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澹宁居雍正会风尘 畅春园飞语惊帝心
当天一夜无事,第二日李卫便带了范时绎移交的人犯亲自押送京师。在靠山镇沙河店一天风风雨雨,使人觉得满天下都是这样天气,但过了顺义,因见天清气朗地土干燥,李卫着人一问,才晓得咫尺之间竟是两般气象,他越发信实了贾士芳是个能呼风唤雨的道德高深之士。
平安走了三天,由北驿道南下,巍巍的东直门已是遥遥在望。李卫驻马思忖。廉亲王允撰的王府就在东直门外朝阳码头旁边,押送这群“敏感”人物招招摇摇过他的王府大门,不但不恭敬,也容易引起北京人闲话猜疑。略一思量,便命霍英:“你派人飞骑到畅春园报知张相爷,说我已经返京,从北直门进城。押来的这四十多个人是一处送刑部还是分头安置,我们在神武门北等着张相指示。”说罢便催动人马向西,由北直门迤逦进了京城。
此时正是冬初时节,北京城北人烟稀少,护城河上已经结了细冰。一阵风吹过,紫的、红的、黄的、褐的柳叶从树上碎絮一样被抛进清冽的水中,随着愁波涟漪瑟瑟沉浮。昏黄西下的斜阳有气无力地将余辉洒落下来,照射着这一群刚赶完远路,在神武门北景山下休息的车马人等,显得很是寂寥凄凉。李卫看了看那十几辆油壁车,揣想着车中囚人的未卜命运,也是不胜感慨。正没做奈何处,远处两骑飞也似打马前来。到了近前滚鞍下马,李卫才看清:一个是派去和张廷玉联络的军校,另一个也认得,是张廷玉的随身笔帖式张禄。两个人到李卫马前打千儿请安。李卫下了马,张禄忙说道:“李制台,张相爷吩咐,蔡怀玺和钱蕴斗送交大理寺监押,太监们到原来大将军王府暂住,听候甄别使唤,不必派兵看管。您亲自押送乔引娣,这会子就去畅春园,递牌子请见。”
“是了,我明白。”李卫说道,“你去回复相公,李卫这就去。”说着便叫过霍英一一分拨随人押送人犯。顷刻间身边只留了一辆车,李卫命霍英亲自解送蔡钱二人,吩咐道:“交割了差使,别忘了要一张大理寺的回执。今天没你的差使了,你带上端木主仆,今晚就歇我棋盘街下处,我面圣下来还有话交待——就这样!”说罢跃上马,和十几名亲兵簇拥着乔引娣的车一路往畅春园行来。
此时冬日昼短夜长,从神武门到畅春园还有二十多里路,李卫一干人到畅春园双闸大门口时,已是金乌西坠倦鸟归林,昏苍苍的
“李大人,皇上这会子正接见大臣,谈得很恼,暂时不见你。”张五哥英武的面孔上带着一丝笑容,亲自接了李卫的缰绳,说道:“你带上乔引娣,先在我的侍卫房里稍息,吃点点心,我陪着你说说话,该叫时,刘铁成他们自然就来叫我们了。”说罢,竟亲自到车前,打开门,轻声道:“乔姑娘,到地方了,请下车来。我不便搀扶,你自己小心点儿。”
