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刘表暴毙,荆州归降曹操 襄阳易主

该走的走了,该来的也来了。建安十三年九月,曹操亲率的先锋部队涉过汉水,抵达襄阳城下。

虽然嘴上天天喊着荆襄之地不战而定,但是当刘琮真的遣使投降之时,曹操却有点儿不敢相信。在他看来至少也要兵至汉水,摆出雄伟阵势,荆州群臣才会考虑投降。所以当曹操得知刘表已死、刘琮请降的消息后,第一反应竟然是找曾在荆州寄居的楼圭,询问真伪。楼圭笑他多虑:“天下扰攘各贪王命以自重,刘表父子素以名流自居,更看重这一套。如今他把白旄使节送来,必是诚心归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曹操这才相信荆州果真投降,也从而得出个结论——天下归一的大趋势已不可逆转,以后的战事比预想的更容易。

曾经被刘表视为毕生荣耀的襄阳城四门大开,毫不设防地暴露在曹军面前,所有士兵都已放下武器出屯城外。章陵太守蒯越、治中从事邓羲带领阖城官员出来迎接,所有人都已脱去孝服换上新衣,笑容可掬地朝拜新主人。他们如此兴奋,如此虔诚,仿佛自己本来就该是曹操的人,早把尸骨未寒的刘表忘得干干净净。唯有刘琮、刘修兄弟欲哭无泪地跪在道边,手捧着荆州牧、镇南将军的印绶,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曹操骑在马上傲视着一切,俨然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只是挥挥手示意主薄温恢把印玺收了,便带领部下打马扬鞭奔向城门。可当他奔到迎接的人群边,忽然勒缰下马,搀起一位须发苍苍的官吏:“哈哈!不喜得荆州,喜得异度耳!”

蒯越颇感意外:“时隔二十余年,丞相还认得我?”

曹操抓住他手,很是亲近:“当年何进幕府的西曹掾,故旧之人焉能忘了?”荀攸、许攸、楼圭也纷纷下马,一口一个“蒯西曹”,叫得格外亲切。

蒯越眼见都是老熟人,分外感慨——想当年他在幕府当西曹掾,府内人事调度皆经他手,那时天下名士听之委任,何等风光?现如今人家身居高位,自己却成了“卖主求荣”之徒,又何等惨然?想至此连连摇头:“惭愧惭愧……”

“何愧之有?你是老夫的功臣,若非你居中调度,荆襄之地岂能唾手而得?”

事实确是如此,刘表新丧人心不稳,刘备、刘琦拥兵虎视,虽欲奉土降敌也非易事。曹操这话本是出于一片善意,可蒯越听来却带着几分苦涩:“惭愧惭愧……”除了这两个字,他还能说什么呢?

“德珪何在?”曹操最想见的还是蔡瑁。

蒯越更显尴尬,闪烁其词道:“德珪身体欠佳,这些天一直在家休养,未能迎接丞相,还请见谅。”

真病假病?曹操愣了片刻,随即回过神来,“走走走,咱们携手揽腕一同进城。”蒯越不敢以故旧自居,想要推辞,手腕却被他抓得死死的,只得低着头恭恭敬敬陪在身边。曹操走至护城河边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城楼狂笑不已。

“阿瞒兄,你笑什么?”跟在身后的许攸不禁发问。

“笑此地故人甚多。”曹操手指城楼,“你看看,这城楼上镌刻的‘襄阳’二字是何人笔法?”

许攸瞧了瞧那工整的篆字,禁不住也笑了——这不是梁鹄梁孟皇那老货的笔迹吗?昔日曹操未得志时过府拜望被其拒之门外,想不到也躲到荆州了,这可真算是报应。

蒯越并不知晓这段往事:“丞相莫非与梁孟皇有旧?如今他就住在城西,不妨召来一叙。”

“唉……是有些朋友要叙叙旧了。”曹操又想到了王儁,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句,带领众人进了城门。诸谋士、将官紧随其后,荆州群僚则很识趣地排在了曹营中人的后面;至于刘琮兄弟,早被裹挟在一群士兵当中。

镇南将军府虽没有邺城幕府宽阔,却也小巧精致古香古色,透着刘表的那种儒雅气质。这里甚至还有大量的书画珍宝、经籍藏书,是乱世中极为难得的文化财富。不过娇柔的文化抵不过金戈铁马,如今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曹操了。他安忍稳坐大堂之上,而刘表的儿子们却只能在下面听候发落。刘琮毕竟主动归降,曹操也得拿出肚量,宣布以往割据自守,勾结袁绍,僭越祭天,抵抗王师等罪既往不咎,荆州吏民与之更始。封刘琮为列侯,改任青州刺史,即日登程赴任;赠其弟刘修为孝廉,携家眷迁居邺城。

