚是威严。钟繇暗叹幕府防卫森严,哪知一抬头——还有第三道门!

如此前行直至第四道门才算尽头,这里守门的都是身披金甲,肩挎弓箭,腰佩利刃的亲信虎豹士。董昭到了此处也不那么随便了,上前亮出名刺才能通行;刚跨过门槛,见长檐下列着七八张杌凳,有个身材魁梧相貌凶恶的黑脸将军正跟校尉们聊天呢。

钟繇一眼认出是许褚:“哟,这不是许将军吗?”

“末将参见钟大人。”许褚如今也四十多了,但虎颔虬髯愈显凶悍,说起话来憨傻朴实,杀起人来却是个魔头!

“不敢。”钟繇连忙相搀,“您可是身经百战,受封关内侯的人物,我哪敢担您的礼?”

“什么关内侯关外侯,俺就是个粗人!”

钟繇爱惜他憨厚人品:“谁不知您勇力过人,军中之士誉为虎侯?”

“虎侯?哈哈哈……”许褚仰面大笑,“那都是当面奉承我,背地里他们都叫我虎痴。”一句话逗得旁边的校尉全乐了。

钟繇又问:“怎不见曹纯、吕昭他们?”

许褚道:“吕昭那小子如今出息了,不当家将放出去做官了,最近抓了几伙土匪,还被丞相嘉奖呢!曹纯将军嘛……南征染了病,大老远的不好折腾,留在谯县休养呢,听说不太好。”

钟繇见他颇有忧虑之色,不再提曹纯之事,转问道:“丞相招我前来,现在能见吗?”

许褚一拍大腿:“正跟小的们念叨这个呢,想起来就有气,前天不知从哪儿跑来个小子,竟对了丞相的心气,又是赠金又是赐宴,这会儿在后面陪着丞相用饭呢!那家伙油嘴滑舌,跟这府里最下作的奴才没什么分别,真不明白丞相看中他哪点了。真真可恶!”他抱怨够了才道,“别人来也罢了,你们就进去吧。在堂上等会儿,少时丞相便出来。”

钟繇千恩万谢——说归说笑归笑,他知道许褚的脾气,有一次曹丕身披甲胄要见曹操,竟被许褚挡在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今天能允许进去等,已是天大的面子。

过了这道门钟繇才注意到,原来里面好大一座院落,方圆竟有一里,皆以青砖铺地,当中铺了仪道;院子正中央有一座高达两丈的大堂,斗拱飞檐气势恢宏,光石阶就十多级,一丈宽的楠木大门上挂着匾额,写着“听政堂”三个大字,又是梁鹄的手迹。而在院落的左右两侧,除了偏门还各有几座精致的小阁,似是掾属办公之地。

钟繇看得清楚想得明白——臣子府邸修成这样明显是逾制的。这哪是什么幕府,分明又是一座皇宫,这听政堂俨然就是朝会的大殿。若不是南征受挫兵败而归,恐怕曹孟德早在这里身披龙袍口宣天命了。

董昭道:“我还有差事在身,不能陪元常兄见丞相了。您只管到堂上坐坐,一会儿丞相就来。我就少陪了。”

“多谢多谢,您请自便。”钟繇拱手作别,迈步上了大堂。到里面一看,才知与原先没什么分别——古朴的屏风、不饰雕琢的帅案,连个香炉都没有,两旁的坐榻还是旧的。看来曹操虽兴建殿阁,但朴素之性未改,这些寒酸的东西往崭新的大堂上一摆,颇有些空荡荡的感觉。

此刻连个伺候差事的小厮都没有,钟繇背着手踱来踱去,猜测曹操叫自己前来的目的,抬眼间正看见帅案上有份展开的书简,似乎不久前刚批示完。他忍不住好奇,凑上前歪着脑袋看起来。

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上之人求取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原来这是一道《求贤令》,曹操兵败赤壁,深感一意孤行为祸不浅,因而折节下士再求贤才。加之近来内部不稳,多有非议之声,这样做也可摆出虚心纳谏的姿态讨好世人。钟繇反复读了两遍,不禁沉吟:“唯才是举……唯才是举……重才而不重德……”