车中没有回音。张五哥又说了一遍,才听得里边衣裳窸窣,一个头发蓬乱,衣衫皱巴巴的年轻女子一手扶着车框,小脚小心翼翼踏着车镫子下来。李卫押送这位神秘的女子已有两天,为避嫌起见一路都由别的宫女照料,其实没有认真看过她一眼。此时天色虽暗了点,但实在离得太近了,睹面相对,只见她容貌也并不十分出色,瓜子脸上一头浓密的头发因为几天没梳,乱蓬蓬堆着。左腮边还微有几颗雀斑,前额似乎略高点,一双弯月眉眉心微蹙,眼睛也不甚大,但配着这样的眉,什么样的眼也会瞧得怦然心动。她紧绷着嘴,嘴角微微翘起,嘴角旁一对笑靥衬在端正清丽的面孔上,妩媚中显得十分要强,只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令人不忍逼视——这就是那个掀起山西亏空大案,弄得巡抚诺敏悬梁自尽,先为田文镜收留,又投奔十四阿哥允禵为奴妾,又莫名其妙地被雍正特诏押京的乔引娣(见拙著第二卷《雍正皇帝·雕弓天狼》)——李卫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无声地将手一让。乔引娣也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双闸大门石狮子北边的侍卫房,便踽踽走了进去。李卫和张五哥随即也跟了进去。打着火,点了六七支蜡烛,把个小侍卫房照得通明雪亮。
这是那种人世间最尴尬、最无可奈何的情景。乔引娣当初在十四贝勒府,张五哥常常去传旨送东西,可以说三个人都认识,但此刻彼此之间既不敢说话也无话可说。张五哥让乔引娣坐了炕上,倒了一杯水,轻声道:“请喝杯水,这里我借来一套梳妆台,等会儿用点饭,你可以更衣梳洗。我只能转告你一句话,皇上万没有难为你的意思。”乔引娣脸上毫无表情,说道:“谢谢。水我喝,饭我吃,我不更衣梳妆。”张五哥未及答话,一个十二三岁的小苏拉太监已捧着食盒子进来,将一碗粳米粥、四碟子小菜布在炕桌上,又摆了几盘子细巧宫点。那小太监却是伶俐,一边布菜,笑嘻嘻说道:“乔大姐姐,我叫秦媚媚,就侍候您了。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这会子您多用点饭,就是体恤我了。”
“听我吩咐么?”乔引娣一怔,随即变得若无其事,端起碗来啜着粥,冷冰冰吩咐道:“你去告诉皇上,我想死,我想见他一面,瞧他什么模样。”
张五哥和李卫大吃一惊,都是全身一震,这丫头文文弱弱,怎么这么混?但要呵斥,这个话又一点毛病也没。还没回过神,小秦却笑道:“乔大姐姐先吃饭。您想死,总不能叫我陪着垫背的吧?皇上定必是要见你的,见了什么话由大姐姐您自个说不好?叫我瞧着,您这会子想死是一时想不开。赶到想开了,叫您死您也不肯呢!”一句话说得张李二人都笑了。
乔引娣却没有笑,木着脸喝完了那碗粥,又吃了一块点心,把条盘轻轻一推,盘膝坐着闭上双目,似乎在养神,又似乎在聚集着身上的力量。秦媚媚一边收拾碗筷,嬉皮笑脸说道:“乔大姐姐,我瞧着您和皇上有缘分呢!”
乔引娣睁开了眼,闪着愤怒的火光,盯着这个小不点太监不语。
“您别这么瞧我,我还小,挺怕您这眼神儿的。”秦媚媚显然是雍正选了又选,挑出来的人精猢狲,一脸赖皮相,笑道:“我没别的意思,方才您吃的饭是皇上赐的膳。皇上晚膳也就这么几样,平日我侍候得多了,皇上也是这么忙忙的吃碗粥,用一块点心,然后坐着谁也不理,闭着眼打坐。和您方才作派竟一模一样,这不是缘分凑巧儿么?”
乔引娣大约从来没见过这种人,皱着眉头盯了秦媚媚半晌,无可奈何地一笑,说道:“你去吧!”