这番安排是事先与荀攸、许攸、楼圭等人商议好的。刘氏在荆州近二十载,即便本身已无野心,也难保日后有人打着他们的旗号拥兵造反,刘备拉拢刘琦不就是例子吗?所以不能让刘琮留在荆州。选择青州也有深意,青州是划给臧霸、孙观等将自治的,刘琮即便到任也毫无实权。至于将刘修迁居邺城,其实就是人质。

刘琮闻听即日登程,立时傻了眼:“罪臣既献土顺天,就当听凭处置,本不敢多求。然先父刚刚亡故,请守陵墓以待周年。”

曹操却道:“大礼不辞小让,大孝不拘小节。你归顺朝廷也算给令尊挽回忠臣之名,何必还要守陵,循此愚忠愚孝?但去无妨。”

刘琮生于荆襄长于荆襄,父母皆葬于荆襄,自然不愿意离开,又请求道:“青州路远,请丞相更易官职。我愿留在荆州,哪怕当一个小小的从事也可……”

曹操不待他说完便咄咄道:“你这孩子好不懂事!我乃当朝丞相,代天子任免百官,岂可随意变更?荆楚之地兵戈未休,你兄长还占据江夏不肯归降,你滞留此间多有不便,还是离开为妙。”

刘琮是在文人堆里长大的,又是贵公子,何曾屈于人下?见曹操面露愠色,早吓得哭哭啼啼,跪地央求道:“曹丞相……我不愿为官,情愿闲居故土永守父母陵寝……”

“故土?”曹操笑了,“荆襄之地岂是使君故土?谁不知刘景升乃山阳高平的名士?你即便要归故土,回的也只能是兖州。速速启程不可多言!”

刘琮听罢潸然泪下——生在荆襄长在荆襄,今日家乡反变异乡。至于他那庶弟刘修胆子更小了,就知道抹眼泪。曹操早就不耐烦了,干脆直接吩咐亲兵:“去帮刘使君收拾行囊之物,立刻送他登程。”众亲兵一拥而上,生生将刘琮拖了出去;刘修眼见兄弟分别,上去欲追却被甲士拦腰抱住,送回后堂了。

蒯越在刘表面前立誓保全其子,一见此景赶忙上堂跪倒:“恳请丞相念在献土之功宽待一二。”说罢仓皇叩首。

曹操笑道:“异度何须紧张?刘景升一代名士,老夫岂能谋害其子?即便不念刘表之名,还需看在蔡家的面上。我不过是叫他们离开荆州,别无他意。来日家眷迁居邺城,府里一应财货之物任由带走,以后还会另有关照,你大可放心。”

蒯越见他言辞真切,这才心中稍安,又欲引荐群僚,却被曹操拦住:“封官之事不忙,当早定军务大事。刘琦膏粱子弟不足为虑,却不知刘备逃亡何方?”徐州之叛,玉带诏之事他始终铭记,怎能便宜刘备?

“荆州粮草、辎重皆屯江陵,又是贯通江南之要道,刘备此去必奔江陵。”

“何不早言!”曹操立刻警觉起来,“走了几日?”

“已有十余日。”蒯越却不着急,“属下已收到军报,刘备所部裹挟百姓近十万,每日行军不过十余里,此去江陵五百里,他至今尚不及一半。我已派人通报江陵守军严加防备,明公大军聚齐再追不迟。”

“虽有防备,也恐夜长梦多……”昔日徐州之乱短短数日刘备就聚起了几万人,官渡之战又在汝南勾结刘辟、龚都作乱,因而曹操深知他的煽动能力,马上吩咐,“曹纯、韩浩、史涣!”

“诺。”虎豹骑都督曹纯、中护军韩浩、中领军史涣出列听令。

“江陵辎重不可有失,你等即刻领兵追击刘备、抢占江陵。”

“啊?”三人面面相觑,曹纯道,“我等领兵皆去,主公谁来保护?”曹操是轻兵赶来接收襄阳的,故而只带着一万多兵,若中军精锐和虎豹骑都派出去,万一这边出了乱子怎么办?

曹操却道:“无碍,乐进等部不日将至,足可护我周全。再者蒯公等人皆我旧友,不会有闪失。”说罢朝蒯越欣然一笑,以示信任。

韩浩又道:“初到荆州道路不熟,还需本乡之将指引道路。”

这倒是个棘手的问题,曹操未及问蒯越,堂下就有人主动请缨:“末将张允愿意引路。”

曹操知道张允是刘表的外甥,见他个子不高,中等身体,长得倒挺俊俏,却满面堆笑,不像个能征惯战之人,恐其不能胜任,却不好阻他这番热忱:“将军勇气可嘉,就命你……”

话未说完又听外面一阵噪杂,许褚、邓展等人推搡着一员被绑的将官来到院中。此人身高九尺,膀阔腰圆,一张黑油油的脸庞,虬髯虎目,鼻若悬胆,阔口咧腮——一看就是员勇将。

许褚气哼哼禀奏:“荆州各部将官皆在城中受降,唯有这厮占据军营拒不交兵,动了丞相府大令才把他调进城来。请主公发落!”

