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世袭王庙见消意气 雄猜帝朝会颁新政

允禄一肚子心事,在炕上翻了一夜烧饼,刚蒙眬睡去,远远听雄鸡一声长啼,心知时辰尚早,又加了一个枕头还要再睡时,观音像前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无比响亮地连撞四声,连纱屉子外头的茶炉子也烧开了,壶盖被热气冲着,好像专门凑热闹,嗤嗤响着,不时发出细碎而又连贯的敲击声。允禄叹了一口气,已醒得双眸炯炯,见四侧福晋吴氏已披衣偏身坐在炕沿,便道:“这么早,起来呢么?”

“爷睡不安,我更睡不安。”吴氏穿着中衣,见他已经醒透了,趿了鞋为他斟了一杯茶兑温了端来,笑道:“你漱一漱,安生再睡个回笼觉。就睡不着,闭着眼养养神也是好的。”允禄漱了漱口,说道:“你听听这外头动静,能睡得着么?”一边说,一手拉过吴氏坐在身边,另一手伸进她小衣,在她温润绵软的腹皮上轻轻摩挲着不吱声。吴氏见他手摸了上面又往下面,啐了一口,飞红着脸道:“我也三十岁的人了,叫丫头们撞见什么看相呢?既这么着,昨晚怎么——半截儿就……不中用了?爷也是个银样蜡枪头,上阵就败的……”

允禄见她娇媚羞涩,越发撩得上火,一把拉她进被窝,口中道:“女人嘛,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过了五十还坐地吸土呢!你不是还想要个世子么……”那女人已被他搓弄得眉低眼饬浑身软瘫,遂移船就岸如此这般一番,已是一个牛喘一个娇吁。事毕,允禄自起来穿衣整冠,威严地咳嗽一声出了房,看东方时,启明星刚露。他从滴水檐下一边下阶,对着迎上来的家人道:“我立刻上朝,备轿——催着世子们赶紧起来,《子见南子》篇每人一篇文章,回来我要查功课!”

“请王爷示下题目。”

“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就这个题目,不得少于一千字!”

允禄一边说,已是出了二门。

允禄乘杏黄大轿赶到西华门,出来看时,启明星刚上屋梢。西华门外大大小小已经停了五六乘轿,有两个外省官员鹄立在门下大黄灯笼下,见他过来,都提袍角跪了下来。允禄因不认识,只含笑摆手命起身。定睛看时,其余都是内务府自己身边办事官员,便招手叫过俞鸿图,问道:“八爷九爷,还有几位旗主亲王几时能来?你们都在这边,太粗心了!”

“回十六爷话,”俞鸿图一躬身说道,“奴才不敢掉以轻心。昨晚在各位王爷住处门口都安排了人随时打听随时报来,方才探马已经过来,说各府里都已掌灯,王爷们都已起来。张相爷已经进了大内,从这过时吩咐了奴才,说爷来了就请进去军机处说话。其余的张相没说,奴才也不敢自专。列位王爷未了,我们几个可先在这里照应,奴才料着皇上还在畅春园,皇上来了听旨意和爷的调派就是。”说话间,里头一路小跑出来一个太监,见允禄已在门前,先对两个外省官员道:“今儿皇上和军机处都不接见,二位到礼部,一会儿随文武百官朝见万岁。”又转身到允禄面前,满面堆笑请安,说道:“万岁爷昨晚已经回宫,张相爷,鄂相爷都在军机处当值。吩咐了,王爷一到,请先进去,军机处说知。”说罢又打了个千儿,匆匆进了西华门。允禄正要进去,门前又落一乘绿呢大轿,却是李绂从里头呵腰出来,便住了脚笑道:“巨来,昨儿个约你到上书房来的,不防你去了我却忙得爽约了,真是对不起。方才传旨今儿朝会,你们从午门那边进去呢!”