“是喽!”秦媚媚就地打个千儿,提起食盒子又道,“皇上说了,我要今晓能逗您一笑,五十两黄金赏我呢!往后侍候您日子多着呢!您多笑几笑,我就富贵了。”说着便一溜烟儿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了三个人,但方才给这小鬼头搅一阵子,气氛好像松却了一点。乔引娣不再打坐,挪动着身躯下炕来,在灯影下缓缓踱步。她时而双手合十喃喃念佛,时而又像诅咒什么,连看也不看李卫和张五哥一眼。这样,李卫和五哥倒觉得好受一点,时不时地交换一下眼神,却也交谈不成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那个秦媚媚又返了回来,站在当门说道:“咱奉旨传话:李卫和乔引娣进去,皇上在风华楼见你们。今个天晚了,张廷玉不回府,住到清梵寺,着五哥侍卫送送张相。”
“是,奴才领旨!”李卫和张五哥如蒙大赦一齐起身答应道。待乔引娣出门,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张五哥见两盏宫灯导引着张廷玉出来,忙迎了上去。
秦媚媚带着李卫和乔引娣到双闸口,已有两个宫女手执宫灯等着,见他们来,不言声就在前头先导,穿过雍正平常办事见人的澹宁居纯约轩,从黑黢黢的蔷薇花棚洞向北踅。与露华楼并排的西边,黑地里剪影一样高矗着风华楼,楼上并排八只黄纱宫灯,楼下里外都点的蜡烛,只有两名太监肃立在阶前,其余是一片寂静。李卫以为里边只有雍正一个人,站定了,理理身上冠袍,正要报名,却听里边有人说:“就是这样,你退出去吧。一会儿你的学生李卫还要进来,他的政见和你可不一样呢!朕的话只
李卫在丹陛下答应一声,回头看了看乔引娣二人,进了楼,却见三楹楼底的西边设着雍正的大炕,中间用屏风隔了。东边一间一桌御膳像是刚刚有人用过,还没有收拾。屋内到处是灯火,亮得刺目。地下一个硕大的景泰蓝制大熏笼生着熊熊炭火,进门便觉得暖融融的。李卫一眼瞧见雍正坐在炕上漱口,“叭”地打下马蹄袖上前一步跪下,说道:“奴才李卫给主子请安!”那乔引娣站在李卫身后却没有动,只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至尊。挨北墙的屏风各站着八名宫女和八名太监,见这个青年女子面君如此无礼,个个吓得心里“扑扑”直跳,苍白着脸垂着头一声不敢言语。
“起来吧。”雍正只穿一件白天马湖绸夹袍,腰间束一条黄绉绸褡包,盘膝坐在炕上手虚抬了一下,用目光微睨了乔引娣一眼,对李卫道:“朕算计你昨天必定就回京的,路上有了什么带碍了么?你十三爷几时去马陵峪了的?”李卫头重重碰了三下,起身回道:“是!路上下了雨,改道儿走沙河,就迟了两天。十三爷此刻恐怕已经到了马陵峪……”因将在沙河峪交接的事,和张廷玉如何安置的情形约略说了。又道:“这个就是乔引娣,奉旨随奴来见皇上。”
雍正这才认真盯视一眼乔引娣,恰乔引娣也把头抬起来,二人四目相对,都又闪了开去。雍正对李卫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饿了吧?——赐膳!”李卫忙道:“方才杨名时赐膳,膳桌还没撤,奴才没那么多忌讳,就那里随便用两口就行了。”雍正道:“那个膳凉了,那是待外臣的。你是朕的包衣家奴,朕方才的膳照样叫他们做了一份,又家常又暖胃。这里摞个木杌子,你就在这里用吧。”说话间,还是那个秦媚媚捧进了食盒子。乔引娣留神看时,果然见和刚才待自己的那一份一模一样。她一向以为皇帝吃饭,必定餐餐山珍海味,看十用一的珍馐佳肴,此时不禁一愣。秦媚媚送上饭,呵着腰正要退出去,雍正却叫住了,“你不要去,一会还有话吩咐。”
“是!”秦媚媚忙答道,“奴才省得!”
雍正这才转脸对乔引娣问道:“你叫乔引娣?”
“是,我叫乔引娣!”
乔引娣直挺挺站着,竟不畏惧地盯着雍正。雍正皇帝在藩邸就是有名的“冷面王”,他这样冷峻的目光不知使多少亲王勋贵心颤股栗。养心殿总管太监高无庸在旁断喝一声:“你这是跟主子说话?跪下!”
“不要难为她。她就叫你按倒在地下,也不是心悦诚服,朕要那份虚礼做什么?”雍正无所谓地一笑,又问引娣,“你是山西人?”
