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火烧连营 五、英雄同心不同志
长宁河河边一片空旷的沙滩之上,司马懿和诸葛亮肩并着肩,徐步漫行。在明亮如银的月华渲染之下,那沙滩白得就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霜雪。他俩挺拔颀长的身影投映在上面,像两根杨树一般直直地伸展开去很长很长……
刘诺、牛金各领四名死士默默地守在远处,小心翼翼地警戒着四周。虽然司马懿与诸葛亮俱是暗怀高超武艺,但作为贴身侍卫的他们,仍是时时刻刻不敢忘记自己的天职,不敢有丝毫懈怠。
“多谢仲达这段时间里在曹营多方暗施巧计,这才助得我等此番讨伐曹贼之役终于大胜在即!”
诸葛亮收起手中鹅毛扇,非常真诚地向司马懿拱手谢道。
“还没到赤壁之战最后胜利的那一刻呢!孔明,你谢得太早了!”司马懿脸上的笑容显得很浅很淡,“你何必这么客气?懿只是配合你的‘锦囊妙计’上演了几出‘活剧’而已,谈不上有什么‘暗助之功’的。”
“根据亮的推算,这个月的二十日下午自酉时起江面上便会刮有东南之风,历时将达两日两夜之久,正是我刘孙联军实施‘火烧连船’的最佳时机——希望仲达兄对此要早作准备。”
“好。你们只管放手大烧,懿自有全身而退之方。”司马懿双眸一抬,望向那河面上的粼粼银波,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此战之后,懿便要返回许都了。今夜一别,不知你我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啊?”
听得司马懿讲出此语,诸葛亮只觉心头如遭重重一锤,一下震荡得十分厉害。这数月以来,他与司马懿信来函往,虽是极少会面,但二人一来一往,一问一答,一言一笑之感应默契,恍若相隔千里而犹能心心相印,念念相融。这一份浓浓情缘,可谓异体同心,至亲至近矣。倘若司马懿真的就此扬长而去,自己又哪里去寻觅得到他这般亲切挚友呢?
诸葛亮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其实,仲达也不必这么急着返回许都的。你何不就此借机留下?和亮等一同留在刘皇叔身边,同心协力,匡复汉室,建成张良、陈平、萧何等先贤一流的盖世功勋!”
司马懿闻言,神情一片肃静,心底却暗暗一叹。张良之勋、陈平之功、萧何之荣,岂在我司马仲达眼里耶?我司马懿要成就的是秦始皇、汉高祖等开国雄主一流的帝业——刘皇叔那里只怕是给不了我这么宏大的发展空间!
他心念一敛,脸上笑容微显:“许都未央宫里当今陛下和杨太尉、荀令君他们正望眼欲穿地等着懿回去向他们亲呈捷报呐,孔明何须如此恋恋不舍?待到你与刘皇叔高举义旗,躬率义师,扫清逆贼,攻下许都,曹操授首之日,岂不就是你我兄弟相见之时乎?”
“这个……以司马君如此之智、如此之贤,莫非看不出在许都之中曹操兵权在握,势力庞大,杨太尉、荀令君他们纵有千计百策,也必是难以取胜?仲达你何必像孔融大夫那样一意为当今陛下这个……这个中人之主而殉葬?”诸葛亮仍是极不甘心地劝说道,“我家刘皇叔身系汉室正统,既有光武大帝那般亲贤好士、爱民如子的王者之风,又有高祖皇帝那般志气雄远、百战不败、屡挫屡奋的帝君之德,仲达在这茫茫四海还去哪里寻觅得到这样的明主呢?”
“古语有云:贤士君子之入仕,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交,非其道不行。当今陛下身处危境之中,正等待着天下忠臣义士自四方赴趋而效力,懿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唯有忠字当头,万死不辞!懿与荀令君、杨太尉在朝廷中以文攻之术与曹贼周旋,而孔明则与刘皇叔自可在四方州郡以武取之术遥相呼应——内外合力,岂不更好?”