“是庄亲王爷!”李绂紧趋几步过来,请了安笑道,“卑职已经知道朝会。西华门到正阳门中线归我们直隶总督衙门布防,我刚从南边看过来。他们告诉说杨名时进京了,在这边递牌子,怎么没见,莫不成下头竟敢骗我?——说到昨儿,我也没有跑冤枉腿,在上书房见了谢济世,我原听说他从浙江来,不知在京住在哪里,一问,他也在打听我,就借上书房宝地一块,我们聊了一个时辰。我又请他吃饭,虽没见着王爷,也满畅快的。”允禄不禁一笑,说道:“你们是同年嘛。他递了密折,参劾田文镜十大罪,又是惺惺惜惺惺,自然谈得来。你手头弹劾田文镜的折子写了没有?先不要拜发,我们谈谈以后再说。这阵子太忙,过几天我就消停了——你说的杨名时我不熟悉。他从贵州来京了?方才有两个外省官,已经去了午门那边。你过去,要是杨名时,自然见得着的。”说着便进了西华门。

此时东方曦光已经透明,隆宗门内天街扫得纤尘不染。清亮的晨色中,乾清门前一片庄重肃穆,一溜八口镏金大铜缸边各有一个太监端着木炭盒子,小心地给铜缸下石龛灶中添着炭。龛灶下发出细脆的爆裂声。几十名侍卫服色鲜亮,钉子似地站在巍峨的乾清门前纹丝不动,天街给人一种空旷寂寥微带肃杀的气氛。只有军机处几个小章京指挥着笔帖式们匆匆搬运着一叠叠文书,给这紧张气氛带出几分活意。见允禄进了隆宗门,几个军机小章京立刻迎上来,禀道:“王爷,方才有旨,您一进来就去养心殿见万岁。这就读吧!方先生、张相、鄂尔泰还有十三爷他们都在等着您呢!”

“三贝勒呢?”允禄这才知道,众人比自己都来得早,略一沉吟,忽然有一种大事临头的感觉,一边移步一边问:“连十三爷也来了?”那章京随着他脚步走着回道:“三贝勒进来半个时辰了。十三爷昨晚就宿在军机处,刚才他老人家进去,这边才把文书挪过来……”见允禄无话只是走,那章京才止步退了回来。

“好,好,好!”雍正正在养心殿东暖阁和几个大臣说话,见允禄进来,笑道:“咱们大管事王爷来了——免礼吧,和允祥一道坐那边墩子上。”允禄这才留心,屋里几个人,张廷玉和鄂尔泰是站着,弘时跪在炕边,方苞和允祥都坐在雕花隔纱栅前的磁墩上。他到底还是行了礼忖着自己的位置坐了允祥下首,笑道:“我还以为我是最早进来的呢,还是落到诸位后头了。”雍正的心情似乎很好,微笑着喝着奶子,说道:“李卫那边很顺手,江南、浙江两省已经推行火耗归公。养廉银子发下去,火耗银子归上来,藩库比平常年多收四成。从各府县密折奏上来的情形看,官场并没有多少闲话,没有人敢聚敛,也没有人敢怠懈。尤其是训导、教谕这些瘦缺官,还有些没人愿作的穷州县,如今都安置得好。冲聚疲难的大缺还是有人争着干,因为毕竟还比简缺多一点养廉银。李卫又抽出钱来设了义仓,周济衣食无着的穷民。赋均讼平吏清,官吏满意,百姓满意,朕自然更高兴。田文镜那边比李卫难,因为河南民风刁悍不纯,官场混账风俗惯了,田文镜又心高志大不甘落后,官绅一体纳粮和火耗归公双管齐下,务必要在麦收前两件事办完,所以有几份折子是参田文镜的。不过都是些微末小吏在背后嚼舌头。大员只有一个黄振国,置理藩司衙门。朕看也是因为田文镜堵了他的剥削发财路,发这个小私意,所以驳复下去,由田文镜全权处置。”

说着,高无庸带着个小苏拉太监托着条盘进上参汤,看样子是雍正早吩咐过的,每人一碗,因允禄后来,雍正便命:“把弘时那碗给庄亲王,清室家法愈是子侄愈是严苟,愈是亲近愈是‘形远’。”弘时忙起身,活动一下发麻的腿,将参汤亲自捧给允禄,又笑嘻嘻回去跪下。允祥道:“近来河南和外地弹劾田文镜的人不少,他处境不好。”