“定襄人!”
“家里都有什么人?”
“爷、娘、哥。”
引娣满心的敌意,想着雍正必定要从自己身上盘询十四阿哥允禵的不是,再也没想到雍正竟从这里开口,绝不像是要难为自己的意思。诧异地又看看雍正,雍正的目光带着倦容,似乎有点疑惑,却满都是慈爱和温馨。她的心一动,但立刻想到重阳节的淙淙大雨中和允禵生离死别的情景,允禵双膝跪在雨地里呼天抢地的嘶嚎声都在她的耳际萦绕……她的脸立刻又挂了一层凛不可犯的严霜。雍正低下了头,说道:“十四爷待你好,是么?”
“朕知道,十四爷待你好。”雍正说道,“但他是犯了国法也犯了家法的人,要受惩处。”
“十四爷犯了什么法?”
“家事说不清,朕说你也不信。”雍正嘴角泛着一丝冷酷的微笑,“年羹尧派人和他联络,要暗地逃往西宁,拥他为帝反回北京。有人买通了蔡怀玺和钱蕴斗,送进去条子,条子上写‘二七当天下,天下从此宁’,允禵藏匿不报。九月初九,汪景祺冒充内务府人想闯进景陵陵区,恰这一天允禵也到陵区棋峰山,只是没来得及接头朕就觉察了,才没有成功——这都是大逆的罪,他逃得家法,但你懂得王法无亲!”
乔引娣的脸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纸,没有一点血色。这些机密事,有些她是亲眼见,有的影影绰绰也能轧出苗头,大约也是真实不虚,坐实了“大逆”罪,按大清律便只有“凌迟”这一种刑罚。她心里挣扎了一下,强口说道:“皇上要作七步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这些没根没梢的话,听着叫人恶心!”
“朕兄弟二十四人,允禵是一母同胞。”雍正叹道,“朕发落他到景陵,为的是让他收收野性,也为的是让他远离那起子小人,不要挑唆得他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儿。朕不愿做郑庄公,惯纵弟弟无法无天,然后再杀掉,那不是仁者之心。这李卫是个见证。年羹尧带的兵,都是些除了年羹尧谁都不认的人。他起了二心,朕一道旨意,削他的爵,剥他的职,赐他自尽,没有一个人敢替这乱臣贼子说情。李卫,你说是不是?”
李卫因为肚饿,风卷残云将雍正赐的御膳吃得精光,一个饱呃刚要打上来忙又忍了,欠身赔笑道:“年羹尧的《临死乞命折》奴才看过,他说‘万分知道自己的不是了’,但也迟了。主子是信佛的人,对十四爷这样的亲兄弟更要保全。也真怕十四爷叫人挑三窝四的不安分,做出大不是,谁也保不下。引娣,没听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俗语儿么?”
“我是个女人,”乔引娣听着二人的话,自己万万占不了口台上风,决绝地咬了一下嘴唇,说道,“你们男人的是是非非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我只懂得从一而终,我既跟了十四爷,他就犯了滔天的罪,上山为匪,下地狱进油锅,横竖是我侍候的男人。现在我只求一死。要能死得快点我就谢皇恩,要能叫我和十四爷死一处,九泉之下我也笑。”说着端端正正凝神看看雍正,脸上半点怯色也无。满楼下一二十号宫女太监哪里见过人这样跟皇帝讲话,早惊得木立如偶,紧张得一片死寂。
雍正也在凝望着乔引娣,半晌转过脸去,舒缓了一口气,又道:“十四爷待你很好,是么?”
“朕会待你比十四爷更好。”
乔引娣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雍正:毕竟和允禵同父同母,眉宇之间十分相近,尤是雍正皱眉时,那双墨黑的瞳仁,简直和允禵一模一样。只是雍正比允禵身材高一些,年龄大出去整整十岁,比允禵看去憔悴疲倦。她从允禵那里不知听了多少雍正“暴戾无德”的话,但眼前这个形象儿无论如何和那个刻薄寡情、性格喜怒无常的“雍正”对不起来。更不像戏上那种风流皇帝,见一个标致女人就双眼色迷迷的走不动路,一味纠缠。这是怎么回事?……引娣低下了头。突然间,她猛一仰脸,问道:“你方才一口一个顾念兄弟情分,为什么这么作践他?我是十四爷的人,你为什么拆散了我们?”
