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邺,邺,邺 第二节

自从皇帝病倒以后,许都的朝会便不怎么热闹了,本来就是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现在连这空架子的主角都不出现了,更加没有必要参加。但是这一天,在城中的百官都接到了一封朝函,说是三日后朝会,落款是司徒赵温和少府孔融。

这封朝函的内容很简单:“司徒赵温、少府孔融上表,言称九州纷乱,经学残破,多有不彰,计议聚天下宿儒于许下,重议典籍,参详圣贤。请陛下安车蒲轮、束帛加壁,延请高密郑公至许都主持。”

安车平阔,以蒲叶包裹车轮,绢帛垂挂于车壁,可避免颠簸。当年汉武帝就是用这种方式把枚乘接入了京中,从此这种方式被视为汉室敬贤的最高礼节。郑玄是当世最著名的大儒,这个礼节放到他身上,谁都不觉得过分。孔融在信里说,安车蒲轮若无诏而发,则于礼不正,于贤不敬,如今天子病重,所以需要百官在朝堂形成朝议,这才合乎规矩。

一部分官员在家里低声嘟囔,觉得孔融实在是太能折腾了,屁大点的事,也要搞得如此大张旗鼓。更多官员则无可无不可,反正他们无事可做,偶尔上朝发发议论,总比待在家里长毛的好。而在曹系官员的眼里,孔融这举动实在有些出格,甚至可以说是不知好歹——可惜孔文举是个特立独行的孤高名士,这些城狐社鼠的议论,他才不放在心上呢。

如果说,在这许都还有什么人是孔融真正在乎的,恐怕除了天子,就只剩一个荀尚书了。所以,给荀彧的朝函,孔融是亲自送到尚书台,还在信上粘了一扇蒲叶。

荀彧从堆积如山的案牍里抬起头,神情有些疲惫。他扯下蒲叶,把朝函放到一个标着“即阅”的书筐里,对跪坐在对面的孔融说道:“郑公今年七十四岁,身体岂能折腾。万一在半路有个闪失,你我可都是士林罪人呐。”

孔融抬起右手,夸张地摆了摆:“身为儒生,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成就经典,留芳后世!郑老师若能来许都聚议,重现白虎观的荣光,他一定会高兴得年轻十岁不止——”他说到这里,有意拖长声调,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荀彧:“莫非文若你还是对他耿耿于怀?”

郑玄是古文派出身,但他不拘今、古,自成一党,两派都颇有些议论。只不过他学问太大,这些议论声都被压服,偶尔腹诽一下。荀彧正色道:“我对郑公一向以师事之,可不敢有半点不敬。”

孔融释然而笑:“郑公也是这么说的。他说荀令君规严方正,不是背后搞些小动作的人,不会以权势来逼压异见。纵有学术歧见,也会交由聚众论辩,当场分剖。”他把这顶高帽子送出去,不失时机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交给荀彧:“郑公给你的。”

荀彧恭恭敬敬先拜了两拜,这才展信开读。这笔迹他一看便知是郑玄亲笔所书,笔力微弱,但字体品格不减。信并不长,郑玄简单地回顾了一下前代几次大儒聚议之事,然后表示许都若能让盛世重现,必成一代佳话。他虽已是老弱之躯,也必会效仿伏生、枚乘这些前贤,亲自前往京都襄助。

对于孔融能请动郑玄,荀彧并不觉得意外。孔融当年在北海的时候,对郑玄有大恩,他出面邀请,郑玄不会不答应。以郑玄的地位,他若表示参加聚议,荀彧无法直接拒绝。孔融求这一封亲笔信,正是为了封住荀彧的嘴。

荀彧放下郑玄的信,问道:“郑公远在高密,如今是袁谭的势力范围。曹、袁交战正炽,你如何把他安然送来许都?”

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孔融早有准备:“荀令君真是灯下黑。你莫要忘了,袁绍军中,有一人身居要职。这人恰好还是郑公最得意的高足,也是您的亲族。有了这三重关系,他出面斡旋,谁也不会为难。”

“荀谌……么?”

荀彧捋了捋胡须,表情古井无波。熟悉荀彧的人会知道,这种表情的他,情绪才是最不佳的时候。荀谌是荀彧心中的一根刺,倒不是因为他这位兄弟选择了袁绍阵营——乱世之中,各地大族多边投注,兄弟叔侄往往各事一主,乃是寻常之事——而是因为从几年前开始,荀谌变得神秘莫测,几乎不与族中来往,连专门前往河北的荀家族长都见不到。种种迹象表明,他和许都里的雒阳系一直有勾结,现在他又突然跳出来,积极与孔融合作,无异于把荀彧推到一个相当尴尬的地位。

“你的兄弟都在反曹公,你又有何颜面辅佐曹公?你会不会和袁绍私通,以谋求退身之路?会不会假公济私,利用手中权势把曹公陷入败亡?”

当然没人会当面对荀彧说这种话,但每次荀谌的名字一出现,都会有类似的疑问在所有人心中响起。日积月累,三人成虎,以后难保会形成什么局面,造成什么影响。如今是曹、袁交战的敏感时期,荀彧不得不有所提防。

“既然荀谌也插手,文举,记得把这次聚儒的朝函,给骠骑大将军也送去一封,这事要做得公开大气,没必要藏着掖着。”

荀彧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一句,孔融笑眯眯地满口答应下来,夸口说袁绍对他的文章一向赞赏有加,不会不给这个面子。然后他又得意洋洋地说道:“对了,咱们还可以发道诏书,责成荀谌在河北召集各地儒生,统一赶往许都,省得我们一一去发邀请了。”

孔融这话有点得寸进尺,荀彧却眼前一亮。

聚儒这事对曹公是个麻烦,却也未尝不是个保护伞。若是郑玄参加,这次许都聚儒将会成为近四十年来最大规模的学术盛事。几十位大儒和各地士子在城里这么一摆,就算是座不设防的空城,袁绍也不敢发起进攻。届时倘若曹公在官渡不利,可以从容撤回许都,多些喘息和回旋的余地。

孔融只为了声名,荀彧的眼光却早已落在了天下。

想到这一层,荀彧便开口道:“我会请陛下尽快下诏给河北。对了,郑公与那么多位隐士逸儒要莅临,少府没什么人手,只怕忙不过来吧?”

“我请了杨俊来帮我,他在北边认识很多人。”

荀彧一听这名字,眉头一皱。杨俊已被郭嘉定性为极端可疑之人,只是还没拘押而已。孔融把他叫来帮忙,显然是有意为之。不过这无关紧要,荀彧微微一笑:“光是季才一个人,怕是不够。我让徐干来协助你。”

孔融表情一滞,发现自己居然被绕进去了,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好。

孔融的打算,是多召集些今文派儒生,敲钉转角把这段公案定了性,荀彧心里如明镜一般。徐干接替了满宠担任许都令,文声也不错,荀彧派他去,可谓名声言顺,任谁都无可指摘。这一把沙子掺进去,孔融对古、今派的人数比例控制便无法随心所欲,再怎么样也翻不了天。

这是典型的荀氏手腕,看似谦冲退让,实则绵里藏针,还把面子搞得光光的,谁也不必撕破了脸皮。

孔融扬长而去,而荀彧则重新投入到如山的案牍中来。刚才的交锋,只是一个短暂的小插曲,与其说是一个烦恼,倒不如说是难得的喘息机会。荀彧现在的全部精力,都投在如何让曹公心无旁骛地在官渡作战上。

曹公若是战败,这一切伎俩的基础,也就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