“有人弹劾不见得不好,都说好的未必就好。允祥没有读《左传》么?”雍正喝了一口参汤,“当初你不也是这样,催办户部亏空,弄得怨声载道,还被冤圈禁高墙十年!那些好好先生,那些科名里有党援的人,做芝麻件好事,就有人替他捧得比西瓜还大。人主宰相,要特意地留心保全孤臣,他为朝廷办差不避怨嫌,身处四面楚歌之中,还架的住当主子的不体谅?不关爱?朕与你都是孤臣当过来的,见这情形,只能驰援,帮他解围,不能为他有这么那么一点小过掩了他的大节。孤臣难当,能护全孤臣的才是明主贤相。蔡铤在云南压制杨名时,说杨名时贪墨,朕说你拿证据来。观风使孙嘉淦,蔡铤也说不好,朕说蔡铤:‘天下就你一个好人,朕真昏庸了!’索性留孙嘉淦在云南,去为他设观风使衙门,只怕那里的贪赎还好些儿。”

允禄满心想的,今日朝会接见旗主,不知雍正有什么面谕,听他兴致勃勃,说了李卫又说田文镜,说了蔡铤又说杨名时,不觉心里发急。好容易等着雍正的话缝儿,忙赔笑躬身道:“都罗他们和老八老九昨晚会议了半夜……”雍正笑着一摆手,说道:“方才外头已经报进来,他们先在午门外跪候,一会儿听旨参加朝会,朝会完了朕再接见。朕这里是理一理思路。这次朝会之后要天下各省全面儿推开朕的雍正新政呢!”允禄不禁一怔,他这才明白,这次朝会根本不是专为旗政和接见旗主而设,甚或不是朝会的主要议题。想起那几个亲王热辣辣的心思,不觉有点凉心。雍正似乎没有留心他的不予之色,只顾侃侃按自己的思路说道:“云贵的改土归流,鄂尔泰已经几次上了条陈,写得很细,思虑得也周详。杨名时在那里当云贵总督,与朕有七年之约,七年不动他的职位。但他反对朕的改土归流,所以朕叫他也进京。改土归流朕决心已定,他要反对,只好挪出位置,给乐意执行圣旨的人去作。”三阿哥弘时却对杨名时毫无好感,见雍正看自己,一碰头说道:“杨名时有大儒之名,无大儒之实。他不但反对改土归流,连火耗归公、官绅纳粮、养廉制度都是不赞成的,其实是个沽名钓誉之徒。请皇阿玛留意!”

“看来杨名时着实犯了你的憎恶了!你这是第二次跟朕说这个话了。”和颜悦色的雍正倏地收了笑脸,“他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无非在京任职时弹劾了宗室阿哥荒废学业,扫了你一笔嘛!值得这样耿耿于怀?杨名时虽与朕政见不合,他也有人所不及的长处。云贵火耗银子只收三钱,天下没有比他再清廉的官了。云贵两省自他去,朝廷没再补贴一两银子,每年省七十万银子,你懂么?够赈济两次山东大灾!政见不合又是一回事,不要思路不清。等见到新政好处,他做起来比谁都会好。”弘时被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得心里一寒,忙叩头道:“儿臣心胸太窄了,不过确实不是记仇——杨名时既然反对新政,无论安插到哪个省,那省里的政务都难与朝廷合拍,儿臣心里是这个想头,请阿玛圣裁。”雍正笑道:“不一定要在哪个省,可以到哪个部当尚书,或者当东宫太傅。他那好的学问,当你们老师,在毓庆宫讲学,岂不是人尽其材?”