哪知刚念叨了这么两声,屏风后有人搭茬:“唯才是举,非重才而不重德,而是德者取其德,才者取其才!”当朝大丞相曹操从后面转了出来。

钟繇举目观瞧:曹操身穿灰布便服,一根黄杨木簪子别顶,腰上松松垮垮系着根带子,脚下趿着履,一副居家的日常打扮。对于五十六岁的人来说,曹操不甚显老,只是略有些发福;手捻着花白的胡须,微笑着点头——看来他精神不错,似乎已经从兵败的失落中解脱了。

钟繇欲拜却被曹操伸手搀住,这才看见曹操身后还跟着几个掾属。一人体质瘦弱身材矮小,一人相貌丑陋体态猥琐,一人高大俊朗英气勃勃,一人举止潇洒顾盼神飞。钟繇不晓得,他们是王粲、和洽、杜袭和杨修。自郭嘉死后,就属这四人最得曹操器重,已成为新一代宠臣。

紧接着一前一后又跑出俩孩子。前面那个蹦蹦跳跳甚是活泼,再看后面那个,钟繇吓一跳,莫非曹冲死而复生?仔细打量才发现这孩子比曹冲小,虽相貌相近,却多了些忸怩怕羞之态——他叫曹据,环夫人所生,是曹冲的同母弟,曹操割舍不了对曹冲的怀念,把他挽在身边聊以慰藉。前面那个叫曹林,是美人杜氏所生,也很得宠。

“元常远道而来辛苦了吧?”曹操随手拍着曹据的肩膀,“你这孩子,愣着干什么?快给老大人拿坐榻啊!”

“哦。”曹据今年十二,也不算小了,却生性胆小,见了生人都害羞,最后还是曹林过去把坐榻搬来,放在帅案旁。

曹操轻轻摸着曹据的头:“快给大人行礼啊!”

“诺。”曹据蹭过来作了个揖,又一溜烟躲到父亲身后。

曹操连连摇头:“算了,你们出去玩吧。”影子永远是影子,这孩子只是长得像曹冲,却没有曹冲的灵性。

曹林拉着曹据蹦蹦跳跳出去了,王粲、和洽等也自觉有碍,恭维钟繇几句也告退了。钟繇刚一落座便摸袖中军报,哪知还没拿出来,曹操先开了口:“韩遂攻灭张猛之事我已知晓。”

钟繇一怔——我得到消息快马兼程,何人竟能比我还快?

曹操苦笑道:“张猛虽无意造反,可他毕竟杀死邯郸商,韩遂讨之未为无名,自作孽不可活啊!”

钟繇却道:“可韩遂并非出于公义,乃为扩充势力。”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曹操接过迟到的军报,连看到没看就扔一边了,“韩遂地盘原本在西凉,后因讨伐高幹染指关中。他麾下酒泉太守徐揖有意归降朝廷,因而计划诛杀郡中豪强黄昂,机事不密反被黄昂所杀。徐揖麾下有个死士名唤杨丰,跑到武威郡找张猛搬兵,被张猛任命为都尉,回去招兵买马擒杀了黄昂。你想想,张猛动了韩遂的根基,韩遂能不找他拼命吗?”

钟繇越发称奇——其中还有此等隐情!西凉地处偏远,我在弘农都不甚了解,丞相何以了如指掌?莫非有人通风报信?

他还未揣摩透,不料曹操又抛出个骇人的内幕:“你还不知道吧,这次举兵马超也暗中参与了。”

“什么?”钟繇又吃一惊,“他父亲、兄弟在朝为官,难道不怕为祸家门?”

曹操茫然望着堂外,一字一顿道:“什么父子之情手足之义?天下之至难测者,人心也!”

“以丞相之意,此事如何处置?”