“你们?”雍正心里泛上一阵妒意,讥讽地吊了一下嘴角,说道,“你是福晋还是侧福晋?福晋要朕封,侧福晋要在内务府玉牒里注册,你有吧?照大清律,允禵犯这样的罪,所有家人都要发落到黑龙江为奴!”
“那就请皇上照大清律办我。”
“——或者是分发各王府、宫苑为奴——怎样处置,不由你,存于朕一念之中。”
引娣惊愕地望着雍正后退一步,她不明白自己这样顶撞,皇帝为什么始终忍耐,一点也不恼。若论“情分”,她过去跟从允禵,仅仅见过雍正一面;若论姿色,这间楼下的侍女也都不逊于自己;若论“名分”,那更是不啻天壤。她本意料皇帝见自己,无非是要从自己身上找到允禵的“罪证”,但今晚的话题,似乎压根就不是这个!思量着,引娣颤声问道:“皇上,你……你要怎么着发落我?”
“你就留在这里作宫女,别无处分。”雍正淡然说道,“你下头还有侍候你的,你不是下等宫女。”
“你的意思是把我从十四爷那里夺来,侍候你?皇上,你不怕我犯弑君罪么?”
雍正突然仰天大笑,许久才道:“你越这样说,朕越要你侍奉。朕为天下共主,以仁以孝可化天下之人,就化不了你?”说罢,吩咐秦媚媚,“带她去。照宫里规矩,换衣服,花盆底鞋梳把子头,叫高无庸再拨二个太监,四个宫女日夜照顾她。”
李卫待他们出去,这才回过神来,在杌子上向雍正一躬身说道:“奴才劝主子一句话,这样的人不宜在主子跟前侍候,或者拨到冷宫,或者杀掉,主子安全,也成全了她。”雍正似乎有点怅然若失,徐徐说道:“朕要是舍得就好了……这件事你将来问问你十三爷,他知道……”他脸上似喜似悲,叹息了一声。李卫尽自百伶百俐,此刻断想不到雍正为什么这样厚待引娣,思谋片刻,方道:“主子,乔引娣是诺敏一案的证人带进北京的,原告就是田文镜。田文镜其实还救过乔引娣。主子认真要引娣侍候,也得她心甘情愿。让田文镜进京劝说,也许就回心转意了。”
雍正摇摇头,说道:“这是朕的私事。你是朕家奴出身,所以不背着你。不讲这个了——说说看,外头对赐死年羹尧都有些什么话?”