听到司马懿仍是这般婉拒不已,诸葛亮心中一瞬间已是转过了无数的念头。不管司马懿到底有无真正效忠汉室的诚意,但他都具备了掀天揭地的能力,这一点是最可虑的。谁能确定他返回许都之后,将来就会始终如一地忠于汉室呢?如果有朝一日他还是叛汉投曹了呢?那么,他岂不是自己在曹方阵营之中最强劲的敌手……想着想着,诸葛亮的眉角微微抽动,隐隐现出了一缕杀机。
这时,司马懿却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仰望着那夜空中一轮皓月,悠然道:“诸葛君,我俩真的是颇有奇缘啊。懿当年在‘紫渊学苑’有一位同窗好友,他名叫胡昭,其字为‘孔明’,而你诸葛君的字也是‘孔明’。而且,此番在荆州与你相交,懿深感‘一见如故’,懿也舍不得你呢……这段日子里与你相处的点点滴滴,懿都会永远牢记在心的!你应该也知道,像你我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若是没有了闻曲知音的朋友,若是没有了惺惺相惜的敌手,那可实在是太寂寞,太悲哀了……”
听完了这番话,诸葛亮胸中心弦蓦地一阵颤动,他的眼眶也顿时一片潮热。那隐隐的戾气,不知不觉间从他的眉宇之际渐渐淡去了。
司马懿又转回了身来,潇然直立,衣袂被晚风吹得轻轻飘拂飞扬。他凝视着诸葛亮,徐徐讲道:“孔明兄,依懿之见,天下之交争者,其实不在名器,不在礼法,也不在权势,而应该是在民心的向背。民心的向背,才是我等建功立业的根本;否则,再佳的名器、再纯的正统、再大的权势,也不会使你有所建树的——这,可能是懿对你一生最大的忠告。”
诸葛亮淡然一笑,轻轻道:“名器之所在、正统之所在,就是民心之所在——仲达只怕是对这些的理解有些偏颇了!”
“不错。‘名器之所在、正统之所在,就是民心之所在。’——这句话,先前懿也觉得是正确的。”司马懿双目炯炯发亮地正视着他,语气里透出一种金属般的刚度,“可是,后来,懿亲眼目睹的一桩旧事却粉碎了懿的这个认识。”
“哦?什么样的旧事会粉碎仲达兄的这一认识?”
“懿七年之前担任河内郡上计掾时,曾到靠近冀州边境的野河县去办理公差。野河县位处袁、曹两家的战火交界之处,人们生活在枪林弹雨之中,每天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很苦很苦……懿那天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被一位农妇拦住,她说她全家已经饿了三天三夜,一点儿东西也没吃。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我给她一碗饭,不是她自己吃,而是给她儿子和丈夫。我很同情她,就从行囊中拿出了几个饭团放进她的破陶碗里。她就端着那只破陶碗在街边等着他们。这个时候,和她家人一块去山上挖野菜的邻居们跑过来慌慌张张地告诉她:她的儿子和丈夫都在山上被老虎咬死了。”
司马懿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冷极冷:“孔明知道那位农妇当时是什么反应吗?”
诸葛亮微微一呆。
司马懿冷声而道:“那位农妇大吃一惊,手腕一抖,把破陶碗中的饭团泼落到了地上。就在这一刹那,‘轰’的一下,那些正七嘴八舌劝慰着她的邻居们陡然看到饭粒洒地,便都绿了眼睛不顾一切地扑到地下乱抢起来!她也登时回过神来,厉叫一声,疯了似的也跟着扑下了地,拼命的把那些饭抓起来塞到嘴里,生怕别人抢了去。她就那么趴在地上,一句话也没说,一边咽着眼泪,一边慢慢地把地上的饭和着尘土都吃完了。”
这时候,就连一向心若止水冷静自持的诸葛亮都深深动容了。司马懿的目光却又变得出奇地柔和起来:“从那一天起,饱读经典的我,就明白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老百姓最需要的,不是什么名器,不是什么正统礼法,而是一份温饱、一份安宁。而且,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就深深喜欢上了《孟子》中的一段话:‘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则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我觉得这样一幅景象才应该是我们士人君子出山入仕、建功立业的终极目标。孔明兄以为如何?”