曹操手捻须髯,缓缓道:“韩遂贼心不死,马超阳奉阴违,又有关中诸将为羽翼,若不除之必为后患!”他原先主张以抚代剿,但南征失败后人心不稳,关中越来越难以掌握;而且去年段煨、韦端相继过世,曹操失掉两枚在朝廷和关中诸将间斡旋的棋子,已改用蒯越为光禄勋,韩嵩为大鸿胪,转而拉拢荆州士人对抗刘备。招安之路渐渐走不通,他与韩遂等割据军阀的矛盾早晚要爆发。

钟繇也同意曹操的观点,他久在弘农,目睹关中诸将骄纵不法之事甚多,早已深恶痛绝,不过碍于形势不能下手罢了。这会儿听闻曹操决议征讨,提醒道:“以丞相之力讨之不难,只可惜没有出师之名。”不论如何,关中诸将当的都是朝廷的官,名义上归属朝廷,既然攻杀张猛构不成造反,那凭什么讨伐人家呢?

曹操拿起笔来在空白绢帛上信手写了四字:讨伐张鲁。

钟繇初始一愣,但转念一想,不禁露出了微笑——张鲁乃五斗米道首领,与昔日黄巾近乎同类,其地盘在益州以北的汉中。曹操若讨张鲁,势必途经关中之地,可趁机向关中诸将发下指令,要他们交出兵权和地盘。倘若他们肯交权,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关中不战而定;倘若他们抗拒不依,情同造反,曹操则讨之有名。

钟繇道:“以卑职所料,关中诸部必叛。韩遂据西凉二十载,岂肯拱手交权?还有割据枹罕的反贼宋建,自称‘河首平汉王’,趁着战乱当了近三十年的土皇帝,这种人怎么可能归顺?现在唯一说不准的就是马超。马氏与韩遂势力不相上下,倘若马超肯降,事情会好办许多。”

“逼他们反,不逼他们也反,与其坐视隐患,不如先下手为强。若是马超执意跟着韩遂走下去,那休怪老夫辣手无情,只有对许都的马腾父子下手了。到时候叫他背负害父恶名,看他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曹操说这话时眼睛始终凝视堂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你回去时顺便去趟许都,将出兵汉中之事在朝里提提,看看群臣有什么想法,也好造些声势,让那帮西凉贼早得到消息。是降是叛叫他们掂量清楚,咱们一战而定之,永绝后患!另外密切关注马腾动向,我就不信他能坐视儿子不管。”

“诺。”钟繇应了一声,心下不免诧异——他不仅对凉州之事了如指掌,而且早把应对之策想好了,既然如此何必千里迢迢把我叫来?

见曹操不再说什么,钟繇也默然无语,闷坐了一会儿,便想起身告辞,可身子刚一动,曹操便打破了沉默:“元常……”

“在。”钟繇又坐下了。

“这些年咱们各司其职聚少离多,你来一趟不容易,没什么事就在邺城多住几日,陪我聊聊天。”

钟繇怀疑自己听错了,这种怅然念旧的话哪像曹操说出来的?他微微一笑,顺着道:“这倒也是,咱们都年过半百了,过往云烟惘若隔世,卑职最近也常忆起往事,有时做梦都能梦到。”

不过曹操仍旧面无表情,似乎想聊的并不是年轻时的事:“有件事早想问你,一直没得机会。我迎驾至许都之前,都有谁参与过朝政?”董卓死后李傕、郭汜占据长安,这俩人是草莽武夫,只会厮杀不通文墨,朝中之事都委政于人。

钟繇亲身经历了那段日子,自然比曹操清楚:“他俩最先委政于贾文和,后来朱公伟入朝,也管了一段日子。”

提到朱儁,曹操倒有些怀念:“朱公在世时对我不错,最后被李郭二贼活活气死,实令人惋惜。至于贾文和,那时他虽属贼党,办事还算公道。”

“不错,天子始终对他没有恶感,处在那个位置不容易。除了他们俩,还有荀军师、丁幼阳,已故尚书韩斌、鲁充,还有杨彪、杨琦昆仲以及卑职,都多多少少参与了些朝政。跟李郭二贼打交道,整天提心吊胆呐。”钟繇表情甚是凝重,至今还心有余悸。