允禄自接差事以来,既要贯彻朝廷宗旨意图,又要安抚东方诸王不平之气,两头奔忙说项,自谓这是极难办的差使,必是朝廷最重要的公务。听雍正曲划了半日,连远在云贵偏远地的苗瑶改土归流都想得周周到到,自己的差事却提也不提,心头不禁一阵光火。但他是淡性人,不惯作色,呆呆站着出神,心里塞了一团棉絮似的什么也想不成。弘时似乎也有点魂不守舍,怔了一会儿,见雍正长篇大论已经说完,便问道:“旗务旗政的事在朝会上是否也议一下?”

“允禄和廉亲王九贝勒旗政办得不错。”雍正笑道,“几个旗主王爷都赞同朝廷旗务整顿的宗旨,这很好嘛。旗人的头是最难剃的,朕知道这些大爷们,任事不会还要躺在祖宗功劳簿上卖大。但旗政和云南改土归流一样,不是全天下的大事,论起来只能说是我们满洲人窝儿里的家务。不就是八旗议政么,就议这个‘旗’政就好。先开始朝会,下来朕和这些功勋王爷们私地再谈谈,允禄既管着这摊子事,可以先退出去,由你带着他们进来,可好?”

“啊?扎——”

允禄一肚皮的不欢喜,见谈到自己差事,虽说表彰了,却又似乎没有摆到全局,意马心猿地听了雍正的训诲,忡怔间又听命自己出去带队进来朝会,一惊之下才回神答应,说道:“臣这就去传达旨意!”他是出了名的“十六聋”,弄得雍正也是一笑,摆手命他出去了。

“方先生一直没有任职。”雍正看着方苞笑道,“他现在名义上是在国史馆修史,其实是在朕身边随时参赞。这次朝会很要紧,事关雍正新政全部推行,有不赞同的大臣,还得叫人家说话,说不定要当庭辩论,所以方先生不能回避。朕看可以给方先生挂一个武英殿大学士的名义随班入朝,你们觉得如何?”众人听了俱各无话,倒是方苞说道:“即使当庭辩论,臣也只是参赞主子发言。臣原来没有职份,骤然封为一品,于礼不合。如果主上觉得不封不好,就给个军机处章京名义就好,臣是当不起这样大位的。”张廷玉和鄂尔泰也都赞成方苞意见。鄂尔泰道:“布衣白丁宣麻封相,有骇物听,且容易启动一般没意思人幸进之心。但方先生是两朝老臣,做武英殿侍郎资格是够的,留着一级为进步之路也好。”

当下几个机枢臣子按照雍正方才的思路各抒己见,拾遗补缺,密密细细又议了小半个时辰。耳听金自鸣钟连撞七声,高无庸进来禀道:“辰时已到。”

“发驾乾清宫!”雍正神色庄重地站起身来,“传旨午门外,六部九卿各司衙门正官,并在京诸王,依次从左右掖门进乾清宫朝会!”

顷刻间,景阳钟登闻鼓声大作,悠扬沉稳的钟鼓之声漫过重重层楼琼宇,越过灰暗高大的五凤楼,直传出午门来。

“万岁爷起驾乾清宫!”

“万岁爷起驾乾清宫……”

一声一声的传呼由太监们递送出了午门。

允禄赶到午门外,掏出怀表看看,时针还差一刻不到辰时,此时午门阔大广袤的阅兵场上到处都是赶来朝会的各部官员。“文官到此下轿,武官到此下马”的石碑南边也黑压压一大片落着轿子,摆得煞是齐整。阅兵场上官员们或外地进京述职的,或同年科名不同衙办理的,有拉线认同乡、同年的,或找别的部衙门司官拉到背人处说事荐人的,三三两两五七个人凑在一处。有的大说大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望阙沉吟,有的顾盼寻友,簪缨辉煌翎领交错,到处都是来来往往四处乱窜的官员,足有上千的人。允禄张着眼寻了半日,才见侍卫房南边长跪着几个人,领头的像是允禩,疾走过去看,果然是允禩允禟打头,并排跪着都罗、永信、诚诺和勒布托。四个王爷都是金龙二层顶子,饰着十二颗东珠,上衔着红宝石,青狐端罩下石青五爪四团金戈补服裹套着蓝色蟒袍。在满场大小官佐中,几个最尊贵的人独独奉特旨“跪候”,部院小吏倒可以随意活动,因此几个王爷无不面带愠色,只有睿亲王低着头似乎在想事情,其余王爷都头矗得葱笔价盯着走近前来的允禄。允禄一边走,脸上已是堆笑,远远便说道:“八哥九哥,怎么叫王爷们都跪这里?快请起来,快请起来!”