诸葛亮静了片刻,才款款道:“这个,仲达兄所言甚是。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亮对这一点的认识最是深切到位……”
司马懿瞧着他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却一脸的沉静如水。诸葛亮在当阳长坂坡把十万荆州侨户百姓“绑架”在了他“匡复汉室,削逆平乱”的大志之上;而我司马懿也在赤壁把四万无辜水卒“绑架”在了我司马家“异军突起,扭转乾坤”的大业之上。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都是同一类人,我们都被自己的使命迫着,用沾满别人鲜血的双手去开启一个“天下三分,鼎足而峙”的崭新时代;而且,我们又不约而同地希望这个崭新时代最终在自己的手里完结……那么,如果能够尽最大努力解民之困,济民之苦,岂不是我们洗清自己“孽债”的一条必由之路?“善的动机、善的手段、善的效果”,这“三合一”的模式,是我们时时刻刻置于首位的追求;恶的手段可以偶尔为之,但能够不用就尽量不用……而且,以道义之名去强行把别人“绑架”在一个空洞而遥远的目标之上,可能会取得一时的成功,但很难走到胜利的终点。诸葛亮将来能明白这一点吗?他也许会明白这一点,但他却不会承认这一点——否则,他就不是诸葛亮了。司马懿这时才觉得自己的思绪已经飘出了很远很远,唇角不禁泛出了一丝微微自嘲式的笑意。
“亮素闻君子‘赠人以言’——临别之际,仲达可有什么教我的?”
“教你?懿不敢当。”司马懿思绪一敛,沉吟了半晌,方才慢慢道,“依懿之见,赤壁之战后,孔明你和刘皇叔最直接的问题不再是如何抵抗曹操,而应该是如何与江东孙权巧妙周旋。孙权素来野心勃勃,赤壁之胜后,他必会乘势而起,要做第二个‘曹操’,从东边的合肥、西边的江陵两个方向朝中原腹地全力拓进——在他这好高骛远地进行强势扩张的空隙,你和刘皇叔可以以江夏郡为据点,直取荆州江南的长沙、桂阳、武陵、零陵等郡县,夺得属于自己的一块立足之基。懿相信,以刘皇叔之深得民心,以孔明之足智多谋,在荆州这块地盘上,他们江东孙氏的竞争力暂时还不如你们!至于江陵城这块‘硬骨头’,你们大可让给周瑜、鲁肃他们去‘啃’……”
他讲到这里,目光倏地往西边的夜空一投:“还有,益州这块天险要地,实在是上天留给刘皇叔的最后一处‘根基’了,千万不能再让孙权、周瑜他们捷足先登,抢占了去。”
诸葛亮听得骇然失色。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司马懿的这一席话竟与自己的“隆中对”方略不谋而合,丝丝入扣!此人委实是高深莫测!
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司马懿已踏着沙滩上的如水月华往来时的方向缓步而去,他的声音随着夜风轻轻飘送而至:“孔明兄,懿今夜就此别过了,不劳远送!现特赠上一箱礼物,还望笑纳。”
“哎!仲达!仲达!……”诸葛亮惊诧之余,呼喊之间,无意中转头一看,刘诺和那四名刘军死士正抬着一口红木大箱走了过来。到了他的面前,刘诺讲道:“这大箱是那个牛金刚才和他的手下抬送过来的……”
诸葛亮急忙将手一摆——刘诺会意,上前把箱盖一掀,却见里面赫然绑着一个活人!
“不疑?”诸葛亮一见,大吃一惊,急忙转身向司马懿的去处望去——他早已是鸿飞渺渺,杳然无影了。只留下两行深深的足印在被月光镀得银亮的沙滩上,远远地延伸到夜幕的尽头……