曹操不怒反喜:“这位将军尊姓大名?”

那将官垂头丧气拒不回答,张允却抢着道:“此人姓文名聘,字仲业,乃是南阳人。我等商议归降之际,所有将领都愿顺从,唯独他拥兵在外不肯入城,实在可恨!请丞相重重发落。”文聘被众人推至堂上,却立而不跪,耷拉着大脑袋唉声叹气。左右亲兵齐喝:“既见丞相,为何不跪!”

“哎,莫要难为文将军。”曹操凑到他身前上下打量,愈觉此人孔武有力,却一脸凄然的神情,不禁相问,“荆州众将皆降,将军近在咫尺为何姗姗来迟?”

文聘未及开口虎目带泪:“既不能辅弼刘荆州以奉国家,又不能帮助少主抵御外敌。襄阳已归降,我却还想着据守汉川抗争王师,但求生不负于孤弱,死无愧于地下。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说到这儿他一阵哽咽,“亡国之将悲痛惭愧,还有何脸面来见新主?”这九尺高的汉子话说一半唏嘘不已,既而竟顿足痛哭起来,哀号之声震得屋瓦直颤。

“住口!”张允一阵冷笑,“丞相面前岂可失礼?”

“你住口!”曹操反诘道,“同为荆州之将,人家知道惭愧,你又知道吗?”

“是是是。”张允被他问得满面通红退至一旁。

“此真忠臣也!”曹操由衷感叹,亲自为文聘解开绑绳,“荆州虽已易主,老夫必厚待此间百姓,若将军不弃,可否助我共谋大事?”说罢抱拳一揖。

当朝丞相给一罪将施礼,文聘眼泪都惊回去了,瞪着一双虎目:“末将何德何能,岂敢……”

曹操越发恭敬:“将军德才兼备。老夫欲定天下久矣,岂能与义士交臂而失之?将军若能似辅保刘荆州一样辅保我,上可除天下之危难,中可救百姓脱战乱,下可求功名富贵于朝堂,未知将军意下如何?”

“这……这……”文聘不知说什么好了。刘表当初是很看重他,但刘表毕竟是文人,从不会如此青睐一个武夫。曹操却能以丞相之尊折节下士,搞得文聘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曹操见他脸色转红,再接再厉道:“将军莫迟疑,您麾下兵马依旧由您调遣,老夫一兵不夺,还会追加辎重、粮草。荆州之兵自然要靠您这样荆州勇士来带,还有什么要求将军但言无妨。”

文聘再也听不下去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败军之将何敢多言?蒙丞相错爱,末将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好!”曹操二次相搀,“目下正有一桩紧急军务劳烦将军,未知将军可否……”

“我去!”文聘抢着答应。蒯越看得目瞪口呆——玩兵的终究斗不过玩人的,曹孟德不愧是玩人的高手,三言两语便把文聘拿下了,刘表父子若能如此屈尊武人,荆州何至于有今天?

曹操不再客套,正色传令:“文将军,老夫暂时任命你为中郎将,且归中军调遣。今有刘备逃窜江陵,你速率本部精锐骑兵带路追袭,事成之后老夫另有封赏。”

“末将遵命!”

史涣见主公这么容易就捡个先锋,甚觉可笑,戏谑道:“文将军,我们中军之人骑的都是幽州好马。你这引路的可得比我们快,用不用我拨你几十匹快马?”

文聘把眼一瞪:“你们这些北方佬有什么了不起?我人不输给你,马也不输给你,咱们走着瞧!”

“走!”四员将说说道道出去点兵。

曹操见他们去了才觉安心:“明日大军一到,立刻率部随后接应,绝不能让刘备抢到辎重。我有些私事要出去,城中诸事请军师代劳。”

许褚、邓展忙凑过来:“初至此地人心难测,我等保护主公!”

“不必了。”曹操摆了摆手,“我去探望个老朋友,你们拿刀动杖反而有碍。”

许褚平素不多言,可今天也管不住嘴了:“什么人还需主公亲往探望?”

曹操故弄玄虚:“我这朋友可厉害,他不到咱军中,咱们只能算得了半个荆州。如今他在家里装病不出,老夫当然要亲自走一趟。”说罢朝许攸、楼圭挤挤眼,二人不禁掩口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