“我们是奉旨‘跪候’么!”允禩脸色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又青又白,“怎么敢擅自违旨呢?”允禄一听便笑了,忙道:“那些官员哪个不是奉旨午门外跪候?都是望阙一叩头也就罢了,偏王爷们就这么认真!”允禩冷笑一声,说道:“我连这个都不晓得么?我们奉的是‘特旨’,难和别人一样!”

允禄听他们拧上了劲,心里越发着忙,赔笑说道:“那不算特旨,来午门的人人都说‘跪候’,跪了也候了就不算违旨。这么多人,你们太扎眼了,快请起来的是。”“如今还思量什么扎眼!”允禩见周围一些官员在侧耳听,越发精神,大声道:“虽说是兄弟,也有个亲疏远近。老十四方才就随老三进乾清门‘跪候’去了。他不也是奉旨进京整顿旗务的?看来还是得和主子一个娘胞才更体面些。”

允禩在康熙儿子里是最会做人最温善可亲的,一夜之间忽拉巴儿变了性,竟这么执拗强项,在这个芥菜籽大的小事上当众别扭,允禄顿时没了主张。扎煞着手,看着四周的人,压着嗓子道:“快好生起来吧。这叫什么呢?人听见什么意思呢?”允禩这才哼了一声撑身起来,其余的人也自起身搓手弹衣。允禟便问:“皇上有什么旨意?议政的事你奏了没有?”

“你们都要见皇上,这种事我打的什么埋伏?昨晚已经和弘时说了,方才皇上也说了这件事。”允禄心里乱糟糟的,他此刻最怕这几个王爷在朝会上一窝蜂儿起来闹什么“八王议政”,搅了雍正新政大局,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因捡着要紧的,将雍正在养心殿的训话说了,又道:“这次朝会,议题就那么几个。我们是藩王,不干政,只是听听。皇上说,八旗旗主议政是满洲人家务,朝令下来另外接见,专门商计旗务,请诸位留意。”还要往下仔细说,大内钟鼓之声大作,两队太监拍着手小跑出了左掖门和右掖门,便听里头传出了“万岁爷启驾乾清宫——”的传呼。广场上顿时鸦静下来,脱班离位的官员们脚步橐橐,寂然回班肃然跪下——此时才“跪候”了,几个刚站起来的王爷反而鹤立鸡群般的显眼。

允禩一眼瞧见诚亲王允祉从左掖门由太监们前呼后拥地出来,铁青着脸望着不知所措的允禄,心里骂了一声“笨伯”!口中却冷冷说道:“看来我们还得跪了才成!”于是几个人重垂头丧气又复跪了,允禄独个站着觉得不妥,便也跪了。

诚亲王允祉在侍卫太监众星捧月般簇拥下,健步走到午门正中,矜持地站定,用手轻轻抚了一把墨线一样修整的八字髭须,朗声说道:“有圣旨,百官跪接!”

“万岁,万万岁!”

所有官员一律伏下身子高呼。

“万岁爷已经起驾。”允祉悠长稳重的话语响彻午门前的广场,“着六部九卿各率司员,由允禄允禩允禟率奉天诸王,由左右掖门入乾清宫朝会。钦此!”

“万岁!”