曹操又沉默了,隔了片刻忽然道:“你早年就曾参与国政,又与京中故老多有交往。如今你主持关中军务已有十年,殚精竭虑也累了吧?我打算调你回朝。”

“回朝?”钟繇霎时洞察到他的企图,心内惴惴不安,却故意装糊涂道,“关中与凉州局势不稳,皆卑职无能所致,丞相若要替换,卑职无话可说。”

“谁说你无能了?”曹操心明眼亮,“你这个忠厚人怎么也耍起了心眼?直说了吧,调你回朝是要让你接任尚书令。”

钟繇最担心的事还是被挑明了——曹操要拿掉荀彧!

曹操与荀彧的矛盾已非一日,赤壁战败之后关系更加微妙,莫看曹操又给他增加封邑,又筹划把女儿嫁到他家,实际上对他越发疏远。原先仅是在忠于汉室的底线上有分歧,现在因为战败使曹操对荀彧产生了惭愧,总觉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荀彧的兄长荀衍又突然病逝。当初荀衍总督河北军务,为曹操平定袁氏出力甚多,可是曹操与荀彧产生分歧后恐其家族势力太重,借北征之事罢免其职。邺城私下有人传言,说荀衍是因免职之事抑郁而终的,这更使荀曹关系尴尬,于是曹操便萌生出更换尚书令的想法。

但荀彧的权威已十分牢固,想换也不容易,只能从有威望的老臣中选。论关系丁冲最近,可这个人如今除了喝酒连本职差事都懒得管,给他这么大的担子,肯定挑不起来;若换荀攸,等于还是荀氏当政,无法达到目的;至于贾诩,就是个滑得溜手的琉璃蛋,莫说曹操顾及脸面不能用他,即便想用,他也会千万百计推脱。选来选去,曾参与过朝政,又能被多数人接受的就只剩下钟繇了。

钟繇可不愿接这差事。从公而论,荀彧处置朝政并无过失,无故更换于国无益;从私而论,钟繇与荀氏既是同乡又是世交,岂忍取而代之?匆忙起身作揖:“卑职才略有限,只堪方面之任,不足以坐镇中台,请丞相三思。”

曹操明明对荀彧不满,却还在找借口:“你无需多想,我只是考虑荀令君太过操劳,想让你帮他忙。”

帮忙?这一帮荀彧可就靠边站了!钟繇心中焦急,索性跪倒在地:“丞相,难道您不念昔日兖州之事了吗?”

“呃?”曹操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不禁愣住了——当年兖州之叛,若无荀彧保守诸县,自己恐怕已死于吕布之手了!

钟繇斗胆冒出这么一句,又觉这话太重,赶紧又在自己身上找理由:“卑职受任关中十余年,一心想为朝廷稳固西疆,今贼虏烽烟欲起,您怎忍心把我调离?请您看在我这份拳拳之心,准我继续留任。”说罢重重磕了个头——钟繇非泛泛之辈,无论身份、年岁、声望都比那些伺候曹操的掾吏高的多,岂是随便给人叩头的?

曹操静默半晌,最终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就让令君继续主持朝政吧。”

钟繇总算松了口气,再不敢多留片刻:“卑职一路奔波鞍马劳顿,若丞相再无他务,卑职就……”

“你去吧。”曹操一阵苦笑,“出门就把这事忘掉,千万别往外说。”

“诺。”钟繇颤巍巍爬起身来,“卑职告退。”

曹操只是扬了扬手,没再客套,早已陷入沉思之中——钟繇不肯受任,那还能用谁?其实华歆、王朗、毛玠也不错,但他们不是颍川人,若改任他们,以前荀彧构建的以颍川士人为核心的旧班底就要大换血,朝廷内外都得调整。赤壁战败人心不稳,这时候可折腾不起啊……

钟繇缓缓退至堂下,擦了擦额角冷汗,又不禁回头望了曹操一眼,见他满脸茫然二目低垂,透着一股力不从心之感——岁月不饶人,虽然容貌不太显,但他已无可避免地步入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