“年羹尧人缘儿很坏。”李卫坐直了身子,庄容说道,“他的家奴到外催办粮饷,知府以下都要跪接,人都说,即算年羹尧没有谋逆罪,他这样横行霸道,主子杀他也是千该万该。汪景祺写的《西征堂随笔》查出来,显见了他心怀不轨,想拥兵自重等待时机造乱。这个案子是铁证如山,任谁也替他翻不了案……”雍正不待他说完,轻轻摆手道:“朕不要听这个。这都是明面儿上的。背面的话更要紧,你别尽给朕颂圣。”
李卫干咳一声,舔舔嘴唇说道:“这个是皇上密折朱批上早就训诫过奴才的。奴才是皇上家奴,自己去官场听闲话,断没有人敢说真话。奴才奉旨结识江湖上的人,像漕帮、盐帮、青帮这些码头主儿,倒也还听奴才的。时不时就传来些民间的闲话,又怕断了这条言路,奴才只是听,奉朱批不予追查。”他缓了一口气,瞟了一眼不动声色的雍正,说道:“反面儿的,一是说年羹尧功高震主,不知道收敛,他要学郭子仪自卸兵权,就落不了这下场。
“还有一等妄人,说先帝爷驾崩,隆科多在内,年羹尧在外,两个人勾连好了,私改了先帝遗诏,把‘传位十四子’改成‘传位于四子’,所以万岁一登极就要灭口,拿着这三个人开刀。”
雍正的神色愈来愈严峻,目光望着宫灯后楹柱,像要穿透宫墙一样凝视着远方。因见李卫住了口,雍正忙收神道:“你说,说嘛。”
“是。”李卫咽了一口唾沫,“有人说,年羹尧的妹子是主子的贵妃,早年就在主子跟前周旋,知道皇上的事太多,皇上不除掉他,怕……怕天下后世议论……
“有人说,是奋威将军岳钟麒告了年羹尧刁状,年羹尧和岳钟麒争功,主子借机杀了年。
“还有人说,主子是‘抄家皇帝’。八爷是个贤王,声望能耐都比主子强。年羹尧看主子不是……仁君,就和八爷勾手,主子铲除年羹尧,是为防八爷作乱。
“太后薨逝,当时就有人传言,是主子逼得太后没法活,碰柱子自尽的。太后叫主子放开手,待八爷十四爷像个哥哥样子,皇上顶口,母子翻了脸,太后就……自尽了。当时十四爷就在场,把这事写信告诉了年羹尧,说主子是秦始皇。年羹尧想当开国功臣,想当王爷,就派汪景祺去马陵峪和十四爷联络,汪景祺被拿,事情就败露了。”
雍正一直听得很专注,但他的脸色却愈来愈难看,青灰的面孔紧绷着,两排细白的牙咬着嘴,不时颤抖抽搐一下。待李卫说完,雍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奶子,大约奶子早已凉了,他像咽苦药一样皱眉攒目强噎了下去,将杯一举,似乎要摔碎那只杯子,却又轻轻放回案上。他下了地,背着手来回在地下踱着,青缎凉里皂靴发出橐橐的响声,越踱越快。李卫和满屋的侍女太监的目光都随着雍正的身影转来转去。突然,他停住了,目光盯住了炕后一张条幅:
戒急用忍
那上面四个茶碗大的字,隶书写得一笔不苟,这是康熙皇帝当年赐给雍正的座右铭。雍正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倾尽胸中积郁似地长长吐了出去。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对李卫苦笑了一下,说道:“这是当年朕和废太子因为赈济山东的事口角,先帝赏给朕的。朕性子急,眼里不能揉沙,今晚差点失态了。”
“皇上,”李卫见他这样克制自己,心下也觉感动,他的神色也有点黯淡,“小人造言,什么话说不出来?众人心里一杆秤,朝野上下都晓得皇上仁德诚考勤政爱民。这些齐东野语,都是些无稽之谈。只防着小儿作乱,拿住有证据的,正法几个,谣言不扑自熄。”
雍正在当地站着,没有立刻说话,良久,招了招手道:“李卫,你过来。”李卫惶惑地起身打了个千儿走近雍正。雍正一把抓住了李卫的手,走到案前,一只手将当日的朱批谕旨抹牌一样平摊了开来。李卫觉得他手心里全是汗,又冷又温又粘,试探着挣了一下,雍正却没有撤手,叫着他的小名儿,颤声道:“狗儿,还有的话你没说,有人说朕每天都喝酒喝得醉醺醺,有人说朕是好色之徒。更有编得出奇的,说朕的侍卫是什么‘血滴子’队,图里琛带这个‘队’想杀哪个大臣,使个眼色,夜里就派人去杀!”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捏得李卫的手都发疼,“——这是今个儿朕批的奏章,一万多字,那是昨天批的,不到八千字。朕还要接见大臣,要到家庙祭祀……朕每天四更起身,做事做到子时才睡——狗儿,你想不到朕有多累——朕听你说的那些,与其说是震怒,不如说是沮丧,不如说是伤情……”他终于松开了李卫的手。
李卫惊异地看到,这位号称“铁汉”的冷面皇帝已经满面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