允祉宣完旨,扫视众人一眼,却不就进大内,徐步走到侍卫房前,对几个跪着的王爷双手虚扶一下,笑道:“老八、老九、老十六,请诸位王爷起驾,由我来带你们进去。”他今年刚满五十岁,因为修饰得好,又保养有术,看上去和小他十六岁的允禄年纪仿佛,红光满面,连眼角的鱼鳞纹都不甚清晰。他举止优雅,仪态端庄,看上去极可亲近,待诸王起身,又上前一一握手致敬温言嘘寒问暖,当着这么多的人,几个王爷自觉体面,心里的寒意便驱去不少。只允禩用多少迷惘的目光望着这位三哥:此人一手笼了十四阿哥,绝不参与“整顿旗务”的事,从内线传过来的话,似乎和朝廷也没有多少瓜葛,这会子又虚情假意来这一套,是什么意思?莫不成他也另外打着主意?允禩揣猜着允祉葫芦里的药,口中含糊笑道:“请三哥前头走,我们唯三哥马首是瞻。”

允祉不再多说,领头带着王爷们从左掖门进了大内。这四位旗主王爷在康熙年间也曾进京朝觐过,勒布托还不止一次。但他们来京,都是从西华门递牌子进内,或在乾清门,或在乾清宫觐康熙。康熙晚年勤躯已倦,不喜欢郑重其事大张旗鼓召集朝会,接见或是君臣晤对,或赏茶赐膳,都是小场合,亲戚家人一样随和家常。几个人一进宫门,便觉和往日进京感受大异。从金水桥北的一溜正殿,太和门、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的正门朱漆铜钉、狞恶辅首衔着栲栳大的铜环,都紧紧封锢。两行官员东西昭穆,按部就班摆着方步,肃然过昭德门贞顺门,从中左门后左门,中右门后右门进入天街。弘羲阁和体仁阁前,太和殿空旷的演场上,铜磬形的品级山从从九品一直向北两行延伸,直通“天下第一殿”——太和殿。从甬道到左右翼门各个出入道路,每隔三步便是一名带刀善捕营亲兵,穿着簇新的武官服,钉子似地各站岗位。巍峨高大的三大殿前,铜鼎铜龟铜鹤铜赑都焚了香,袅袅御香从龟鹤口中冉冉散淡而开,似乎到处都是紫光流雾,给龙楼凤阙平添了几分神圣庄严的气氛。几个王爷一路走,心里不住慨叹,什么位极人臣一方诸侯,什么出警入跸起居钟鸣!到了这里,人生意气一概销尽。待到乾清门,高无庸上前大声宣呼:“请王爷暂时留步!”几个王爷还没有从那种氛围中清醒,膝盖一软,几乎跪了下去。守在乾清门内的允祥刚吃了一碗三七老参汤,咳也略止了些,用手绢擦了擦嘴便迎出来,对高无庸道:“不必在这里滞留,礼部已经在里头安排好了——请,三哥;请,十六弟;请,八哥;请,九哥;请,睿王爷;请……”他竟是一个一个地在门内和各王爷握手见礼,亲自送他们进了阔朗的乾清宫,在雍正皇帝的须弥座东侧请他们跪候。此时,诸王心里窝着的“气”早已丢在爪哇国去了。一边跪了,一边悄眼看着各部官员在礼部司官带领下入班按秩序跪候。又闪眼瞧见御座东屏风前一溜排着十几个茶几小椅,料是给王爷们留的座位,各人心中暗自熨帖。

此时大殿中官员越进越多,满殿中但闻呼吸声衣裳窸窣声,轻快浊慢的脚步声,话语咳痰一概不闻。约有一袋烟功夫,西阁门突然无声洞开,一个小苏拉太监站在门口,“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殿外庑下百余名畅音阁供奉太监击鼓撞磬,瑟筝笙篁萧笛,黄钟大吕,编钟排律,乐声大作。供奉们口中不紧不慢,喃喃有词唱道:

万国瞻天,庆岁稔时昌。灿祥云,舜日丽中央。翕河乔岳纪诗章,附舆执靶标星象。胥萟榰,正恩威克壮。奉金根陟响,奉金根陟响!帝心盼格皇仁广,和铃戛击和鸾响。德化风行草上,刑措兵销,绩熙工亮。春省秋省轸吾皇,轸吾皇,句陈肃穆出瑶阊,丛花缭绕时和盎。时和盎,闪龙旗,淠淠扬扬……村村绘出升平像,丰亨原野裕仓箱。一自龙舆降,九阍佚荡仰龙光。风俗淳美,泉水都廉让。都廉让,成功奏,避轨迈陶唐……时纳庆,岁迎祥,沛殊恩,沾浩荡,王辂听锵锵,酒醴笙篁,饮尧尊,歌舜壤……

在深闳沉着的歌声中,雍正从西阁门跨步出来,徐徐向设在殿中央的御座走去。他脸上挂着一丝似乎凝固了的笑容,站在御座前静听片刻,方到座前端正坐下。允祥、允祉、弘时、方苞、张廷玉、鄂尔泰也鱼贯而出,呵着腰撑着马蹄袖从座前趋步到东边屏风前依次跪了下去。殿中几百名大小官员低着头伏身跪着,仿佛有什么感应力,忽然都把头低得挨着了地——他们觉得出雍正御驾已经升座。

雍正皇帝坐在宽大得四边不靠的御座上鸟瞰着殿内,目光晶莹闪烁,为争夺这个雕龙黄袱面的天下第一座,兄弟二十四个中有九个卷进了党争的滔天狂澜。从康熙四十六年以后的十五年间,九兄弟人人机关算尽,个个呕心沥血,斗得焦头烂额,败的败,死的死,疯的疯,上天将这大任交与自己岂是容易的!他在康熙年间屡次说过,做皇帝是最苦的事,以示自己并无夺嫡野心。但从心里说,“大位”上无比的尊荣,一语间左右人之荣辱生死的威严,一纸诏书颁下九州皇风浩荡的权柄,实在撩得人夜夜五更不能寝。他自认是康熙的儿子中最有才干,也最守仁德的,原以为自己作了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必能雷厉风行,很快就能“振数百年之颓风”,剔清财政,整饬吏治,作一个父皇那样的千古令主,令后世人主垂涎。但是,从登极五年的真实情形看,整顿吏治,西疆兵事中间夹着诺敏、年羹尧、隆科多几个大狱,多少人打横炮,多少人百般作梗。每天作事见人,朱批谕旨动辄千言万语,从五更到子夜,“宵衣旰食”四字竟全不是虚设!也只有在这个时刻,钧天之乐中接受王公大臣文武百僚的君臣大礼时,雍正才真正体会到帝皇的滋味。那种居高临下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是任何东西都代替不来的。他觉得自己多少日子的疲劳、困倦、沮丧、兴奋、郁抑的情绪都溶化在撞击着钟鼓的乐声中了。

“乐止!”弘时唱歌一样带有弹性的嗓音惊醒了雍正沉迷的遐想。定神听时,弘时又大声喊道:“向吾皇行三跪九叩大礼!”

“万岁!”满殿臣子伏地叩头,三番扬尘舞拜,嵩呼“万岁,万万岁”!

雍正双手平伸示意免礼,含笑对允禄道:“各位亲王,还有九贝勒,赐座;军机处王大臣赐座!”待允祥勒布托等都坐下,雍正见几座尚有空闲,用眼风扫着,忽然又道:“朱轼大学士,你是做过朕师傅的,有年纪的人了,请那边座上坐。”

众人张目四顾间,听见礼部班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哽咽,高声道:“臣朱轼恭谢吾主隆恩!”接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一品大员颤巍巍立起身来,迈过前边跪着的人向茶几走去。雍正忽然心念一动,竟亲自下座,抹着朱轼到几旁安坐了,才回到御座上。大殿里立时传来啧啧称羡的声音。

“诸臣工!”雍正收了笑容,提足了底气,声音显得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元旦朝贺不久,又让大家来,是有几件要紧国事与诸臣共商。现在已是雍正六年,从今年起,要普天下推行雍正新政,刷新吏治,均平赋税,沿圣祖文治武功谟烈,宏光我大清列祖列宗圣德,振数百年之颓风,造一代极盛之世,自今日始!”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